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卻不得不承認,關於經濟方面的應付,無論怎樣極力“節流”,總不能一文不花;換句話說,總不能一點“開源”都沒有。這卻不是完全可由自己做主的了!在南洋附屬小學就做同學的老友鬱錫範先生,那時已入職業界做事;我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往往到他那裏去五塊十塊錢的借用一下,等想到法子的時候再還。他的經濟力並不怎樣充分,但是隔幾時暫借五塊十塊錢還覺可能;尤其是他待我的好,信我的深,使我每次借款的時候並不感覺到有着絲毫的難堪或不痛快的情緒,否則我雖窮得沒有辦法,也是不肯隨便向人開口的。在我苦學的時候,鬱先生實在可算是我的“鮑叔”。最使我感動的是有一次我的學費不夠,他手邊也剛巧在週轉不靈,竟由他商得他的夫人的同意,把她的首飾都典當了來助我。但是他對於我的信任心雖始終不變,我自己卻也很小心,非至萬不得已時也絕對不向他開口借錢;第一次的借款未還,絕對不隨便向他商量第二次的借款。一則他固然也沒有許多款可借;二則如果過於麻煩,任何熱心的朋友也難免於要皺眉的。
我因爲要極力“節流”,雖不致衣不蔽體,但是往往衣服破爛了,便無力置備新的;別人棉衣上身,我還穿着夾衣。蚊帳破得東一個洞,西一個洞,蚊蟲乘機來襲,常在我的臉部留下不少的成績。這時注意到我的情形的卻另有一位好友劉威閣先生。他是在約翰和我同級的,我剛入約翰做新生的時候,第一次和他見面,我們便成了莫逆交。他有一天由家裏回到學校,手裏抱着一大包的衣物,一團高興地跑進了我的臥室,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件棉袍,一頂紗帳!我還婉謝着,但是他一定要我留下來用。他那種特別愛護我的深情厚誼,實在是使我一生不能忘的。那時他雖已結了婚,還是和大家族同居的,他的夫人每月向例可分到大家族津貼的零用費十塊錢;有一次他的夫人回蘇州孃家去了一個月,他就硬把那十塊錢給我用。我覺得這十塊錢所含蓄的情義,是幾十萬幾百萬的鉅款所含蓄不了的。
我國有句俗話,叫做“救急不救窮”,就個人的能力說,確是經驗之談。因爲救急是偶然的、臨時的;救窮卻是長時期的。我所得到的深摯的友誼和熱誠的贊助,已是很難得的了,但是經常方面還需要有相當的辦法。我於是開始翻譯杜威所著的《民治與教育》。但是鉅著的譯述,有遠水不救近火之苦,最後還是靠私家教課的職務。這職務的得到,並不是靠什麼職業介紹所,或自己登報自薦,卻是和我在南洋時一樣,承蒙同學的信任,剛巧碰到他們正在替親戚物色這樣的教師。我每日下午下課後就要往外奔,教兩小時後再奔回學校。這在經濟上當然有着相當的救濟,可是在時間上卻弄得更忙。忙有什麼辦法?只有硬着頭皮向前幹去。白天的時間不夠用,只有常在夜裏“開夜車”。
後來我的三弟進南洋中學,我和我的二弟每月各人還要設法拿幾塊錢給他零用,我經濟上又加上了一點負擔。幸而約翰的圖書館要僱用一個夜裏的助理員,每夜一小時,每月薪金七塊錢。我作毛遂自薦,居然被校長覈准了。這樣才勉強捱過難關。
畢雲程先生乘汽車趕來借給我一筆學費,也在這個時期裏,這也是我所不能忘的一件事,曾經在《萍蹤寄語》初集裏面談起過,在這裏就不贅述了。
深摯的友情是最足感人的。就我們自己說,我們要能多得到深摯的友誼,也許還要多多注意自己怎樣做人,不辜負好友們的知人之明。
(原載193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