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月,如水银似的白,把它的光笼罩在一切的东西上;柱影与人影,粗黑的向西边的地上倒映着。山呀,田地呀,树林呀,对面的许多所的屋呀,都朦朦胧胧的不大看得清楚,正如我们初从倦眠中醒了来,睁开了眼去看四周的东西,还如在渺茫梦境中似的;又如把这些东西都幕上了一层轻巧细密的冰纱,它们在纱外望着,只能隐约的看见它们的轮廓;又如春雨连朝,天色昏暗,极细极细的雨丝,随风飘拂着,我们立在红楼上,由这些豪雨织成的帘中向外望着。那么样的静美,那么样柔秀的融合的情调,真非身临其境的人不能说得出的。
“那么好的月呀!”蔡黄先生赞赏似的叹美着。
同浴于这个明明的月光中的,还有梦旦先生和心南先生。静悄悄的,各人都随意的躺在他的摇椅上,各自在默想他的崇高的思绪,也不知道有多少秒,多少分,多少刻的时间是过去了。红栏杆外是月光、蝉声与溪声,红栏杆内是月光照浴着的几个静思的人。
月光光, 黑河塘。 骑竹马, 过横塘。 横塘水深不得过, 娘子牵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问郎此去何时返。
心南先生的女公子依真跳跃着的由西边跑了过来,嘴里这样的唱着。那清脆的歌声漫溢于朦胧的空中,如一塘静水中起了一个水沤似的,立刻一圈一圈的扩大到全个塘面。
“这是各处都有的儿歌,辜鸿铭曾选人他的《幼学弦歌》中。”梦旦先生说。他真是一个健谈的人,又恳挚,又多见闻,凡是听过他的话的人,总不肯半途走了开去。
“福州还有一首大家都知道的民歌,也是以月为背景的,真是不坏。”梦旦先生接着说。于是他便背诵出了这一首歌。
共哥相约月出来, 怎样月出哥未来? 没是奴家月出早? 没是哥家月出迟? 不论月出早与迟, 恐怕我哥未肯来。 当日我哥来娶嫂, 三十元月哥也来。
这首歌的又真挚又曲折的情绪,立刻把大家捉住了。像那么好的情歌,真不多见。
“我真想把它抄录了下来呢!”我说。于是梦旦先生又逐句的背念了一遍,我便录了下来。
“大约是又成了《山中通信》的资料吧。”擘黄先生笑着说道,他今天刚看见我写着《山中通信》。
“也许是的,但这样的好词,不写了下来,未免太可惜了。”“我也有一个,索性你再写了吧。”擘黄说。
我端正了笔等着他。 七月七夕鹊填桥, 牛郎织女渡天河。 人人都说神仙好, 一年一度算什么!
“最后一句真好,凡是咏七夕的诗,恐怕不见得有那样透澈的口气吧。可见民歌好的不少,只在自己去搜集而已。”擘黄说。
大家的话匣子一开,沉静的气氛立刻打破了,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谈着唱着,浑忘了皎洁月光与其他一切。月已升得很高,倒向西边的柱影,已渐渐的短了。
梦旦先生道:“还有一首歌,你们听人说过没有?”
采苹你去问秋英, 怎么姑爷跌满身? 他说:“相公家里回, 也无火把也无灯。” 既无火把也要灯! 他说相公家里回, 怎么姑爷跌满身? 采苹你去问秋英!
“是的,听见过的。”擘黄说,“但其层次与说话之语气颇不易分得出明白。”
“大约是小姐见姑爷夜间回来,跌了一身的泥,不由得起了疑心,便叫丫头采苹去问跟班秋英。采苹回到小姐那里,转述秋英的话,相公之所以跌得一身泥者,因由家里回来,夜色黑漆漆的,又无火把又无灯笼也。第二首完全是小姐的话,她的疑心还未释,相公既由家回,如无火把也要有灯,怎么会跌得一身泥?于是再叫采苹去问秋英。虽然是如连环诗似的二首,前后的意思却很不同。每个人的口气也都逼真的像。”擘旦先生说。
经了这样一解释,这首诗,真的也成了一首名作了。
真鸟仔, 啄瓦檐, 奴哥无“母”这数年。 看见街上人讨“母”, 奴哥目泪挂目檐。 有的有,没的没, 有人老婆连小婆! 只愿天下做大水, 流来流去齐齐没。
这一首也是这一夜采得的好诗,但恐非“非福州人”所能了解。所谓“真鸟仔”者,即小麻雀也。“母”者,即女子也,即所谓公母之“母”是也。“奴哥”者,擘黄以为是他人称他的,我则以为是自称的口气。兹译之如下:
小小的麻雀儿, 在瓦檐前啄着,啄着, 我是这许多年还没有妻呀! 看见街上人家闹洋洋的娶亲, 我不由得双泪挂眼边。 有的有,没有的没有, 有的人,有了妻,却还要小老婆。 但愿天下起了大水, 流来流去,使大家一齐都没有。
这个译文,意思未见得错,音调的美却完全没有了。所以要保存民歌的绝对的美,似非用方言写出来不可。
这一夜,是在山上说得最舒畅的一夜,直到了大家都微微的呵欠着,方才散了,各进房门去睡。第二夜,月光也不坏。我却忙着写稿子;再一夜,天色却不佳,梦旦先生和擘黄又忙着收拾行囊,预备第二天一早下山。像这样舒畅的夜谈,却终于只有这一夜,这一夜呀!
1926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