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家

  我不知道为什么与人一谈起这个好人家,总是颇感兴会。朋友们往往聚在一处,红葡萄酒摆在跟前,黄淡芭菰挂在嘴上,悠哉游哉,大家都不要再用脑筋,而叫我随便说一件故乡的故事,以为消遣之具时,自然而然,及时被我想起的,必是这好人家。“我们那里有个好人家……”

  不过有时才一开口:

  朋友们就哄的大笑:“又来了,你的那个好人家!……也好,再讲一回,可是不许太过火!”

  “太过火?”他们以为我过于“艺增”了罢?甚至有些时,不待我讲完,就有人插口:“算了罢,世界上哪有这样人家?”

  啊!没有吗?他们要不是蔑视现实的理想者,便是遗忘了故国情形。他们不晓得在我们四川,像这样人家,正是社会的柱石。要没有它们,就没有这多年的内乱,而一般社会也不致永远停顿在十八世纪,而大多数的民众也不致憔悴呻吟得如此其利害,顶少数的聪明才智进步有为之士,亦何致横尸原野,为一般暴君和一般糊涂虫称快哩!

  这个好家人,是我家的老亲。他们的姓氏名号,我当然晓得;但是月前回到成都,尚无缘无故多谢过他一顿空前未有的便饭,我们的亲谊如此其笃,似乎不便把真名实姓给他们表彰出来。我为叙述便利起见,姑且把《百家姓》上第一个字借与他们,那位当父亲的,排行老幺,便名之为赵幺粮户,以次该提名的,斟酌提几个名字。

  赵幺粮户原籍广东嘉应州,清初入川的祖宗,就定居在成都府新都县,于今二百多年了,自然算是新都县人。但他们还是和其他的嘉应州移民一样,不但大门以内,说的是“不忘本”的客家话,即在老同乡跟前,也不能随便谈四川方言;而一切习俗礼节,据说犹然从广东传来,并没有更改过。

  赵幺粮户有好几个哥哥,虽然都分了家,都各有若干亩的腴田肥地,都各有好些商店同住宅,却因为赵幺粮户是后妈的亲生子,照例是父母的宠儿,大家产诚然公平分派了,而父母名下的养膳田和两所典质店,则于父母死后,无条件的通归了他。

  为了这笔额外的收入,才惹起了弟兄间的不平。老大哥早死了,老二哥便代表众人,出头说话。訾议老幺没道理,父母的遗产,应该拿出来三七二十一的公平分配,为什么一声不响,就吞没了。老二哥的话一说出,立刻就得了众心,在守孝期间,已经请凭亲戚族里理落过几次,因为两方面都有十分道理:老二哥凭的习俗,老幺则凭的遗命。亲戚族里间的老人们——行辈老的老人们,又都是难得出过里关,没有功名,无权无勇,而又富有作人经验的老人们,既难于褊袒某一方,也断不出一个公道来。一直到终制下葬,三天的复山大礼,那一天,化灵之后,供饭才吃到中途,他们又乌烟瘴气大闹起来。老四哥脾气躁些,越说越起火,先是拍桌打掌,末了,双手一举,一张大八仙桌子,连同满桌的碗盏,哗刺刺直翻下了阶檐。老大哥的第三个儿子没有念过书,更跳有八尺高,骂他幺叔是杂种。他幺叔气白了脸说:“反了!反了!”也不管人单势孤,要扑过去抓打小老三,恰被倒在地上的大板凳磕伤了孤拐便蹲下去大喊:“打死人!”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这场喜剧中,我也是看客之一。不过才五岁多,并不懂得什么为人的道理,只晓得跟着大人们坐席吃甜烧白。他们唱文戏时,我只顾吃,同我比赛的,是比我年纪大两岁的大老表。到演武戏时,我们便一溜。

  后来,当然打了官司。起初是你一状我一状,砌词栽诬,恨不得把知县大老爷耸动到只听自己一面的话,将对方枷号示众之后,再丢卡房。但是像这样打家产的案子,知县大老爷比什么人还明白,也是全衙门审办差人顶喜欢的。待到两方的钱用得差不多时,才批候送案,才挂牌待审,审的那天,从早候到二更,到末了,不过一齐跪在石板地上,被一阵听不清楚的官腔,忘八羔子的骂一顿,堂谕下来,再凭亲戚族里理处。理处不行,又当然你一状我一状打将起来。两方面都有钱,都不肯输一口气,都想把对手打服。本地讼师各自包在家里还不算,连外州府县略有声名的讼师,也你征我聘的请了些去,一如守孝那几年之聘请地师一样。

  记得我十岁上,又不知因了何故,跟着大人到他府上去作了几天客。亲眼看见他三个别院,住满了一些斯文人,个个是鸠形鹄面的,头发不剃,辫子不梳,成日靸着两只双梁鞋,躺在床上烧鸦片烟。五老表告诉我说:“都是些顶有名,顶会做状子的老师伙。……你到二伯伯那里去看,那里的老师还多些哩!”我们要走的前两夜,听见同去的一位老太太,坐在烟榻边,旋啃甘蔗,旋劝他同二房和了罢:“这样的家务官司,有啥子打头?分多分少,肉烂了总在锅里。……你们不是打了几年了?官也见过两个了?总打不出一个输赢……花了那么多的钱,只落得跪堂见官,何苦哩!……”

  赵幺粮户把烟签一掷道:“表婶,你老人家不晓得吗?钱,我不在乎,只是输不下这口气!……人活的就是这口气啦!”

  一直到光绪末年,我从外省搬运父亲的灵柩回四川成都,在青羊场祖茔上补行祭奠的那天,忽有一位宽袍大褂,觉得面熟的人,到棺材前来磕头上香。我自一身孝服,爬在地上回礼。那人行礼毕,忽蹲到我身边来夸奖我道:

  “老表侄,看不出你才十五岁的人,倒干了这桩大事!……山遥水远的几千里,当真亏了你!……唉!要是我的精儿、灵儿也有这能耐时……”精儿、灵儿?……啊!我恍然了,这就是赵幺粮户。他怎么会在成都?也公然老了?更想不到他抽了手不再打官司!——因为始终打不出一个名堂,大家的钱花得不少,也渐渐心满意足,厌烦起来。老二哥又死了,老四哥中了风,几经亲戚族里的劝告,双方答应和解,才把一伙烟饭两开,供奉在家的老师们开销了。赵幺粮户毕竟有志气,不甘心与那几房伤了感情的骨肉住在一个城里,这才把老房子锁上,全家迁到成都,另自买了一所大门道住下(在清朝,城内住宅的名称,是有阶级的,不可乱称呼。官宦人家住的,称公馆,有大有小;没有功名的寻常百姓住宅,称门道,亦有大有小)。

  后来,我更晓得他的两个儿子,即是叫做精儿、灵儿,即是我应该呼之为三老表、五老表的都在一个洋人开办的私塾里念英文,——开通得太骇人了!

  还不止此哩,我又晓得他的幺娘子(那时还不能随便称太太哩!)死了好几年了。守鳏时,曾和一个三十多岁,颇为风骚的寡妇,——是他佃客的嫂嫂——偷偷摸摸的勾搭上了。他一心安排要讨来做姨娘,带管家务。却给两个儿子把那位出了嫁又出了名的泼辣姐姐接回来,和老头子短兵相接,大闹了几场。老头子强不过,只好投降,把那业已接进门的风骚寡妇送回去。

  然而大姐尚恐老头子不安分,不待商量,立逼着将精儿媳妇的一个十七岁的肥头大耳、又粗又蠢的丫头,打扮出来,给众人磕了头,叫老头子拿去收房。

  说是暂时作为身边人,好服伺他,好给他烧烟理床,待将来有了功劳——意思就是说待生了子女,再改名称。所以收了房后,一家人还是春梅来,春梅去的呼唤。这事过去不久,赵幺粮户就移了家。

  他虽是在米囤中喂养大,而自少就吃了一副大鸦片烟瘾,但是到了中年,本能上有了需要,既尝味过了那风骚寡妇,所以春梅实在代替不了,而成都不比新都,对于性的安慰,不但有的是半开门私窝子之类,而且茶坊酒店间,还有的是相公子。(系古字,音姬,以男作女也。即外省所谓兔崽子,而成都人恰用了这个有考据的字。)恰好他又得了一位一切在行的好友,陪着他东边走走,西边走走,如意倒如意了,只是有一天,正在小金花的床上“短笛无腔信口吹”时,悄悄的突然抢进几个人来,满脸狞笑道:“赵幺粮户的鸦片烟抽得安逸吗?……今天可也拿住了你!”原来是几个专门查拿烟赌的警察总局的便衣密查。

  他这回的亏,吃得真不小!第一,登时就被抓到警察总局的察验处关了七天。这七天里,茶饭虽可由家里送去,但每天的十颗烟泡,却得在负看管之责的太爷手里去买,连别的使费,一总算起来,差不多米粒大一颗烟泡,至少也值十大块龙洋。他后来向人说:“好像在吃自己的肉!”其次,就是被总办周大人提去亲审。他本是安分良民,虽曾打过官司,跪过堂,但是你们晓得的,家产案子,无论如何不会挨打受刑,而知县又哪能及周大人的风厉刻薄?又一时传说,周大人顶恨的是瘾民,对粮户们更其挖苦,只要一句话回得不好,他有本事打了你,还要把头发给你剃去,只留下脑门上一塔做记号,赐以嘉名曰“鞋底板”,收你在工厂里去做苦工。据赵幺粮户自己说,那天还好,提审的不止他一人,而且排在后头一点,仅仅挨了一顿臭骂,但是放了回来,已不啻剥了一层皮。亏吃得太大,一连滋补了三个月,才把怔忡病养好了。鸦片烟哩,并没有戒,只是着小金花惹给的一身恶疮,倒大发特发起来。

  他曾经读过圣贤之书,自称儒门弟子,所以不相信西医。说那是邪道,说只要吃过洋人的药,就会迷失本性,看见祖宗牌子便要砍了当柴烧。他引证说,从前有位乡邻,尚是赴过小考,调过堂号的童生,就因为害什么病,吃过教室里洋人给的半瓶药水,病固然好了,但立刻就奉了教,投了洋人,把祖宗牌子砍掉,当了他那一姓门中的罪人。所以他才“抱定宗旨”,始终拒绝找西医,而找了好几个有名望的中医,连唱小丑而兼医生的蒋八娃也找过;虽然牺牲了一条腿,弄成一个跛子,到底作了赵姓门中的孝子贤孙!——但是,却又把两个儿子送到洋人私塾念英文,足见他并非感情而是很理智的!

  到了辛亥年——即中华民国成立的前一年,按规矩说,应是清宣统三年,时髦点,则应写为一千九百一十年——成都的保路同志会闹得天乌地暗的时候,大隐的赵幺粮户公然受了影响,留心到时事;偶尔也买一两张《西顾报》、《启智画报》、《商务日报》来看看,偶尔也发表一些政论。不过他的见解,总与人不同。人人骂的卖国贼是盛宣怀是李稷勋,而他则偏以为是周浩然——那时已升官做到三司的地位——人人说盛、李等人卖的路,是川汉铁路,而他则咬定说,殆不止此,“光是条把铁路,有啥要紧?不见得人人都走铁路!可恶的就是除铁路外,连四川全省的大路小路,全都卖给了洋人。洋人出了钱,他就可以三里五里设座卡子,你要走路吗?抽你的厘金!……并且这主意全是那个留过洋的周浩然打的。如其不是他,为啥子盛宣怀只晓得卖四川的路,不卖别省的路呢?……照我的主意,并用不着这样的争法,只须把那姓周的拉来砍了,便啥事都归一了”!不过他的高见只能在他府上大门以内发表,所以尚无碍于国家大事。

  军政府成立,赵尔丰的脑袋搬了家,中间还发生了一次也是成都最后一次建城以来所未有过的兵变。赵幺粮户的大门,几乎关不牢。惊惧之余,到底把辫子剪了,力表同情于军政府;这因为军政府到底还餍人望,公然定了周浩然的罪名,虽没有“明正典刑”,却将其骇跑了。但是“袍皮闹”(即袍哥)横行起来,世道毕竟不同了,赵幺粮户终得要想办法。

  我记得在民元之初,当道的人一时为权宜计,不得不借重同志会以制巡防兵,不惜把自己搅在浑水里,于是袍哥因得揭去秘密集社的黑幕,而充分的光明化起来(俗话叫作闹通了天)!城内各街为了要维持秩序,公然把一伙向不齿于人口的坐堂大爷搬出来,成立一些“公口”——只管是一间小铺面,或破神庙,当中也不过演戏似的放一张白木方案,系一条红桌围;两旁武器架上,仍按十余年前卡子房的办法,插上些生了锈的关刀、矛子、羊角叉,以及两面“公口重地、禁止喧哗”的虎头牌。可是一条乃至三四条街的居民的一切自由和治安,却都系于这里——袍哥气势炙手可热的时候,一天,我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情,走到一条热闹的街上,忽见迎面又吆吆喝喝走来一大伙人。还不是那些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还不是那样的打扮:青纱头巾,鬓边斜插一朵纸花,密排扣子的各色绸紧身,拴一条四寸来宽的腰带,一大把胡子拖在裤裆下面,脚下则大半是漂白琢袜之外,套一双有五色绒球的麻耳草鞋!还不是各人腰带上都挂一把杀猪刀,有的肩头上则扛一杆四瓣火的后膛枪!还不是另有一个稍长大汉,挟着一只大的皮护书,露出一大叠梅红名片纸的头子,满头是汗的在队伍前头飞跑!还不是每到一处公口,便飞出一张片子,一面大喊着:“某公口的某山某水某堂某龙头大爷栽培的某街某大爷拜会了”!这是一天要看多少回的把戏,并不足奇!不过这一回,我要特别提说的,乃是仪仗队之后,那顶扎有红彩的蓝呢大轿内,巍然坐着的,正是舍亲赵幺粮户!妙妙!

  我不待问询,就直觉的料到赵幺粮户着栽培后,名倒出了,然而定有许多文章在后头哩。可不是吗?他诚然风光了三天,拜了三天公口——也不过只是南门一只角,但因为他是一步登天的白棚大爷,何况又是粮户,照规矩,他就得“叫化子穿草席——满围!”所以从被栽培的前几天起,这一个公口上的几十个弟兄伙——就是排仪仗的那些——便全在他府上打搅起来。饭哩,自然不光是饭,须得有鸡有肉,而且还要喝酒。恩拜兄很仁义,差不多天天要来看他。单是便饭,就不寻常,虽然他哥子很“通方”,总是说:“不必过于费事,我既然时常来。”但是据本堂管事说,则不能菲薄。恩拜兄是大瘾,自然应该供应。就是管事以及幺满十排的弟兄伙,又何尝不一天不要烧几十口吗?鸦片烟之外,无所事事,得推推牌九,打打纸牌。赌博了,自然有输家,输家不得不借钱,开口十元,并不大,你不好只借八元;不过人人借,天天借。人聚多了,自然有口角,有时当真打起架来,家具陈设,自然得被损坏一些,譬如条几上的雍正磁博古花瓶,好几只都变了出气的东西。

  一言蔽之,赵幺粮户的府上,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其热闹得无秩序,也和前后两个军政府一样!幸而袍哥极讲义气,只管穿堂入室,没有人我界限,但对于春梅和两个年轻媳妇,尚能维持礼教,不敢随随便便的动手动脚。

  这情形一直演到军事巡警总监陆军中将杨维的力量充实了,一张告示贴出,不准办公口!再一张告示贴出,不准奇装异服,佩刀戴花!并因严禁庇护烟赌,不惜把栽培自己的两位龙头大爷——一个开烟馆,一个摆赌场的,立地正法,“以昭炯戒”之后,赵幺粮户的府上,才恢复了原状。恩拜兄们才各自收刀捡挂,躲回去咬自家的豆芽,不再打搅他了!

  赵幺粮户之和中华民国不对。与夫厌恶一切世事,依然藏声闭气,回复他城市大隐生活者,我敢说,全是为了这一回事。

  赵幺粮户之表示他大隐态度的第一步,便是令灵儿废读。

  精儿哩,早就废了读的。因为他有绝顶的聪明,能够写“启者无别”的来往信,而不旋翻新出版的《写信不求人》;能够拿起算盘滴滴嗒嗒打归除,据说比什么钱铺里的先生都强:能够捡便宜,能够说下流话;只不宜学英文,读了几年洋人私塾,赞美歌唱得出口,而英语初级的第三册,却死也记不熟;好在并不用它,倒是忘干净了好些。精儿能干,所以他父亲才说:“光是念书可惜了!又不希罕你去考洋状元,回来给我管管家,我老了,(其实还不到五十岁,不过面貌和身体确乎已到了暮年,大概平生操心太过了罢!)该交给你们,待我好好的享几年清福算了。”精儿管了家务之后,犹如蛟龙得水。成绩太多了,数不清,只略举几大端:第一年把各处佃户的积欠就清了一个头绪,并将新都县城的老屋整个出租给福音堂;第二年田屋收入增多了二千七百余两纹银;其次,便商之于父亲,说近年来预征借垫的次数太多,差不多一年上到十多年的粮税,即使佃户永不积欠,也只能划到四厘利息,太微了!买房子哩,倒稳当,利息却不大,顶多划到八厘,而现在城里的摊派也重,比方今年就是四回,名堂多得很,大概都是拿房屋来做标准的。做生意的利息确可以,比方“公泰”只做了一批钟表生意,就赚了十多万,但是不内行,没有得力的脚爪,也不行。想来,还是拿钱下乡去放月息,月月收,月月转,只要利心不重,五分息是保得定的,只要手面宽点,不怕收不回老本。……光是这种打算,赵幺粮户已经只好点头,而不能不向人力夸他精儿了得!何况他尤能打官司,告佃户,告债务者,县里司法是认熟了,公安局长更不用说;而且还交上了团总,交上了驻军。这更合了他父亲“不输气”的口味,时时鼓励他说:“面子上的钱该使的。不过总得时时想到使出去一文,至少得拿二文回来。如其到处伸得起腰杆,不受瘟气,这可就值上四文了!我是不打小九九算盘的,一年拼个万把两银子花罢,不在乎,只要争得回气来!”

  因为精儿能者多劳,在外面跑的时候多,家里的小事管不了,遂时时骂他兄弟:“读他妈的啥子鬼书!借了躲懒罢咧!……”赵幺粮户因才叫灵儿也用不着再读了,“从前读书为的求功名。目下哩,只好说为的找饭吃。我家不是少饭吃的,书读多了,不但无益,说不定还会惹些怪事。回来帮帮你哥哥,外事帮不了,管管家里的小事,也是好的!”这于灵儿倒是正中下怀,因为他一切不如他哥,乃至念英文也不例外。

  赵幺粮户移住成都有年。以前虽没有什么朋友交往,但常常尚到亲戚家中走走。自然按照老规矩,无故是不宴客的,可是拉到茶铺喝碗香茶,茶钱总是他开。及至吃了周大人的大亏后,胆子小了,意态也萧索了,不但茶坊酒店绝了迹,就是常来往的亲戚,也疏到只是拜年拜节,贺生贺寿,出头应酬一下。又自大隐以来,就这些应酬,也交代给与儿子去露面。渐渐的,精儿事情太忙,亲戚们的家事又多半和他们的走到反比例的途上,这使精儿听了也头疼,自然而然就“避之一刻大吉”。灵儿简直是上不得台盘的,只管业已当了两个儿子的父亲,但是走到人前,老是面红筋涨,连一句好也不能清清楚楚的说出口。因此,他几年来的家庭中的日常生活情形,好像遮上了一片幕。经我多方打听,才弄明白了只是这么样:清晨,不依季节,不论钟点,除了老头子和春梅外,一家大小完全依照乡居的良好习惯,同乌鸦一齐起床。起床后,并不忙着梳头洗脸,扫地掸灰,而第一忙的便是弄早饭。女的全下厨房,男的则上街买菜,和打扮几个小孩子。菜饭上了桌,大嫂便一把毛竹筷子哗一声撒在桌面上,这等于打乌——吼!于是大人小孩一窝蜂抢去,抓住菜饭就向嘴里掏。前几分钟,只听得见饭筷嘴巴响,过此,必有两个小孩为了争菜而相打,而相骂,而号陶大哭;四个大人——有时是三个,也必因小孩而叱吼,而责难,而口角。这一来,春梅醒了,蓬头垢面,呵欠连天的跑出来发气。饭后,精儿上街,两个媳妇同着老妈洗衣服,做活路。春梅则专门服伺老头子。灵儿则带着孩子们,呆坐在堂屋里古式椅子上养气,有时寂寞不过,也知道张开口长打一个呵欠。

  他府上最多的是鸦片烟。赵幺粮户是老瘾,三十多年的老瘾;春梅由于服伺老头子,昼夜烧烟,也吃了一副大瘾;有时精儿劳累了一整天回来,疲乏不堪,老头子说鸦片烟是提神的仙丹,也奉父命抽几口。虽说前后足有八年光景,吃鸦片烟是犯禁的,大而可以杀头,赵幺粮户也曾吃过亏来。可是他能神而明之的知道得很清楚:“鸦片烟禁不了!”他并不害怕禁,“只要我的大门关得紧,不同人家来往,不惹事生非,让他们在门外去禁罢!”他害怕的只是把生泥吃完了,不好买。但他心计很深,在宣统二年鸦片烟尚不大贵时,他便拨了一笔银子,买了好几百碗生泥,藏在极稳妥之处,预计可以吃几代人(但是,只限定一代一支烟枪)。其次,他府上多的是尘埃,无论那件家具上,摸一把,五个指头全会黑,据说并不因为懒,而是由于迷信“打扫干净了,不主财”。再次,多的是鸡粪,多到不能下脚,多到堂屋古式椅子上也是一堆一堆的。银子也多,可是不像尘埃、鸡粪,不大看得见。

  田自然多,然而不能摆在家里。至于书籍,不客气的说,确乎太不多了,把省寓所收存的全积起来,怕还不及精儿管家以后,所置备的账簿高。报纸哩,从民国建元起,是不准进门的。一家人顶好消遣的时候,在吃了午饭以后,老头子和春梅吃了特备的早膳,有时精儿也回来了,一家人男女老少(这一点是他变了老规矩而维新了的地方,儿媳不必回避公公,弟媳也不必回避哥哥)全聚在老头子房里——房间很大,安了两张头铺床,若干的老式家具——两个媳妇大抵坐在靠窗子的高椅上做活路,春梅在黄泥小炉子上烧开水,灵儿老是抄着手呆坐在春凳上,孩子们则听便,老头子躺在铺上打烟泡,听精儿站在当地,口讲指画的谈官司,谈利息,谈田上和放债的情形,其后,就该老头子述旧了。

  赵幺粮户虽已年过半百,因为命运好,除了成都、新都四十华里的平阳大道外,平生不识跋涉之苦;既没有交游,复不愿读书看报。他所能述的旧事,颠来倒去,自然只有那些;甚至连若干年前,他家畜了一头乌云盖雪的好猫儿,被门前一个穷人偷了,他那还未出阁的姑奶奶,一连几夜梦见猫儿来告状的事,也不止谈了百多回。然而这是他家二十四小时过于安静,过于单调生活内的黄金时刻,也是全家人枯燥的感情得以交流的时刻,所以老头子的话,只管重复了又重复,而在众人耳里,终比光听耗子叫要好得多,到底是人在说话啊!有时两个媳妇极想听点新鲜事情,比方城里的炮火几时又要响起来了之类。然而,问之于当家的精大哥,精大哥则非衙门、佃户、欠债者不谈。再问,只有一句:“哪有闲心去听那些不相干的屁事!”问之聪明内闭的灵二哥,更其“问道于盲”了,面红筋涨之时,也只有一句:“少和我开玩笑!”

  黄金时刻一过,又是吃晚饭的一场大混战。向后,不待点灯,两个媳妇便各自带领小孩去睡了。灵儿睡得也早,并且是从不起夜的。确乎是精儿忙得多,除检点火烛、门户外,还要写账打算盘;大约挨近二更,也便完了。

  再下去,便是老头子和春梅的世界,一盏幽明烟灯,总要点到三四更。

  赵幺粮户虽无应酬,但是说良心话,我偏偏打搅过他不少。固然我们是多年的老亲,有往来的,但是光这一点,尚不行哩。而顶要紧的,是我家只管没有田产房屋,只管经了若干年没有人挣过钱,而仅赖四百两银子的分二利息,一家人极其勤俭的过了下去,可是从不曾向亲戚中间求过帮助,更不曾向有钱的人们借过不还的钱,这一点,使他父子们放了心。还有一个重要的因子,就是我常在外面做事,跑过几处衙门,相当认识了一些有势力的人。

  他家万事不求人,只在不得已时需要一二人代为撑撑场面,也是说不定的事。

  我哩,正可以充当这一角。因此之故,除了每年照例吃他一台顶没趣味的候光春酌外,当我第二次出远门时,精老表还公然从百忙里抽空跑来送行,临走时,还用红纸封了两枚袁头,恭而敬之递到我手上,作为干折的程仪。到末了一次,大约在前六年,我将有更远的远行时,他们觉到仍是两枚袁头,似乎不好出手,而加多些,好象我又断不敢领谢,因才借了他的一位老人的百年冥寿,下全红帖子来请我去吃了一台上好的席,作为祖饯。

  我记得,那一天,同席的有几位面子上的人,也有两三位多年不见的发了迹的老亲戚。我的年纪与行辈最小,坐在末席上。但是赵幺粮户(他家规矩很严,父子是不同席的。所以精儿弟兄只能站在席旁,上菜斟酒,实行“有事则弟子服其劳”的古训。)一直向我说话的时间多,而且举杯劝饮时,也每每先从我起头。那天的我,很像辛亥年吃他丰肴盛馔的恩拜兄一样!

  我远走了后,从没有听过他家的消息。我想,几年来国家大事,日有万变,尤其我们成都的局面!……

  现在回来了,果然人事已非,城郭也不像从前的样儿。以前锯齿似的、整整齐齐的雉堞,早不见了!以前砌得很平坦,可以作为绝好的散步道的城面砖,也揭去了!至于雄伟的敌楼,更其年久失修,仍然挺立在高处,真比破落的古庙还难看,然而城里则正在大兴土木,修马路,“啊!都变了!”

  就在上月的一天,我到某处去会个朋友,无意间走到一条街上,很熟;又走到一家门道跟前,更熟。哦!原来是赵幺粮户的住宅,就是我常向朋友们谈及的“好人家”。恰好我携了一点异乡的东西,于是我就进去了。……

  现在我归结一句话,大概又是许多朋友不大相信的,但是事实的确如此,我有什么办法呢?就是这个“好人家”,简直与儒家的“道”一样,“天下变”, “道”亦是不变的。然而亦有小小不同之处:烟枪多了一支,灵老表也继他哥哥吃了一副大瘾,而两位少娘也学会了烧两口来消遣;烟禁已是大开,每条街上都有彰明较著的“售店”(即烟馆之官称),赵幺粮户自然更可以放胆推行他全家黑化的政策!其次,是孩子们都长大了,只有头三个进了小学。再次,是春梅死了,老头子无意于再纳宠或续弦了。再次,是精儿因为预征借垫,越来越凶,他更专门走到放高利贷的路上去了。仅仅这些不同,但可以说是进步的。此外,全和以前一样!一样!尤其一样而非二样的,便是老头子的述旧,与夫不准孩子们到大门外去走动,说:“免得听些怪话进来胡说八道”!

一九二四年十月于成都指挥街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抄改于成都外东菱窠
(原载1925年9月《东方杂志》二十二卷九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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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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