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中國人之衣食住行

照題目所標,應該先談衣,而後纔是食,纔是住,纔是行。但爲了暫時躲懶——不!不是躲懶,而是怕熱,乃取了一點巧,將一部分陳稿子翻出來加以修改,提前發表。這一來,把口頭說慣的衣食住行的自然秩序,遂亂了一下,成爲食衣住行。可也無傷。既然標明瞭漫談,即是閒話,即是隨說,自非什麼璚皇典麗的大塊文章,而是順筆所之,想到哪便說到哪。略可自信的,只管漫談,倒並不完全以趣味爲主,而中間實實有些兒至理存焉;不過以隨筆體裁出之,有時似乎比什麼正經說話反而表白得更清楚,更醒豁。


此陳稿原曾登載於成都出版的《四川時報》副刊《華陽國志》上,(《四川時報》已於三十七年七月停刊,據說正在整理內部。至於副刊,整理得更早,就記憶所及《華陽國志》這名稱,似乎沒有用到半年。)由三十六年二月下旬第二期登起,每天一段,中間只漏了一天,一直登到第四十五期,換言之,即寫出了長長短短四十三段。當時是爲了日報的副刊寫的,實在大有可以斟酌之處,今加修改,亦本孔夫子作春秋之意:筆則筆,削則削,因此才連當時副刊編輯洪鐘先生苦心所加的每一個題目,都遭了池魚之殃。同時覆在談食之餘,附入談飲若干段,故第一分目,乃名之曰飲食篇。(不曰食飲,而曰飲食,也只是從口頭習慣。其實是食在前,飲在後。)將來擬援此例,於談衣的分目下附入冠、裳、履而名《衣裳·冠履篇》。


除上所說,還得聲明的,今茲改寫,出以本名,而在去年《四川時報》副刊《華陽國志》上則用的是別名:菱樂。菱樂者,零落也,意若曰此一篇《談中國人的食》,原本是零零落落不成片段之東西也。情恐天地之間,難免沒有一位果真叫作菱樂先生,或諧音的林洛先生……猛可地殺將出來,聲稱李某爲文竊公,豈不是“把自己的婆娘打成了刁拐案?”慪氣事小,笑人事大,怪事年年有,莫得今年多,特先說穿,以爲預防。


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二日寫於成都菱窠


第一分目 飲食篇



  尚能立國於天地間,而具有五千年不斷之歷史,人口繁殖到四萬萬五千萬上下,自然有其可數的立國精髓在焉。不過時至而今,數說起來,足以受他人尊敬,而自己想想也毫不靦腆的,好像除了指南針、天文儀、印字術、火藥、幾樁有限的古董外,真可以尚能貢獻於人類的,恐怕只有做菜這套手藝了!孫逸仙先生出身在廣東地方,深懂此理,故說中國菜是中國文化的象徵。也得虧他孫先生說了這句話,方把近一二十年來全盤洋化的潮流,砥柱了一部分。只管大買辦、中買辦,小買辦、準買辦們穿洋衣,住洋房,坐洋車,用洋傢伙,甚至全家大小親戚故舊皆話洋話,行洋腔,看公事也只限於看洋文,批洋字,但是除卻花旗水果、花旗冰激凌外,還是要常常吃些考究的中國菜;據聞在T.V.某公的行篋中,廣東香腸、宣威火腿也居然俱與花旗乾酪並列在一塊。而且自新生活運動勃然興起,橫衝直闖,幾乎代替了三民主義以來,豐富的中國菜單,在表面上只管被限制得寒磣到兩菜一湯,然而可幸的是到底還容許蒸煠炒燜的中國菜的存在,尚未弄到像在對日作戰的幾年內,號稱陪都的重慶市面上,只許開設咖啡店,以高價出售咖啡牛奶、印度紅茶,而絕對不許開設純中國式的茶館,出售廉價的土產茶時,那種說不出苦的茶的命運。此孫先生一言之惠的實例之一,即在招待洋國貴賓的場合中,香檳酒餘,交際舞會,也纔敢於以銀盤瓷碗捧出純中國做法的菜餚,而無愧焉。這種了不起的自信和自尊,你能說不也是孫先生的遺教之力嗎?嗚呼!“君子無易由言”,豈不信乎?


  曾有頗爲通達,號稱融會東西文化的世界主義者,如是說過:“討日本老婆,住西洋房子,吃中國菜,是最爲合理的人生。”這話究竟對否,前二句姑且保留。至於吃中國菜一層,據受過洋教育而把所謂科學通了一半的先生們則批評曰:“中國菜好吃,卻不衛生。”這夥先生所訾議的,大概以爲中國菜油大味厚,富於脂肪,吃多了容易疲倦,容易得胃病。真理誠然有一部分,但執一以論中國菜,則不免爲偏見。因爲這夥先生,本身就是高等華人,高等華人即準劣等洋人,對於中國菜,自然只曾饜其精,何曾解其粗,只會哺通肥甘,並未咬過菜根,就他們所吃的而言,衛生不衛生,已是問題,即令不衛生,又豈止於容易疲倦,容易得胃病而已哉?克實說來,還很不道德哩!譬如吃人。我所言的吃人,並非抽象的吃人,例如“庖有肥肉,野有餓殍”;例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例如宗教家言麪包是神的肉,葡萄酒是其血也,而是確確實實的把一個活生生的同類宰了,洗刷得一乾二淨,甚至抽筋、剔骨、刮毛、伐髓,而後像豬羊般烹之蒸之,加上佐料,大家還恭恭敬敬,禮讓着來吃哩。自然,這絕非在圍城之際,縱然就出到十億元的法幣,也買不到一斤高粱米,而不得不出於易子而食的吃人;也不是鼓勵士氣,把姨太太砍成八大塊,拿來犒軍的吃人;也不是天干水澇,兵燹遍地,加徵加借,在草根樹皮泥土之後,再加以失望的不變(即是以不變應萬變之不變),乃不得不仰承在上者殘忍作風,來苟延一日之命的吃人,而是信史上明明載着的:爲了祭祀神天,以人爲犧牲的吃人;爲了朝會後期,被聖人整煮在鼎中而宣揚德教的吃人;爲了表示威望,討厭別人說話,動輒把“思想有問題”,“言論不純正”,“存心犯上”,“想來你定有什麼異議”等的看不順眼之輩,燉個稀爛的吃人;爲了恐嚇敵人,其實是暴露自己的不行,將敵人的親屬或煮或燒烤在陣前的吃人;爲了發揮蠻性,把仇人生咬幾口,像成都人之吃跳蝦一樣的吃人,吃完了不算,還要把腦殼砍下,漆了,做夜壺;或是像張獻忠先生似的,把朋友的頭砍下,擺一桌子,舉杯相邀,還美其名曰聚首之會的風雅辦法。這都是略舉一二以爲例的古代高等華人的吃人方式,請想想,可衛生嗎?


  非抽象的吃人,自是以往之事,可不具論。現代的人在失卻理性,以及蠻風猶存的民族內,或許尚有存在。而在我文明古國中,大概也僅有最受禮教之毒,而深蒙君子所誇獎的愚孝子們,還不惜在生割自己的肝子或股肉,以爲療親的靈藥。不過這隻算是藥,猶之以人類之血浸入白麪包子,而認爲是補品之一。如以人肉或內臟爲藥,像史冊中所載的種種,倒只在兵荒馬亂時,偶見新聞紙上載有殺敵壯士吃鮮炒人肝的盛舉。但是未敢相信,總疑是文人筆下的渲染,猶之食肉寢皮的成語類也。設若我們執教育之柄的先生不再牢牢的要恢復中國的本位文化——吃人也是我們本位文化之一,例如割肝股的孝子;例如食肉寢皮殺敵致果的忠臣義士,豈不皆包括在提倡四維八德的圈子中間的嗎?影響所及,故如斬首之後,將血淋淋的腦殼高掛於城門之上的古典做法,不是在一九四八年三月的松江地方,尚來過一次?友邦人士不瞭解我們的特殊國情,而詆爲野蠻,這真該由我們陳立夫副院長在道德重整令上加以闡發的——之時,我們倒真可放心,從今以後或者真不至於聽見有吃人的事件,並希望維護正義的宣傳人士們,也不要再渲染那些太不人道的殘酷行爲,以免間接教壞了人心。


  要而言之,中國菜誠然爲中國文化的象徵,但須從好與歹兩方面去看。單如高等華人之所享受,那隻算是一方面,吃多了,不衛生,也是事實。但是我們也得掉過眼光,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老百姓所服食的東西瞧一瞧,而後我們再作議論好了。克實說,中國老百姓桌上的菜單,委實不大好看,舉例說罷,(讀者原諒,因爲我是成都土著,遊蹤不廣,見聞有限,故每每舉例,總不能出其鄉里,至多也在四川省的大範圍內,這得預先聲明的。)四川省是不是一般人都認爲地大物博之處呢?尤其在對日作戰之時,到過幾個大城市如成都、重慶、內江、瀘縣、三臺、遂寧,旅居過的一般外省朋友,誰不驚異家禽野禽的肉類是那麼豐富,園中畦內的蔬菜是那麼齊備,而菜餚的做法,又各有其獨到與精緻?如其以爲其餘六千多萬的川胞,都在這樣的吃,那就非常錯誤。我可以坦白告訴大家,在天府之邦內,能滿足此種口福的,仍是少數的高等華人,而絕大多數川胞,還不必計及處在下川東、大川北、上川南(今日應該說是西康省)、以及僻處在川西之西的人,光說肥沃的川西平原內,成都附郭的鄉村罷,若干種田蒔萊的勞苦大衆,一年四季連吃一頓白米飯尚作爲打牙祭,而主要食品老是玉蜀黍,老是紅苕、芋頭,老是雜菜和碎米煮的粥,老是豆多米少的飯,這還是有八成豐收後的景象。他們要求的,只在平平靜靜的終年吃得飽,哪裏還敢涉想到下飯的菜餚!倘若每頓有點鹽水泡菜,有點豆腐或家造豆腐乳,有點辣子或豆辦醬,那簡直就奢華極了。他們沒力量來奉行“食不饜精,膾不饜細”的聖教,也沒力量來實踐節約運動,這便是中國勞苦大衆頂基本的吃!


  全中國勞苦大衆的基本的吃,好像很衛生,因爲我們從未聽見過他們在吃了之後,有鬧疲倦,鬧胃痛的把戲。他們有時也不免要鬧胃病,除了小媳婦子捱罵受氣,每每以眼淚進飯,得點心口痛外,大抵便因吃了澱粉質食料,或什麼過分不能消化的東西,塞得太多,胃格外擴大。不然便是簡直沒有吃的,連印度已故聖雄甘地在絕食時所用的清羊奶橘子汁都沒有——自然更不能想到,以絕食來爭取義務的國大代表先生們所服用的那些代替品——而強勉裝進去的,只有天然的水,這樣,胃就只好格外的縮小了。要醫治這兩種胃病,絕非專門學醫的名醫們所能奏效,除非有大勇大悲的醫國聖手,能夠從中國政治經濟脈案上,或從外國的各種科學上,去尋取一種適合人情的什麼大藥,而小心的、公正的、勿固勿我的來處理,那就真不容易爲功啦!不過,這種聖手並不世出,而一般勞苦大衆倘遭到了上說的兩種胃病時,仍只有自己醫治之一法。其方爲何?曰:治胃擴大的奇方,莫如少吃;治胃縮小的奇方,就是見啥吃啥,甚至吃太陽的紅外線紫外線。再不好,還有兩種猛藥:死與逃。至於最衛生的方法:造反,那卻要在科學不甚昌明,閉關自守時代,才用得着,非所以語於今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中國。


  曾經作過一篇《白種人之天下》的吳君毅先生,同時發表過幾句名言曰:“北方是牛羊之邦,南方是魚蝦之邦,我們四川則是菜蔬之邦。”此言大體不差。倘必吹毛求疵,那嗎,北方的白菜、蘿蔔、洋芋、山藥、以及上好的豆類瓜類,豈能排擠在牛羊圈外?何況北平業已有西紅柿,業已有紅油菜薹,而陰曆元宵燈會時節,且有在暖室裏提早培植出來的王瓜。在我們蔬菜之邦的成都,在陽曆十月裏可能吃蠶豆,臘月裏可能吃春筍,然而在數九天氣吃王瓜,好像還沒有聽說過(將來可能有的)。又譬如雲南是回教徒很多的地方,所以昆明西門洞的清真館清燉牛肉就比天津“老鄉親”的好。而同時昆明的苦菜,也並不下於廣東的芥菜,雖然與四川涪陵的羊角菜兩樣。就四川說罷,誠然蔬菜種類又多又好,略舉幾色爲例:重慶的青菜心、洋萵苣;江津、合川的子芽姜;下川東一帶的沙田豌豆、糯苞谷(玉米)。上面已提到涪陵的羊角菜,也就是作出有名鮓(或寫作酢,寫作柞,皆非也)菜的原料;川北一帶的紅心苕,又是糧食,又是好菜;峨眉的苦筍,樂山的芥藍菜,梓橦、劍閣一帶的蕨苔,上川南的石花菜(這是南宋陸放翁最爲欣賞的一種韮菜類植物,連這高雅的名字,也是放翁賜的)、頭髮菜、雞菌,皆不過窺豹一斑耳。至於成都平原的菜蔬,那就更齊備了。大抵因爲氣候,土壤,肥料,都適宜罷,許多別處不能培養的東西,它都出產,而蒔菜的藝術,也行。譬如最難移植的外國露筍、石蓮花,居然能以培壅芹黃、韮黃的手法,將其繁殖起來。又如出產牛角紅辣椒的丘陵地帶,便非常適合於栽種番茄(即西紅柿,又名洋柿子,譯名應爲“多馬妥”),這東西的入成都,不過二十六年,爲大衆採用,更只八九年的光陰,但現在已保有三十幾個優良品種,而且生產期也頗長,每年三季,可以延長到九個月,最遲的可能到陰曆臘月初,倘將老的根莖保護得好,不爲嚴霜所欺,則次年立春後不久,市上又有新鮮番茄出現。由此觀之,吳君毅先生所說的蔬菜之邦,其以成都爲代表乎?但是,成都又豈止是蔬菜之邦嗎?


  成都又豈止是蔬菜之邦?自然還得加以說明的,不過我先得插一段正面的閒話,即是:縱令它可以專擅這個名詞,而所以造成之者,豈是昔之所謂士大夫、今之所謂高等華人的功勳?而篳路藍縷,以啓山林,又幾何不是勞苦大衆之力?天下至理,不外由錯誤偷懶而有發明,不外由需要好奇而有發現。神農之嚐出百草,絕不是像舊派歷史家所說:有一個聖人叫神農氏者,閒得不耐煩了,忽然起了仁心,要爲他的子民,發現某些植物是良藥,某些是毒草,併爲後世走方郎中作一種大方便。非也,十二萬個非也。依我的見解,第一,神農氏就不是一個人的榜篆,而是一族人自乃祖乃宗到若子若孫若干世的通稱,而且這稱謂,也好像是後世人給與他們,若有巢氏、燧人氏等,而並非他們圖騰的自名;第二,這族人若干世不斷的嘗百草,並非都閒得不耐煩,而存心去發現什麼藥物,乃是在庖犧馴獸之後,肉類仍不足支持大羣人的生存,忽然想到馬牛羊鹿等已馴之獸,居然專門吃草得活,於是乃亦偶然採草爲食,暫用療飢,一個人吃得起勁,公然可飽,於是一羣人也就逐漸模而仿之;第三,他們所嘗,絕不止於百種草。百字,言其多也。換言之,即是飢餓到沒有動物吃時,也就不免於見啥吃啥。官書上不曾云乎?草根樹皮,是爲民食。官電上不曾報道乎?今日長春城內的樹葉,已值到幾千萬元法幣一斤。以今逆古,可見神農氏那族人一定遭過什麼荒年,沒有肉吃,便只好吃草,而且是見草就吃,無心腸去分清某種有毒某爲良卉,也無此分別的能力也;第四,最初雖無分別能力,但久而久之,卻有了經驗,知道某些草好吃,某些草可以致人腹痛嘔吐至死。輾轉相告,口口相傳,後人得其益,乃疑其有心發現;第五,此一族人,積若干世來嘗草,何嘗是爲了走方郎中?且不言上面所說幾層理由,即單就神農之農字着想,亦可大爲恍然,他們在前不過爲了療飢而胡亂吃草,其後乃又從偶然之中發現了草之實,與實之仁,不但比卉葉好吃,而且又能保存,又能滋生,於是乃進而發明了耕耘播植。故戰國時的農家,在孟子書上遂直書爲“爲有神農之言者”,後世以稷爲始,猶《說文解字》序雲“稱倉頡者一也”似的,到了稷,而後耕耘播植之事始發皇光大,並且改良罷了。


  好些蔬菜,幾何不是勞苦大衆像神農氏之嘗百草般,逐漸逐漸,從偶然,從經驗中,發現的呢?姑舉一二例爲佐證:其一,如蕨苔,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以絕食來抗議暴力的伯夷、叔齊二公,在首陽山上,不得已而吃出來的,而後世的四川人,也敢於採爲菜蔬的一種野生植物。最原始的吃法,是否如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上所描寫的那樣,姑且闕疑,現在的四川人則將其與黃豆芽合炒,是爲家常辦法,其味較佳於芹菜葉之炒黃豆芽。還有,將其置於雞鴨湯內清煮,好固然好,卻未免對於孤竹君的兩位公子太給以諷刺。還有將其曬乾打成粉末,再將粉末團合成餅,加入葷腥之內烹之燉之。做法太多,不必細表。大致後來的踵事增華的吃法,其功績必須歸之名廚師和刁鑽古怪的好吃大家;其二,如成都人最嗜吃的苜蓿菜。這更顯而易見,其初必是勞苦大衆猶之神農氏那一族遭了什麼天災,而感染到急性胃縮小症時,無其他東西以療飢,乃不得不把畜生啃的東西搶來嘗試,不料居然消化,而且維他命還相當多,因而就口口相傳的吃開了。不過,在西漢時,由天山傳入的這種壯馬壯牛的三葉植物,必然是和現在歐洲農家特爲牛馬播種耕耘以作冬糧的東西一樣,那真可觀啦!巍然而立,有五六市尺高,其莖幾如我們的紅甘蔗。據說,牝牛吃了此物,不但壯,而且新鮮奶汁裏還含有橙花香味。而現在被成都人採爲蔬菜的,卻變成了小草,很爲嬌嫩。成都人口音輕快,呼苜蓿爲木須,令人幾乎生疑是另外一種東西。


  上來業已說過發明大半由於偷懶,由於錯誤;發現大半由於需要,由於好奇。我們可以想見,到荒旱飢餓時節,連死人都不免變爲活人的食料,何況草根樹皮!於是見啥吃啥的結果,乃多有發現,例如洋芋,自法王路易十三世起,據說才因荒旱而成了主要食品。而枸杞芽、豬鼻孔、薺菜、藜藿、泥鰍蒜、甚至連椿樹的嫩芽,連農家種來作綠肥田之用的苕菜苞兒,其所以從野生而變爲蔬菜中之妙品者,幾何不是因了大多數人的經濟情形不佳,不許可有好的東西吃,而一半出於強勉,一半由於好奇,才吃出來的?年來成都鄉間又新出一種野菜名曰竹葉菜,草本而竹葉,叢生路邊,不過範圍尚小,做法亦未研精,吃的人還不多耳!苟舍蔬菜而引申及於肉食,也可看出許多在今日高等華人菜單中稱爲名貴食品的,其先,大都出於勞苦大衆迫不得已而後試吃出來,例如廣東席上的蛇肉,已是人人知道開其先河者,乃窮苦無依之乞丐也。因其爲人人所已知,故不在此具論。茲介紹近幾十年來四川所特有的四項食品,雖皆尚未登大雅之堂,然已逐漸風行,瞻望前途,殆不下於馳名四遠之麻婆豆腐焉。

  其一曰:強盜飯,發明時期大約只二十餘年。發明地點爲川東之華鎣山中。發明者,打家劫舍、明火執仗之強盜也。據說,某年有強盜一夥,被官兵圍困於盛產巨竹的華鎣山,最使強盜頭痛的,就是在叢山中找不着人家煮飯吃。由於迫切需要,於是一位聰明傢伙便想出一個方法:將山上大竹截下一節,將攜帶的生米用溪水淘淨,裝入竹筒,一半水一半米,筒口用竹葉野草封嚴,塗以稀泥,放於枯枝敗葉中,燃火煨之。待至枯枝敗葉成灰,筒內之米便成熟飯。既軟硬合度,又帶有鮮竹清香。每一竹筒,可有小小兩碗飯。如其再奢華一點,加一些別的好材料,的確是別具風味的好食品。不過條件太苛了,要相當大的竹,要應用時旋截,不能用變黃的陳竹,要容易成灰而火力又甚猛的枝葉,這些都與正式庖廚不合,而做出來的量又不大,費一個人的精力只夠一個壯漢的半飽,說起來也太不經濟。像這樣,實實在在只能讓逼上山林的豪傑們去享受。風雅一點,也只好讓某些騷人逸士,在遊山玩水之餘,去做一次二次的野餐,庶幾有滋味。譬如鄉村美女,只管娟秀入骨,風神宜人,倘一旦而摩登之,鬈其頭髮,高其腳跟,黛其眼眶,朱其嘴脣,甚至蔻丹其手腳指甲,縱然不化西施爲嫫母,似乎總不如其在鄉村中純任自然的受看罷!此強盜飯之所以不能上席而供高等華人之口也。

  其二曰:叫花子雞,叫花子偷得一隻活雞,既無鍋竈,如何弄得進肚?不吃罷,又嘴饞。叫花子思之思之,於是計來了,因爲身邊無刀,便先將雞頭按在水裏悶死,然後調和黃泥,將雞身連毛一塗,厚厚的塗成一個橢圓形的泥球,然後集合柴草,將這泥球一燒。估計差不多了,或許已經有了香氣,便從熱灰裏將泥球掏出,剝去黃泥,而雞毛、雞皮也連之而去,剩下的只是瑩白的雞肉了。雞的內臟,也連血燒作一團,挖而去之。這在做法上言,很簡單,在理論上言,似乎頗有美味,但實際並不好吃,既有雞屎臭,又有雞毛臭。不過後來傳到吃家手上,做法就改善了,雞還是要殺死,還是要去內臟,去雞毛。打整乾淨,將水分風乾,以川冬菜,蔥、姜、花椒,連黃酒塞入空肚內,縫嚴,再用貴州皮紙打溼,密切的裹在雞身上,一層二層,而後按照叫花子的手法,在皮紙上塗以黃泥,煨以草火,俟肉香四溢,取出剝食,委實比鐵竈扒雞還爲美味。雖然也可砍成碎塊,盛在古瓷盤內,端上餐桌,以供貴賓,然而總不及蹲在火堆邊,學叫花子樣,用手爪撕來吃的有趣。這猶之在北平吃烤羊肉樣,倘不守在柴爐子邊,一面揩着煙燻的眼睛,一面在明火上烤一片,吃一片,請想想還有啥味兒?由這樣吃燒雞的方式,不禁油然想到吃烤鴨的同樣方式來。成都鴨子,並不像北平白鴨子那們肥大,但也有像北平侍弄鴨子樣的特殊喂法,其名曰填。一直把只平常瘦鴨填得非常之胖,宰殺去毛風乾,放到掛爐裏烤好後,名曰烤填鴨。因其珍貴,吃時必由廚師拿到堂前開片,名曰堂片,亦猶吃滿洲席之烤小豬樣也。不過成都的烤填鴨,並不如北平的好,因爲鴨子填得太胖,皮之下全是膩油,除了吃一層薄薄的脆皮外,吃不到一丁點兒肉也。至於不填的瘦鴨,也可以在掛爐裏燒,其名就叫燒鴨。尋常吃法,是切成碎塊,澆以五香滷汁,這不算好吃法;必也準時(以前多半在正午十二點鐘)守在燒鴨鋪內,一到鴨子剛由爐內取出,抹上糖精,皮色變紅,全身猶熱烘烘時,即用手爪撕下,塞入口內,一面下以滾熱的大碗黃老酒。這樣吃法,自然不是布爾喬亞以上階級的人所取,而真正的勞苦大衆則又吃不起。在前,成都市上很多這類的賣熱老酒的燒鴨鋪,四十年前,青石橋南街的溫鴨子,北街的便宜坊,都最有名,而西御街東口的王胖鴨店,則是後起之秀,而今已差不多全成古蹟了。(王胖鴨店因爲幾次拆房讓街,已安不下一張桌子,鴨子也燒壞了,毫無滋味。老胖、小胖皆已作古。所謂王胖,是人胖也,並非王姓而賣胖鴨也。今只有提督東街之耗子洞燒鴨店尚可,然已無喝滾熱老酒之餘風,遑論乎以手爪撕吃熱燒鴨乎!)

  其三曰:牛毛肚,是牛的毛肚,並非犛牛的肚,此不可不判明。犛牛者,犛牛也,司馬相如《上林賦》注云,出西南徼外,至今仍是大小金川、康邊、西藏一帶的特產,且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之一。毛肚者,牛之千層肚也,黃牛之千層肚肉刺較細,水牛之千層肚則肉刺森森,乍看猶毛也。四川多回教徒,故吃牛肉者衆。自流井、貢井、犍爲、樂山產岩鹽掘井甚深,車水熬鹽,車水之工,則賴板角水牛(今已逐漸改用電力、機力)。天氣寒濁,水牛多病死,工重,水牛多累死,歷時久,水牛多老死。故自貢、犍、樂一帶產皮革,則吃水牛肉。水牛肉味酸肉粗,非佳饌,故吃之者多貧苦人。自貢、犍、樂之水牛內臟如何吃法,不得知,而吃水牛之毛肚火鍋,則發源於重慶對岸之江北。最初是一般挑擔零賣販子將水牛內臟買得,洗淨煮一煮,而後將肝子肚子等切成小塊,於擔頭置泥爐一具,爐上置分格的大洋鐵盆一隻,盆內翻煎倒滾煮着一種又辣又麻又鹹的滷汁。於是河邊的橋頭的,一般賣勞力的朋友,和討得了幾文而欲肉食的乞丐等,便圍着擔子,受用起來。各人認定一格滷汁,且燙且吃,吃若干塊,算若干錢,既經濟,而又能增加熱量。已不知有好多年了,全未爲小布爾喬亞以上階級的人注意過,直到民國二十一二年,重慶商業場街纔有一家小飯店將它高尚化了,從擔頭移到桌上。泥爐依然,只將分格洋鐵盆換成了赤銅小鍋,滷汁蘸料,也改爲由食客自行配合,以求乾淨而適合各人的口味。最初的原料,只是牛骨湯,固體牛油,豆辦醬,造醬油的豆母,辣椒末,花椒末,生鹽等,待到滷汁合味,盛旺爐火將滷汁煮得滾開時,先煮大量蒜苗,然後將涼水漂着的黑色的牛毛肚片(已煮得半熟了),用竹筷夾着,入滷汁燙之,不能太暫,也不能稍久,然後合煮好的蒜苗共食。樣子頗似吃涮羊肉而味則濃厚,(近年重慶又有以生雞蛋、芝麻油、味精作調和蘸料,說是清火退熱,實爲又一吃法。)最初只是如此,其後傳到成都(民國三十五年)便漸漸研製極精,而且漸漸踵事增華,反而比重慶作得更爲高明。泥爐還是泥爐,銅鍋則改爲沙鍋,豆母則改爲陳年豆豉,格外再加甜醪糟。主品的水牛毛肚片之外,尚有生魚片,有帶血的鱔魚片,有生牛腦髓,有生牛脊髓,有生牛肝片,有生牛腰片,有生的略拌豆粉的牛腰肋、嫩羊肉,近年更有生鴨腸,生鴨肝,生鴨肝以及用豆粉打出的細粉條其名曰“和脂”者(此是舊名,見於明朝人的筆記)。生菜哩,也加多了,有白菜,有菠菜,有豌豆尖,有芹黃,以及洋萵筍,雞窠菜等,但蒜苗仍爲主要生菜,無之,則一切乏味,倘能代以西洋大蒜苗譯名“波哇羅”的,將更美妙矣。然亦以此而有季節性焉,必候蒜苗上市,而後圍爐大嚼,自秋徂冬,於時最宜。要之,吃牛肚火鍋,須具大勇,吃後,每每全身大汗,舌頭通木,難堪在此,好過亦在此。高雅而講衛生的人,不屑吃;性情暴躁,而不耐煩劇的人,不便吃;神經衰弱,一受激刺便會暈倒的高等華人,不可吃;而吃慣了淡味甜味,一見辣子便流汗皺眉的外省朋友,自然更不應吃,以免受罪。牛毛肚火鍋者,純原始型之吃法也,與日本之火鍋彷彿,又似北方之涮鍋,只是過分濃重,過分激刺,適宜於吃葉子菸的西南山地人的氣分。故只管處在清淡的菊花魚鍋的反面,而仍能在中下層吃家中站穩者,此也。

  其四曰:牛肺片,名實之不相符,無過於明明是牛腦殼皮,而稱之曰肺片。中國人吃豬皮已爲西洋人所詫異,(豬皮做的菜頗多,至高且能冒充魚翅,而以熱油發成的響皮,簡直可媲美魚肚,此關乎食譜,非本文旨趣所應及,故不細論。)而況成都人且吃牛腦殼皮焉。牛腦殼皮煮熟後,開成薄而透明之片,以滷汁、花椒、辣子紅油拌之,色澤通紅鮮明,食之滑脆辣香。發明者何人?不可知,發明之時期,亦不可知。在昔,只成都三橋上有之,短凳一條,一頭坐人,一頭牢置瓦盆一隻,盆內四周插竹筷如籬笆,牛腦殼皮及牛臉肉則切成四指寬之薄片,調和拌勻,堆於盆內。辣香四溢,勾引過客,大抵貧苦大衆,則聚而食之,各手一筷,拈食入口。凳上人則一面喝賣,一面叱責食客曰:“筷子不準進嘴!”一面以小錢一把,於食客食次,輒置一錢於有格之木盤中以計數,食畢算賬,兩錢三塊,三錢五塊也。有穿長衫而過者,震其色香,欲就而食,則又靦腆,恐爲知者笑,趑趄而過,不勝食慾之動,迴旋攤頭,疾拈一二片置口中,一面咀嚼,一面兩頭望,或不爲熟人察見否?故此食品又名“兩頭望”。今則已上席列爲冷葷之一,皇城壩之攤頭亦易瓦盆爲瓷盆,於觀感上殊清潔多也。

  其五曰:麻婆豆腐,上文已及麻婆豆腐,以其名聞遐邇,不能不談,故言四項,於茲又添一項,並非蛇足,不得已耳。以做豆腐出名之麻婆,姓陳,成都人皆稱之陳麻婆。既曰婆,則爲老婦可知,既曰麻,則爲醜婦可知,然而皆於做豆腐無關。緣陳麻婆者,成都北門外萬福橋頭一家純鄉村型的小飯店——本名“陳興盛飯鋪”,“麻婆豆腐”出名後,店名反爲人所遺忘——之老闆娘也。(萬福橋已於民國三十六年陰曆丁亥歲被大水打毀,迄今民國三十七年陰曆戊子歲八月猶無修復消息,據云,此橋系清光緒丁亥歲重修,恰恰享壽一個花甲六十歲。)萬福橋路通蘇波橋,在三十七年前,爲土法榨油坊的吞吐地,成都城內所需照明和做菜之用的菜油,有一多半是取給於此。於是推大油簍的嘰咕車伕經常要到萬福橋頭歇腳吃飯,(本來應該進出西門的,但在清朝時代,西門一角劃爲滿洲旗兵駐防之所,稱爲少城,除滿人外,是不準人進出的。)而經常供應這夥勞動家的,便是陳家飯店。在早飯店並沒有招牌,人們遂以老闆娘爲號,而呼之爲陳麻婆飯店。鄉村飯店的下飯菜,除家常鹹菜外只有豆腐,其名曰“灰磨兒”。大概某一回吃飯時,勞動家中的一位忽然動了念頭,想奢華一下,要在白水豆腐、油煎豆腐、炒豆腐等素食外,加斤把菜油進去。同時又想辣一辣,使胃口更爲好些。於是老闆娘便發明了做法:將就油簍內的菜油在鍋裏大大的煎熟一勺,而後一大把辣椒末放在滾油裏,接着便是豬肉片,豆腐塊,自然還有常備的蔥啦、蒜苗啦,隨手放了一些,一膾,一炒,加鹽加水,稍稍一煮,於是辣子紅油蓋着了菜面,幾大土碗盛到桌上,臨吃時再放一把花椒末。勞動家們一吃到口裏,那真竄呀!(竄是土語,即美味之意。有寫作爨字的,恐太彎曲了。)肉與豆腐既嫩且滑,同時味大油重,滿夠激刺,而又不像用豬油做出那們膩人。於是陳麻婆豆腐自此發明,直到陳麻婆老死後,其公子小姐承繼衣鉢,再傳到孫輩外孫輩,猶家風未變。雖然麻婆豆腐在四五十年中已自鄉村傳到城市,已自成都傳到上海、北平,做法及佐料已一變再變。記得作者在民國二十六年“七七”抗戰以後,攜兒帶女到萬福橋陳家老店去吃此美饌時,且不說還是一所純鄉村型的飯店:油膩的方桌,泥污的窄板凳,白竹筷,土飯碗,火米飯,臭鹹菜。及至叫到做碗豆腐來,十分土氣的幺師(即跑堂的夥計)猶然古典式的問道:“客夥,要割多少肉,半斤呢?十二兩呢?……豆腐要半箱呢?一箱呢?……”而且店裏委實沒有肉,委實要幺師代客夥到街口上去旋割,所不同於古昔者,只無須客夥更去旋打菜油耳。


  克實言之,成都實非止蔬菜之邦。因爲好的蔬菜固然有,由外方移植而來,能繁衍而不十分變劣的也多,又因天時地利人工,使若干蔬菜的產期也長,可是到底不能封它爲蔬菜之邦者,以外方還有許多出類拔萃的好蔬菜,而它卻還沒有也。例如江南的蓴菜,豈是我們的冬寒菜——又名葵菜——所能匹敵?營盤蘑菇,豈是我們的三塔菰、大腳菰所可期望?(西康的白菌和雞菌,其庶幾乎!)推而論之,即是全四川全西南也未能承此美稱,再從另一方面說,也不能有此限制的稱謂。何也?以蔬菜之外,依然有牛羊之美,有魚蝦之美也。譬如說,成都、昆明的黃牛肉就很好,只是有山羊而少綿羊,是一缺點。說到魚類,話更長了,簡而言之,如樂山的江豚——一般人都稱爲江團,甚至團右加一魚字傍,其實即江豚之訛,後有機會,再爲詳論——瀘縣之癩子魚,雅安之丙穴魚——又名嘉魚、雅魚——涪陵之劍魚,峨眉之泉水魚,都不亞於松花江之白魚,黃河之鯉魚,江南之河豚,松江之鱸魚,長江之鮒魚和鱖魚也。(岷江流域也產鱖魚,也產四鰓鱸魚,成都市上偶爾可見,但不常不多耳。)蝦亦好,雖不肥大,但無土氣。所最缺憾者,只是沒有螃蟹。但仁壽縣的蟹即是南蟹種,苟得其法蓄養之,亦可彌此缺憾。且峨眉山出產之梆梆魚,又名琴蛙,乃食用上品,若有人飼之,其壯大嫩美且過於美國之牛蛙。而昆明翠湖之螺黃,則又是特產中之特產。故曰,蔬菜之邦之稱,成都不任受,四川不任受,西南亦不任受。推而論之,牛羊之邦,魚蝦之邦,亦殊難爲定論矣。(四川確有一些地方,只以牛羊爲食,有謠曰:“魚龍雞鳳菜靈芝”,言魚如龍,雞如鳳,蔬菜如靈芝草,皆不易見不易得也。但不能以此一隅而概廣大之北方,此理之至明者也。)

十一


  我以爲中國菜之所以馳名全球之故,一多半由於作業的原料之多,而其做法又比較技巧,比較繁雜。其他姑且置之,單言發酵的過程,是夠玩味了。西人有言曰,食料之最好者,端在發酵之後,變其本質,使其成爲一種富於滋養的東西。本此,則知豈士(Cheese,即奶餅,即乾酪,即塞上酥,即西康、西藏之酥油。豈士爲英文譯音,又寫作啓司,其音近於雞絲。法文譯音則曰“拂落馬日”。)確爲由脂肪變出之珍品。若夫由植物發酵,重重變化出來的食物,不其更爲美妙乎哉!例如黃豆,新鮮的已可做出多種的菜,甚至連梗帶莢用鹽水花椒煮出,剝而食之,可以下茶,可以下酒,無殊筍乾也。倘將乾的磨成粉末,和以油糖,可以作點心;盛於瓦壇內,時時以水澆灌,使其發出勾萌謂之豆芽,摘去腳須,可煮可炒,可葷可素,這已經在變化了。設若將幹黃豆泡軟,(鮮豆亦可,但必須配合少許幹豆,凡研究過食物化學的可以說出其所以然。)帶水磨出,名曰漿,或曰豆汁,或科學其名曰豆乳。據說,其功用同於牛奶,但研究過食物化學者,則嫌其不甚可以消化之質素稍多,此豆之一大變也。再將豆漿加熱,點以鹽滷(四川人謂之膽水)或石膏,使之凝固,(用膽水點,則甚固,較堅實。用石膏,則固而不堅,此有別也。)不加壓力者,名曰豆花;或衝之,則另成一品曰豆腐腦。(或曰豆腐酪,亦通),此二大變也。略加壓力,使水分稍去,凝固成塊,名曰豆腐,其餘爲豆渣,此三大變也。再使之幹固,或略炕以火,或否,其味已不同於豆腐,對其所施之做法更多不同,名曰豆腐乾,此四大變也。再使豆腐乾發酵生毛,名曰毛豆腐,此五大變也。而後加以香料酒醪,密貯陶器中,任其再發酵,再變化,相當時間之後,又另成一種絕美食品,名曰豆腐乳,此六大變也。六個變化,即六個階段,而每一個階段,又可獨立做出種種好菜,而且花樣極多。倘在每個階段內,配以其他蔬菜肉類,則更千變萬化。倘將中國各地特殊做法彙集寫之,可以成書一厚冊,不第可以傳世。如《齊民要術》之典冊,且可以供民俗、民族等科之研究,而爲傳世論文之所據焉。上述,不過豆變之一派。其變之第二派,則豆油是也,豆餅是也。豆餅可以用作肥料,荒年又可充飢。其變之第三派,則豆豉是也。亦由發酵而來,不置鹽者,曰淡豆豉,又作入藥。置鹽及香料者,曰鹹豆豉,江西人舊稱色豉,可作佐料以代醬油。鹹豆豉之經年溶腐,色如烏金,不成顆粒,而香料配合極好,既可單獨做菜,又可配合其他菜蔬肉類者,四川三臺縣及射洪縣太和鎮人優爲之,即名曰潼川豆豉或太和豆豉。鹹豆豉不任其發酵至黑,加入紅苕(即紅薯)生薑者,曰家常豆豉,團如小兒拳大,太陽下曬乾,可生食,亦可配菜。然有不食之者,謂其氣味不佳,喜食之者,則謂美如豈士,其臭氣亦酷似云云。鹹豆豉發酵後,蓄酵起涎,調水稀釋(淡茶最好),加入幹筍、蘿蔔丁、生鹽、花椒、辣椒末者,乃成都家常做法,名曰水豆豉。以有季節性,不容久置,故無出售者,唯成都之舊式家庭中常制以享受。要之,黃豆是中國人食品之母,亦猶牛奶是西洋人食品之母。西洋人從牛奶中求變化,中國人則自黃豆身上打主意,牛奶之變化有限,而黃豆之生髮無窮。上來所言,僅就已有已知者而略及之,而將來如何,未知者如何,雖聖人不能言矣。況乎黃豆一物又爲中國所獨有,(歐洲無黃豆,美洲也無,近聞美國有移植者,不知情形如何。)歷史亦復悠長。黃豆即古之菽,吾人賴之而生存則無論也,即以其做法之多,技巧之盛,滋味之美而言,已足矯世界人類之舌,而高樹中國菜之金字招牌。舊金山之豆腐乳,不過其一般耳。

十二


  肉類、魚類、蚌蛤類可以用單純的手法做出,而成爲妙品。聞之福建福州有蚌蛤曰西施舌者,即用白水烹之,鮮美絕倫。吾於食鮮牡蠣、鮮瑤柱、以及血水蚶子之餘,誠信其不訛。至於蒸蟹、醉蟹,以及成都式的醉跳蝦,更用不着說啦。魚哩,譬如某種魚的生片,略蘸醬油,和紫菜食之,此日本式也,亦佳。加拿大出產之梭猛魚,在冰藏之後,其肉酥鬆,生割成塊,和黃莎士(souse,即法文譯音之“馬約迺斯”)食之,至爲可口。其他如菊花鍋之生魚片、生雞片,如涮鍋之生羊肉片,以及各種燙而食之,烤而食之種種魚片、肉片,幾何不是半生半熟,而即入口之美物乎?不過,此種做法看似單純,而終須配以繁雜之佐料,甚至絕好之湯,仔細想來,實不如法國式之帶血子牛肉。其做法,只將子牛肉一片下鍋煠之,一面已熟,一面尚生,刀叉一下,血水盈盤,而其佐料,亦只鹽與胡椒末耳。然其味之美,實過於多少紅燒清燉,黃燜素煨。如此想去,單純之做法尚多,然欲求其既須單純,又鮮佐料,又滋美絕倫者,實不可多得。故中國菜以單純著稱者少,而橫絕今古,無與匹敵者,端在配合之繁複及其妙也。

十三


  其實中國菜之配合亦復簡單,提其綱,挈其領,也只幾句話而已:曰,肉類配合肉類,肉類配合魚類,魚類配合魚類,肉魚類配合蔬菜類,蔬菜類配合蔬菜類。而且一品配合一品,一品配合多品,多品配合多品。其中又有直接配合,間接配合,直間接與直間接的配合,幾次間接與一次直接之配合。這麼一來,似乎就近於匪夷所思,而又加以煎也、炒也、煠也、也、溜也、烤也、燒也、燜也、煨也、熬也、炰也、蒸也(這一字類又須分爲飯上蒸,籠內蒸,隔碗蒸,不隔碗蒸,幹蒸,加水蒸,不一而足)、煮也、烹也、燉也、炕也、煸也、烙也、烘也、拌也,此二十手法,看來漸覺眼花,何況其間尚有綜合之法,即煠而復蒸,煮而又燒。有綜合二者爲一組,有綜合三者四者而爲一組,則奇中之奇,玄之又玄,豈特不有素修之西洋人莫名其妙,即中國人而無哲學科學頭腦,以及無實地經驗無熟練技巧者,亦何能窺其奧哉!就中最足以自矜者,尤在做蔬菜的手法,吳先生所封蔬菜之邦,其指全中國而言乎?誠以西洋人之做蔬菜,除少數種類,能變一些花樣外,大多出以單純方式,倘不是白水煮好,旋加黃油、生鹽、胡椒,即是揉之成泥,糊塗而食之。畢竟法國人文明,尚能懂得較爲複雜之配合,所不足的乃是在二十種手法中,只具有煎、煠、烤、煮、煨、拌幾種。就這樣,已經高明之極,較之專講科學衛生,配合熱量的美國人,便前進了不知若干年代。嗚呼!食乃人生大事,求其適口充腸可也,何苦牢牢披記科學羽毛,而將有良好滋味之菜蔬,當成藥吃哉!

十四


  有人說,大凡歷史悠久的民族,其食品都相當複雜,固不僅中國爲然。比如從古籍上考察,像腓尼基人,像迦太基人的食單,已很豐富了,而古希臘人、古羅馬人,也都是好飲嗜食的民族啊!這話誠然有理,但我現在所講的,只是指現代民族所通常具有的食單,並非要作食的歷史的研究。何況食之爲物,一如衣冠居室,都脫不了環境的支配。設如此一民族所生長的地方,人不得天時,不得地利,賴以口腹之資的,不是牧畜的牛羊,便是野生的熊鹿,確乎處在“魚龍雞鳳菜靈芝”——謂得魚之難如得龍,得雞之難如得鳳,得菜蔬之難如得靈芝草也——的境地,我想,這民族縱即有萬年不斷的歷史記載,而它的食單也未必能有我們《周禮》(北方的)、《楚辭》(南方的)上所記下的那些名詞罷?我們可以這樣說,一個歷史悠久,而行蹤又廣闊,和其他民族接觸又頻繁的民族,其食單是豐富的,其製作食品的技術是複雜的。此即古代腓尼基人、迦太基人、希臘人、羅馬人的食單之所以有異於現代蒙古人、愛斯基摩人的緣故。

十五


  便是有悠久歷史的民族的食單,也還有其時代性哩,換言之,即是在某一時代作興吃什麼,而過一個時代,或即不作興了,或另有一種可吃之物起而代之。我們光就中國方面說罷,據史籍所載,我們在商朝時代有所謂豢龍氏、屠龍氏兩氏族。龍者,大爬蟲也,豢者,馴養之也。大爬蟲已被馴養,想來便如今日我們之馴養大蛇者然。馴養了幹什麼呢?自然爲的殺了來吃。有專門殺此大爬蟲者,大約特別有殺之技巧,父子兄弟相傳,故名之曰屠龍氏。環境轉移,大爬蟲不適於生存,抑或也和大象一樣,馴養了便難於生育傳種,以致徒留龍之名,故到周朝時代,便不再見有以龍肉所做的食品。雖然迄今在小說上尚時見有龍肝鳳髓之說,那也不過用來形容食品之稀有珍貴罷咧。龍肉之不再盤餐,以其無有,此可不談。至若《周禮》上所列的許多醬類(都是一些特殊字體,若一一引出來,便得勞煩印刷者逐字刊刻,予人不便,何必炫博,故不錄引),至今還是有的,姑舉一例,如蚔醬,據考證家說,即是蟻子醬。此蟻子,是否即爲今日尋常螞蟻之卵,因考證家未曾確說,想來總是蟻類。然而今日有吃魚子醬的,卻未看見有用蟻子醬的(聽說南非洲倒有食蟻的人),曾見明人某筆記上說華南瑤人或苗人有用蟻卵做醬,但今日仍未見此特殊食品傳到漢人席上,想來也已過時了。此已足證我所說食品也有其時代性。還有一例,如吃狗肉。在《周禮》上看來,中國古人已常吃狗,《禮記》也說過:士大夫無故不殺犬豕,可見中國古人是把狗當豬羊一般宰了吃的,而且屠狗這門職業中,還出過好些英雄好漢,如專諸,如樊檜。不知爲了什麼緣故,後世忽然不作興了。雖然今日也還有一部分要人一年吃它幾回,甚至也還吃得香。聽說考較的還特別把狗關在欄裏,像餵豬樣用糧食葷腥喂得肥肥的,到冬季打殺了來吃,說是壯陽補血。而廣東朋友還能從經驗中告訴你:吃狗要嫩,不要過一歲;吃貓要老,定要過三歲。不過把狗肉當作珍饌,搬上大餐檯子,以宴嘉賓的終究沒有,而最大部分人,還是不要吃它。此外,我本人記得在很幼小時——由今言之,大約五十三年前了——隨大人走人家坐席,吃過一樣烏魚蛋,以後便少吃過,民國十八年在北平東興樓才吃到第二次,及至回川,偶見南貨店中有此物事,問他們銷行地方,據說只有外州縣或四鄉廚子來買。如何做法,連南貨店的老主人都不知道。後來翻到外家一本舊賬簿,才知道在一百三十年前,成都宴席上,原來每次都有烏魚蛋湯的。

十六


  中國食單除了環境常變,時代推移,肉蔬配合,愈演愈變愈精緻外,其所以能夠超越其他古老民族,而無止境的達到今日這種境地的緣故,仔細尋思,這於中國民族博大容忍的特性是大有關係的。中國人的這種特性,第一表現得非常顯著的,在於宗教信仰之自由。竊考古中國人自商朝信鬼重巫教、重祭祀以後,它本應該一如其他民族滾到宗教界閾上去以求禳解,然而不知怎麼突然大跨一步,跨到重理智、重人物的周朝,於是思想馬上得致解放,而孔夫子的“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至理名言,也才立穩了腳跟,傳諸後世。請想,這是何等的進步,何等的自由!自此,中國的宗教便沒有成立。我們可以說墨教之中衰,並不因爲它的鉅子喪失,而確是由於人民之沒有宗教信仰。誠然,其後也有海濱的方士,也有西南山嶽的“米賊”,也有由二者結合而成的道教,但我們只能說這是由於印度佛教傳入後的一種自尊的反動,絕非出於民族狂熱之不得不有也。而且佛教也罷,道教也罷,即讀書人強勉湊成的儒教也罷,巫教也罷,乃至隨後傳入的景教也罷,天方教也罷,拜火教也罷,以及近五百年追蹤而來,憑藉物質文明以展布其野心的天主教(基督教舊派)也罷,娶妻生子而與中國人見解大不相同的耶穌教(基督教新派)也罷,總之,一到中國,中國人都能容納之。你以爲他們毫無信仰嗎?未必然也,奉行的人還是那麼多,而且中國的哲學、文學曾受過外來宗教的絕大影響,甚至影響到普遍的人生行爲與思想。你以爲他們果真信仰嗎?又未必然。首先,凡宗教信仰應具有的排它性,和“之死矢靡它”的狂念,在中國人身上就發現不當,別的不說,我們但看歐洲中古世紀,只由新舊兩種教派之爭,可以大羣大羣的殺人,可以因爲不改變教宗而活活的被燒死;“五月花船”之去美洲,也是由於此一教派不勝彼一教派之壓迫虐殺,乃至希特勒之殘殺猶太教徒,也一小半下根在宗教的排它性上。然而在中國哩,我們卻看見某一代皇帝喜歡佛教,他可以下令天下道士全剃頭髮做和尚,下一代皇帝忽然喜歡了道教,他又可以下令天下和尚蓄起頭髮來做道士。其他勢力的宗教,更不必說,統名之曰旁門小道,曰邪教,曰污民的邪說,隨時可以剿殺之,撲滅之,而奉行這種宗教或邪說的人民也並不見得有什麼至死不悟的狂熱,而竟成千成萬的去殉道。一般尚有所謂通品者,無所不信,其實是無所信。例如六朝時張融病卒,遺言左手執《孝經》《老子》,右手執小品《法華經》,這就是一般豔稱的三教歸一的辦法,也就是多數中國人對於宗教的態度。至今,聽說四川新津縣某一大廟,一夜之內就供奉着孔子、老子、釋伽牟尼、耶穌、穆罕默德,稱爲五聖,愚夫愚婦求子求財求福求壽的,全可燃燭焚香,磕頭禮拜,而並不分彼此。像這樣的宗教信仰態度,你們能在別一民族內發現得出嗎?如其不能,這便是中國人的特性,也可譽之爲中國本位文化。中國人既是修養到了無須乎有宗教信仰的狂熱,那嗎,關於一種什麼主義的奉行,也就不能以洋國情形來說明中國,謂洋國曾是如何如何,中國未來也定然會如何如何,那也便錯了。所以大而言之,治理中國,絕不是光能懂得洋道理,光能博得洋人之首肯稱譽,而便可也。小而言之,知道了中國人的這種特性,也才理會得出中國菜單何以能至今日的境界啊!

十七


  表現中國人博大容忍之二,就在中國人能夠接受各地方民族所固有的文化之一的食,而毫不懷疑的將其融會貫通,另自糅合成一種極合人類口味的新品,又從而廣播於各地方各民族;既無絲毫“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妄解,也無所謂“尊王攘夷”的謬想,更無所謂唯美主義的奴見。例如在西漢時候,西南夷特產的蒟蒻醬,只管西南夷諸國被滅亡了,其後全改土歸流了,然而這食品卻被漢族採納,遺留至今,是即今日成都所通用的木芋(亦作磨芋)豆腐,又稱爲黑豆腐的便是。從醬而至豆腐,已經不是原先做法了,現峨眉山僧再將其置於冰雪中,令其發泡堅實,謂之雪豆腐(也稱雪魔芋),或共雞鴨肉紅燒,或置於好湯內同燴,較之以生木芋豆腐做來,果然別有風味。有人說,用生木芋豆腐做的豆腐乳,其美味實不亞於舊金山的華僑豆腐乳,其他如烤羊肉之來自東胡,魚生粥之遺自南越,亦斑斑可考。目前雲南人的耳塊,豈非就是僰人的成飯米粑的譯音乎?昆明有謠曰:“雲南有三怪,姑娘叫老太,青菜叫苦菜,粑粑叫耳塊。”所謂怪,就因名稱之怪。足以徵見這可怪的名稱,絕非由於明朝初年,大部分南京富豪被謫居時所遺下,而實實由土著擺夷所傳留也。四川尚流行(目前已經稀少了)一種鹹甜俱可的,米粉包餡的,旋蒸旋食的東西,名曰哈兒粑,此爲滿洲席上的點心之一。哈兒粑也是譯音,猶之甜點心中之“撒其瑪”也。滿洲全席今已不興,但哈兒粑與叉燒小豬與掛爐烤鴨,卻單獨的被流傳下來了,而後二者且成爲中國食單中可以炫耀的美餚。自對日戰爭以後,與洋國交往日頻,由洋國傳入的食品和做法,被採納而融會貫通的也不少,例如雞鴨清湯煨露筍,蒜薹燴“馬喀洛裏”(macaroni,即意大利通心粉),番茄醬燒海蔘,咖喱炒蝦仁等,豈但已經成了中國的固有菜,而且實在比其原有做法還好吃得多,若將中國食單仔細研究,可以看出大部分食單的來源,皆不免如我上來所說。這種態度,也與容納外來的宗教一樣,只有中國人才具有。你們不信我這說法嗎?但請想想,並且多問,無論哪一洋國人說到中國菜,都恭維,都喜歡吃,但若干年來,他們的菜單上幾曾採用過好多的中國菜來?誠然,技術之不容易學得,也是一因,然而沒有中國人這種風度,卻是頂重要了。

十八


  食單因宗教之說而受限制,這真是一樁最可悲的事件。清真教徒不吃豬肉,並且不吃無聲無脾無鱗的好多生物,這不但使食單的範圍業已縮得過小,而且在配合與做法上,也失卻了許多自由。婆羅門教徒尊視牛爲神物,不敢吃它,這也使完備的食單,失去了一根重要支柱。至於佛教徒之什麼生物都不吃,只吃穀物與蔬菜,雖然成都許多大叢林的香廚師,和上海居士林素飯館的大司務,可以從豆類、菌類、筍類,與芝麻油、橄欖油,以及其他植物油中,想方設計,做出種種鮮美而名貴的素菜,然而一則過於精緻,再則也不免於單調,無論如何,終不能做出多大的花樣。我這裏且舉出兩色尋常川菜,一是家常式的,一是餐館式的,並不算精緻,也不算名貴,但一涉及宗教,則皆做不出來。家常式的,如將鹽水泡青菜的葉莖橫切成絲,加鹽水泡過的辣椒絲,加黃牛肉絲,以熟煉後之純菜油炒之(凡以牛肉炒菜,必用植物油而忌豬油,此經驗中之定例也),這樣菜,如不加牛肉絲,光是素炒出來,未嘗不可口,但加牛肉絲炒後,而又不必吃牛肉絲,仍然只吃鹽水泡青菜的葉莖,其味就大大的美妙了。餐館式的,如將較嫩之黃豆芽摘去兩頭(即芽苞與腳須),加入煮至剛熟後而又縷切成絲的豬肚絲,以熟豬油炒之,佐料除黃酒外,光用鹽與白胡椒末,做法也簡單透了,然而比起光是素炒豆芽,光是葷炒豬肚,那真不可以道里計。僅就這兩樣尋常用的菜而論,除了干犯三種宗教(回教,婆羅門教,佛教)不計外,即令頂講究口欲的洋國人,又何能懂得其奧妙!第一是,青菜必須用岩鹽的鹽水泡熟,而只用葉莖;第二是,豬肚必雖煮至剛熟,而不用生炒。這中間自有其道理,而不僅僅關乎技術,非有悠長曆史及本位文化之中國人,真不易語此也!

十九


  中國之有許多行事,是行之有素有效,而並不知所以然者。究其行事之初何以致此,則十九先出於偶然,其後乃成於經驗。以其說不出一個“爲什麼”,故自清末維新以來,許多略窺門徑之徒,遂不惜本其半罐水的科學常識,(蜀語之半罐水,即長江流域所謂之半吊子,蓋指千錢得半也。甚至再打對摺而謂爲二百五,斯更刻薄之至!)而動輒訾議之曰不科學。延長之則不衛生,則不文明。不文明,便是野蠻啦!但又念及我們到底是個古國,也有文化,而文化中更有食之一種足以驕人,於是只好改而自謙曰:我們是弱小民族,是積弱之邦。於是民族自尊自信之心,乃爲此等宣傳一掃而光。例如我們以往有好多人,在無意間將指頭弄破,血淋血滴,如何是好呢?於是香爐灰,蜘蛛網,腐爛雞毛,門斗內積年塵垢,在鄉間則是污泥黃土都是止血上品。在毫無科學頭腦的人說來,則曰:“從祖先人起就是這們乾的,有啥道理可言!”有完全科學頭腦的見之,便應該細心研究,從而說明其所以然。但半罐水的先生卻只搖頭嘆息曰:“豈不怕染上有毒害的微生物乎?”然而其結果偏又出乎所謂科學常識之外,不但血居然可止,疤居然可結,而創傷居然痊可,此又何也?曰:彼時尚未知積垢污穢之中,有盤尼西林之妙藥藏焉。此種似是而非之行言,在討論食物時,尤爲顯見。例如洋人曾說菠菜中含有維生素甚多,食之衛生,於是許多高等華人(因爲半罐水中十九皆高等華人也),皆奉爲聖旨,不惜什麼更富滋補養料的好東西皆不敢吃,而乃專吃半生半熟之白水菠菜。洋人在昔一聞未達時,又曾說過動物內臟都不衛生,尤其是豬的。因而亦有若干高等華人便炒腰花、炒肝片都拒絕入口,甚至連叉燒大腸頭(雅名叫“叉燒搬指”)、藜霍湯煨心子,也不免望之蹙額。然而至於今日,由於較爲完全的科學證明,動物的肝與血豈特食之衛生,而且還是妙藥,還更證明,內分泌荷爾蒙也應該從動物的腎臟去設法,這已甚爲合乎中國古老就已行之有素有效,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道理:“你的血虛嗎?多吃點牛羊豬的血罷!鹿血頂好了,但是難得,鹿茸則血氣兩補。”“你的心神不交嗎?那是用心過度,心血虧耗,煮個神砂豬心子來補一補,包管見效。”“你腎虧腰痛嗎?趕快吃點甘枸杞煨牛鞭,或常常吃點炒羊腎也好。”而且一九四八年三月,我們最可相信的某美國醫生復證明說,菠菜不宜多吃,吃多了無益有害。按照他的意見,豈獨菠菜如此,無論其他什麼有利東西,都不可服用過多,過多則一定會出毛病。在吃的這一點上證來,此理尤爲不可動搖。我向來就感到,像我們中國的食單,有時表面論來,好像都不大科學,即是說都不大衛生和文明,其實只要多多研究一下,倒是許多東西,頗多做法,都甚合衛生之理,只要你吃得不太多,太多了,弄到消化不良,那才真個不衛生哩!

二十


  半罐水的科學說法中,尤其不倫不類的,便是“北方人好吃生蔥、生蒜,西南方人好吃辛麻的辣椒、花椒,如此過分的刺激之物日常用之,豈但腸胃容易受害,即清明的頭腦也會因之而弄到麻木不仁。西國人之所以比華人強健聰明者,食物之清淡衛生合乎科學,實爲一大原因。”嗚呼!其然,豈其然乎?我們姑試一追究英國與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因何而成立?及印度、南洋羣島與爪哇因何而被夷爲殖民地?無它,只緣胡椒、豆蔻、肉桂、咖啡等調味品之作祟耳!並聞之西班牙、意大利以及法國南部地方,亦頗產牛角紅辣椒,據說,那般西國人之吃起來,不但不比中國西南人弱,似乎比自流井人吃七星辣椒的還要狠些。又聞俄羅斯人除生蔥、生蒜不吃外,還在火酒“伏特加”中加入辣椒末或胡椒末,這比一般中國人都厲害了。以前還聽說有某一德國人常常出售本身血液而不匱竭,後經醫生考驗,始知其人慣食生蔥,於是證明生蔥乃生血之物。又聞一九二二年法國巴黎某醫生髮表論文,謂大蒜精爲撲殺肺病菌之良藥,一時稱爲偉大發現。由此,足見中國人自古以來莫之而爲之的吃生蔥大蒜,在東方環境中,實爲衛生之至。辣椒、花椒之在西方潮溼之區,其必然之需要,亦猶生蔥、生蒜之於風沙地方也。只不過辣椒多吃,或不慣而乍吃後,容易使人臉紅出汗,在儀容觀瞻上,未免面對尊容稍感忸怩耳!生蔥、生蒜則因吃後口臭,第一,在想象中似乎不宜對天神祈禱,故古者齋戒,必避五葷,五葷即蔥姜韮蒜薤(也稱“藠頭、藠子”)也,並非如今日居士們之以血腥爲葷;第二,不便迎待嘉賓。

二十一


  一面誇獎中國菜,不愧爲孫逸仙先生的忠實信徒,一面又詆其不衛生,則又無慚於洋人的應聲蟲。我前已說過,中國菜並非不衛生,乃至如半數中國人所不能吃的紅辣椒,以其所含維生素及鐵質甚富,而又適合滷氣甚重的潮溼地方人的胃口,亦復甚合科學,甚爲衛生,所云不大衛生者,實爲一般有錢人之桌上餐耳!有錢人的食品,大都過於刁巧,過於精緻,致令食物上許多有益於人的東西,每於加工之後,丟個乾淨。米的穀皮,若是全碾爲糠,不留絲毫餘痕,煮而成飯,粲白則誠粲白矣,但是吃久了,卻不免於腳氣病。故凡害腳氣病的人,大抵不是慣吃糙米飯的窮人。爲了彌補此種缺乏維生素的缺憾,乃有於飯後調服藥房精緻過的細糠一盞。此新法,恰如俗話說的“脫了褲子放屁”,何若不必考較,就吃糙米飯之較爲明智合理?如已爲人衆周知之無聊舉動,可無論矣。至於富人所常服燕窩,魚翅,銀耳,哈士蟆等物,窮人因爲吃不起,故不敢吃,或做夢也未吃過。縱令儌天之倖,偶然得吃,亦因其爲高貴之品也,震驚則有之,適口而充腸則未必焉。此緣窮人的吃,主旨皆在吃得飽(生命的衛生),吃得有正味;而富人的吃,主旨則在於滋補(胃脘的衛生),在於色香味以及形式的技巧和美觀。由前言之,爲實際之需要,得之則生,不得則死,因有種種道理可談,由後言之,爲技術之欣賞,得與不得生死無干,已無許多至理。所謂衛生云云,非爲一般而設,故不具論。

二十二


  考較吃,如何才得吃,才吃得有味道,纔好吃,這可以說是中國人的通性。自然囉,沒有錢的窮人,其基本吃法,便是見啥吃啥,主旨在一個飽字。然而待到他稍有力量,則他所要求的,就不止一飽,而是如何弄來纔有味,纔不至於死板板的一個呆樣子。舉例說罷,一塊豬肉一把蔬菜,若將其放在美國中等人家的主婦手上,她的做法,大約從元旦到除夕,永遠是那樣;肉哩,非烤即煮,以熟爲度;蔬菜哩,可生拌則生拌,不生拌即以白水煮熟,要以吃得下去,合乎書本上所說,與夫能夠發生若干卡路里熱量爲止,其最大要求,不過如見啥吃啥的中國窮人,取其一飽而已。然而要是這一塊肉和這一把蔬菜,落到了中國人的中等人家主婦手上,那嗎,我敢擔保說,至少三天就有一個變化。我們可以想象得到:第一次是白煮肉和炒素菜;第二次必然是紅燒肉和肉絲炒菜;第三次必是肉菜合做。這一來,花樣就多了,煨啦,燉啦,燒啦,蒸啦,甚至鍋辣油紅譁喇喇的爆炒啦,生片火鍋般的燙一燙或涮一涮啦,諸如此類,其要求只在怎麼樣將其變一變,而吃起來味道不同,不至於吃久生厭。從元旦到除夕,雖然這只是一塊豬肉一把蔬菜,總之做出來的,絕不止是一個永遠不變的味道也。爲什麼如此?說來簡單,即是中國人對於吃的要求,在飽之外,還要求不常。而主婦們的腦經,又樂於用在此上,因爲她們把這個吃字看得甚重故也。看重吃字,乃有欣賞之情緒。豈非人生之要義也歟?

二十三


  中國菜之何以能傳之久,傳之遠者,還幸虧中國人對於這類藝術尚不怎樣的神祕視之,神祕葆之。中國人向來有個大毛病,即是對於所謂“道”,很願意傳授人,而且還拼命的想傳授人;對於所謂“術”的技巧,即技術,進一步言即藝術,卻異常慳吝,異常自私,每每祕而不傳;不得已而傳,也必將其頂精奧處留下來,以防弟子打翻天印時,有一手看家本領,這在技擊和音樂上,尤爲痼疾。在做食的藝術上,也有這類人,如西晉時,石崇家咄嗟可辦的豆粥,就偏偏不肯告人。這猶可說是因他要與同時代的豪門王愷競爭,不得不爾。但如《南史》所載:“虞悰家富於財,而善爲滋味。宗武帝幸芳林園,就悰求味,悰獻粣及雜餚數十輿,大官鼎味不及也。上就悰求飲食方,悰祕不出,上醉後,體不快,乃獻醒酒鯖鮓一方而已。”這就未免太那個了!從人品上講,虞悰不屑對權貴低頭,這比起成都那個動輒以御廚自稱,動輒以親自伺候過葉赫那拉氏、又伺候過蔣中正委員長爲榮的黃某,其高尚真不知到何等地步,可惜的就是虞悰未能超越那時的環境,敢於出頭開一個大餐館,將其治味之祕,公諸大衆,即不爾,也應該勒成專書,讓大家抄傳於世,豈不更值得後人欽佩?從心胸和見識上講,我們該責備他太慳吝,太自私,豈但不及蘇子瞻(因有東坡肉做法傳世)、袁子才(因有隨園食譜傳世)之爲人,甚至連北平、成都做豆腐的查與陳,連北平做魚的潘與吳,連廣東做膾面的伊,皆遠不如也。幸而中國善治味做食的人如石崇、如虞悰者,尚不多,而大都在自己欣賞之餘,還高興表暴出來,教育大衆,使衆人都能像自己一樣的欣賞而享受。此是傳藝術者之心胸,也是傳道者之心胸,確乎值得我們的歌頌。

二十四


  做中國菜的要訣,以及要研究中國菜之何以千變萬化,我告訴你們,唯有一字真言曰:火。秦始皇嬴政的生身父親邯鄲奸商呂不韋,使其食客們所代輯的《呂氏春秋》上,便曾點明出來,曰:“凡味之本,水最爲始;五味三材,九沸九變,火爲之紀。”水,且等說到飲字上再論。茲只言火。不過要言火,必先詳知其器具,換言之,爐竈是也。除了高等華人外,一般中國人的爐竈,一如一般中國人的肚皮,也是隨方就圓,見啥吃啥,從一切草一切木,直到一切煤一切炭,凡可燒者,並無擇別。我們知道外國科學家就以煤的不同,炭的各異,而特爲設計出種種適合煤質炭質的鍋爐,中國人做飯治味的爐竈,又何獨不然?他們雖畫不出什麼方程式,雖不明白XY等於什麼,可是憑了需要,憑了經驗,憑了常識,他們也居然能夠做出經濟的適應。我們且說成都罷。成都是平原地帶,產煤產炭的地方都在西北百里以外的灌縣、彭縣,而且皆不通水道,也無鐵路,雖有短短一段公路,可是用汽油用酒精的大車,連載人且不夠,而又向不知道利用獸力來拉運;以前人工便宜時,多費些勞力汗水,倒不算什麼,但是愈到近來,人工愈貴,而我們成都百分之二十的住戶,仍然在燒着這種不經濟的煤炭。因爲燒炭也有條件,比如人口衆多,時間較長,方划得來,無此條件的其餘百分之八十的住戶,便只好燒木柴了。而木柴的出產地,在一百五十里外眉山縣和青神縣。幸此二縣皆在岷江之濱,雖是逆流上行,倒底比在幾十裏的陸地上,純用人力搬運的,較爲便宜。卻是也因運費日昂,使得七十餘萬的成都市民,對於必須生活費用中,最感頭痛而開支最大的,就是這個燃料。成都人爲了要非常經濟的來使用木柴,豈但是古人所說的像燒“桂樹”,而且吻合了許多田舍人家所譏諷的在燒“檀香”,確乎其然,柴是劈的那麼短,那麼細,那麼勻,排在小巧的竈肚內的鐵橋上,又那麼精緻;弄菜弄飯要大火時,可以一口氣排上四五根,只要菜飯一熟,喊聲“退火”,便立刻將柴拉出弄熄。成都人得燃料不易,故於用火亦極爲考較,做飯不說了,其技之精,能在一口鐵鍋內,同時做出較硬較融兩樣米飯。即以做菜言,無論蒸炒煎燉,也極講究火候,而尤長於文火的煨、。以成都爲例,便可推而知之在燒草根獸糞的地方,用火方法又不同,做食方法自必隨之而異。一言蔽之,中國之大,燃料來源各殊,爐竈不能劃一,大抵只能以食品去將就火,不能全燃以火來將就食品。但大體別之,火分文武,文火者,小火也,微火也,加熱於食品也浙,所需時間較長;武火者,猛火也,其焰熊熊之火也,做食極快,例如炒豬肝片,爆豬肚頭,只在烈火熟油的耳鍋中,幾鏟子便好也。無論文火武火,而要緊者端在火候,過與不及皆不可;其次,即在調味用鏟,如何先淡後濃,如何急揮緩送,皆運用於心,不可言宣。故每每同一材料,同一用具,同一火色,而治出之菜公然各殊者,照四川人的說法,謂“出自各人身手”,意在指明每一樣菜皆有作者的人格寓乎其間,此即藝術是也。

二十五


  藝術,就免不了藝術界的通例:有派有別。所謂派,並非有東西南北地域之分,亦不在山珍海味材料之別,而是統地域,統材料,專就風格及用火方面,從大體上辨之,爲家常派、館派、廚派是也。此三派,猶一樹之三幹,由幹而出;當然尚有大枝,有小枝,有細枝,有毛枝,甚至有旁生側挺之庶枝櫱枝,但皆不能詳論,仍止就三幹略道其既焉可耳。先言廚。廚者,廚子也,法國人視作廚之藝術甚高,並建築、音樂、繪畫、裁縫等列爲人生十大藝術之之一。中國古人更重視之,考於古籍,有彭鏗和滋鑑味事堯,有伊尹以割烹要湯,而助天子爲治的宰相,稱爲調羹手,即喻其能調和五味,善用鹽與梅也。因其在歷史上有地位,故我們在口頭上輒尊稱之曰:某大師傅,簡稱曰某師。此一派,介乎家常與館之間,能用文火,也能用武火,也講求色香,也講求刀法形象,但不專務外表,同時又能顧到菜之真味,例如做筍子,就不一定切得整齊,用水漂到雪白,漂到筍味全失,他就敢於迅速的將筍剝出切好,並不見水,即下油鍋。尤其與館特殊者,因能做小菜,與家常不同者,因能調好湯。短處在好菜不多,氣魄不大,勉強治一擡席面,尚覺可以,兩桌以上,味道就不妙了。以前專制時代,士大夫階級同巧宦人物,大都要訓練培養一二名小廚房的廚子,(也有不是外僱的廚子,而是姨太太或通了房的丫頭。據說,比僱的廚子可靠,因能體貼入微,而又聽說聽教,決不會動輒跳槽也。)除了自奉之外,還用以應酬同寅,巴結上司,或者盒奉精饌數色,或則柬邀小集一敘,較之黃金夜贈,豈不既風雅而又免於物議?此等廚子,都有其獨到之處,或長於燒烤煨燉,或長於煎炒蒸熘,除紅案外,兼長做麪點之白案,此又分工專業之館所不及處。凡名廚,必非普通廚子、伙房之終日牢守鍋邊,故其空閒較多,能用心思,其本人也定然好吃好菜,好飲美酒,好品佳茗,絕不像普通廚子、伙房成日被油煙薰得既不能辨味,而又口胃不開,臨到吃,只是一點鹹菜和茶泡飯。而且此等名廚,脾氣極大,主人對之須有禮貌,不然,湯勺一丟,掉頭便走。記得清朝光緒庚子前後,江西巡撫滿洲旗人德壽,便曾爲了發膘勁,廚子不辭而去,害得半個月食不下咽。然而倘遇內行,批評中竅,亦能虛心下氣,進而請益,或則猶挽起衣袖,再奉一樣好菜。自從幾度革命後,此等階層已有轉變,風尚所趨,亦漸不同,許多私家僱用的廚子,大都轉至於館,易伺候少數,爲服務大衆。不過公共會食之制未立,私門治味之習猶在,人口稍衆,經濟寬裕之家,依然有所謂廚子或伙房在焉。只是戰火頻仍,生活太不安定,徵逐酒食,大多改用西餐,誰復有此空時閒心,做訓練廚子雅事?故至目前此派漸衰,能執刀縷切,不動輒使用明油、二六芡者,已爲上乘,無論如何實實說不上什麼藝術矣。

二十六


  館是餐館,越是人口集中的都市,餐館越發達,越利市,四面八方的口味都有。頂大頂闊頂有爲的餐館,人人皆知,可以不談,所欲談者,乃中等以下之館,及專門包席之館耳。中等以下之館,大多爲本地口味,以成都市上者爲例,在三十年前,紅鍋菜館最爲盛行,雖然水牌上寫着蒸炒俱全,其蒸的只有燒白和蒸肉,白菜卷酥肉等;炒哩,大抵肉片、肉絲、肝花、腰花、宮保雞丁、辣子雞丁等。最會用猛火,即武火是也。最不會做蔬菜,有些甚至連熗白菜都炒不好。如其菜品較多,加有海味,加有魚蝦,則稱之南館,這大概是南派館子之簡稱。以前,此等館子,只能臨時點菜,備客小吃,而不能備辦席面。專備席面的,爲包席館。包席館可以一次辦席幾十桌,專供紅白喜事之用,也可精心結撰的辦一桌兩桌,以供考較口味者,應酬宴客,但是館內並無起坐,只能準備好了,到人家去出菜。此兩派雖歷有變化,但有一與前之廚不同者,即菜單有定型,甚至刀法及放在碗內的形式,通有定型。吃一次是此味覺,吃百次還是如此味覺,所謂落套是也。此緣人人口味各殊,不能將就人人口味,只好取得一種中庸之味,使人人感到“都還下得去”而已。及至私家之廚,分人於館,雖在菜單及口味上起了變化,多了些花樣,然而久而久之,還是要落套的,其故即是廚只在服事少數人,只求饌之如何精,膾之如何細,而用錢則不計。館哩,除了服事多數人外,而每一席的成本,終不能不有所打算也。

二十七


  家常菜的味覺範圍更窄,經之營之的時間更從容,故一切都與廚、館不同,除了館派之“純”不能用,除能兼用之文火外,(以嵐炭爲原料,必使火焰熊熊高出炭外數寸者,爲武火,宜於煎炒煠燴,器爲耳鍋。亦用嵐炭,而不用火焰過大,有時須專用木炭,即炭,即硬木如青、檀木等燒出者,更有專用泡木燒成之炭,名桴炭,或桴楂者,名文火,宜於煨煮燜,紅燒清燉,器以沙的陶的爲最佳,搪瓷者次之,不得已而再思其次,則點錫純銀之器差可,頂不可用者爲銅與銻。據說,法蘭西之煨家常牛肉湯,至今仍用陶罐,此一色菜,即曰“火煨罐”也。)尤能用溫火,溫火之器曰“五更雞”,成都人曰“燈罩子”,以竹絲編成,中間置燃棉繩之菜油壺,比燃煤油之“五更雞”尤佳。舉實例言之,如用溫火制燕窩、銀耳,可使融而不化,軟而有絲;以煨雞湯海蔘,則軟硬之間,尤難言喻。然而前者一器,須費十小時,後者一器,須費三十小時,其軟化如爛熟了的尋常的紅燒肉,苟以此法此器爲之,已絕非文火所做出者可比,自然更談不到武火。即此一例,廚派、館派如何夢想得到?

  最近,報上曾載美國正在試驗之雷達爐,據說:煮雞蛋七秒鐘即熟,以紙裹包餃入之,三秒鐘熟,而紙仍完好,科學誠科學矣!然而未必藝術,亦惟美國人能發明之,能利用之,何也?因其距吃的藝術之宮,尚有十萬八千里途,此途又非飛機可達,必須腳踏實地,一步一步的走也。然而高等華人,未必解此,據說他們已科學化了,早飯是白蒸豬肝和花旗橘子,如此的自卑自賤,還有何說?自然雷達爐子首先採用的,便是此等人了。

二十八


  上面所舉用溫火之例,未免太貴族,其實家常菜之可貴,是不講形式,不講顏色,只考較香與味。比如做筍,如上面所說,館派則難免加上一些二六芡,廚派則不用芡,但必須將其漂之至白,取其悅目,而味則無有,家常做之,乃有菜之真味。又如上面說的冬寒菜——川人以爲勝於蓴菜——館派就根本不能做,若叫強勉做之,必仍油大味重,而菜未必熟。廚派做之過於精緻,每每只摘取嫩苞,不惜好湯火腿口茉以煨之。好卻好吃,然而絕吃不出冬寒菜之味,這就須家常做法了:連苞及嫩葉先以醬油炒之,加入米湯烹煮,不加鍋蓋,色自碧綠,若於沸之後,再加入生鹽合度,菜既熟而微帶脆意,無其他佐料,乃有清香,有真味。然而爲其寒磣,只好主人自享,以爲奉客,客則不悅,故爲顯客者,殊無此口福。不過已往士大夫之家常菜,重在精緻刁巧,以求出奇爭勝,故往往在大廚房之外,更有小廚房。主持小廚房者,多半爲姨太太,或由太太訓出之丫頭,收用了爲姨太太者,如西門大官人府上之孫雪娥焉。初不解爲何必用姨太太,後聞人曰:凡僱用的廚子,每不可靠,學到了手藝,不是驕傲得忘其身份,就是動輒喜歡跳槽,或一跳就跳進了館,而自立門戶,於是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乃有專門訓練姨太太之一法。而今只有抗戰太太、前線太太、接收太太——民國初出,成都尚有義務太太、啓發太太,以地方色彩太濃,不必具論——已無姨太太制度,故此種封建風尚,不愁不連根拔去。得虧我們許多有識的太太們,尚未整個走出廚房,故家常菜仍得保留一部分,將來之變化如何,不可知。或許再進步後,此種古典派的藝術,便將成爲歷史的名詞而已。

二十九


  譬如爲山,館派是基層,廚派是中層,家常派則其峭拔之巔也。無論走到何處,要想得其地方風味,只到館子中吃吃,未可也。能進而嘗試一下私家廚味,庶乎齊變至魯矣!除非你能設法吃到若干家的家常菜,而確乎出於主婦之手,或是主婦提調出來的,那纔是魯變至道,你纔可以誇說登了山頂,不管風景如何,奇妙不奇妙,總之是山頂也。本此途往,便知中國菜到底算是何處好,何處更好,何處最好,何處絕好,殊不易言!何哉?以無此一人吃得遍全中國之館、之廚、之家常,而又非常內行,起碼也得像清道人之“狗吃星”一樣也。無此種人,便不可表論中國菜,尤其不可做食譜;食譜或亦可做,但不可妄標科學方法,譬如說某菜煮若干分鐘,今試問之:用何種火具?而火的溫度,究在華氏或攝氏之若干度上?如不能表而出之,則所云科學者,只半吊子科學,亦只一知半解之高等華人信之耳。何況說到底,好的菜品,根本就不能太科學,例如利用外國機器切刀來切肉丁,你用最精密的尺子來量,幾乎每顆肉丁,其六面俱相等,但是你炒熟來,卻絕對沒有用不科學的手,切出來的其大小並不十分一致樣的肉丁好吃,何也?蓋面積大小相等了,則其受熱和吸收佐料的程度亦相等,在味覺上顯出的只是整齊劃一的一種激刺,而參差不齊的激刺,好不好吃分別在於此;館派、廚派、家常派之差別,高低亦在於此。本此孤證,便知道一門藝術,真正說不上科學也。

三十


  中國人對於其他生活要素,由於頂頂重要的“自由”,大概都可模糊,有固然好,精粗美惡倒不十分計較,只要有哩,並不一定拼身心性命以求之。獨於食,那便不同了,在川人中間,按照舊習,見面的第一句話,並非是“你過得怎樣?”“你好嗎?”而是“你吃了飯沒有?”或曰“吃過了沒有?”而且在詢問時,還帶有時間性,在上午,問的是早飯;過午,須問午飯,四川語謂之“餉午”,讀若“少午”;入暮則問晚飯,謂之“消夜”;其嚴格猶洋人之問早安、日安、晚安也。其他,凡與人相交接,團體與團體相交接,大至冠婚喪祭,小至鄰里往返,莊嚴至於納貢受降,遊戲至於“撇爛”打平夥,甚至三五小兒聚而拌“姑姑藝兒”——黃晉齡的餐館名,引用爲“姑姑筵”,亦通——無一不有食之一字爲其經緯。筆記載:以前漕河總督衙門,頂考較吃了,諸如吃活猴腦,吃生鵝掌,一席之餚,可以用豬八九頭,每頭只活生生的取肉一塊,餘皆棄之。這種暴殄之處,姑不具論,甚至一席之餚,必須吃到三整天方畢,這真可以表現中國人好吃的整個性格,而且不吃不行。鄉黨中許多事故,大都由於不具食而起,謂人慳吝,輒曰:某人是不肯請客的,“要吃他麼?除非釘狗蟲!”言之痛切如此,甚至“破費一席酒,可解九世冤;吝惜九鬥碗,結下終身怨。”可以說,中國人對於吃,幾乎看得同性命一樣重,這不但洋人不能理解,就是我們自己,亦何嘗瞭解得許多!

三十一


  中國人只愛重視吃,而孫逸仙先生也不惜稱之贊之。但是就各文明國家說來,卻頂不平等,而階級性帶得頂強烈的,也是中國人的食。別的一切倒姑且不舉,只請你們——讀者先生們隨處留心瞧瞧罷!是不是從古至今,從這兒到那兒,都有點“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的詩味兒?如其有,這就是中國,而且也是現代的中國。然而在講究命定的中國人來說,並不認爲這是社會的不平等,與乎有什麼階級,跟美國人,尤其是蘇聯人的講法不一樣,這般中國人的解釋,則全是歸於命,可以傲然曰;“我之吃得好,是我的命好,換言之,即我之福氣好也!”吃有吃的福,即所謂口福是也,大抵都是命中註定,不可非分希冀,亦不可妄自菲薄。於此有二例焉,都是說了出來,便可令你們咬菜根的,甚至吃觀音土的窮漢心安而理得焉。

  其一例:在若干無聊文人的筆記上載得甚多,無非是某達官某貴人也者,平生好吃什麼什麼,總之,吃得多,而且吃法出奇。考其所以然,原來某人少年時,就曾做過一夢,夢見有了許許多多東西,據說全是他的口糧,非吃完了,不能壽終正寢,於是仍然吃之,“顛沛必於是,造次必於是”者,貴人之口福然也。

  其二例:亦見於什麼文人的筆記,雲:有一泥工在一富室工作,日見主人食必四盤八碗,而皆少嘗輒止,乃喟然嘆曰:“暴殄哉,若人!設以我當之,必餐足焉!”主人聞之,乃令庖人具食如常倍之,邀泥工共盤餐,謂曰:“盡爾量,勿拘禮教!”泥工啖之露盤底,餘汁亦必啜盡。不一週,食漸減,迨後,乃對食顰蹙,若不勝苦楚。主人笑勸之。工曰:“真不能下嚥,強之,胃不納,必哇出乃快。”於是主人大噱曰:“我早知爾必如此,爾豈不聞人各有其口福哉?……”

  有錢人仗此福氣,故敢大吃特吃,吃到發生胃病,絲毫不怨。而一般民衆,縱即隔朱門而嗅到肉香,甚至回味黎藿而饞至口角流涎,亦絲毫無此怨尤者,誠自知無此福氣故也。得方定命論,於是中國人至不平等之食單,乃能維持於不敗。

三十二


  中國人的菜單,從品質上講,確實越到晚近越是進步;但講到吃起來的形式,恰相反,越到晚近,倒越簡樸得不成名堂。在昔,我們原是講究禮貌的,講究排場的,考之三禮,斑斑可見。就是士大夫平常服食的方式,在《論語·鄉黨》篇也載得頗詳細,但是一到革命生活情形變了,譬如,漢劉邦業已從馬上搶得天下,而一般從龍的臣子,尚能在金鑾寶殿上大吃大喝,大呼大叫,甚至於毛手毛腳,拔劍砍柱,但生活安定了,禮貌排場便隨之而興。倘把十月革命後的蘇聯人的廢除禮貌運動,及至十餘年來,蘇聯在外交酬酢上的節儀思索一下,更可證明中國從前的那種對於飲食的排場,實是跟社會經濟的安定與否有絕大的關係。我們現在只重實際的吃,不重形式的吃,是從滿清末年,宴客改用圓桌時就興起了。愈到後來,愈是簡樸,一張大圓桌,一次可以請上十六位佳賓,而且縱然在某些必須講究禮節的場合中,也可大打赤膊,表示豪放。一直到現在,這種不拘的形式,說來好像是中國所獨有。不過近年盛行的洋式雞尾酒會,卻也表現出繁重的洋式外交宴會,也漸漸從廟堂風、沙龍風,而趨於鄉野風了。時代大輪隨時在向前滾動,此即中國古代《易經》的大道理:豪傑之士,明順逆,知時務,便能操縱之,創造之,自己更新,與人更始,丟了舊的,成功一個新的。而非豪傑之士,纔會時時想到持盈保泰,鞏固他非法的既得利益,拼命迷戀骸骨,歌頌骸骨,並且時時提倡些什麼本位,什麼運動,其實只顯得糊塗而已。試問他:請客時還能不能用八仙桌子?還能不能擺上二十圍碟的大席面?還能不能吹吹打打音尊候教?至少,還能不能穿起大禮服,用包金的象牙筷恭恭敬敬去奉貴賓一枚清湯鴿蛋?

三十三


  漢朝人有句挖苦暴發戶不懂得穿、吃藝術的成語:“三世長者,知服食。”後世,將其譯爲白話,便成爲,“三代爲宦,才知穿衣吃飯。”雖也有點道理,但舍藝術而就形式論,還是經不住談駁也。三世之歲月,不能不算久矣,倘以中華民國建元以來說,三十五年又兩個月,尚不過一世多點,其間變動而不居的情形,則如何?小的不論,先看大的:袁賊世凱,強姦輿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喪盡祖先一十八代的德,不過想把時代向後挪一挪,將中華民國的民字,改爲帝字而已,他成嗎?張賊勳只管做了民國貪財好色的武官,老留着一條油光髮辮,自以爲愚忠砥柱,在民國六年時,把溥儀捧出來,不過渾水摸魚,自己想當幾天軍機大臣而已,他成嗎?歷歷數來,如此違反時潮的大事尚多,一直到目下,還像灰裏餘燼般,一夥非法的既得利益者,猶汲汲然在做扭轉乾坤的努力,不管這夥人聲勢多大,手法多新,說的話多巧,你能擔保他們都成嗎?苟一切不成,則知三世相傳的老形式,實在不能原封原樣的保留它。即進而論到藝術,那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例如:祖老太爺時代,吃白水豆腐的蘸料,僅僅是溫江白醬油裏面加一點紅油辣椒,加一點蔥花,再多哩,加一點蒜泥,吃起來,已算了不起的美味了。然而到老太爺時代,就變了,不知不由的在這蘸料中,還要加一點芝麻油,或是芝麻醬,或是炒熟的芝麻,才感覺要這樣,味道纔好,前一代的人未免太單純了。然而到老爺時代,交通方便,市面上有了洋廣貨品,而老爺又有了點半吊子的科學腦經,同一樣白水豆腐,但蘸料卻大變了,首先被革命的,便是紅油辣椒和蒜泥,被認爲過於激刺腸胃,不衛生,而代之的,乃是湖南的菌油,廣東的蠔油,或竟是西餐上的德國“麻雞”,法國的“鬼布”——按此必是穿過西裝,能稍說幾句洋話之新式老爺——你以爲到此就止了步嗎?然而不然也,到了現在的少爺時代,又變啦!首先,白水豆腐就改名號,被名爲“老少平安”——此乃廣東館菜單上之芳名——蘸料哩,倘若少爺出過洋,尤其是到英美兩國去看過洋景緻的,他的辦法很簡單,不然,就根本不吃白水豆腐,而只吃洋國的“雞絲”——譯音,即“豈士”,即奶餅,已見前考——或只吃蒸得半生不熟的豬肝,搭兩枚美國橘子;不然就根本不用蘸料,光吃白水豆腐,頂多加一點生鹽;倘若少爺還講究口腹的話,則蘸料中間必加入日本的“味之素”,愛國的則爲天廚味精之類,以及峨眉或清溪的花椒油。請想,光是蘸料配合一項,就跟着時代發生了偌大而偌多的變化,你能老抱着三世以前如何如何,來評論現代,而迷戀骸哥,歌頌骸骨,大大興起九斤老太之一代不如一代之感嗎?所以我說,苟不着眼現代,而徒然提倡什麼名爲新,而其實是舊得不堪的什麼生活方式,那簡直是大種糊塗蟲,更談不上中國人的食也!

三十四


  中國菜的做法,是隨着時代在改進,此可頌道者也。而吃的形式,也是隨着時代在改變,此則有可論說之處。不過,我論說的主旨,得先聲明:我絕對不贊成復古,或是泥古,像中國以前那種吃的形式,只可說是爲了虛僞的禮貌,而太蔑視吃的事實。比方說,在大宴會時,席面是一百多樣,水陸俱備,作法齊全的滿漢大菜,而主要吃的人,卻是一人一桌,頂寒傖的也是六人一桌的開席。每一樣菜端上來,必須主人舉箸相讓,客人始能拿起筷子,大約講禮的每菜只一箸,主人再讓,可以再來一下。因此,筆記上乃載有裘文達公吃了一整天滿漢全席,竟至不能飽的敘述。即尋常專講應酬的人們,在鄉黨間極可脫略的宴會上,也往往吃了全席回家,還要撈一碗茶泡飯。像這樣,只可說是暴殄,哪能說得上享受?此猶可說宴會之義,本意在吃,吃多了,顯得窮相,不斯文。所以至斯文之女客,乃有吃得少,檢得多之誚。女客走時,取各人面前茶碟中所堆積者,匯爲一處,謂之曰聚珍,又曰:萬仙陣。蓋緣主人每菜所親奉者皆爲珍品,而客人則爲禮貌所拘,又未便取食也。即在小布爾喬亞之日常食桌上,父子夫婦,兄弟姊妹,姑嫂妯娌,伯叔娘嬸之間,亦復有許多隻顧禮節,而實在說不到享受之處。每每上好的菜,亦爲了禮節,長者縱只下一二箸,小輩雖然饞到眼紅吞口水,設若長輩不打招呼,仍然只好撤下桌去,讓用的人吃。於是小房間中,乃有私房菜之興起,本來和氣一團的人家,可以因了一點菜,弄到很生疏,甚至引起爭執。像這樣,我就寧可稱頌一般大多數平民之蹲住一塊,各捧着一碗白飯,共同享受着一樣菜,或兩樣菜而吃得嘻嘻哈哈的方式。你以爲大家的筷子攪做一團,沒有三推五讓的節儀調乎其間,便會因爲半箸不勻,遂紅眉毛、綠眼睛的搶起來,打起來,那麼你只管放心!我們全中國三億六千萬的平民——以最近內政部公佈的全中國人四億五千萬打八折,系根據一般說法,中國農民占人口百分之八十,照愚見,農民大概可算是小布爾喬亞階級以下的平民了罷——很少聽見爲了爭半箸菜,而在堅苦的抗戰八年以後,還挽住領口,又吐口水,又訣娘罵老子的吵打一年而不歇的。而且相反的,任憑你有什麼了不起的道理,也不許在吃飯時候理論,更不許說毛了就出手打人。一出手便錯,理由是:“天雷也不打吃飯人。”

三十五


  中國平民之捧着一碗白飯,不一定要有桌子板凳,隨蹲隨站的吃,誠然較之小布爾喬亞階級以上的人,吃法簡樸天真,比起專講虛僞的禮貌,固自值得頌道了,可是在態度和情緒上,還是有問題。其問題,在光是有了不得不已而吃它呢?抑或爲了人生要素的享受?由前而言,那不過一任本能的衝動,猶之中國之打內戰,無論如何說法,總難擡出一個使人心服的理由。由後而言,這來頭就重大了,不管人生的意義在哲學上如何講解,要之,不吃既無人生。粗淺的說罷,一日二日不吃,尚可也;三日四日不食,起碼就精神萎靡。倘不出於自動的絕食,已經是社會問題;如其不出於自動絕食的人數上了一大羣,那可了不得!不但成了政治問題,而且也成了國際問題。中國理學家只管獎勵人“餓死是小事”,但是蘇武老爹在貝加爾湖餓得用氈子裹着雪嚼,也還未曾受多大的責備,並且理學家前輩的儒家,到底不能不恭維法家管仲的說法:“衣食足而後知禮義,倉廩足而後知榮辱,”以今爲證,在河南、湖南、山東、河北一些饑饉地方,要是不用物質去救濟,你縱然將上海用霓虹燈照的“禮義廉恥”四個字扛了去,再請會弄黑白的宣傳部長天天舌敝脣焦的廣播,教訓了再教訓,辱罵了再辱罵,誣衊了再誣衊,恐駭了再恐駭,而其結果,還只是一個亂字。但是“一吃而安天下”,張道陵的後裔,憑了漢中的米,可以成爲宗教;李密憑了陳倉的米,可以建立瓦崗寨,你想吃之於人,何等重要!而且吃一頓飽飯,頂多只能管八小時,又不比衣服,做一件可以抵擋相當久的時日,因此,這意義,又更重要了。如其逐日吃得停勻,吃得好——即是說營養夠了——則紅光滿面,精神飽滿,氣力充實,不說別的,就用來打內戰,也理直氣壯得多呵!所以古人才說:“民以食爲天”;所以孔夫子之許可子路,亦以其在“足兵”之先,提出了個“足食”;所以徵實敝政,只管大家都曉得,一年當中,從入倉到船運,不知糟蹋了若干糧食,引壞了若干人心。然而當局寧可屢失大信於民,仍要徵……徵……徵……!

三十六


  上來所言不免過於囉唆,而且野馬跑得太遠,如單就吃的態度與情緒說罷,中國古人對於吃,原是認真的,爲了鼎嘗異味,可以翻臉弒君。因此,先王欲以禮節之,不圖矯枉過正,其歸結是,認真的情緒竟爲禮貌淹沒了,而流於虛僞的應酬,流於暴殄。自滿清末季以來,禮樂不作,衣冠未制——此理言之太長,如其將來有興寫到談中國人的衣冠娛樂,再細說罷——在吃的方式上,乃得返於簡樸,於是,一般人的情緒,也才渺渺的認真起來。李梅庵清道人之“道道非常道,天天小有天”,樑鼎芬之被名爲“狗吃星”,都是認真的表現。然而說到態度,則不免由超脫而流爲苟且,脫,即四川話之“騷脫”,普通話謂之不拘,尚可也,以其情緒論近乎認真,並不是見啥吃啥,撈飽作數;至於苟且,那便是爲了不得已而吃,甚至爲了對付肚皮而吃的,其情緒出於勉強。茲借兩個故事說明,以免言費:其一,是一位到過法國的仁兄,敘說他親眼看見的一件事。時爲一千九百二十一年,地點在法國南部某城,事情是:一個乞丐模樣的中年人,當正午十二點半鐘,全城人家應該吃午飯時。這位乞丐先生遂也坐在一座大理石紀念碑下的,挺寬而挺平的石階上,面前鋪上一塊白布,隨在全身衣袋中,摸出了許多油紙包的東西,極有秩序的擺設起來,有黃油,有果醬,有黃莎士拌好的生菜,有幹牛脯,有幹鯗魚,有兩塊大面包,有兩瓶紅葡萄酒,也有刀叉,也有一隻小瓷盤。一切擺好之後,才舒適的坐好了,把當天的一份報紙展開,既富於禮貌,而又旁若無人的旋看報,旋用起午餐來。那位一直在他旁邊窺伺過的異國仁兄,不由向我感嘆說:“他竟然具有在他公館的大餐廳裏用餐的氣概,那種安然享受的情緒,真動人!”其二,是在民國十八年秋冬之交,不知因了一樁什麼事情,得以參加盧作孚先生北碚峽防局內一次盛大的聚餐,那時,並非兵荒馬亂,而聚餐的人,也大都是有教養的,有素修的小布爾喬亞一類的人士,而且菜也相當考較,飯也是潔白的。但是吃飯的人卻都站在桌邊,從盧先生起,一舉筷子,全牢守着“食不語”的教條,但聞稀里嘩啦,匙箸相擊,不到十分鐘,這頓盛大的聚餐便完畢了。我當時不勝詫異,何以把聚餐也當作打仗?而盧先生的解釋,則謂:人要緊張的工作,一頓飯慢條斯理的吃,實無道理可說,徒以養成鬆懈的習慣,故不能不改革之。嗚呼!吃爲人生大事,只顧撈飽作數,而不以咀嚼享受的情緒出之,此苟且之至,可乎?

三十七


  一直到今日,可說一般中國人在吃的方式和態度上,簡樸是很簡樸了,認真也很認真了,只是嫌其不甚瞭解吃於人生的意義,而往往過於苟且,除了正正經經的大宴,稍存雍容的禮貌外,無論大布爾喬亞、小布爾喬亞,乃至平民——我只承認中國有世家,而不承認有貴族。由於歷史太長,代謝頻頻,一切階級,頗難維繫。在目前,老實說罷,只有的是既得利益階級和貧窮階級而已——對於吃,只能說是暴殄與撈飽作數。至於作爲有意義的享受,那真說不上。我誠心恭維中國菜,我不贊成半吊子的科學化,我尤不贊成提倡大衆菲薄的吃,像平民之弄到吃觀音土,吃自家的兒女;兵士弄到吃泥沙和發黴的“八寶飯”,那真可說不成爲國家。執政者苟有絲毫良心,何能口口聲聲,專門責備人民的不對,而自己便顯得毫無責任似的!我的意思,願意四萬萬七千萬的大衆每頓都有肉吃,每頓都有叫洋人看了而羨慕的四菜一湯吃飯;更禱告:燕窩、魚翅等珍貴之品,每一個月,要有一二次作爲平民大衆桌上佐餐的菜;而牛奶,不光是給與貴婦人去洗澡,即窮鄉僻壤的小兒,每天都能分享半磅。尤其重要的是,平民大衆的食桌上都能有一瓶花;雖然不必都照西餐的辦法,各人吃一份,但碗盞杯盤總得精巧而光致。更根本的,則在吃的時候,大家都能心境坦然,不把這事當作打仗,當作對付,也無須要感謝什麼神、什麼人之償賜我們一飽,而確實認得清楚這是人生的要義,非有享受的情緒不可。無謂的禮貌可以不必,而雍容的態度則不可不有。

  像這樣,庶幾中國太平!要打仗,也可以認認真真的打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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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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