成都报纸之有副刊,可以说是创始于《新川报》。那时投稿的豪杰,并不像现在这样风起云涌,十几期以前,几乎是由主编者在唱独脚戏,只要有投稿的莫不视之为哥仑布、麦哲伦,而投稿者,确乎也带有几分冒险性来尝试。
在这般冒险家中,就有一个别号“以泊”的,作品虽然不甚成熟,但是颇有新趣,并且从笔误之多上,也看得出他是一个胆大心粗的浪漫青年,也知道是成都大学的学生,却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一个。
终于有一天,就是“以泊”因得罪于女性同学,将要引起风潮的前两日,偕同李翰荪来问计于我,然后我才知道他叫孙鸥。
嗣后,我们常在学校中会见,他受了一次打击,很是颓丧。我却乘势劝他少做东西,多读书,多休养,并鼓励他把世俗的无聊毁誉看轻些,凡事只反求之于自己就是了。然而他对于我前半段的话,倒首肯了,而于我后半段的话,却始终,没做到。
我去年暑期出游之前,还见着他一次,仍然是那样的固执。及至年初回来,方听说孙鸥死了。
孙鸥死了!——病死了!倒好!近几年来,正是中国青年倒霉的时候。青年本来就爱走直线,何况又当革命之时,大家都勇于走直线,业已造成了风习。(见雨果VictorHugo所著Quater-vingt treize)。授此都在直线上,自然是要流血的。
孙鸥病死了,恭喜他入世尚浅,到底还抱着天真以没!自己没有坏,也还未多多受着抵抗坏的苦痛。
我今日还能编审他的遗稿,他的同学,还能来请我做这件事。我看稿子时,仍然有几分主编《新川报》副刊看“以泊”投稿时的心情,这总算我与孙鸥在师弟交情上的一件幸事!我拿现在情形看来,不能不这样想:要是孙鸥不死,他的思想激进了,我呢,还是五年来的我,难免不与某某等一样,与我相去愈远,遂捏造事实来攻击我,虽然我们并无什么利害的冲突。
现在的青年,其危机尚不在走直线,端在学会了他们所不满意的中年人、老年人最不好的坏毛病——含沙射影。假令孙鸥因走直线而死,到底还是进化程途中一员战死之鬼,较之走入鬼鬼祟祟的死路上,自以为得计,其实早把自己人格卖与了撒旦的人们,已不知光明到何等,何况他还克葆天真以没呢!所以我编究他这小册子时,很是酸辛,也为的孙鸥,也为的现在许多的青年!
一九三〇年四月二十日志于成都
(原载诗集《以泊》,193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