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拖鞋

  國良叔才把右腳伸進客堂內,就猛然驚嚇的縮了回來,倒退幾步,靠住牆,滿臉通紅的發着愣。

  那是什麼樣的地板啊!。

  不但清潔,美麗,而且高貴。不像是普通的杉木,像是比紅木還好過幾倍的什麼新的木板鋪成的。看不出拼合的痕跡,光滑細緻得和玉一樣,亮晶晶的漆着紅漆,幾乎可以照出影子來。

  用這樣好的木料做成的桌面,他也還不曾見過,雖然他已經活上四十幾歲了。

  他羞慚的低下頭,望着自己的腳:

  是一雙慣走山路下爛田的腳,又闊又大,又粗糙又骯髒;穿着一雙爛得只剩下了幾根筋絡的草鞋,鞋底裏還嵌着這幾天從路上帶來的黃土和黑泥,碎石和煤渣。

  這怎麼可以進去呢?雖然這裏是他嫡堂阿哥李國材的房子,雖然堂阿嫂在鄉里全靠他照應,而且這次特地停了秋忙,冒着大熱,爬山過嶺,終於在昨天半夜裏把李國材的十二歲兒子送到了這裏。這樣的腳踏在那樣的地板上,不是會把地板踏壞的嗎?

  他擡起頭來,又對着那地板愣了一陣,把眼光略略擡高了些。

  那樣的椅子又是從來不曾見過的:不是竹做木做,卻是花皮做的;又大又闊,可以坐得兩三個人;另兩個簡直是牀了,長得很;都和車子一樣,有着四個輪子。不用說,躺在那裏是和神仙一樣的,既舒服又涼爽。

  桌子茶几全是紫檀木做的,新式雕花,上面還漆着美麗的花紋。兩隻玻璃櫥中放滿了奇異的磁器和古玩。長几上放着銀盾,磁瓶,金盃,銀鍾。一個雕刻的紅木架子掛着彩燈。牆壁是金黃色的,漆出花。掛着字聯,圖畫。最奇怪的是房子中央懸着一個大球,四片黑色的大薄板,像是鐵的也像是木的。

  國良叔有十幾年沒到上海來了,以前又沒進過這樣大的公館,眼前這一切引起了他非常的驚歎。

  “到底是上海!……到底是做官人家!……”他喃喃的自語着。

  他立刻小心的離開了門邊,走到院子裏。他明白自己是個種田人,穿着一套破舊的黑土布單衫,汗透了背脊的人是不宜走到那樣的客堂裏去的。他已經夠滿意,昨天夜裏和當差們睡在一間小小的洋房裏,點着明亮的電燈,躺在柔軟的帆布牀上。這比起他鄉下的破漏而狹窄的土屋,黯淡的萊油燈,石頭一樣的鋪板舒服得幾百倍了。

  “叫別一個鄉下人到人家的公館門口去站一刻看吧!”國良叔想,“那就是犯罪的,那就會被人家用棍子趕開去的!”

  於是他高興的微笑了,想不到自己卻有在這公館裏睡覺吃飯的一天,想不到穿得非常精緻的當差都來和氣的招呼他,把他當做了上客。但這還不稀奇,最稀奇的卻是這公館的主人;是他的嫡堂兄弟哩!

  “我們老爺,……我們老爺……”

  大家全是這樣的稱呼他的堂兄弟李國材。國良叔知道這老爺是什麼委員官,管理國家大事的。他一聽見這稱呼就彷彿自己也是老爺似的,不由得滿臉光彩起來。

  但同時,國良叔卻把他自己和李國材分得很清楚:“做官的是做官的,種田的是種田的。”他以爲他自己最好是和種田的人來往,而他堂兄弟是做官的人也最好是和做官的人來往。

  “我到底是個粗人,”他想,“又打扮得這樣!幸虧客堂裏沒有別的客人……倘若碰到了什麼委員老爺,那纔不便呢。……”

  他這樣想着,不覺得又紅了一陣臉,心跳起來,轉了一個彎,走到院子裏面去,像怕給誰見到似的,躲在一棵大柳樹旁呆望着。

  院子很大,看上去有三四畝田,滿栽着高大的垂柳,團團繞着一幢很大的三層樓洋房:兩條光滑的水門汀大路,兩旁栽着低矮的整齊的樹叢,草坪裏築着花壇,開着各色的花。紅色的洋樓上有寬闊的涼臺。窗子外面罩着半圓形的帳篷,木的百葉窗裏面是玻璃窗,再裏面是紗窗,是窗簾。一切都顯得堂皇,美麗,幽雅。

  國良叔又不覺得暗暗的讚歎了起來:

  “真像皇宮……真像皇宮……”

  這時三層樓上的一個窗子忽然開開了,昨天跟他到上海來的堂侄伸出頭來,叫着說:

  “叔叔!叔叔!你上來呀!”

  國良叔突然驚恐的跑到窗子下,揮着手,回答說:

  “下去!下去!阿寶!不要把頭伸出來!啊啊,怕掉下來呀!……不得了,不得了!……”他伸着手像想接住那將要掉下來的孩子似的。

  “不會,不會!……你上來呀!叔叔!”阿寶在窗口搖着手,“這裏好玩呢,來看呀!”

  “你下來吧,我不上來。”

  “做什麼不上來呀?一定要你上來,一定!”

  “好的好的,”國良叔沒法固執了,“你先下來吧,我們先在這裏玩玩,再上去,好嗎?我還有話和你說呢。”

  阿寶立刻走開窗口,像打滾似的從三層樓上奔了下來,抱住了國良叔。

  “你怎麼不上去呀,叔叔?樓上真好玩!圓的方的,銀子金子的東西多極了,雕出花,雕出字,一個一個放在架子上。還有瓶子,壺,好看得說不出呢!……還有……”

  “你看,”國良叔點點頭非常滿意的說,“這路也好玩呢,這樣平,這樣光滑。我們鄉里的是泥路,是石子路……你看這草地,我們鄉里哪有這樣齊,哪裏會不生刺不生蛇……你真好福氣,阿寶,你現在可以長住在你爸爸的這一個公館裏了……”

  “我一定要媽媽也來住!”

  “自然呀,你是個孝子……”

  “還有叔叔也住在這裏!”

  國良叔苦笑了一下,回答說:

  “好的,等你大了,我也來……”

  “現在就不要回去呀!”阿寶叫着說。

  “不回去,好的,我現在不回去,我在上海還有事呢。你放心吧,好好住在這裏。你爸爸是做大官的,你真快活!——他起來了嗎?”

  “沒有,好像天亮睡的。”

  “可不是,你得孝敬他,你是他生的。他一夜沒睡覺,想必公事忙,也無非爲的兒孫呵。”

  “他和一個女人躺在牀上,講一夜的話呢。不曉得吃的什麼煙,咕嚕咕嚕的真難聞!我不喜歡那女人!”

  “嗤!別做聲!……你得好好對那女人,聽見嗎?”國良叔恐慌的附着阿寶的耳朵說。

  “你來吧,”阿寶緊緊的拖着他的手。“樓上還有一樣東西真古怪,你去看呀!……”

  國良叔不覺得又心慌了。

  “慢些好嗎?……我現在還有事呢。”

  “不行!你自己說的,我下來了你再上去,你不能騙我的!”

  “你不曉得,阿寶,”國良叔苦惱的說,“你不曉得我的意思。”

  “我不管!你不能騙我。”阿寶拼命拖着他。

  “慢些吧,慢些……我怎麼好……”

  “立刻就去,立刻!我要問你一樣奇怪的東西呀!”

  國良叔終於由他拖着走了。踉踉蹌蹌的心中好不恐慌,給急得流了一背脊的汗。

  走到客堂門口,阿寶忽然停住下來,張着小口,驚異的叫着說:

  “哪!就是這個!你看!這是什麼呀?”他指着房子中央懸着的一個黑球,球上有着四片薄板的。

  “我不知道……”國良叔搖着頭回答說。

  “走,走,走,我告訴你!”阿寶又推着他叫他進去。

  “我嗎?”國良叔紅着臉,望望地板,又望望自己的腳。“你看,一雙這樣的腳怎樣進去呢,好孩子?”

  “管它什麼,是我們的家裏!走,走,走,一定要進去!我告訴你!”

  “好,好,好,你且慢些,”國良叔說着,小心的四面望了一望,“你讓我脫掉了這雙草鞋吧。”

  “你要脫就快脫,不進去是不行的!”阿寶說着笑了起來。

  國良叔立刻把草鞋脫下了,扳起腳底來一望,又在兩腿上交互的擦了一擦,才輕手輕腳的走進了幾步。

  “你坐下!”阿寶說着用力把國良叔往那把極大的皮椅上一推。

  國良叔嚇得失色了。

  一把那樣奇怪的椅子:它居然跳了起來,幾乎把國良叔栽了一個跟斗。

  “哈,哈,哈!真有趣!”阿寶望着顛簸不定的國良叔說,“你上了當了!我昨晚上也上了當的呢!他們都笑我,叫我鄉下少爺,現在我笑你是鄉下叔叔了呀!”

  “好的,好的,”國良叔回答說,緊緊的扳着椅子,一動也不敢動,“我原是鄉下人,你從今天起可做了上海少爺了,哈,哈,哈,……”

  “你聽我念巫咒!”阿寶靠近牆壁站着,一手指着那一個黑球畫着圓圈“天上上,地下下,東西南北,上下四方,走!一,二,三!一,二,三!”

  國良叔看見那黑球下的四片薄板開始轉動了。

  “啊,啊!……”他驚訝的叫着,緊緊的扳着椅子。

  那薄板愈轉愈快,漸漸四片連成了一片似的,發出了呼呼的聲音,送出來一陣陣涼風。

  “這叫做電扇呀!叔叔,你懂得嗎?你坐的椅子叫做沙發,有彈簧的!”

  “你真聰明,怎麼纔到上海,就曉得了!”

  “你看,我叫它停,”阿寶笑着說又指着那電扇,“停,停,停!一,二,三!一,二,三!……”

  “現在可給我看見了,你肩上有一個開關呀!哈,哈,哈!你忘記了,你還沒出世,我就到過上海的呢!我是‘老上海’呀!”

  “好,好,好!”阿寶頑皮的笑着說,又開了電扇,讓它旋轉着,隨即跳到了另一個角落裏,“我同你‘老上海’比賽,看你可懂得這個!……”

  他對着一個茶几上的小小方盒子站下,旋轉着盒子上的兩個開關。

  喀喀喀……

  那盒子忽然噪雜的響了起來,隨後漸漸清晰了,低了。有人在念阿彌陀佛。隨後咕咕響了幾聲,變了吹喇叭的聲音,隨後又變了女人唱歌的聲音,隨後又變了狗的嗥聲……

  “我知道這個,”國良叔得意的說,“這叫做留聲機!你輸了,我是‘老上海’,到底見聞比你廣,哈,哈,哈!……”

  “你輸了!我‘新上海’贏了!這叫做無線電!無線電呀!聽見嗎?”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去問來!看是誰對!無線電,我說這叫做無線電。……”

  “少爺!”

  當差阿二忽然進來了。他驚訝的望望電扇和無線電,連忙按了一下開關,又跑過去關上了無線電。

  “你纔到上海,慢慢的玩這些吧,這些都有電,不懂得會闖禍的……老爺正在樓上睡覺哩!他叫我帶你出去買衣裳鞋襪。汽車備好了,走吧。”

  “這話說得是,有電的東西不好玩的,”國良叔小心的按着椅子,輕輕站了起來,“你爸爸真喜歡你,這鄉下衣服真的該脫下了,哈……”

  國良叔忽然止住了笑聲,紅起臉來,他看見阿二正板着面孔,睜着眼在望他。那一雙尖利的眼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了沙發上,從沙發上移到了他的衣上,腳上,又從他的腳上移到了地板上,隨後又移到了他的腳上,他的臉上。

  “快些走吧,老爺知道了會生氣的。”他說着牽着阿寶的手走出了客堂,又用尖利的眼光掃了一下國良叔的臉。

  國良叔羞慚的低下頭,跟着走出了客堂。

  汽車已經停在院子裏,雪亮的,阿二便帶着阿寶走進了車裏。

  “我要叔叔一道去!”阿寶伸出手來搖着。

  “他有事的,我曉得,”阿二大聲的說,望着車外的國良叔。

  “是的,我有事呢,阿寶,我要給你媽媽和嬸嬸帶幾個口信,辦一些零碎東西,不能陪了。”

  “一路去不好嗎?”

  “路不同,”阿二插入說。“喂,阿三,”他對着汽車外站着的另一個當差搖着手,“你去把客堂間地板拖洗一下吧,還有那沙發,給揩一下!”

  汽車迅速的開着走了,國良叔望見阿二還從後面的車玻璃內朝他望着,露着譏笑的神色。

  國良叔滿臉通紅的呆站着,心在猛烈的激撞。他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了,他原來不想進客堂去的。只因爲他太愛阿寶,固執不過他,就糊糊塗塗的惹下了禍,幸虧得還只碰見阿二,倘若碰見了什麼委員客人,還不曉得怎樣哩!

  突然,他往客堂門口跑去了。

  “阿三哥,讓我來洗吧,是我弄髒的。”他搶住阿三手中的拖把。“哪裏的話,”阿三微笑的凝視着他。“這是我們當差的事。你是叔爺呀……”

  國良叔遠遠搖着頭:

  “我哪裏配,你叫我名字吧,我只是一個種田人,鄉下人……”

  “叔爺還是叔爺呀,”阿三說着走進了客堂,“你不過少了一點打扮。你去息息吧,前兩天一定很累了。我們主人是讀書知理的,說不定他會叫一桌菜來請請你叔爺,”阿三戲謔似的說,“我看你買一雙新鞋子也好哩……”

  “那怎敢,那怎敢……”國良叔站在門邊又紅起臉來,“你給我辭了吧,說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去的。”

  “我想他今天晚上一定會請你吃飯,這是他的老規矩呀。”

  “真是那樣,才把我窘死了……這怎麼可以呵……”

  “換一雙鞋子就得了,沒有什麼要緊,可不是嫡堂兄弟嗎?”

  “嫡堂兄弟是嫡堂兄弟……他……”國良叔說着,看見阿三已經拖洗去了腳印和沙發上的汗漬,便提起門口那雙破爛的草鞋。“謝謝你,謝謝你,我真的糊塗,這鞋子的確太不成樣了……”

  他把那雙草鞋收在自己的藤籃內,打着赤腳,走出了李公館。

  “本來太不像樣了,”他一路想着,“阿哥做老爺,住洋房,阿弟種田穿草鞋,給別人看了,自己倒不要緊,阿哥的面子可太不好看……阿三的話是不錯的,買一雙鞋子……不走進房子裏去倒也不要緊,偏偏阿寶纏得利害……要請我吃飯怕是真的,不然阿三不會這樣說……那就更糟了!他的陪客一定都是做官的,我坐在那裏,無論穿着草鞋打着赤腳,成什麼樣子呀!……”

  他決定買鞋子了,買了鞋子再到幾個地方去看人,然後到李公館吃晚飯,那時便索性再和阿寶痛快玩一陣,第二天清早偷偷的不讓他知道就上火車搭汽船回到鄉里去。

  他將買一雙什麼樣的鞋子呢?

  阿二和阿三穿的是光亮的黑漆皮鞋,顯得輕快,乾淨又美觀。但他不想要那樣的鞋子,他覺得太光亮了,穿起來太漂亮,到鄉里是穿不出去的。而且那樣的鞋子在上海似乎並不普遍,一路望去,很少人穿。

  “說不定這式樣是專門給當差穿的,”他想,“我究竟不是當差的。”

  他沿着馬路緩慢的走去,一面望着熱鬧的來往的人的腳。

  有些人赤着腳,也有些人穿着草鞋。他們大半是拉洋車的,推小車的。

  “我不幹這事情,我是種田人,現在是委員老爺的嫡堂兄弟,”他想,“我老早應該穿上鞋子了。”

  篤篤篤篤,有女人在他身邊走了過去。那是一雙古怪的皮鞋,後跟有三四寸高,又小又細,皮底沒有落地,橋似的。

  “只有上海女人才穿這種鞋子。”他想,搖了一搖頭。

  喀橐,喀橐……他看見對面一個穿西裝的人走來了,他穿的是一雙尖頭黃皮鞋,威風凜凜的。

  “我是中國人,不吃外國飯,”他想,“不必冒充。”

  橐落,橐落……有兩個工人打扮的來了,穿的是木展。

  “這個我知道,”他對自己說,“十幾年前見過東洋矮子,就是穿的這木屐,我是不想穿的……”

  旁邊走過了一個學生,沒有一點聲音,穿的是一雙膠底帆布鞋。

  “紮帶子很麻煩,”他想,“況且我不是學生。”

  他看見對面有五六個人走來了,都穿着舊式平面的布鞋子,一個穿白紡綢長衫的是緞鞋。

  “對了,可見上海也不通行這鞋子,我就買一雙布的吧,這是上下人等都可穿的。”

  鐵塔,鐵塔……一個女的走過去,兩個男的走過來,一個穿西裝的,兩個燙頭髮的,一個工人打扮的,兩個穿長衫的,全穿着皮的拖鞋。

  “呵,呵,”國良叔暗暗叫着說,“這拖鞋倒也舒服……只是走不快路的樣子,奔跑不得:我不買……”

  篤篤篤篤……橐落橐落……喀橐喀橐……鐵塔鐵塔……

  國良叔一路望着各種各樣的鞋子,一面已經打定主意了。

  “舊式平面布鞋頂好,價錢一定便宜一穿起來又合身份!像種田人也像叔爺,像鄉下人也像上海人……”

  於是他一路走着,開始注意鞋鋪了。

  馬路兩旁全是外國人和中國人的店鋪,每家店門口掛着極大的各色布招子和黑漆金字的招牌。門窗幾乎全是玻璃的,裏面擺着各色各樣的貨物。一切都新奇,美麗,炫目。

  這裏陳列着各色的綢緞,有的像朝霞的鮮紅,有的像春水的蔚藍,有的像星光的閃耀,有的像月光的銀白……這裏陳列着男人的潔白的汗衫和草帽,女人的粉紅的短褲和長襪,各種的香水香粉和胭脂……這裏陳列着時髦的傢俱,和新式的皮箱和皮包……這裏陳列着鑽石和金飾,鐘錶和眼鏡……這裏陳列着糖果和點心、啤酒和汽水……這裏是車行……這裏是酒館……這裏是旅館……是跳舞場……是電影院……是遊藝場……高聳入雲的數不清層數的洋房,滿懸着紅綠色電燈的廣告,……到處擁擠着人和車,到處開着無線電……

  “到底是上海,到底是上海!……”

  國良叔暗暗的讚歎着,頭昏眼花的不曉得想什麼好,看什麼好,聽什麼好,一路停停頓頓走去,幾乎連買鞋子的事情也忘記了。

  鞋鋪很少。有幾家只在玻璃窗內擺着時髦的皮鞋,有幾家只擺着膠底帆布的學生鞋。國良叔望了一會,終於走過去了。

  “看起來這裏沒有我所要的樣子,”他想。“馬路這樣闊,人這樣熱鬧,店鋪這樣多,東西都是頂好頂時髦,也頂貴的。”

  他轉了幾個彎,漸漸向冷靜的街上走了去。

  這裏的店鋪幾乎全是賣雜貨的,看不見一家鞋鋪。

  他又轉了幾個彎。這種的街上幾乎全是飯店和旅館,也看不見一家鞋鋪。

  “上海這地方,真古怪!”國良叔喃喃的自語着,“十幾年不來全變了樣了!從前街道不是這樣的,店鋪也不是這樣的。走了半天,連方向也忘記了。腿子走酸,還找不到一家鞋鋪,……這就不如鄉里,短短的街道,要用的東西都有賣。這裏店鋪多,卻很少是我們需要的,譬如平面的舊式鞋子,又不是沒有人穿……”

  國良叔這樣想着,忽然驚詫的站住了——他明明看見了眼前這一條街道的西邊全是鞋鋪,而且玻璃窗內擺的全是平面的舊式鞋子!

  “哦!我說上海這地方古怪,一點也不錯!沒有鞋鋪的地方一家也沒有,有的地方就幾十家擠在一起!生意這樣做法,我真不贊成!……不過買鞋子的人倒也好,比較比較價錢……”

  他放緩了腳步,仔細看那玻璃窗內的鞋子了。

  這些店鋪的大小和裝飾都差不多,顯得並不大也並不裝飾得講究。擺着幾雙沒有光彩的皮鞋,幾雙膠底帆布學生鞋,最多的都是舊式平面的鞋子:緞面的;直貢呢的和布的;黃皮底的;白皮底的和布底的。

  國良叔看了幾家,決定走到店裏去了。

  “買一雙鞋子。”他說,一面揩着額上的汗。

  “什麼樣的?”店裏的夥計問。

  “舊式鞋子平面的。”

  “什麼料子呢?”

  “布的。”

  “鞋底呢?”

  “也是布的。”

  夥計用一種輕蔑的眼光望了一下國良叔的面孔,衣服和腳,便丟出一塊揩布來。

  “先把腳揩一揩吧。”他冷然的說。

  國良叔的面孔突然紅了起來,心突突的跳着,正像他第一次把腳伸進李公館客堂內的時候一樣心情。他很明白,自己的腳太髒了,會把新鞋子穿壞的。他從地上拾起揩布,一邊坐在椅上就仔細的揩起腳來。

  “就把這一雙試試看吧。”那夥計說,遞過來一雙舊式鞋子。

  國良叔接着鞋就用鞋底對着腳底比了一比,仍恐怕弄髒了鞋,不敢往腳上穿。

  “太小了。”他說。

  “穿呀,不穿哪裏曉得!”那夥計命令似的說。

  國良叔順從地往腳上套了。

  “你看,小了這許多呢。”

  那夥計望了一望,立刻收回了鞋,到架子上拿了一雙大的。

  “穿這一雙。”他說。

  國良叔把這鞋套了上去。

  “也太小。”他說。

  “太小?給你這個!”他丟過來一隻鞋溜。

  “用鞋溜怕太緊了。”國良叔拿着鞋溜,不想用。

  “穿這種鞋子誰不用鞋溜呀!”那人說着搶過鞋溜,扳起國良叔的腳,代他穿了起來。“用力!用力踏進去呀!”

  “啊啊……踏不進去的,腳尖已經痛了。”國良叔用了一陣力,依然沒穿進去,叫苦似的說。

  那夥計收起鞋子,用刷子刷了一刷鞋裏。看看號碼,又往架上望了一望,冷然的說:

  “沒有你穿的—走—吧!”

  國良叔站起身,低着頭走了,走到玻璃窗外,還隱隱約約的聽見那夥計在罵着:“阿木林!”他心裏很不舒服,但同時他原諒了那夥計,因爲他覺得自己腳原是太髒了,而人家的鞋子是新的。

  “本來不應該,”他想。“我還是先去借一雙舊鞋穿着再來買新鞋吧。”

  他在另一家鞋鋪門口停住腳,預備回頭走的時候,那家店裏忽然出來了一個夥計,非常和氣的說:

  “喂,客人要買鞋子嗎?請裏面坐。我們這裏又便宜又好呢。進來,進來,試試看吧。”

  國良叔沒做聲,躊躇的望着那個人。

  “不要緊的,試試不合適,不買也不要緊的……保你滿意……”那夥計說着,連連點着頭。

  國良叔覺得不進去像是對不住人似的,便沒主意的跟進了店裏。

  “客人要買布鞋嗎?請坐,請坐,……試試大小看吧,”他說着拿出一雙鞋子來,推着國良叔坐下,一面就扳起了他的腳。

  “慢些呀,”國良叔不安的叫着,縮回了腳。“先揩一揩腳……我的腳髒呢……”

  “不要緊,不要緊,試一試就知道了,”夥計重又扳起了他的腳,“唔,大小。有的是。”

  他轉身換了一雙,看看號碼,比比大小,又換了一雙。

  “這雙怎樣?”他拿着一個鞋溜,扳起腳,用力給扳了進去。“剛剛合適,再好沒有了!”

  國良叔緊皺起眉頭,幾乎發抖了。

  “啊啊,太緊太緊,……痛得利害呀……”

  “不要緊,不要緊,一刻刻就會鬆的。”

  “換過一雙吧,”國良叔說着,用力扳下了鞋子,“你看,這樣尖頭的,我的腳是闊頭的。”

  “這是新式,這尖頭。我們這裏再沒有比這大的了。”

  “請你拿一雙闊頭的來吧,我要闊頭的。”

  “闊頭的,哈,哈,客人,你到別家去問吧,我保你走遍全上海買不到一雙……你買到一雙,我們送你十雙……除非你定做……給你定做一雙吧?快得很,三天就做起了。”

  國良叔搖了一搖頭:“我明天一早要回鄉下去。”

  “要回鄉下去嗎,”那夥計微笑的估量着國良叔的神色,“那麼我看你買別一種鞋子吧,要闊頭要舒服的鞋子是有的,你且試試看……”

  他拿出一雙皮拖鞋來。

  國良叔站起身,搖着手,回答說:“我不要這鞋子。這是拖鞋。”

  “你坐下,坐下,”那夥計牽住了他,又把他推在椅子上。“這是皮的,可是比布鞋便宜呀,賣布鞋一元,皮拖鞋只賣八角哩……現在上海的鞋子全是尖頭的,只有拖鞋是闊頭。穿起來頂舒服,你試試看吧,不買也不要緊,我們這裏頂客氣,比不得賣野人頭的不買就罵人……你看,你看,多麼合適呀……站起來走走看吧。”

  他把那雙皮拖鞋套進了國良叔的腳,拖着他站了起來。

  “再好沒有了,你看,多麼合適!這就一點也不痛,一點也不緊了,自由自在的!”

  “舒服是真的,”國良叔點點頭說,“但只能在家裏穿。”

  “啊,你看吧,現在哪一個不穿拖鞋!”那夥計用手指着街上的行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士農工商,上下人等,都穿着拖鞋在街上走了,這是實在情形,你親眼看見的。你沒到過虹口嗎?那些街上更多了。東洋人是不穿皮鞋和布鞋的,沒有一個不穿拖鞋,木頭的或是布的。這是他們的禮節,穿皮鞋反而不合禮節……你穿這拖鞋,保你合意,又大方,又舒服,又便宜,又經穿。鞋子要賣一元,這隻值八角。你嫌貴了,就少出一角錢,我們這裏做生意頂公道,不合意可以來換的,現在且拿了去吧。你不相信,你去問來,哪一家有闊頭的大尺寸的布的,你就再把這拖鞋退還我們,我們還你現錢,你現在且穿上吧,天氣熱,馬路滾燙的……我們做生意頂客氣,爲的是下次光顧,這次簡直是半賣半送,虧本的……”

  國良叔聽着他一路說下去,開不得口了。他覺得人家這樣客氣,實在不好意思拒絕。穿拖鞋的人多,這是他早已看到了。穿着舒服,他更知道。他本來是不穿鞋子的,不要說尖頭,就是闊頭的,他也怕穿。若說經穿,自然是皮的比布的耐久。若說價錢,七角錢確實也夠便宜了。

  “上海比不得鄉下,”那夥計仍笑嘻嘻的繼續着說,“騙人的買賣太多了,你是個老實人,一定會上當。我們在這裏開了三十幾年,牌子頂老,信用頂好,就是我們頂規矩,說實話。你穿了去吧,保你滿意,十分滿意。我開發票給你,註明包退包換。”

  那夥計走到賬桌邊,提起筆寫起發票來。

  國良叔不能不買了。他點點頭,從肚兜裏摸出一張鈔票,遞到賬桌上去。隨後接了找回的餘錢,便和氣的穿着拖鞋走出了店鋪。

  鐵塔,鐵塔……

  國良叔的腳底下發出了一陣陣合拍的聲音,和無數的拖鞋聲和奏着,彷彿上了跳舞場,覺得全身輕漾的搖擺起來,一路走去,忘記了街道和方向。

  “現在纔像一個叔爺了,”他想,不時微笑的望望腳上發光的皮拖鞋,“在李公館穿這鞋子倒也合適,不像是做客,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自由自在,大大方方,人家一看見我,就知道我是李國材的嫡堂兄弟了。回到家裏,這才把鄉下人嚇得伸出舌頭!……呀!看呵,一雙什麼樣的鞋子呀!……上海帶來的!叔爺穿的!走過柏油路,走過水門汀路,進過李公館的花園,客堂,樓上哩!……哈,哈,哈……”

  他信步走去,轉了幾個彎,忽然記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情:

  “現在應該到阿新的家裏去了。阿寶的娘和嬸嬸不是要我去看他,叫他給她們買點零碎的東西嗎?我在那裏吃了中飯,就回李公館,晚上還得吃酒席的……”

  他想着,立刻從肚兜裏摸出一張地名來,走到一家菸紙店的櫃檯口。

  “先生,謝謝你。這地方朝哪邊去的?”他指着那張條子。

  “花園街嗎?遠着呢。往北走,十字路口再問吧。”櫃檯裏的人回答說,指着方向。

  “謝謝你,”國良叔說着,收起了條子。

  這街道漸漸冷落,也漸漸狹窄了。店鋪少,行人也少。國良叔彷彿從前在這裏走過似的,但現在記不起這條街道的名字了。走到十字街頭,他又拿來紙條和氣的去問一家店裏的人。

  “這裏是租界,”店裏的人回答說,“你往西邊,十字路口轉彎朝北,就是中國地界了,到那裏再問。”

  國良叔說聲謝謝,重又照指示的地方向前走去。他覺得肚子有點飢餓了,擡起頭來望望太陽已快到頭頂上,立刻加緊了腳步。

  他走着走着,已經到了中國地界,馬路上顯得非常忙亂,步行的人很少,大半都是滿裝着箱籠什物的汽車,塌車,老虎車,獨輪車和人力車。

  “先生,謝謝你,這地方往哪邊走?”國良叔又把紙條遞在一家菸紙店的櫃檯上。

  “花園街?——哼!”一個年輕的夥計回答說:“你不看見大家在搬場嗎?那裏早已做了人家的司令部,連我們這裏也快搬場了—快—些進來不要站在外面,看,那邊陸戰隊來了……”

  國良叔慌張的跑過了店堂,心裏卻不明白。他只看見店堂裏的人全低下了頭,偷偷的朝外望,只不敢昂起頭來,沉默得連呼吸也被遏制住了似的,大家的臉色全變青了,眉頭皺着,嘴脣在顫動,顯着憎惡和隱怒。

  國良叔感覺到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恐懼的用背斜對着街上,同時卻用眼光偷偷的往十字路口望了去。

  一大隊兵士從北跑過了這街道。他們都戴着銅帽,揹着皮袋,穿着皮鞋,擎着上了明晃晃的刺刀的槍桿。他們急急忙忙的跑着,衝鋒一般,朝西走了去。隨後風馳電掣似的來了四輛馬特車,坐着同樣裝式的兵士,裝着機關槍;接着又來了二輛滿裝着同樣兵士的卡車;它們在這一家店門口掠過,向西馳去了。馬路旁的行人和車輛都驚慌的閃在一邊。國良叔看見對面幾家的店鋪把門窗關上了。

  “怎麼,怎麼呀?……”他驚駭的問,“要打仗了嗎;……這軍隊開到哪裏去的呢?……”

  “開到哪裏去,”那個年輕的夥計說,“開到這裏來的——那是× ×兵呀!……”

  “××兵!這裏是……”

  “這裏是中國地界!”

  “什麼?”國良叔詫異的問。

  “中國地界!”

  “我這條子上寫着的地方呢?”

  “中國地界!× ×人的司令部!”

  “已經開過火了嗎?什麼時候打敗的呢?……”

  “開火?”那青年憤憤的說,“誰和他們開火!”

  “你的話古怪,先生,不是打了敗仗,怎麼就讓人家進來的呢?”

  “你走吧,呆頭呆腦的懂得什麼!這裏不是好玩的,”另一個夥計插了進來,隨後朝着那同事說:“不要多嘴,去把香菸裝在箱子裏!”

  那青年默然走開了。國良叔也立刻停了問話,知道這是不能多嘴的大事。他躊躇了一會,決計回到李公館去,便把那張條子收了,摸出另一張字條來。

  “先生,費你的心,再指點我回去的道路吧。”

  那夥計望了一望說:

  “往東南走,遠着呢,路上小心吧,我看你倒是個老實人……記住,不要多嘴,聽見嗎?”

  “是,是,……謝謝你,先生……”

  國良叔出了店堂,小心的一步一步向那個人指着的方向走了去。他看見軍隊過後,街上又漸漸平靜了,行人和車輛又多了起來,剛纔關上的店鋪又開了一點門。

  “阿新一定搬家了,”他想,“口信帶不到,阿寶的媽媽和嬸嬸的東西也沒帶回,卻嚇了一大跳。……幸虧把阿寶送到了上海,總算完了一件大事……我自己在上海住過看過,又買了這一雙拖鞋,晚上還有酒席吃,倒也罷了……”

  他這樣想着,心裏又漸漸舒暢起來,忘記了剛纔的驚嚇,鐵塔鐵塔的響着,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但在這裏,他忽然驚跳起來,加緊着腳步,幾乎把一隻拖鞋落掉了……

  他看見十字路口站着一個背槍的兵士,正在瞪着眼望他。

  “這是東洋兵!……”他恐懼的想,遠遠的停住腳,暗地裏望着他。

  但那穿白制服的兵士並沒追來,也不再望他,彷彿並沒注意他似的,在揮着手指揮車輛。

  “靠左靠左!……”他說的是中國話。

  國良叔仔細望了一陣。從他的臉色和態度上確定了是中國人,才完全安了心。

  “這一帶不怕××兵了,”他想,放緩了腳步,“有中國警察在這裏的,揹着槍……”

  鐵塔鐵塔,他拖着新買的皮拖鞋,問了一次路,又到了一個十字路口。

  這裏一樣站着一箇中國警察,揹着槍,穿着白色的制服。

  國良叔放心的從街西橫向街東,靠近了十字路口警察所站的崗位。

  “站住!”那警察突然舉起槍,惡狠狠的朝着國良叔吆喊了一聲。

  國良叔嚇得發抖了。他果木的站住腳,瞪着眼睛只是望着那警察,他一時不能決定面前立的是中國人還是× ×人。

  “把拖鞋留下一隻來!”那警察吆喊的說,“上面命令,不準穿拖鞋!新生活——懂得嗎?”

  “懂得,懂得……”國良叔並沒仔細想,便把兩隻拖鞋一起脫在地上。

  “誰要你兩隻!糊塗蟲!”那警察說着用槍桿一撥,把一隻拖鞋撥到了自己後面的一大堆拖鞋裏,立刻又把另一隻踢開了丈把遠。

  國良叔驚慌的跑去拾起了那一隻,赤着腳,想逃了。

  “哈哈哈哈……”附近的人忽然鬨笑了起來。

  國良叔給這笑聲留住了腳步,回過頭去望見那警察正在用槍桿敲着他的鞋底。

  “白亮亮的,新買的,才穿上!”他笑說着。隨後看見國良叔還站在那裏,便又板起了面孔,惡狠狠的叫着:“只要上面命令,老子刀不留情!要殺便殺!哪怕你是什麼人!……”

  國良叔立刻失了色,赤着腳倉皇的跑着走了,緊緊的把那一隻新買的皮拖鞋夾在自己的腋窩下。

  “新生……”他只聽清楚這兩個字,無心去猜測底下那一個模糊的字,也不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一口氣跑過了幾條街,直到發現已經走了原先所走過的旅館飯店最多的街道,才又安心下來,放緩了腳步。

  “這裏好像不要緊了,是租界。”他安慰着自己說,覺得遠離了虎口似的。

  但他心裏又立刻起了另一件不快的感覺。他看見很多人穿着拖鞋,鐵塔鐵塔的在他身邊捱了過去,而他自己剛買的一雙新的皮拖鞋卻只孤零零的剩下了一隻了。

  “唉,唉……”他惋惜的嘆着氣,緊緊夾着那一隻拖鞋。

  他仰起頭來悲哀的望着天空,忽然看見太陽已經落下了遠處西邊的一家二層樓的屋頂,同時發現了自己腹中的空虛,和溼透了衣衫的一身的汗。

  “完了,完了……”他苦惱的想,“這樣子,怎麼好吃李公館的酒席……赤着腳,一身汗臭……”

  他已經等待不到晚間的酒席,也不想坐到李公館的客堂裏去。他決計索性遲一點回去,讓李公館吃過了飯。他知道這裏離開李公館已經不遠,遲一點回去是不怕的。

  “而且是租界……”他想着走進了近邊的一家茶店,泡了一壺茶,買了四個燒餅,津津有味的吃喝起來。在這裏喝茶的全是一些衣衫襤褸打赤腳穿草鞋的人,大家看見他進去了都像認識他似的對他點了點頭。

  國良叔覺得像回到了自己鄉里似的,覺得這裏充滿了親氣。

  “啊呀!……”和他同桌的一個車伕模樣的人忽然驚訝的叫了起來。“你怎麼帶着一隻拖鞋呀,老哥?還有一隻呢?”

  國良叔搖了搖頭,嘆着氣,回答說:

  “剛纔買的……”

  “剛纔買的怎麼只有一隻呀?”

  “原來有兩隻……”

  “那麼?……”

  “給人家拿去了……”

  “拿去了?誰呀?怎麼拿去一隻呢?”

  “不準穿……”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

  “你看見的嗎?”

  “我沒看見可是我知道。在中國地界,一個警察,是不是呀?”

  “是的,老哥。”

  “那一隻可以拿回來的。”

  “你怎麼知道呢,老哥?這是上面命令呀。”

  “我知道,可以拿回來,也是上面命令。只要你穿着一雙別的鞋子,拿着這一隻拖鞋去對,就可以拿回來的。”

  “真的嗎,老哥?”國良叔說着站了起來,但又忽然坐下了。“唉,難道我再出一元錢去買一雙布鞋穿嗎!……我哪裏來這許多錢呢?……我是個窮人……”

  “穿着草鞋也可以的,我把這雙舊草鞋送給你吧。”

  “謝謝你,老哥,你爲人真好呵,”國良叔又站了起來。“買一雙草鞋的錢,我是有的,不容你費心。”

  “這裏可不容易買到,還是送了你吧……”

  “不要瞎想了!”旁邊座位上一個工人敲着桌子插了進來。“我也掉過一隻拖鞋的,可並沒找回來!他說你去對,你就去對吧!……那裏堆着好多拖鞋的,山一樣高。那裏是十字路口,怎麼允許你翻上翻下的找!你到局裏去找吧,不上一分鐘,他會這樣告訴你,一面用槍桿敲着你的腿,叫你滾開……你就到局裏去找吧,那裏的拖鞋更多了,這裏來了一車,那裏來了一車,統統放在一處……你找了一天找不到,怕要到總棧裏去找了,那裏像是堆滿了幾間屋子的……”

  “算了,算了,老哥,坐下來喝茶吧,”另一個工人說,“我也掉過一隻的,一點不錯,你還是把這隻拖鞋留起來做個紀念吧……買一雙拖鞋,我們要花去幾天的工錢,這樣找起來,又得少收入了幾天工錢,結果卻又找不到……”

  國良叔嘆聲氣,付了茶錢,預備走了。

  “慢些吧,老哥,”坐在他對面的那個車伕模樣的人叫着說,“找一張報紙包了這一隻拖鞋吧,這地方不是好玩的。人家看見你拿着一隻拖鞋,會疑心你是偷來的呢,況且又是新的……”

  他從地上檢起一張舊報紙給包好了,又遞還給國良叔。

  國良叔點點頭,說不出的感激,走了。

  太陽早已下了山,天已黑了。馬路兩邊點起了紅綠的明耀的電燈,正是最熱鬧最美麗的上海開始的時候。

  但國良叔卻沒有好心情。他只想回到鄉里去。他的鄉思給剛纔茶館裏的人引起了。那樣的親切關顧是隻有在鄉里,在一樣的窮苦的種田人中間纔有的。“阿哥”,“阿弟”,“阿伯”,“阿叔”,在鄉里個個是熟人,是親人,你喊我,我喊你,你到我家裏,我到你家裏,什麼也給你想到,提到。在李公館就不同:他不敢跑到客堂間去,不敢上樓去,無論怎樣喜歡他的侄兒子阿寶;他的嫡堂兄弟李國材昨夜只在二樓的涼臺上見他到了涼臺下,說了幾句客套話,也便完了,沒有請他上樓,也沒有多的話。

  “做官的到底是做官的,種田的到底是種田的,”他想,感覺到這是應該如此,但同時也感覺到了沒趣。

  他一路想着,蹣跚的走進了李公館,心裏又起了一陣恐慌。他怕他的堂兄弟在客堂間裏備好了酒席,正在那裏等待他。

  “那就糟了,那就糟了……”他想,同時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

  “啊,你回來了嗎?我們等你好久了。”阿二坐在汽車間的門口說,“少爺買了許多衣服,穿起來真漂亮,下午三點鐘跟着老爺和奶奶坐火車去廬山了。這裏有一封信,是老爺託你帶回家去的;幾元錢,是給你做路費的,他說謝謝你。”

  國良叔呆了一陣,望着那一幢黑暗的三層樓,沒精打采的收了信和錢。

  “阿三哥呢?”

  “上大世界去了。”

  國良叔走進阿三的房子,倒了一盆水抹去了身上的汗,把那一隻新買的拖鞋和一封信一包錢放進藤籃,做了枕頭,便睡了。

  “這樣很好……明天一早走……”

  第二天黎明他起來洗了臉穿上舊草鞋把錢放在肚兜裏提着那個藤籃出發了。阿二和阿三正睡得濃,他便不再去驚醒他們,只叫醒了管門的阿大。

  他心裏很舒暢,想到自己三天內可以到得家鄉。十幾年沒到上海了,這次兩夜一天的擔擱,卻使他很爲苦惱,不但打消了他來時的一團高興,而且把他十幾年來在那偏僻的鄉間安靜的心意也攪亂了。

  “再不到上海來了。”他暗暗的想,毫不留意的往南火車站走了。

  但有一點他卻也不能不覺得悵惘:那便是在鄉里看着他長大,平日當做自己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的阿寶,現在終於給他送到上海,不容易再見到了。

  “從此東西分飛—拆—散了……”他感傷的想。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一隻失掉的新買的皮拖鞋:

  “好像石沉大海,再也撈不到……”

  他緊緊的夾着那個裝着另一隻拖鞋的藤籃,不時伸進手去摸摸像怕再失掉似的。

  “紀念,帶回家去做個紀念,那個人的話一點不錯。好不容易來到上海,好不容易買了一雙拖鞋,現在只剩一隻了。所以這一隻也就更寶貴,值得紀念了。它可是在上海買的,走過許多熱鬧的街道,看過許多的景緻,冒過許多險,走過大公館,現在還要跟着我坐火車,坐汽船,爬山過嶺呀……”

  他這樣想着又不覺漸漸高興起來,像得到了勝利似的,無意中加緊了腳步。

  街上的空氣漸漸緊張了,人多了起來,車子多了起來,店鋪也多開了門。看看將到南站,中國地界內愈加熱鬧了。尤其是那青天白日的國旗,幾乎家家戶戶都高掛了起來。

  “不曉得是什麼事情,都掛起國旗來了,昨天是沒有的,”國良叔想,“好像歡送我回家一樣……哈哈……說不定昨天夜裏打退了東洋人……”

  國良叔不覺大踏步走了起來,好像自己就是得勝回來的老兵士一般。

  但突然,他站住了,一臉蒼白,心突突的跳撞起來。

  他看見兩個穿白制服揹着槍的中國警察從馬路的對面向他跑了過來。

  “嗨!……”其中的一個吆喊着。

  國良叔驚嚇的低下了頭,兩腿戰慄着,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把國旗掛起來!聽見嗎?上面命令,孔夫子生日!什麼時候了?再不掛起來,拉你們老闆到局裏去!”

  “是,是……立刻去掛了……”國良叔旁邊有人回答說。

  國良叔清醒了過來,轉過頭去,看見身邊一家小小的舊貨店裏站着一箇中年的女人,在那裏發抖。

  “原來不關我的事。”國良叔偷偷的拍拍自己的心口,平靜了下來,隨即往前走了。

  “上海這地方真不好玩,一連受了幾次嚇,下次再不來了……”

  他擠進熱鬧的車站,買了票,跟着許多人走上火車,揀一個空位坐下,把藤籃放在膝上,兩手支着低垂的頭。

  “現在沒事了,”他想,“早點開吧!”

  他知道這火車是走得非常快的,兩點鐘後他就將換了汽船,今晚宿在客棧裏明天一早便步行走山路晚上宿在嶺上的客棧裏,後天再走半天就到家了。

  “很快很快,今天明天后天……”

  他這樣想着彷彿現在已到了家似的,心裏十分舒暢,漸漸打起瞌睡來。

  “站起來,站起來!”有人敲着他的肩膀。

  國良叔膝隴中聽見有人這樣咕喊着。揉着眼一邊就機械的站起來了。

  “給我搜查!”

  國良叔滿臉蒼白了。他看見一大隊中國兵拿手槍的拿手槍,背長槍的背長槍,惡狠狠的站在他身邊。說話的那個人摸摸他的兩腋,拍拍他的胸背,一直從胯下摸了下去。隨後搶去了藤籃,給開了開來,一樣一樣的拿出來。

  “誰的?”那長官擊着那一隻拖鞋,用着犀利的眼光望望鞋,望望國良叔的腳和麪孔。

  “我的……”國良叔囁嚅的回答說。

  “你的?”他又望了一望他的腳,“還有一隻呢?”

  “失掉了……”

  “失掉了?新買的?”

  “昨天買的……”

  “昨天買的?昨天買的就失掉了一隻?”

  “是…”

  “在什麼地方?……”

  “中國地界……”

  “放你孃的屁!”那長官一把握住了國良叔的臂膀,“老實說出來!逃不過老子的眼!”

  “老爺……”國良叔發着抖,哀呼着。

  “給綁起來,帶下去,不是好人!”那官長髮了一個命令,後面的幾個兵士立刻用繩索綁了國良叔的手從人羣中拖下了火車,擁到辦公室去。

  國良叔昏暈了。

  “招出來—是—× ×黨?老子饒你狗命!”那長官舉着皮鞭。

  “不,不……老爺……饒命……”

  “到哪裏去?”

  “回家去……”

  “什麼地方?”

  “黃山嶴……”

  “黃山嶴?從哪裏來?”

  “黃山嶴……”

  “什麼?在上海做什麼?”

  “給堂阿哥送孩子來……老爺……”

  “什麼時候到的?”

  “前天……”

  “堂阿哥住在哪裏?”

  “地名在這裏……老爺……”國良叔指着肚兜。

  那長官立刻扳開他的肚兜,拿出紙條來。

  “什麼?堂阿哥叫什麼名字?”

  “老爺,叫李國材……是委員……”

  “委員?……李國材?……”那長官口氣軟了。轉身朝着身邊的一個兵士:“你去查一查電話簿,打個電話去,看有這回事沒有!……那麼,”他又問國良叔,“你叫什麼名字呢?陳……”

  “不,老爺……我叫李國良……”

  “好,李國良,我問你,那一隻拖鞋呢?”

  “給警察老爺扣留了說……是路上不準穿拖鞋……說是新生……”

  “這話倒有點像了,你且把這一隻拖鞋檢查一下,”那長官把拖鞋交給了另一個兵士。

  “報告!”派出打電話的那個兵士回來了,做着立正的姿勢,舉着手,“有這件事情,這個人是委員老爺的嫡堂兄弟……”

  “得了,得了,放了他吧……”

  “報告!”老二個兵士又說了起來,“底底面面都檢查過,沒看見什麼……”

  “好,還了你吧,李國良……是你晦氣,莫怪我們,我們是公事,上面命令……趕快上火車,只差三分鐘了……再會再會……”

  國良叔像得到大赦了似的,提着藤籃,舉起腿跑了。

  “還有三分鐘!”他只聽見這句話。

  “拖鞋帶去,拖鞋!”那兵士趕上一步把那一隻拖鞋塞在他的手中。

  國良叔看見打旗的已把綠旗揚出了。火車嗚嗚叫了起來,機頭在喀喀的響着。

  他倉皇的跑向前,連跳帶爬的上了最後的一輛車子。

  火車立刻移動起來,漸漸馳出了車站。

  國良叔靠着車廂昏暈了一陣,慢慢清醒轉來,捧着那一隻拖鞋。

  那一隻拖鞋已經給割得面是面,底是底,裏子是裏子。

  “完了,完了!”國良叔叫着說,“沒有一點用處,連這一隻也不要了!”

  他悲哀的望了它一陣,把它從車窗裏丟了出去。

  過了一會,國良叔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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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魯彥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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