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首

  鶴首是一種式樣古雅的日本花瓶,色彩鮮亮,瓶子頸又細又長,跟仙鶴似的,因而得了名。送我這隻鶴首瓶的是東京赤羽莊的女主人。臨離開日本前夕,有些日本作家替我餞行,邀我到赤羽莊去。小院裏正開着紫色的木筆,門口掛着鳥網和幾隻野味,情調夠別緻了。一進屋,中島健藏、石川達三、白石凡、芹澤光治良等多人都在座。

  中島先自笑着說:“今天要請你吃一種特殊風味的菜,叫做‘御狩場燒’。”

  我笑着問:“是不是要自己親自狩獵呢?”

  中島說:“一會兒瞧吧。”

  菜真有點特殊。有從山上新採的蕨薇,有蜜蜂蛹兒,有鵪鶉。最後赤羽女主人端來幾盆火,上頭擱着淺淺的平底鐵鍋,又端來幾盤切碎的野鴨子。石川解釋說,古時候諸侯打獵,獵到的野味,當場烤着吃,現在正是仿照古代狩場的吃法。女主人便親自替大家燒烤野鴨,加上各種各樣的作料,一嘗,鮮美極了。

  飯後,女主人弓着腰說:“今天有遠來的稀客,想送客人一件禮品,表表心意,不知道肯不肯收?”便捧出一隻鶴首瓶。

  瓶子作的是那樣精巧,不愧是件藝術品。我正在反覆細看,中島說:“你該想不到,這還是從中國傳來的呢。”就遞給我一頁說明,上面約略說唐代有個和尚從中國到日本,帶來鶴首瓶,傳到時下,能造這種瓶子的只剩一個人了。

  我不覺對瓶子發生異樣的興趣,拿在手裏再三摩挲,捨不得放手。我摩挲的是日本的藝術品,裏面卻含着中國古代能工巧匠的心血。這隻鶴首瓶,正是中日兩國人民文化交流的結晶之一。當年有人把瓶子從中國帶到日本,現在我卻又要把瓶子帶回中國去,多有意思。

  究其實,類似鶴首瓶這樣的事,還多得多呢。不妨讓我再略記幾件。

  一天後晌,我冒着細雨到武藏野去訪問龜井勝一郎,老遠就望見龜井打着傘立在板門前,滿頭銀絲,笑眯眯地迎着客人。

  龜井一直把客人迎進屋裏坐下。一擡眼,我瞥見窗前一樹梅花,開得像雪一樣。龜井笑指着說:“梅花在迎客呢。”我一時覺得,滿頭銀髮的龜井倒像是迎客的梅花。

  龜井是著名的批評家,慢言低語地談着日本文學,又拿出幾幅他自己去年訪問中國時畫的畫兒,最有詩意的是那幅《姑蘇城外寒山寺》,於是我們便談起詩來。這時候,他女兒跪在茶几旁邊一爐炭火前,研着什麼,又調着什麼,不一會便捧着一隻挺古拙的大杯送到我眼前。我雙手接過來一看,齊杯底是又稠又綠的香茶,喝一口,味兒有點苦,卻是很提神的。

  龜井微笑着說:“這是日本的茶道,古時候從中國傳來的。”

  我說:“中國不再這樣喝茶了。”

  龜井夫人從一旁說:“你喝茶的那隻古杯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杯外邊有隻鶴,杯裏有隻龜,是我們的家寶。”

  我說:“中國有句古語:千年龜,萬年鶴——都是長壽的徵兆。”

  龜井不覺微微一笑說:“日本也是這個意思。”

  我就說:“你看,我們兩國人民的風俗人情怎麼這樣相像?難怪我到日本以後,儘管是初次來,一點也不生疏,處處都有點鄉土的感覺。”

  這種感覺在川端康成家也很親切。

  去訪川端那天,已經是深夜。這位小說家有六十多歲了,頭髮灰白,臉很瘦,兩隻大眼卻挺有精神。他爲人沉默寡言,你問一句,他答一句,有時不答話,只用熱情的大眼望着你。聽人說他家裏藏着豐富的文物,很想看看。川端也不說什麼,站起來走進裏屋,一轉眼搬出件東西來,亮給你看。來來往往有那麼幾次,席子上早擺滿東西。這裏頭有叫做“蠟纈”的唐三彩陶瓶,有宋汝窯瓷,有明朝文徵明寫的十札,還有清乾隆年間畫家羅兩峯的畫稿。這位畫家造意挺新奇,一幅畫上畫着一片火光,嚇得一隻兔子落魂喪膽地跑,題詞是“忽看野燒起”。

  川端指着那隻兔子,含有深意地一笑,我也笑了。

  陪我同去的松岡洋子幫助主人端出酒來。川端喝了一盅,臉色緋紅,有些酒意,話比較多起來。他說他翻譯過《紅樓夢》,又說郭沫若在千葉的藏書,都完好無缺地收在吉祥寺,原叫郭沫若文庫,後來又加進些別的書,改叫亞細亞圖書館,他自己也參與了這件事。川端說着,又殷殷勤勤替我斟茶,指着茶杯說:“這是明朝的瓷器,看得出麼?”

  茶杯是白地畫着藍色的豎紋,像窗格一樣,不是中國風格。我說出自己的看法。川端說:“這種花色叫麥秸紋,日本最流行,杯子可確實是從中國來的。也許是當年日本特意向中國定製的。”說着他又用熱情的大眼望着我。從他那眼神裏,我總覺得他心裏藏着一句話,一種情意,還沒表露出來。該是句什麼話呢?

  隔兩天,我去拜訪井上靖時,不想倒從井上靖口裏聽到這句話。

  井上的家是座兩層小樓,園子裏紅梅乍開,紅梅小閣,又是一番風情。主人是個五十來歲的人,長臉,油光的大背頭,自己說年輕的時候就有心願要寫作,可是直到四十歲才動筆寫小說。他的小說有現代題材,也有歷史題材。歷史小說突出的特點是多半採取中國的漢唐故事。像《樓蘭》《天平之甍》等都是。可惜我不能讀他的原作,不清楚他的歷史觀點,也就無法跟他詳細談論這些作品。不如且聽作者的自白爲是。

  井上說:“我對中國的歷史總有點懷古的感情。我寫了秦始皇,寫了漢武帝,寫到漢人和異民族的戰爭,也寫到漢人對黃河沙漠等大自然的鬥爭。長安洛陽曾經產生過多麼豐富的文化,曾經在人類歷史上開過多麼燦爛的文化之花啊。前幾年我訪問了中國,在中國做了一次極其愉快的旅行。我還想再去,特別是去看看那些孕育過中國古代文化的搖籃地帶。”

  我說:“今天的中國是更值得看看的。”

  井上說:“是啊,今天和過去的歷史不能割斷,我想尋找一下今天和過去的聯繫。”說到這裏,他停了停,又輕輕說,“我確實是熱愛中國的。”

  這是井上靖的一句話,實際也是無數日本人民的心頭話。赤羽女主人那隻鶴首瓶,不正表示着同樣的話意麼?

  我不禁反覆尋思:這許多日本朋友跟我各有自己不同的生活經歷,不同的思想,但在一見之下,彼此卻那樣容易理解,感情又那樣容易結合,原因在哪兒呢?是不是因爲我們兩國人民的歷史文化自古以來便一脈相通,互相交流,生活感情上有許多共同點,我們的心靈才這樣容易互相擁抱?究竟是不是,還得請日本朋友指教。

一九六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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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楊朔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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