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的故事

  距何家大院子三四里遠處,一個放牛孩子正伏着騎在一頭大水牛背上,叱着那牛向河邊青草地上走去時,他忽碰見一個少年,從微微的太陽光裏,垂着頭,滿面憂容的,由小路上匆匆走來。

  那少年雖是揹着包裹,履着草鞋,模樣很能與鄉下人合調,但頭上卻戴的是洋式草帽,身上穿的是藍洋布長衫,一望而知,還是一個在校讀書的學生,他顰蹙的瘦臉上籠罩了一層風塵顏色,知他是從遠處而來的。

  那放牛孩子因爲認識他,便驚怪而高興的喚了他一聲道:“咦!何九先生,你回來了?”

  何九先生名字叫何九如,並不是排行第九;當下就擡頭把孩子看了一眼,猛頓住腳步,彷彿要問他什麼似的,但是,他只點了一點頭,依然向着前面走了。

  那時正是春末夏初,田間遲收的油菜花還碎金似的平鋪了好幾十畝。放牛孩子從牛背上回過身去看時,僅看見他的草帽,前俯後仰的在菜花上波動。放牛孩子蠢蠢然的笑了笑,自言自語道:“他一定是回去拼命的!”

  何九如從小路上一口氣走到自己院子的白木大門前,止了步四面一望,覺得風景依然:院牆內的林木還是那樣的蔥籠,田塍的分劃還是那樣的整齊,田邊的溪水還是那樣澄清鮮潔的流着,溪岸上幾株大苦楝子樹還是那樣扶疏如畫,甚至樹蔭下一塊巨大的頑石還是那樣的光潔。他如夢如寐的恍惚看見一個年輕體面的婦人穿着天藍麻布衫,印黑花的漂白洋紗褲子,半大的腳上穿着玲瓏的青洋緞鞋,腳背上露着才流行的水紅線襪;頭上髮髻挽得高高的,髻邊垂着一簇茉莉花球,手上拿了柄大芭蕉扇,正淺淺的噙着巧笑,露出細白齒尖,一手撐着柔頰,坐在那頑石上,向水裏一個拍着水花泅泳的少年男子說道:“不洗了,快點起來罷!有人來碰見,又要造我們的謠言,說我們怎樣的不正經了。”

  這洗澡的少年男子就是他自己,向他說話的少婦就是他才娶半年多的老婆。洗澡這天,是在四年前他剛從中學校畢業,還未往外邊讀書去時,回家度夏的一個傍晚。

  那時,他的身體雖說浸在溪水裏,其實可以說是浸在他們倆的愛情之海里,哈!好甜蜜的味道!

  這幻景雖和洋鹼泡一樣,瞥眼就散了。然而,那半年中的種種溫馨,卻一一的如潮涌上了心頭。

  她是城裏人。他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是在火神廟演神會戲的時候;雖然左邊女看臺上重重疊疊坐了不少的年輕婦女,但她那一雙春星般的眼睛,卻比一切婦女的還明,她那微紅的臉頰,淡白的高額,輪而且直的鼻樑,比一切婦女的還令人愛。她穿的固然也是布衣布褲,或許還不及那般用綢緞做的鮮豔,但衣褲的式樣剪裁得極熨帖,極好看。其後,又故意到她家的門口,同她碰了幾次頭,愈覺得她的身上具有一種極強烈的吸力,可以把他的五臟百脈都吸引了去。幾次之後,他就斷定她是爲他生的;他哩,也是爲她生的。假若要把他們分離,除非一個死字。於是他就打定主意,從各方面探聽之後,曉得她家是寄寓的單族,她父親是醫生,死了好些年,她母親更死得早,現時只有一哥一嫂,連侄兒女尚沒有。她哥哥是替一家藥材行在外收買藥材的,不常在家,家事不很好,僅能過活罷了。她是時已滿了十九歲,說過了好些人家,都因爲妝奩問題沒有成功。

  何九如自以爲是天作之合,便趕快回家向他母親商量,要討她來做老婆。

  何老太生了好幾個兒女,獨養成他這一個,原想早日娶一個媳婦進門,好早早的給他添幾個小男女的,偏偏何九如自幼在城裏讀書,不知從什麼人學壞了,在十六歲上,公然就敢於不顧羞恥的同他母親大鬧過幾次說不討老婆,要守什麼獨身主義。其後,經他的母親同親戚們拿大道理來好勸歹勸,他雖讓了步答應討老婆,然而條件是老婆要由他自己選擇,他母親只能作一小半的主。何老太的一個親內侄女兒,就是何九如親母舅張洪順的女兒有珍,張家屢次想把她隨姑母嫁給何家,何老太自是極合心的。到他十八歲上,張洪順一個堂侄張阿三到何家來拜年,順便提起這件事,說親上開親,豈不比同不知道的外人開親好多了!況且,有珍比她表哥才小得半歲,嫁過來就能管家。何九如立刻大怒,簡直不給表哥一點臉面,並向他母親發誓說:“偏不討鄉下的女子!”

  何老太也生了氣道:“你不是鄉下女子生出的嗎?鄉下女子難道不算人?難道丟了你何家的臉?好糊塗的東西!我偏答應了,看你敢怎麼樣!”

  何九如冷笑一聲道:“看吧!……我曉得你們的把戲,也不過因我何家有幾文錢罷了!哼!不然時,張家諸事講道理,爲什麼就不懂得嫡親血表結婚等於親兄妹通姦,公然廉恥也不顧,拿他們的女兒來誘姦我?……”

  張阿三還大氣盤旋的道:“我是種田拿鋤的人,倒不懂得這些道理,可是我只聽見說同姓不婚,只要不同姓,那就開得了親。並且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你們正是時候。只要父母做了主……”

  他尚未說完,桌上早譁喇一聲,一個茶碗碎在他跟前,潑了他一身新衣的釅茶,並聽見他表弟就同叱狗似的喝道:“滾!……”

  這一來,張、何兩家的感情傷了好幾年。何老太估量自己實在壓不下她這其橫如牛的兒子,因才絕了念,一概由他去了。

  不過,何老太總希望早看見他有討老婆的意思,平常兩母子談到彼此無忤時,她總和藹的說:“這麼大了,你安心要做單身漢呢?爲什麼還不打主意?你到底看中了那個?”

  所以,他這年回去一商量,何老太縱不滿意城裏姑娘,常說城裏姑娘只好供養着看,一點粗事做不來,並且穿要好的,吃要好的,還動輒要拿鄉下人來取笑哩,但現在也顧不得許多,就欣然說道:“好啦,你也看中了人!不過既是生門生戶,也得託人打聽一下方好。”

  何家也有老親戚在城裏,於是何老太便親自進城走了一遭,其結果,女家的一切都打聽清楚,女兒的本人也藉機會看過了一次。何老太再看見她兒子時便說:“家世倒還罷了,同我家開親,原也門當戶對,只是窮了些。女兒也不算是天仙,只嫌說話,舉動,穿着,一切都不很穩重,恐怕現在城裏的風氣是這樣。不過,我慮的是城裏姑娘總是嬌滴滴的,即使不做粗事,未必就受得住鄉居的苦楚?”

  然而,何九如卻不掛慮這些,只睜起眼睛道:“你又生了枝節了!願不願意隨便你,以後可別同我提這件事!”

  何老太沒法,惟有暗暗嘆了一口氣,便託人去到樑得義家中提說開親的事。

  事隔三月,待樑得義由山上買藥回來,也打聽了一下,對於何九如本人倒還平常,最合意的就是何家的產業,於是答應了。下聘之後,何家便定期在年底完婚,樑得義回說辦不及妝奩,他只有這一個妹子,不願草草的了事。何九如着急得很,便輾轉託人給他說:“何家娶的是人,不是妝奩。”同時又暗暗送了三百元來說:“曉得樑家不寬裕,大家的面子是應該顧全的,這是何家送來做一切開銷用的。以後的酒席錢,他還可以幫助。”

  樑得義自然強強勉勉的準如所請。

  何家大院子距城不過三十里,男女兩家來往並不算遠。熱鬧幾天之後,樑家姑娘變成了何家媳婦,在衆人看來,自然只覺得是天地間應有的一件平常事。

  何九如與樑家姑娘之彼此滿意,原是題內應有的文章。何老太對於這新媳婦既滿意而又不滿意,也是題內應有的文章。

  何老太在若干年前就夢想的媳婦,現在有了,這是滿意的;媳婦是城裏的姑娘,既不能幫着料理家務,何老太又是按着老規矩,天剛見亮就起來的,先到廚房照料了一會柴火、飯菜,提着洗臉水轉身時,媳婦的房門尚緊緊的關着,這已是不滿意的頭一件;其次是多僱用了一名老媽子,給媳婦收拾房間、提水、傾馬桶、洗衣服,兒子尚說不夠用,更打算弄一名丫頭來,簡直把自己母親的辛苦當成應該的,一心只是嬌慣那毫無功勞的新人,這是不滿意的第二件;還有,就是媳婦不是自己做主選定的,雖然表面覺得她聰明小心,常常有意到自己跟前來獻殷勤,但脾氣卻不很好,一句話也受不得,並且骨子裏還彷彿很驕傲,大模大樣的,總不把鄉下人放在眼睛裏;何老太預料久處下去,自己定然有計算不清的損失,於是,由厭惡而至於嫉妒,由嫉妒而至於仇視,到了仇視,便覺逐處俱可生嗔,連那一點略可滿意的根株也剷除得乾乾淨淨的了。不過,兒子的威風太大,又在新年之中,覺得不是發泄的時候,只好強忍下來,等有機會再說。

  何九如在新年之後,依然回城裏學校上課,每禮拜六的下午回家住一夜,一直到暑假前行了畢業禮,方暢暢快快到濃綠的釣遊鄉裏來過起兩性的調和生活來。

  但是,他們倆越調和,何老太越不同他們調和。以前只恨媳婦一個人,積到現在,便連兒子也恨了起來,不過兒子之不孝,原是媳婦引誘成的,所以她的不幸之根,理起來還是在媳婦身上。她從早到晚總是氣忿忿的,雖未明白的罵媳婦,然而言外之意,誰也知道,假若她孃家有人來,或者至好的鄰院婦女們走來,幾句家常話之後,只要媳婦不在跟前,她便得意忘形的罄其所積罵道:

  “我那兒子麼?簡直連形都變了!那雜種,以前雖說橫得像一條牛,到底還認得我是他媽,有什麼事還同我商量商量;我不舒服時,還常來問問;每次從城裏回來,總得給我買點東西,雖不都是我喜歡吃的,總算是他的孝心。所以,我從前氣雖是氣,還說這雜種到底讀過書,比他忤逆的老子就懂道理了。那裏想到如今竟這樣的可惡!自從那爛貨進了門,老孃就不在他眼裏了,偶爾說一句,便撐起牛眼睛兇得同惡煞一樣;一天到晚被那爛貨迷惑得瘋瘋癲癲的,偏她的罵啦,打啦,他也受得;並把他使得同狗一樣,毒日炎天的,只要她說一句要吃什麼,要買什麼,放着長工不使,管他三十里、四十里,夾起尾巴就跑,要是那樣的服伺得我一天,也算得十五孝了。唉!我哩,除了兩頓飯,見不着他一面,你們看我從前房間裏多熱鬧呀!他一回來總在我房間裏,如今,我這間房子簡直比得上破窯古廟,休想有他們的腳跡!我這院子也不算小了,還住不下他們,沒明沒夜,一味的在外面瞎跑,說是屋裏熱,難道屋外就不熱?說是屋外有山有水,看看有趣,難道坐在屋裏看看壁子上這些畫,就沒有趣?這些都不說了,你們看,到底是如今的世道不同了嗎?還是我家裏的運氣該如此?就是夫婦,也不應該不避嫌疑,兩個人年紀輕輕的,走也要拉拉扯扯,坐也要摩摩挲挲,這樣的鬼相,我就看不過!我不過略略說兩句,也無非從大道理上勸他們謹慎一點,別叫人家笑話罷咧,那爛貨立刻就黑起她媽的一張X臉!我那雜種還了得,看見老婆生了氣,只差舀碗水把我整塊的吞了!……

  “還有哩,還有多少你們想不出的醜事哩!別的我也不愛說了,卻也虧得他們有臉幹出來!就拿前幾天的一件事來說:那時,太陽還不曾偏西,多熱的天氣,我在倉房跟前紡了一回線,聽見他們嘻嘻哈哈的從外面跑回來,半天沒有聲氣;我不知爲一件什麼事要往前頭來,從他們房門跟前過時,只聽見裏面又說又笑的,不曉得在鬧些什麼;我不由把房門推了推,關得緊緊的,我便繞到後窗下,從紙孔中往裏一看,唉!我一世也沒有看見過那樣難堪的醜相!!兩個東西,一絲不掛的,你們說成什麼家法!……現時又快要割穀子了,家裏的男女工人平添了這許多,若是叫人看見,張揚出去,就不說給何家的祖宗丟臉,還說我也老糊塗了,坐鎮在家裏,兒子媳婦這樣胡鬧也不管,所以我氣不過才隔窗子罵了幾句。你們說呀,有這種道理沒有?我那雜種,反轉罵我不應該偷看他們,罵我老不懂事,說這是他們年輕夫婦分內的事,接接連連還說了多少我不懂的話,我也不愛再學嘴了!……

  “那爛貨說起來是城裏人,手指能幹,又會做針線,又會做菜,其實到我家半年多了,你問她給我做過些什麼?只給我繡了一雙鞋子罷咧!廚房是不下的,說是髒得很,又說鍋太大了,鏟子太重了,用不來,哼,我纔信哩!牛還可以教來耕田,人就有學不會的,只不過不願做給我吃就是了!你們又說呀,居鄉間的人,那個不是樸樸實實的?獨於她打打扮扮,抹得一張鬼臉子又紅又白,穿一身換一套,異顏異色的,就是城裏的太太小姐也未必像她這樣妖精!知道的,說她不懂事,專於打扮出來迷男人;不知道的,還要說我沒家教哩!……

  “如今我什麼夢也做醒了,我也不稀罕孫兒孫女,諒那爛貨生出來的,也不是好東西。我只盼望暑天早些過完,我那雜種說他秋涼了要過什麼京去讀書,我以前還打算不許他走,我這麼大的年紀,跟前只一個兒子,我家又不是吃不起飯的,再多讀些書又中不了狀元,卻何苦讀呢!如今,我倒想轉了,巴望他早點走,走得遠遠的,免在我跟前刺眼。橫豎他現在只有老婆,沒有孃的了,我也不承望再做他的娘。唉!人家娶媳婦,進門後就得一個人用,只有我家,自從那攪家精一進門,還沒有滿月,我就慪了一肚皮的氣。”

  ……

  她的話還多得很,無論對於她媳婦的那一點,俱可做一大篇演說。所以在這十里內外,幾乎無一人不曉得何家娶了一個妖精媳婦,把何老太的兒子迷壞了。大家都很可憐何老太,一說起來,總不禁爲她嘆息,尤其是她的孃家人。

  但何九如同他的老婆都是隻顧歡樂的年輕人,雖有時覺得何老太的臉色口氣頗不甚好,卻總以爲是老年人的普通脾氣,得便時解釋一下就沒有事的。到何九如的行期定了之後,他方向他老婆囑咐說:“以後你諸事俱得謹慎一點,媽媽在鄉間住久了,和城裏人的性情不大同的;至於其他的人更是難說話,只要你和平一點,就把你欺負到底,沒有我在家,你終不免有些閒氣慪。不過自己總須把主意打定,得裝瘋的時候只管裝瘋,有什麼事,等我將來回家再說好了。”

  何少娘很難爲情的說道:“你最好是不忙就走,不然,帶着我一道走也好。”

  “還要這樣說呢?同你一道走,媽媽更不高興,我如今還要在她手上使錢,假若我們走後,她一文錢不寄,豈不更糟。我走,原因爲趁着年輕,還可好好讀幾年書,假若耽擱下去,眼前倒很快活,將來就免不了煩惱;況且也不過幾年,只要走得近,比如在北京、上海等處,暑假期間,我仍可以回來。你不知道外面有火車輪船,往來並不費事的呀!總之,你耐煩一些時,趁年輕吃點苦,後來享福時纔有味哩!”

  何九如立意既堅,他老婆挽留了幾次,沒有絲毫效力,只好忍着酸楚,權且來耐磨這思婦的生活。

  他去了,他家裏自此又變了一種樣兒。何老太追思起來:在未娶媳婦以前,兒子硬是她一個人的,一自這妖精來後,她兒子的什麼都屬了她,自己二十幾年的辛苦,只落得在一旁受人的冷氣。

  “哈,算來真值不得!要是個個人都像我,真令養兒子的人寒心!可是如今也是我的世界了,從今天起,我硬要做費當老人婆的本分,惡名聲哩,不擔當已經擔當了,充其量,將來慫恿兒子打我一頓完事,現在總要叫這爛貨認得我!”

  何老太的言語中,我們當然知道她縱不句句實行,何少孃的處境到底是不愉快的。因爲這個原故,何少娘便按照她丈夫臨去時所定的計劃:在家時一切裝瘋,十分下不去時,就打起包裹進城回孃家住一兩月。樑得義夫婦是暗地得了何九如的銀錢與囑託的,對於妹子,當然比未出閣時的看待還周到得多。

  何少娘雖認識幾個字,卻不多,更不會寫。所以自何九如走後,他們兩個更似乎完全隔絕了。他偶爾也給她寄一篇字大行疏的信,由樑得義轉給她,然而中間總不免有好幾個猜不出意義的字。至於,她這一面更沒有隻字寄去,這因爲,樑得義既不常在家,她嫂嫂還不及她,此外又求不着能夠代筆的人,他們倆的情感就這樣不能時時溝通,所以在別離的前二年——何九如讀書的地方雖不很遠,卻因連年戰事,道路不通,每逢暑假,他就藉此往各處遊歷,覺得實在比回家的好,所以一直沒有回來過——每當春夢初回時,她還偶爾想着他,巴不得他立刻就回來,或自己立刻就到他那裏去。漸漸的,因爲眼前處境日惡,差不多把以後的美滿生活都看作未必能有的幻夢,全身精力都耗費在對付眼前惡劣處境之上,把丈夫臨走時的言語全忘記了。

  到何九如離家的第三年上,樑得義夫婦染了時瘟,幾天工夫都死了。樑家沒有親人,主持喪事的,自然全賴何少娘一個人。她前後在城裏勾留了四十九天,滿了“七七”,才按照習慣,戴了朵紅花回來。何老太的意思:樑家既沒有人,媳婦便沒有再進城去的必要。然而,何少娘總說哥嫂身後未了的事情尚多,非她進城料理不可。所以整個下半年,何少娘在自己家的日子,算來還不到兩個半月。

  何少娘近來更豐腴了,臉上也突然光輝起來;愛好的舉動,和從前在新婚時一樣,尤其要進城去時,頭髮是要注意梳的,鮮花是要插戴的,脂粉是要塗抹的,衣履是常換着穿的,衆人都不免很奇怪的。當其與何九如別離的兩年中,她多半是愁眉苦眼,對什麼都沒興致,憂鬱得十分的可憐。那些時候,何老太常罵她:

  “不要臉,那有這等想老公的!你老公又不曾死,不過出門幾年,就這樣的捨不得了!捨不得嗎?就打封信去叫他回來吧!別一天到晚哭喪着臉來氣我!”

  每一場罵,何少娘總要咽咽哽哽的哭一天。但是近來何老太的罵法又變了調門:

  “這婆娘簡直是沒心肝的東西!自己哥嫂死了,樑家絕了根苗,不見她傷心一點,這還可說是‘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孃家的興衰成敗,管不了許多。可是,自己的男人走了這樣遠,又碰着連年變亂,到處都是刀兵水火,雖然時常有信回來說好,到底曉得他是怎麼樣的!出門人,誰保得定沒個三災八難?幾年說要回總未回來過,叫人如何放得下心。我一想起,連覺都不能睡,虧得她還那麼高興。近來更變了樣了:打打扮扮的,以前說是給人看,現在哩,給野老公看嗎!唉,夫婦!看來還是老孃靠得住!要不是我,寄錢寄衣的事,那個留心來?”

  不過,現在何少娘並不像以前那樣,任憑怎樣罵,她總是又淡漠又嘻笑的。

  到第四年二月初,何老太進城去參與一處老親戚家的婚禮,因爲難得進城,被人留住了七八天。有一天,不知從什麼地方,什麼人的口中,隱約聽得她媳婦自從樑得義夫婦死後,就有了不乾淨的行爲。據說,她相好的就是樑得義相幫的那家藥材行的小老闆。他們大約在樑得義的喪期中勾搭上的,所以樑家房子至今未退佃的原故,就因留來做他們的會所的。兩個人熱得比新婚夫婦還厲害,只要何家媳婦一進城,那小老闆就溜了去,兩個人關着大門,可以整整五六天的不出來。據說,還有好些輕狂兒郎打聽得這祕事,正覬覦着,要想借捉姦的機會,也插身進去得點甜頭哩。

  何老太當下又喜又恨,暗暗的連說:“菩薩有眼睛!菩薩有眼睛!難怪啦,這半年多來怎的妖嬈,果然偷了野老公了!好!好!”她還很踏實的一個人偷着跑到樑家房子前去打聽:大門上了鎖,冷清清的,左右鄰居都是高牆厚墉的公館,得不着一點什麼。末後,她又轉到那做喜事的老親戚家來商量,看怎麼來處治這個敗壞門風的淫婦。她一面加倍訴說她所聽來的話,一面紅着臉像是很慚愧似的說道:“家門不幸,出了這種醜事,羞死了,羞死了!”

  那個人家的男子們都曾辦過事,有見識的,而且對於何老太的脾氣,與乎她兒子媳婦的往事都知道得很深,便勸她道:

  “你老人家可不要冒昧,照理說拿奸拿雙,你媳婦的行爲雖然可疑,但是沒有把柄,你敢保外面的謠言就靠得住嗎?況且,你兒子同她又那樣的要好,一下辦差了,弄出事來,你可要後悔的。依我們想,你老人家目下最好是假作癡聾,口說農忙,把你媳婦管束着,不許她再進城,一面託人從實打聽,若果事出不虛,也等你兒子回來,告訴他,等他自己去辦的好……你兒子不是說今年畢業嗎?他離家久了,一定會回來,今年道路正通……那麼,先寫一封信去也好,不過不能說得太厲害,只微微露點口氣,看他回信如何,再辦也好。”

  何老太被衆人勸不過,答應暫時忍下,就請這一衆勸她的人代筆立刻寫了一封信,用快郵寄出。

  何老太自然不能再在城裏勾留,保不定她媳婦不會趁她不在家時,捲了東西跟野老公跑了。她當天就出城回了家。才進院子大門,看見何少娘齊齊楚楚的迎了出來,她兩隻眼睛似乎迸出了火星。假若不是何少娘背後轉出一個大姑娘,趕着叫她姑媽,說:“你纔回來呀?我到府上來,已經兩天了。”她那一把烈火定然立刻就燒起來的。

  這是張家的有珍,何老太心愛的內侄女兒,二十五歲了,還不曾出嫁。

  那夜,何老太同有珍一直嘰嘰咕咕談到半夜。她氣忿已極,也不管有些話是不是閨女們聽得的,她都傾箱倒籠罵了出來。有珍紅着臉皮聽着,模樣似乎是很得意的——一種復仇以後,自然流露的得意——並且遇到空隙間必要插幾句嘴道:“姑媽也不要慪氣,氣壞了值不得。城裏姑娘本不是什麼好東西,好吃懶做的慣了,什麼醜事做不出來。表哥從前只希圖她長得好,等他回來看看,長得好看的女人更壞,看他以後失不失悔!”

  何老太更是拍着手嘆息道:“我的孩子,你真說得是呀!都是你表哥糊塗,自己要抓矢糊臉,從前若是聽了我的話,我們兩姑侄團團圓圓的過着,那裏會有這些丟臉的事鬧出來哩!”

  次日清晨,大家剛起身,張阿三就氣噓噓的打着獨輪小車走來,說他五更天就起身來了,因爲有珍的後母中了疾,叫接女兒回去服伺。何老太留他們都吃了早飯再走。當他們堂兄妹兩人獨自在前院時,有珍忍不住就把昨夜聽來的話通通告訴了張阿三。張阿三想起了何九如叱他“滾”的舊恨,更是代他姑媽生氣,唾着地下道:

  “賣爛×的娼婦,喪盡了何家先人祖人的德了!虧得姑媽好脾氣,還忍得住。這些事情,管什麼兒子不兒子,我是一家的老人,我就有王法處治她!把她處治了,我相信兒子就敢不認我是他的媽!當真到了民國,倫理綱常都不要了麼!等我見了那娼婦,先結結實實罵她一頓,看她把我的x x咬了!”

  他正義忿填胸時,突然間,兩個女人相打相罵的聲音直從後面響過來。

  這正是何家婆媳在大鬧。因爲何老太正在廚房裏調度菜飯,一擡頭,看見她媳婦穿了新衣褲走來,一面幫她做,一面就說:她哥哥放出的會期到了,她今天就要進城去收會錢。何老太登時無明火直衝三千丈,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道:

  “又要去會野老公了!從今以後,休想我放你進城。”

  何少娘起初呆了一呆,繼後聽何老太越罵越不像話,當着兩個長工、一個老媽子在跟前——都在那裏等候早飯吃的——放不下臉,便也不服王法回罵何老太誣枉了她。

  當張家兄妹奔往去時,何老太正一句一個淫婦的在罵:“看你男人快回來了!還忍不住呀!還不要臉呀!”這一個又哭又說:“你冤枉我!你含血噴人!……我知道你不容我,不如把我除銷了倒好!……權當我不正經,也是你逼我乾的,天曉得,我的日子難過呀!”

  何老太氣得趕過去打她,不料她順手一掌,何老太踉踉蹌蹌直撞到砧板角上,連忙按着腰子大喊:

  “反了,反了!偷漢子的媳婦公然打起老人婆來!啊喲,啊喲……阿三,快來替我打她一頓!……打死這潑婦,出我這口惡氣!”

  張阿三早就掏了一根青木棒在手上,於是他叫罵了一聲:“賣爛x的……好臉!”接着便是幾棒。

  長工們要來拆勸,被何老太打開——因爲他們都相信翁姑打媳婦,自然是媳婦該捱打,何況少娘又是做了加倍捱打的事哩——他們便只口頭勸兩句,就走往一邊走了。何少孃的額頭鬢角早被打破,滾熱的鮮血流了一臉,她還不讓步,兩手抱着頭依然不住的哭罵。何老太只是喊“打死!打死!”也撈了一根頂粗的揉麪杖,指着何少孃的下截便打。

  何少娘痛慌了,纔打算奔出去,卻被張阿三吼一聲,抓住頭髮往地下一拖,於是,兩條棒只向着背脊,腰眼,頭面等處打去……打得何少娘簡直只有微弱的呻吟時,何老太還在喘吁吁的大喊:“打死!打死!”

  張阿三便丟了棒,兩手握何少孃的腳脛,很野蠻的倒拖出去,跑了一大轉,跑到前院草地上,大約是力竭了,才把兩手一撒,把他的犧牲者死狗般丟在草地上。

  何少娘那裏還是一小時以前婀娜臨風的何少娘!她周身的鮮血塗滿了廚房、後院、前院的土地;嶄新入時的衣褲全拉得粉碎,豈但頭面稀爛已不象個人形,就是從大腿一直到頸項也沒有巴掌大一塊未破裂的肌膚;或者,還有點呼吸,誰敢去探試?

  張阿三初撒開手時,倒覺得爽快,及至大大吐了一口氣,低頭把這不成人形的,血肉模糊的東西一看之後,才恍然感覺自己所做的事,未免錯了罷。舉眼一看,他的姑媽和有珍也都臉色慘白的站在檐階上,一言不發。打破這岑寂的,全虧兩條看家的大黃狗,它們當人聲棒影鬧得不開交時,早躲了出去,此刻猛然竄進來,奔到它們不認識的爛肉堆之前嗅了一嗅,登時就揚頭向天,大嗥起來。

  張阿三才如夢初醒,心頭突突跳着,很輕微的喚了一聲:

  “姑媽!”

  事情不幹是幹出來了,況且打死個把“敗壞門風”的媳婦,地方的公論斷不會責備的。張阿三隻要他姑媽作了主,倒也不擔心別的,他姑媽哩,又因爲地保同了意,也就無所畏。尤其令他們安心的,就是樑家已沒有人,這些事,除卻有關係的孃家人外,誰願出頭來打不平的官司呢?事後,衆親戚曉得了這件事,也無非背地怪張阿三多事,對於何老太卻沒有什麼惡批評,並且,因爲何老太把她媳婦草草棺葬之後,公然請了二十四個和尚到家,給她設壇誦了七天經懺來超度她——在何老太自身,無非害怕冤魂糾纏,藉此壯壯膽而已——所以更讚歎何老太的賢德。

  何老太既除了家門之醜,又因佛事把亡靈超度了,在未接到她兒子回信之前,差不多很爲心安理得,夜夜都在計劃:待兒子回來後,怎樣的安慰他,怎樣的使他明白這樁舉動,然後緩緩的勸他依然把有珍續娶來;那女兒是同我一樣受過家教的,將來定能輔佐男人成家立業,定能勸他順我的;樑家女兒雖死得可憐一點,待有珍有了兒子,先過繼一個給她,給她承了神主,也十分的對得住她了。

  然而,何九如的回信寄來,信上大意卻說:“我從種種學理上研究來,此事絕不能止歸罪於女人。渠既如此年輕,我與相處又不久,一別多年,彼此又無片紙隻字以通情愫,渠之於我,將如路人,但逢狂且,安能禁其不逾尺度!渠倘能爲我守肉體之貞,是渠修養到家,是我意外之幸,不能,亦尋常事耳!且我自己之行爲,尚難爲訓,男女一體,我之所難者,即不易責備於人,故我於渠之舉動,斷不以尋常理法繩之,亦望母親體諒斯意,勿持世俗不公之見,所有一切,待我夏天歸時,自有辦法。今我所望於渠者,惟渠真能如我意,於身體之外,慎保其潔白之精神,歸而印證,則所感多矣!”信後復慎重加了一行道:“家內以外之人,一切不許干與,黑白之言,置而勿理。”還連連打了幾個密圈。

  何老太特意進城請人把這信仔細講給她聽後,她口頭雖仍硬錚錚的說:“好呀,好呀!如今的世道越變越奇了!自己當了烏龜,還叫別人不要管他們的事!如今我硬管了,看他回來把我怎麼樣!”

  其實,她心裏確乎捏了一把汗,因爲如此,所以她媳婦被打死的信息一直不敢寄出去。

  也因爲她一直沒有信寄去,何九如生了疑慮,不待畢業,趁着道路正通,竟自把一切行李書籍丟下,奔了回來。

  何九如一路走來時,心裏總不高興。他愛悅他的老婆,確乎比愛悅別的人深切些,所以他縱然因爲新思潮的影響,原諒了他老婆之有外遇,但是根本感情中,卻總不願同另一個人來共有他老婆的身體。他心裏不自由的想:“假如她始終只是我一個人的,豈不更好嗎?”至於他在外面的胡鬧——幾乎染了梅毒的胡鬧,他總能夠曲諒是“無關大體”的舉動。所以,他越走近故鄉越有點“不敢問來人”的光景,在離家十里之外,就把轎子打發了,只一個小包裹,自己拿來背在肩上,穿上預備好的草鞋,安心一路打聽回去,看他老婆的行爲,到底惡劣到何種程度。然而,一路來都未碰見一個熟人,只有別院子的那個放牛孩子,他已不大認得清楚。這種事豈能夠問人的?回來之後,當然就一切清白了。

  他一直怔忡不寧的來到院子踉前,看見風景依舊,引起了四年前的舊影,於是他就呆住了。一看兩頭看家的大黃狗從院子中覺得門外來了生人,威風凜凜的狂吠着撲將出來時,他方纔覺醒了。他把額頭抹了抹,定睛瞅着這忠誠的畜牲。那畜牲也認識了他,不但住了吠聲,並跳起來拿前爪撲到他膝上,嘴裏還嘶嘶的哼着像正告訴他不幸的事故一般。

  到他塵埃滿身,神情極其惘然時,聽見他母親委婉告訴他說樑家女兒因爲自己失了腳,被人察知後,不好意思,一索子吊死了。他自然傷感以極,但心裏又覺得寬慰了一些。傷感是真的嗎?寬慰是真的嗎?我們難以判定,可是他確乎同未討老婆一樣,痛哭了一場之後,竟能受他母親的撫慰。何老太的心,一直看見他沉沉睡熟了這才大放下心來,至此,她又想及有珍,不由的暗暗點頭道:“皇天保佑!大約總可遂意的了!”

  何老太也很舒暢的睡了一夜。但是,她萬萬沒有料到她兒子次晨起身往院子外走了一趟,據說因爲同王家的放牛孩子談了一些時,只見他鐵青一張臉,氣急敗壞的奔到自己跟前,簡直忘了形的大鬧道:

  “好!……難爲你們幹得好事!人命關天,由你們就處治了!你看,我有沒有本事,把張阿三的狼心狗肺挖出來,活祭我那樑家的苦人!”

  他叫鬧着,公然跑往後廳裏把防盜匪的殺刀,拖了一柄往外就跑。

  何老太駭極了,不由的上前去攔阻他道:“你當真要殺人嗎?”

  何九如順手一刀拂去道:“先殺你!”

  何老太的手指碰在刀口上,自然砍出了血,她便回頭狂奔着喊道:“快救命呀!出了逆倫案了!”

  兩個長工便從後面跑來,一個攔腰抱住他,一個握着他的手腕。何九如兩眼通紅,同被傷的野獸一樣,咬着牙和兩個長工鬥了一回,到底力量不濟,敗了。他便氣吁吁的哭道:

  “你兩個……狗娘造的!我……我殺人……你們就來……阻攔我!……人家到我家來殺……殺你們的主婦……你們……倒……倒袖手旁觀了!我先殺你這兩個……放……放開我!”

  一個長工說:“你糊塗了!你殺人要抵命的!人家殺你的人,是不抵命的!你有理,到衙門裏說去,別提刀弄斧殺了自己孃老子來害我們!”

  長工的話提醒了他。他立刻就進城,住在一個親戚家——就是曾經勸過他母親的那一家——口口聲聲說要控告張阿三,起碼也要把張阿三弄來砍頭償命,才消得了這口怨氣。他那親戚一面安慰他,一面就遣人飛奔去通知他家裏。何老太生恐連累了自己的內侄,忙叫長工去囑咐張阿三快躲避,自己也連夜搬到一個鄰院中去了。

  何九如到底控告了張阿三不曾,這卻不很明白。據傳說所云:這案子仍虛懸起的,不過有幾件可信的事,何九如不再同他母親合居;有珍仍未當成何老太的媳婦;樑家苦人的墳墓修得很大;而城鄉之間——何老太、何九如、張阿三、樑家苦人等的是非仍各執一詞,而最佔便宜的只有那在疑似之間的小老闆,卻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去查問過他。

一九二五年四月脫稿
(原載1925年8~10月《醒獅》週報四十四至五十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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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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