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真心來感謝你,爲你那封短短的信,醒了我一場大夢。這場夢,前前後後佔了七年的時日,一直我就是沉在那裏,守着那不落邊際的理想活了下來。你的信,雖然只是寥寥的幾個字,可是每個字的筆畫都是—只犀利的矛,直直地刺入了我的胸中。這使我看清了一切的事,把什麼都爲我剖解開了,要我自己明白這場夢的始終。
我不該饒舌了,我們真的到永遠分開的時候了。但是我卻從來也沒有想到從你的手中會有這樣的字句寫出來。我決不諱言自己的愚笨,由於自己的愚笨造成四年前的哀傷,但是始終留給我的是無缺的美好。我想即使我是絕世的聰明人,在三年的共處中,知道你個性的小曲折,也無法想得到有這麼一天,你會寫出這樣的信來!
其實,想想看,在這三四年的中間我給過你一點小小的驚擾麼?爲了你的方便,我都請求你不必再和我通信。自然我知道當你寫信時候的苦心。爲着自己也要把共處時的一點美好景象永留,也不願再看你那罩了虛僞袍子的情誼。默默地我活在一個遙遠的角落裏,每日我的心在相反的情緒裏煎熬着。沒有一個時候我不想到你,我希望你正得着美滿的生活;可是同時卻又想到有那麼—天,你會悄悄地來到我的身邊。這是你自己的話,我想你還能稍稍記得一點,當着那大早晨,你不是流着淚和我說過麼:“等着我,遲早要到你那裏的。”爲了這一句話,四年中每次走回自己的家門都懷着心跳想到:“她也許來了,她也許在等候我。”我的癡呆恰足以使我愚笨到這一步。自然你是沒有來,我也想得到你是不會來的,我還想得到你忘記了我的存在。你不是也說過麼:“爲了忘記你,我以大量的菸酒和淫逸的音樂麻木我的神經,我做到了。”我知道你能做得到,說到忘記一個人,你有着特殊的長處。說到我吧,每次我遇到了從你所住那個城市來的人,我會膽怯地,想問又不敢張口地來問到你。我的臉紅着,嚅囁地說出我的問話;於是一切的聲音就都靜止了。我什麼都聽不見,只是等候別人的回答。聽到說你是瘦了,又憔悴了,我的心就起始苦痛着。“爲什麼呢,爲什麼呢?”我把這同一的疑問千百遍地問着我自己,是生活,是疾病呢?我更會愚笨地想到這是我的罪愆。就爲這一點事,幾日間我更深地苦惱着自己。我時時像是看到了你消瘦下來的臉,使我的幻想都無憑藉了。我不知道會瘦成什麼樣子,該更顯得高起一點來了吧,該更不能忍受氣候的變化了吧?
我都能毫不掩飾地告訴你,離開你幾年間我就是一直這樣地活了下來。多少人說我不該了,更好的友人就用責備的語氣來說,我都忍耐着;可是到了再也不能忍下去的時節,我就把我們曾經是如何好過來的事稍稍說一些,友人就不說話了,只是用溫撫的手,拍着我的肩,告訴着我:“自己慢慢地強硬一點起來吧。”
怎麼樣我才能強硬起來呢,我一點也不知道。在平日的生活中,一點小小的事情我也想到你的愛惡,仍然像是有你在身旁一樣地凡是你所不喜歡的事都不去做,而且因爲你,就更堅固了我的自尊心,時時想到我是和那樣的一個人好過來的,爲了這個原因我該把生活調理得更好一點。我只是生活在理想之中,我不否認,每個友人也都這樣的指摘我。怎麼樣我才能跳到這個存在於面前的天地中,當着我的記憶裏還有那麼多美好的過去?
以寂寞苦痛的生活來折磨着自己,幾乎自以爲是一種贖罪的行爲。一切的欣歡都沒有我的份,伴了我終日的只是我那灰灰的屋子。“爲什麼不快活一點呢,你還是這樣年輕?”許多人會把這樣的話和我說,可是我的手就摸了自己的下頦,那上面正有才冒出來的須尖。人也許是還年輕,心是早已老了,只有那陳舊的對你的情感仍然是那樣新鮮。
可是一切我都忍在心中,幾年間我從來也沒有到你的面前訴說。我卻想你也許能想得到,過去的三年日子不是很清楚地使你知道我的性情麼?我卻真沒有想到你的記憶就只如流水,除開剎那的影像就什麼也留不住!
一箇舊日的友人遠遠地來了,使他驚訝的是我那純簡的生活。從他那裏我更知道了許多你的信息,還有許多友人好意的關懷。我的沉情就又被大大地掀動了。那一晚上整夜地遇見了你。到了早晨,友人看到我那疲憊的精神便問着,我不能隱瞞,就告訴了夜來的事。友人給我廣大的同情。於是就想起來爲什麼要世界上時常存有缺陷呢?他更想着那個“腦後見腮的人”(請你原諒,這是友人來說到那個給你舒適生活的人),那麼拙笨和那麼庸俗,不見得可以給你較好的生活,就在一月離去的時候,帶給你我的一封信。
說到那個人的拙笨,我卻仍然是不同意的,至少在攫取女人這一面他有着絕頂的聰明。我真難相信,當着你告訴我的時節,那麼一個三十歲以上的男人,爲了使女人動心就把頭向牆壁上撞去;而且我更驚訝他那虛僞的大量,就是和你結合之後,情願請我爲你家中常住的客人。這正就是他的聰明處。我呢,我始終就是不屑於理那個卑瑣的小人。我的個性使我如此,不止是那個人,就是你以爲有用的好人物,不是也時常爲我加以白眼麼?
想到寫信了就一直在腦子裏縈繞着,時常默默問了自己的是,我該如何來下筆呢?人是相離近四年了,雖然知道了生活的一點梗概,不可知的變化正不知有多少。有的時候我伏到桌上,開頭的稱呼也許就難住了我。該說的話像是太多了,就覺得一句話也沒有法子說出來。其他的事我都停頓了,就是這樣我守着深夜。睡中我也是不安靜,我不知道這將是苦難的終了或是增深,幾年來就好像一直不是爲了自己活下來的。終於想到過去樸實的生活,坦白的相待,在友人離去的前一夜我就寫去了那封信。當着我那封信放到友人的手中,自己的身子和心都微微地打着抖。我不知道它的命運將如何,我更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如何。
爲了一封信,自己的心就像是在更大的焦灼中。盡着理想的可能向了不良的結果那面想去;可是在心中偶然(對於自己都像是有點偷藏的意味)也想着,真若是事情的變化如自己真心的理想呢?那就什麼都該改過了,而且我,幾年來的生活證明我需要人的溫撫,我知道若是有你在我的身邊,我就能更有力,更勇敢地活下去。
好心的友人不忍使我有過久的期待(他說過和我同住過一個月,對我更明瞭得多一些了),很快就有了信來。在信中寫着隨了另外一個友人去看你,寫着遇到你了,瘦弱而憔悴。寫着在牆上看到了一張照片,一男一女和一個孩子。他還告訴我孩子是美麗的,男人是癡笨的(他就用了腦後見腮的這一句話來形容)。說到你呢,他說你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還告訴我如何當着女僕走了進去的時節,他們起始說到我的事。也許是他的過想,他覺得你像是覺得不安和Guilty的樣子。於是那封信交到你的手中。他們還殷切地說着無論如何給我一封信,他們代我寫下了我所住的地方。
但是由於友人的觀察,知道你已經十分適合於你的生活了。當着這外來的情感觸到你的心上,稍稍地動了一下,便會全然靜止下來。這是不可征服的惰性在主宰着,要使你一代一代地只成爲附庸於別人的動物。他更勸我把心平下去,爲着自己,爲着多少友人們該更努力下去。
我知道友人所看到的自有一番真實,但是幾年來的夢一直抓住了我,即使有較清楚的想念也不能進入我的腦子。我想,就是能得着你的一封信,一封以誠坦的句子寫出的信,也能使我那僵死的情感一半復甦起來。
我就等待着,等待着。
終於你的信就來了,那是在我爲了母親的病離開所住的地方五日後又回來的時候。在許多信件中我一下就看出你的筆跡(那一直是爲人說着和我相像的,可是我卻覺着有一點粗獷了)。我匆促地打開來,我就看到了你那無情的字句。我沒有想到。一直也沒有想到你能把那樣的信寫給我。我遭受再也不曾想到的打擊!我的心在疼痛着,我的全身都顫抖,我的手指涼了下去。七年來的一場夢倏地成爲粉碎了。我自己卻也好像再也不能支持我的身子和我的心,但是我已經有了決心,從此我不再做一個“情感的傻子”而要做一個“勇敢的傻子”了。
由於你的殘忍,我的心這許多天就不能沉下去。我咬着牙,要抖落一切苦惱着我的羈絆!我要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我有許多事要做。我再也不做情感的奴隸,我有着極大的信心。我知道我能這樣,而且自信或早或晚總能隨了自己的心願。
我絕不會再給你信,而且在我的記憶中,我將使你完全消滅。我要好好地爲我自己活下去。
是的,我要好好地活下去。還爲着那些關心我的友人們。我要和孤寂的生活挑戰,看看我是否真的就如此敗北了?
對於你,我們是無關的日和夜。我們永不相遇,而且我決不會使你的名字再掛在我的嘴上。我明白你的好生活,我願意那樣的好生活永遠隨了你。
我再告訴你,我是十分感謝你的那封信,那使我看到了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且我也能從苦痛的桎梏中重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