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伙伕挑着鍋爐擔子,一邊走一邊做夢,模模糊糊地,連人連擔子通統跌入了一個發臭的溝渠。
但我們仍舊不能休息。而且更大的,夜的苦難又臨頭了。
橫阻在我們面前的黑魆魆的高山,究竟高達到如何的程度,我們全不知道。我們擡頭望着天,烏黑的,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纔能夠劃分出天和山峯的界限。也許山峯比天還要高,也許我們望着的不是天,而僅僅只是山的懸崖的石壁。總之——我們什麼都看不見。
我們盲目地,夢一般地摸索着,一個挨一個地,緊緊地把握着前一個弟兄的腳步,山路漸漸由傾斜而倒懸,而窄狹而迂曲,……尖石子像鋼刺一般地豎立了起來。
眼睛一朦朧,頭腦就覺得更加沉重而昏聵了。要不是不時有尖角石子劃破我們的皮肉,刺痛我們的腳心,我們簡直就會不知不覺地站着或者伏着睡去了的。沒有歸宿的、夜的獸類的哀號和山風的呼嘯,雖然時常震盪着我們的耳鼓,但我們全不在意;因爲除了飢渴和睡眠,整個的世界早就在我們的周圍消失了。
不知道是爬在前面的弟兄們中的哪一個,失腳踏翻了一塊大大的岩石什麼東西,轆轆地滾下無底洞一般的山澗中了。官長們便大發脾氣地傳佈着命令:
“要是誰不能忍耐,要是誰不小心!……要是誰不服從命令!……”
然而接着,又是一聲,兩聲!……夾着銳利的號叫,沉重而且柔韌地滾了下去!
這很顯然地不是岩石的墜落!
部隊立時停頓了下來。並且由於這驟然的奇突的刺激,而引起了龐大的喧鬧!
“怎樣的?誰?什麼事情?……”官長們戰聲地叫着!因爲不能爬越到前面去視察,就只得老遠地打着驚悸的訊問。
“報告:前面的路越加狹窄了!……總共不到一尺寬,而且又看不見!……連偵探兵做的記號我們都摸不着了!……跌下去了兩個人!……”
“不行!……不能停在這裏!”官長們更加粗暴地叫着,命令着。“要是誰不小心!……要是誰不服從命令!……”
“報告——實在爬不動了!肚皮又餓,口又渴,眼睛又看不見!”
“槍斃!誰不服從命令的?”
三四分鐘之後,我們又惶懼、機械而且昏迷地攀爬着。每一個人的身子都完全不能自主了。只有一個唯一的希望是——馬上現出黎明,馬上爬過山頂,匯合着我們的大隊,而不分晝夜地,痛痛快快地睡他一整星期!
當這痛苦的爬行又繼續了相當久的時間,而摸着了偵探尖兵們所留下的——快要到山頂了的——特殊的記號的時候,我們的行進突然地又停頓起來了。這回卻不是跌下去了人,而是給什麼東西截斷了我們那艱難的前路!
“報告——前面完全崩下去了!看不清楚有多少寬窄!一步都爬不過去了!……”
“那麼,偵探兵呢?”官長們疑懼地反問。
“不知道!……”
一種非常不吉利的徵兆,突然地刺激着官長們的昏沉的腦子!“是的,”他們互相地商量,“應當馬上派兩個傳令兵去報告後面的大隊!……我們只能暫時停在這裏了。讓工兵連到來時,再設法開一條臨時的路徑!……也許,天就要亮了的!……”
我們認爲這是一個意外的,給我們休息的最好機會,雖然我們明知危險性非常大!……我們的背脊一靠着巖壁,我們的腳一軟,眼瞼就像着了磁石一般地上下吸了攏來,整個的身子飄浮起來了。睡神用了它那黑色的,大的翅翼,卷出了我們那睏倦的靈魂!
是什麼時候現出黎明的,我們全不知道。當官長命令着班長們各別地拉着我們的耳朵,捶着我們的腦殼而將我們搖醒的時候,我們已經望見我們的後隊蜿蜒地爬上來了,而且立時間從對面山巔上,響來了一排斑密的,敵人的兇猛的射擊!
“砰砰砰……”
我們本能地擎着槍,撥開了保險機,聽取着班長們傳誦的命令。因爲找不到掩護,便倉皇而且笨重地就地躺將下來,也開始兇殘地還擊着!……
(選自《葉紫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