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奶

  第二個兒子終於出去當兵了。沒有誰能曉得陳老奶的內心起了什麼樣的震動。第二天,她沒有起牀。她什麼也不吃,話也不願說。大兒子和大媳婦走進去的時候,她揮着手要他們出去。跟她說話,她搖搖頭,轉過了臉。她那個頂心痛的孫子,平常是怎樣糾纏她也不覺得一點厭煩的,現在都變成了陌生人一樣,引不起她什麼興趣。她的臉上沒有淚痕,也沒有什麼悲苦的表情,只顯得浮上了一層冷漠的光。她沒有嘆息。呼吸似乎遲緩而且微弱了。這樣的一直躺到夜裏,大家都熟睡以後,她忽然起來了。她好像變成了一個青年人,並不像已經上了六十歲,也不像餓了一整天似的。在這一夜裏,她幾乎沒有停止過她的動作,彷彿她的心裏有一團火在燒着一樣,她這樣摸摸,那樣翻翻箱子,櫃子抽屜全給打開了,什麼都給翻亂了。大兒子和媳婦聽見她的聲音,連連的問她,她只是回答說:“找東西”,門又不肯開。找什麼東西?好像連她自己也不清楚,一直到東方快發白,她像點盡了油的燈火似的,倒到牀上。

  但是就從這天下午起,她忽然恢復了正常的生活。她沒有病,只比以前瘦削些,眼圈大了一點,顯得眼窩更加下陷了。走起路來,雖然有點踉蹌,但可以相信這是因爲小腳的緣故,倘使不遇到強力的跌撞,她是決不會倒下去的。她的心也像很快就平靜了,或者至少可以說,即使她在沸滾的水中煎熬着,也不能立刻就在她的外表下找出什麼標記來。熟識她的人看不出她和以前有什麼不同;不熟識的人也決不會想到,就在不久以前,她的心受過怎樣強烈的震動,她的行動起過什麼樣的變化——不,關於這些,甚至連她自己也好像全忘記了,不但不像曾經發生過一些意外,就連第二個兒子也像不曾存在過似的,她從此不再提起她的這個兒子,別人也竭力避免着在她面前提到他。但當誰稍不留心,偶爾提到他的名字或什麼,她冷漠得像沒聽見或者像不認識他似的。她彷彿本來就不曾生過他,養過他,愛過他,在他身上耗費了無窮無盡的心血一般。她像是把一切都忘記了,——但也只是關於他的一切,別的事情就全記得清清楚楚。如果她的腦裏存在着一根專司對他的記憶的神經,那末現在就恰像有誰把這一根神經從她腦裏抽出去了。

  她現在也愛說話,臉上也常有點笑容了。在家裏,她雖沒有一定的工作,但她卻什麼事情都做,甚至沒比她的兒子或媳婦做得少。煮飯菜,清房子,無論什麼雜事,她都要幫着媳婦做。此外大部分的精力就消耗在那個六歲的孫子身上。她不喜歡閒着,這已是她多年的習慣,但在過去五六年中,無論她一天忙到晚,她只是等於一個打雜差的人,許多事情依着大兒子和媳婦的意見,自己不大願意提出主張來。“我還管他們做什麼呢!年紀都不小了,好壞都是他們的,我也落得享幾年清福!”她常常對人家這樣說。她一點沒有錯,她的大兒子和媳婦都是又能幹又勤勞,對她又孝敬,有什麼不放心呢!只有第二個兒子,究意還是一匹沒上繮絡的馬,她得用全副精神管他……。但是現在,她又一變爲這一家的主人了。不論什麼事情幾乎都要先得到她的同意才行,不然,她就會生氣。她已經幾年沒有管理銀錢,現在她卻要她的兒子和媳婦交出來,由她自己來支配了。第二個兒子的出去,在她一生的歷程上是一番最可怖的波濤,這是無可否認的。她好像一個懈怠了數年的舵夫,經過這次打擊,終於又挺身出來緊握着船舵,負起了一切責任。沒有人曉得她這改變是因爲譴責自己還是因爲要把她的過去的希望重新建築起來的緣故。但總之,她這樣做,全是爲了後一代人,卻是極其明顯的。

  她的大兒子現在完全代替了第二個兒子的地位,就連穿衣吃飯也要受她的管束了。

  “你看,你的衣服!這算什麼呀?”

  陳老奶最不喜歡人家不把衣鈕一個一個的扣好,她常常說,這種人是不走正路的。她又不許她兒子穿拖鞋,她說只有懶人才這樣。她自己吃的極壞,一碗菜要吃好幾頓,有誰送了好的食物來,往往擱上好幾天,一直到發黴生蟲。但她對兒子卻並不過分節省,看見他少吃一碗飯就要埋怨。她每次阻止他空肚出門。回來遲了,她要詳細的盤問。她最反對的是菸酒嫖賭,她的大兒子恰恰喜歡喝幾口酒,有時也高興打牌。他是一個商人,在這鎮上的一家雜貨店裏做賬房,搭了一千多元股本,也算是個體面的人,無論怎樣戒不了酒和賭,因爲這兩件事在他們簡直是種必不可少的應酬,許多交易往往就在喝酒打牌中間談妥的。每當他違了禁,陳老奶好像善於看相的人似的一望他的氣色就立刻知道了。

  “你又做什麼去了?你又—?—”她氣憤的說。

  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第二個兒子的身上,照以往的例子,她準會爆炸起來,從她的口裏迸發出各種各樣咒罵的語句,甚至還會拿起棍子或什麼,做出惡狠狠的姿勢;但現在,好像,她絕對禁忌着似的,什麼咒罵的語句都沒有了,總是簡短的說:“你—?—”在這一個字裏,可以聽出她的氣怒,怨恨,沉痛和失望來。

  “媽變了,”大兒子暗地裏對自己的妻子說,“好多事情看不透,講不通,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要她時時刻刻管着!”

  “我們只有依順她,”他妻子說,“她現在—唉—,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了呵!”

  “她自己簡直變得像個小孩子了。”

  “那你就哄哄她,讓她滿意吧,這樣老了呵。”

  他的妻子真是個頂賢淑的女人,對丈夫對婆婆總是百依百順,又能刻苦耐勞,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因此她常常博得陳老奶的歡心。但她也並非完全沒有過錯被她婆婆發現,這時她老人家就用嘆息的音代替了埋怨,呼出來一個字:

  “嗨…………”

  但無論怎樣,在她的管理之下,這一個家庭即使失去了一個年輕力壯的支柱,卻並不因此就顯出悲傷頹唐的氣象,它反而愈加興奮振作,如一隻張滿了風帆的船隻與激流相搏鬥着,迅速的前進了。

  過了三個月,陳老奶的第二個兒子寫信來了。他報告他雖然離家很遠,但還在後方受訓練,一時不會開到前方去。他簡略地報告他平安之後,一再請他母親放心,要她老人家多多保養自己的身體,勸她別太操心勞碌,勸她吃得好一點,多尋點快活的事情散散心。最後他又問候他的哥哥和嫂嫂,要求他們好好侍候母親。

  這封用着普通書信格式和語句寫來的家信,首先就打動了哥哥和嫂嫂的感情。他們雖然沒一天不爲目前和未來掙扎,但自從這個唯一的兄弟走後,卻沒有一天不像沉在深淵裏。講感情,他們是同胞,講生活,他們是不可分的左右手。可是,戰爭使他們遭遇到生別死離之苦,使他們各自孤獨起來,在渺茫的生死搏鬥場中,誰也不能援助誰了。在從前,當兵是升官發財的一條捷徑,像他兄弟那樣聰明人也讀過幾年書的,一出去準會榮宗耀祖,衣錦還鄉;但現在可全不同,稍有知識的人都是抱着爲救國而犧牲的目的去的,他的弟弟就是這千千萬萬之中的一個。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到他呢?沒有誰知道?火線上不是隻見血肉橫飛嗎?“不會再回來!”他母親這樣想,哥哥這樣想,嫂嫂也這樣想。他們幾乎已經許久沒把他當做活着的人看待了。

  可是,信來了,他終於還平安的活着,惦念着家裏的親人……

  於是哥哥和嫂嫂首先讀到了信,就像從夢裏醒轉來似的,記起了一切的過去,眼前又輝耀起未來的希望,揹着陳老奶哽咽起來。

  他們很遲疑,要不要把這消息告訴老年的母親,母親變了樣,在竭力壓抑着心底的悲痛,這是很明白的事,現在究竟要不要觸動她的創痛呢?這雖然是個可喜的消息,但它將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呢?據大兒子的意見,這會給她老人家更大更長久的痛苦,不如完全瞞着她的好。但他的妻子卻反對他的意見,她認爲這可以使母親更加安靜些。

  “這樣老了,做什麼不讓她得點安慰,存點希望呢?”

  他們商量了好久,結果還是決定去告訴她。

  吃過晚飯,陳老奶逗着孫子睡去後,習慣的獨自對着油燈坐着,像在思索什麼似的,她兒子和媳婦輕輕走近了她。

  “媽,”他手中拿着信,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用極其平靜的聲調說,“弟弟寫信來了,他很平安。”

  她好像沒有聽見似的,只動了一下眉毛,對燈火呆望着,沒有什麼別的表情。大兒了惶惑的等待了一會,又低聲的說了:

  “媽,弟弟寫了信回來了,他記掛你老人家哩……”

  他們看見她那削瘦的下巴動了一動,像是要說話似的,但又忽然停住了,只慢慢的合上了眼瞼,像在誠心祈禱一般的過了一會才漸漸睜開來,望着她的兒子。

  “你說的是……?”她很安靜的問。

  “是的,媽,”媳婦立刻接上去說,“弟弟來了信,他還在受訓練呢——”

  “他很好,”大兒子接着說,把信遞到她面前,“什麼都很好。”

  陳老奶什麼表情也沒有,彷彿這事情於她毫不相干一樣,對信封望了一會,依然很安靜的說:“你就念一遍給我聽吧。”

  大兒子照着她的意思做了,讀着讀着自己卻又禁不住感動起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在這信中,他看到了弟弟對家中人的想念的殷切,也想到了他受訓時候可遇到的辛苦來。但這時他的妻子卻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婆婆的身上。她已經貼近了她,怕她老人家會感動得倒下來。她把目光盯着她老人家,看她有什麼表示。

  但是她依然冷淡得利害,等她大兒子讀完了信,只淡淡的說道;

  “還在受訓,那也好。”

  隨後她像什麼都過去了似的,開始對媳婦囑咐明天應做的事:買什麼菜,怎樣煮,孫子的鞋底快爛了,要早點給做新的,罩衣也該給換洗了……最後她看見大兒子驚異的在那裏呆着,就對他吩咐道:

  “起早的人,也要睡得早,保養身體要緊哩!”

  兒子和媳婦一時猜不透她的意思,硬在她的房裏張惶失措的坐了許久,一直等到她安靜的上了牀,他們纔出去。但就在隔壁,他們也不能立刻就睡熟去,爲的是怕她會半夜裏起來,讓自己的不安關着門內發作。

  但是這一夜她睡着沒有什麼聲息,第二天也和平常一樣。這一封信,在兒子和媳婦都認爲會激起她極度興奮的,卻竟比一個小石子投到海里還不如,連一絲微波也沒漾起,以前,她原是極其善於感動,神經易受刺激的,現在竟變成了一副鐵石心腸似的人了。

  她的心底裏存在着什麼呢?沒有誰知道。她現在幾乎是和深不可測的海底一樣,連跟她活上了三十年的大兒子也不能認識她了。然而無論怎樣,兒子和媳婦都可以看得出來,她是在狂風逆浪中握緊了船舵,不允許有絲毫鬆懈,要堅決的衝着前進的。

  她的努力並非徒然。因着她的堅決與鎮定,耐勞與刻苦,幾個月以後,這個家庭不但能夠在暴風雨中屹然支持着,而且顯得稍稍安定了。

  他們這一個頗不算小的市鎮,本來就很容易激盪,抗戰開始以後,物價的增高是和城市裏差不多的。可是最近因着搬來兩個中學,突然添加了六七百人口,什麼東西都供不應求,價格可怕的上漲了。單就青菜來說,以前只賣幾分錢一斤的,現在也跳到了一毛半,二毛了。因着這變動,鎮上居民的生活就很快失卻了平衡,一部分人愈加貧困,另一部分愈加富裕了。

  她這一家沒什麼田地房屋,歷年積蓄下來的也只有一千多元,放在雜貨店裏是利息並不厚的。在這時期,若是單靠大兒子每月二十幾元薪水的收入,那他們是絕難維持的。幸而陳老奶有主意,她看到物價在漸漸高漲,就連忙從雜貨店裏抽了一部分本錢出來,買足了幾個月的柴,米,油,鹽,另外她又就近租了一塊菜園,帶着媳婦種了各種蔬菜,把生活暫時安定了以後,她還利用着一二百元做一點小買賣,和幾個女人家合股採辦一小批豆子,花生,菜油,有時幾匹布,幾隻小豬,物價提高了,她就把它們賣出去,如果低落了,她就留着自己吃用,她兒子曾經主張做更大的買賣,以爲這時無論什麼東西都可賺錢,即使借了錢來也是極合算的。但是她反對這麼做,而且她禁止她兒子另外去做買賣。她說:

  “你們年輕人,做事不踏實,只愛買空賣空,不走運就破產,就永不能翻身!這世界,有得飯吃就夠了,做什麼要發橫財呢?我做這點小買賣,是留着退步的,不像你們那樣不穩當!”

  真的,她做事是再穩當沒有了,什麼都盤前算後的先想個明白。譬如爲了買一二百斤花生,她就先要把市面的行情問清楚,各家的存貨打聽明白,然後一籮籮選了又選,親手過了秤,才叫人挑回家裏來。

  她精明能於勝過她的兒子,不久以後,她幾乎成了這鎮上第三等的商人了,雖然她並不是正式的商人,也無心做商人。因爲她留心一切,愛打聽,愛查問,所以什麼行情都曉得,什麼東西要漲價,什麼東西要跌價,她也消息很靈通。她吃飽了飯,常常帶着孫子在門口望,在街上走,跟這個攀談,跟那個點頭。

  “真作孽呵!”有些人暗地裏議論她說,“這樣大年紀了,卻輪到她來受苦,什麼都要她擔當!”

  但也有些人表示另一種意見說:

  “看看榜樣吧,年輕人!個個都像她,就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擔當得起了!”

  但是不幸,第二個兒子出門才半年,陳老奶又受到了更大的打擊:一個春天的晚上她的大兒子喝得微醺回來,捱了她一頓埋怨,第二天就起不了牀了。他發着很高的熱,兩頰顯得特別紅,不時咳嗆着,她現在終於極度的不安了,正如第二個兒子臨走前幾天一樣,想用所有的力量來挽救。她接連請了幾個醫生來,但一個說是春瘟,另一個說是酒入了肺,第三個卻說是鬱積成癆。一連幾天藥沒有停止過,卻只見他越來越厲害,言語錯亂,到後來竟不認識人了。

  她像犯了大罪的人一樣,總懷疑着自己是平常太管束了他,那一天晚上的埋怨又傷了他的心。她極度懊悔的去喊他,一再的答應他道:

  “你要怎樣就怎樣吧……只要你的病快些好,想喝酒就給你買點好的……”

  她日夜守在他牀邊,時時刻刻注意着他的臉色,默默的虔心的祈禱着,一面又不時叫媳婦燒開水,煎藥來給他喝。

  但是,什麼希望也沒有了。只經過八天,她的大兒子在高熱中昏過去了。他從此不再醒來……

  這一隻暴風雨中鎮定的前進的小船,現在撞着了礁石,波濤從船底的裂縫裏涌進來了,全船的人起了哀號,連那最堅強的舵工也發出絕望的呼號來。這個年老的母親的心底有着什麼樣的悲痛,幾乎沒有人能夠形容。她生下了兩個兒子,費盡半生心血,把他們教養大,現在都失去了,而且是在這樣紛擾的時代,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的時候。留下來的人是多麼脆弱呵,像是風中的殘燭,像是秋天的枯葉……

  還沒有誰曾經看見她這樣悲慟的號哭過,只有十幾年前,當她丈夫丟下她和兩個兒子的時候,她也是哭得很傷心的,但比起現在來,卻又不同了。那時她的肩上是負着撫養兩個兒子的責任,同時也把一切希望寄託在他們兄弟兩個人身上,雖然艱苦,前途卻是明亮的。但現在,希望在哪裏?光又在哪裏呢!……她已經是這樣的老了,還能活上幾年呢?在她活着的時候,她能看見什麼呢?……爲了後代,她牛馬似的勞碌了一生,而結果竟是這樣的悲慘嗎?……

  不,希望仍然是有的,即使是極其渺遠呵。就在眼前,也還有一個春筍般的在成長着的承繼香火的孫子,和那賢淑的媳婦呵!——唉,即使單爲了這個可憐的好媳婦呵……

  是的,幾天以後,她終於從悲慟中清醒過來了。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又開始管理家務。而且不止一次的勸慰着日夜浸在淚水裏的媳婦。

  “你的日子多着哩,比不得我!孩子長得快呵,你總有稱心的一天!……”

  有時她這樣說:

  “別怕,我還年輕呢,再幫你十年二十年……啊,你老是傷心,傷心有什麼用!倒不如愛惜身體,好好把孩子養大,怎見得不是先苦後甜呵,……”

  自然,媳婦是不會忘記以前的事的,但爲了老年的母親和幼小的孩子,便不能不強制着自己的情感,她終於也和母親一樣的漸漸振作起來了。

  “我有什麼要緊呢!”媳婦回答說,“苦了一生又算什麼!只是,你老人家也該享點後福呵!”

  “活到這年紀,也算是有福了,有媳婦有孫子,我還有什麼不足哩!”

  這樣互相安慰着,她們又照常工作起來,靜靜的度過了許多長夜和白晝,讓悲傷深埋在最深的心底裏。

  第二個兒子在這時期裏,又曾經寫來過第二封信,但陳老奶依然沒有什麼表示,媳婦只見她的臉上好像掠過一線的笑容似的,動了一動嘴角,隨即又把話扯到別的事情上去了。對於大兒子,她從此也一樣的不再提到他。

  可是,熟識的鄰居們可以在這兩個遭遇悲慘的婆媳身上看出顯著的變化來,一個是頭髮漸漸禿了頂,臉上的折皺越多越深,眉棱和顴骨愈加高了;一個是臉上蒙着一層黯淡的光,緊蹙着眉毛,老是低着頭沉默的深思着。誰要是走進她們的房子,立刻就會感到冷靜,淒涼和幽暗。

  “可憐呵!這兩個婆媳!……”人家都嘆息着說。

  但這也不過是隨便的嘆息罷了,誰能幫助她們什麼,誰又願意幫助她們什麼呢?在這世上,壞的人多着呢!到處有倚強凌弱的人,到處有蒙面的豺狼……

  就在這時,她的大兒子的老闆來欺負她們了。他承認陳老奶的大兒子有幾百元錢存在他雜貨店裏,但她大兒子卻借支了一千多元,那老闆假造了許多張字據,串通了一個夥計做證人,現在來向她催索了。這是她怎樣也夢想不到的事情,如果那是真的,她這一家孤兒寡婦怎樣度日呢?

  “我的天呵,沒有這種事,”她叫着說,“我兒子活着的時候,從來沒向店裏借過錢!他借了這許多錢做什麼用呀?他活着的時候,你做什麼不和他算清呀!……”

  但是,那老闆拿着假造的證據,冷笑的說道:

  “那麼,我們到鎮公所去吧,看你要不要還我這筆賬——借去做什麼用,我那裏知道,中風白牌,花雕紹酒,誰又管得着他!你想想他是怎樣得病的吧!”

  她氣得幾乎暈倒了。世界上竟有這樣惡毒的人,來欺詐一個可憐的女人,還要侮辱那已死了的兒子!倘使她是個青年的男子,她一定把他用拳頭趕了出去!但是現在,她有什麼辦法呢,一個衰老了的女人?她只得跟着人家到鎮公所去。

  鎮長恰好是個精通公文法律的“師爺”,他睜起上眼皮,從玳瑁邊的眼鏡架上望了陳老奶一眼,再會意的看了看又矮又胖的老闆和三角臉的證人,就立刻下了判斷說:

  “證據齊全,還躲賴什麼!”

  她叫着,辯解着,訴說着,甚至要發誓了,全沒有用,鎮長很少理睬她,到最後聽得十分厭倦,便走了出去,宣佈案子就是這麼結束了。

  “老實說,我也是個喜歡喝酒打牌的人,”他在大門口含笑的對她說,“你兒子是和我常常在一起的。一次他輸了五百,一次三百,這事情你哪裏知道呀!”

  問題很快被解決了。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不到幾天,鎮長就把存在幾處的錢統統提了去。人人都明白,這是一件怎樣黑良心的勾當,但沒有人敢代她說一句話,只有暗地裏嘆息說:

  “可憐呵,這老太婆!……”

  現在她們怎樣活下去呢?剩餘的錢沒有了,又沒有田地房屋,又沒有掙錢的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

  可是陳老奶好像愈加年輕了,她依然緊握着船舵,在暴風雨中行駛。她一天到晚忙碌着,彷彿她的精力怎樣也消耗不完似的,雖然她一天比一天老了瘦了。

  “眼淚有什麼用呀!”她對那常常浸在淚水裏的媳婦說,“只有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她馬上改變了她們的生活。她自己戴上一副老花眼鏡,開始給人家打起鞋底來。媳婦是很能做針線的,陳老奶就叫她專門給人家縫衣服。有的時候,婆媳倆還給學校裏的人洗衣補衣。園裏的蔬菜種大了。就賣了大部分出去。遇到禮拜天,學生們紛紛出外遊玩時,她就在門口擺下一隻爐子,做一些油炸的餅子賣給他們。

  物價正在一天天的往上漲,她們的精力也一天比一天消耗得更多。凍餓是給避免了,但人卻愈加憔悴起來。尤其是陳老奶,她究竟老了,越是掙扎,越是衰老得很快,不到幾個月,頭髮和牙齒很快就脫光了,背也駝了起來,走路像失了重心似的踉蹌得更利害了。

  “你老人家本來是早該休養了的,”媳婦苦惱的說,“還是把什麼都交給我做吧,我都擔當得起的。”

  但是陳老奶卻固執的回答說:

  “我又有什麼擔當不起呢!你看我老了不是?……早着呢!我沒比你老得好多……你看,你的眼皮老是腫腫的,這纔是太吃力太熬夜了……”

  有時她這樣說:

  “我是苦慣了的,不動就過不得日子呀!你不看見我老是睡不熟嗎?不做一點事情,又怎麼過下去呢?”

  那是真的,陳老奶睡眠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天還沒亮,雞還沒啼,她早已就坐在牀上了。有時她默默的想着,有時她就在黑暗中摸着打鞋底,一直到天亮,窗子總是在東方發白前就給推開了一部分,她在靜靜的等候着早晨的來到。她不像一般人似的越老越愛說話,她常常沉默着。她的話總是關聯着眼前和未來的事。她不時勸慰着媳婦,教導着孫子,對於自己卻很少提起,總說一切都滿足,身體也沒有什麼不舒服。

  可是媳婦卻看出她眼力漸漸差了,打出來的鞋底常常一針長一針短而且越來越鬆了,洗出來的衣服也不及以前的乾淨,有時還看見她的手在顫抖,在搖晃。爲了怕她傷心,媳婦不敢對她明說,只有暗地裏把她做過的事情重做一遍。這情形,陳老奶雖然沒有覺察出來,但過了不久,卻似乎也起了一點懷疑,好幾次的問媳婦道:

  “你看我打的鞋底怎樣?怕不夠緊吧?”

  “結實得很呢,媽!”媳婦哄騙她說,“我打的也不過這樣呵!你看又整齊又牢固,我真佩服你老人家哩!”

  陳老奶微微笑了一笑,好像很得意的樣子。

  但是有一天,陳老奶卻忽然極其自然的說道:

  “有備無患呵,早一點給我準備好,也免得你臨時慌張……衣服鞋襪都有了,就差一口壽材了……”

  “怎麼啦,媽?”媳婦突然嚇了一跳,幾乎哭了出來,“你怎麼這樣說呀,媽?你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什麼,”陳老奶安靜的說,“不要着急。你知道我脾氣,我是什麼都要預備得好好的。現在什麼東西都在往上漲,再過兩三年用得着它時,又曉得漲到什麼樣呵。”

  媳婦立刻安靜了,聽見她說是準備兩三年後用的,而且想使她安心,也照着她的意思做了。

  陳老奶還帶着媳婦親自往棺材店去看材料。和人家講好厚薄尺寸和價錢,一點不變臉色,卻反覺十分滿意似的,她看見媳婦皺着眉頭,她便笑着說:

  “你看,你又怕起來了!我能夠把自己以後的事情安排得好好的,還不算有福氣嗎?世上像我一樣的有幾個呢?……”

  “那自然,”媳婦只好勉強裝着笑臉回答說,“誰能及得你呀!譬如我—”—

  “那有什麼難處!”陳老奶笑着回答說,“做人做人只要做呀,譬如走路,一直向前走,不要回頭就是了……你看我老了,我可是人老心不老呢……”

  但就在同時,媳婦發現了她老人家又起了另一種變化:她時常忽然的閉上眼睛,搖晃了幾下頭,用手去支着它,或者把身子靠到牆壁去,約莫經過一二分鐘才能恢復過來。

  “你有點頭暈嗎,媽?”

  “不,”她回答說,“我好像記起了什麼,但又記不起來哩……我真有點糊塗了……”

  隨後,她推說自己記憶力差了,把銀錢統統交給了她的媳婦:

  “還是你去管吧,我到底老了……”

  可是雖然這樣,她仍舊一天忙到晚,不大肯休息,她看出媳婦在憂慮她的身體,她還埋怨似的說:

  “早着呢!你慌什麼呀!我要再活十年的!”

  然而時候終於來到了。第二個兒子出門後第三年,一個冬天的晚上,陳老奶坐在牀上,背靠着牀頭,對着那在黯淡的燈光裏縫衣的媳婦,輕聲的說道:

  “你過來,我告訴你……”

  媳婦驚訝的坐在牀沿上,凝神望着她,看見她的臉上正閃動着一種喜悅的光輝。

  “我一連做了好久的夢了,每次都是差不多,”她緩慢而且安詳的說,“我看見孫子長大了,成了親了……又像是大孩子還活着,歡天喜地的在吃誰的喜酒,喝得醉醺醺的……又像是仗打完了,二孩子穿着軍裝回家了……你好像肥了,老了,做了婆婆,又像是我自己年輕了……喔,你怎麼啦?”她看見媳婦眼眶裏閃動着淚光,嚴肅的說道,“我近來做的都是好夢,我心裏從來沒這樣舒暢過……你應該記得我的話,你總有出頭的一天的……是嗎?”

  她看見媳婦伏在她身上哽咽起來,便伸手摸着她的頭髮,繼續的說道:

  “別傷心呀,記住我的話:做人總是要吃苦的……先苦後甜呵,你總有快樂的日子……我是很滿意了……”

  於是她微笑着,漸漸閉上眼睛,躺下去睡熟了。

  第二天清晨,媳婦還沒醒來,曙光已經從窗隙裏射進來了。它壓抑着小房中的陰黯,靜穆的照明瞭陳老奶的牀鋪。陳老奶臉上映着微笑的光輝,安靜的休息着。但她的眼睛不再開開來,她已經在深夜裏,當媳婦悲傷而且疲勞的進入夢境的時候,和這世界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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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魯彥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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