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閱卷前的序,後面記着一九二四年二月;算來已是四年前的事了。而無隅的死更在前一年。這篇序寫成後,曾載在《時事新報》的《文學旬刊》上。那時即使有人看過,現在也該早已忘懷了吧?無隅的棺木聽說還停在上海某處;但日月去的這樣快,五年來人事代謝,即在無隅的親友,他的名字也已有點模糊了吧?想到此,頗有些莫名的寂寞了。我與無隅末次聚會,是在上海西門三德里(?)一個樓上。那時他在美術專門學校學西洋畫,住着萬年橋附近小弄堂裏一個亭子間。我是先到了那裏,再和他同去三德里的。那一暑假,我從溫州到上海來玩兒;因爲他春間交給我的這詩稿還未改好,所以一面訪問,一面也給他個信。見面時,他那瘦黑的,微笑的臉,還和春間一樣;從我認識他時,他的臉就是這樣。我怎麼也想不到,隔了不久的日子,他會突然離我們而去!但我在溫州得信很晚,記得彷彿已在他死後一兩個月;那時我還忙着改這詩稿,打算寄給他呢。
他似乎沒有什麼親戚朋友,至少在上海是如此。他的病情和死期,沒人能說得清楚,我至今也還有些茫然;只知道病來得極猛,而又沒錢好好醫治而已。後事據說是幾個同鄉的學生湊了錢辦的。他們大抵也沒錢,想來只能草草收殮罷了。棺木是寄在某處。他家裏想運回去,苦於沒有這筆錢雖然不過幾十元。他父親與他朋友林醒民君都指望這詩稿能賣得一點錢。不幸碰了四回壁,還留在我手裏;四個年頭已飛也似地過去了。自然,這其間我也得負多少因循的責任。直到現在,賣是賣了,想起無隅的那薄薄的棺木,在南方的潮溼裏,在數年的塵封裏,還不知是什麼樣子!其實呢,一堆腐骨,原無足惜;但人究竟是人,明知是迷執,打破卻也不易的。
無隅的父親到溫州找過我,那大約是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吧。一望而知,這是一個老實的內地人。他很愁苦地說,爲了無隅讀書,家裏已用了不少錢。誰知道會這樣呢?他說,現在無隅還有一房家眷要養活,運棺木的費,實在想不出法。聽說他有什麼稿子,請可憐可憐,給他想想法吧!我當時答應下來;誰知道一耽擱就是這些年頭!後來他還轉託了一位與我不相識的人寫信問我。我那時已離開溫州,因事情尚無頭緒,一時忘了作復,從此也就沒有音信。現在想來,實在是很不安的。
我在序裏略略提過林醒民君,他真是個值得敬愛的朋友!最熱心無隅的事的是他;四年中不斷地督促我的是他。我在溫州的時候,他特地爲了無隅的事,從家鄉玉環來看我,又將我刪改過的這詩稿,端端正正的抄了一遍,給編了目錄,就是現在付印的稿本了。我去溫州,他也到漢口寧波各地做事;常有信給我,信裏總殷殷問起這詩稿。去年他到南洋去,臨行還特地來信催我。他說無隅死了好幾年了,僅存的一卷詩稿,還未能付印,真是一件難以放下的心事;請再給向什麼地方試試,怎樣?他到南洋後,至今尚無消息,海天遠隔,我也不知他在何處。現在想寄信由他家裏轉,讓他知道這詩稿已能付印;他定非常高興的。古語說,“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他之於無隅,這五年以來,有如一日,真是人所難能的!
關心這詩稿的,還有白採與周了因兩位先生。白先生有一篇小說,叫《作詩的兒子》,是紀念無隅的,裏面說到這詩稿。那時我還在溫州。他將這篇小說由平伯轉寄給我,附了一信,催促我設法付印。他和平伯,和我,都不相識;因這一來,便與平伯常常通信,後來與我也常通信了。這也算很巧的一段因緣。我又告訴醒民,醒民也和他寫了幾回信。據醒民說,他曾經一度打算出資印這詩稿;後來因印自己的詩,力量來不及,只好罷了。可惜這詩稿現在行將付印,而他已死了三年,竟不能見着了!周了因先生,據醒民說,也是無隅的好友。醒民說他要給這詩稿寫一篇序,又要寫一篇無隅的傳。但又說他老是東西飄泊着,沒有準兒;只要有機會將這詩稿付印,也就不必等他的文章了。我知道他現在也在南洋什麼地方;路是這般遠,我也只好不等他了。
春餘夏始,是北京最好的日子。我重翻這詩稿,溫尋着舊夢,心上倒像有幾分秋意似的。
1928年5月,國恥紀念日
原載於1928年7月22日《文學週報》第2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