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春萝


  那天晚上年轻的叶××在他的寝室里的床上(今天被教着说是他的)漠然蹲坐着。

  想起来,刚才晚饭时候的食堂,那里的许多大学童,像他那样很小的是一个都找不到的。红脸的先生,那许多东西都是可悲事,而今天同他来的爸爸也已经回去了——他又想起,——家里,家里有妈妈,和祖母,和自己的少许玩具。此刻离开他们是,——叶××想到这儿要流泪了,他不会忘那祖母说,“这样年轻小孩送他到乡间去,爸爸是什么心肠呢,连这祖母也看不着了。”

  “你只会哭,不中用!”

  他就听见父亲的这话了——所以他此刻仍在床中转来转去地只会哭。

  第二天——恐怕还不能说是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叶××已经醒来了,吃了一惊,他在这不惯的地点看见了窗外紫黑的天上的星光,他呆然了。

  ——还不可以起身出去,只是困也不能了。

  他在一刻一刻地等天亮——等到天上有一些白光了,他就在床上,四面都是静寂,除了鼾声可闻之外一点音声听不着。

  “啊,太早了。”

  叶××又呆然等时间的过去。

  ——天上还是只有薄光,星在瞬目的时候,他想,好算早晨了——他急忙穿衣——那穿衣的快,不能比在家里的时候了——他蹑足走过许多少年们的床间,走到门口,把扉柄向右一转,只是不能开;又向左一转,也不能开。

  锁好了——“为什么?假使夜间有火,那么许多学生怎么样可以跑出呢?”

  他这样自说了,不过不愿仍退回自己床里。他一看前面有两张百叶窗,他把那铁栓一抽,窗好容易开了。

  他伸足爬上窗框,向外滑下去——这时候他恰恰擦伤了他的肩上。两足落到地上的时候,一时不能支持自己了。他忍耐着痛,又想关好那窗,不过这窗是要进里面关的,关好了又要自然开出来,他试了好几回,算最后的努力了,好好一推,内面有“咚”的一声,他吃一惊而缩手,大概铁栓落下了,但窗不复开了。

  他向星光和晓光的校庭走去,走向操场,这时候刚才擦痛了的背猛然地痛起来了。

  为了这痛,叶××想要哭了,不过他总算忍耐了。

  虽然不十分大,操场被朝霭包着,他沿校舍走,走到舍角尽处,他看见有什么花开着在,那花前正有阶段,他坐那上面。

  石阶的冷气浸透了他的全身。

  他不知为什么呆然地坐着了。

  不一时,叶××吃了一惊而跳起来了。

  因为听见人的声音,——“怕来捉我了么?”

  叶××前出现的是一个少年:

  “啊,你在这儿。”

  那少年微笑了,绿色的头发,绿色的虹彩:大概已经是高等科了罢,他的瘦躯很高爽,叶××的害怕完全消失了。

  “你肚子不饿?不?!那么我给你看还没有看见的东西看罢,在那儿,——就算你饿了也还没有饭开,原来我是起得很早的,今天却被你先起了。”

  “你名字叫什么?”

  叶××瑟缩地问他。

  “随便你叫我什么罢!”

  “——绿色哥哥——”

  “哥哥有点不便,绿弟罢。”

  于是两人过了操场。

  “叶弟,昨天我听到你的名字了。你几岁?不冷静么?爸爸呢?你好,你有妈妈,我没有妈妈,我从来没有叫过妈妈。”

  进了食堂,叶弟饭也吃不下去——他的眼前映着爸爸,妈妈,祖母。——啊,叫我来这儿是全然父亲的名誉心罢了。

  叶弟怀了一封信,是他的第一回写的信,写着学校里怎样坏,寝室怎么不便,不过他不晓得怎么样去寄。

  在食堂门口,他被绿弟发现了。

  “你要寄?好,我替你寄。”

  叶弟急忙把那信缩进来,上面的字很难看,太怕羞了。

  “那么到我这儿来。”他们到绿弟柜前,他方肯给绿弟了。

  “啊叶弟,你才进一年级,已经会写到这样了。明天早晨有上城的轮船,这信下午可以到了。我去投它。”

  说完了绿弟跑出去了。

  “邮票!”

  “我有,有。”

  他已经跑出校门了。

  ——绿色哥哥——


  绿弟成为叶××的保护者了,铺寝室的棉被——还有一个他的小行李内的衣服的整理——少许零用钱——上课的准备,绿弟都会替他帮忙了。

  绿弟告他,他有一个花园,在运动场的一角,小而热闹的,生着许多花。

  那时候正有许多剪春萝开着在。

  叶××觉着,绿弟的已经没有了母亲,大概会也是这样高音的。

  叶××因为他放课较早,所以课完必要到这园来,等到四面略暗了,有许多归鸟飞过他头上时候。

  “叶弟啊!”的声音可听,那儿会有绿弟来。

  从此以后叶××也一些都不冷静了,许多快活的话,帮忙做许多事体,——为绿弟,他无论什么都会做。

  花园的少许冷清而可怜的剪春萝,清高的绿弟——叶××也不悲伤他的远离家中了。

  有一天,他照例跑到将枯的剪春萝旁边的石阶。那天到了薄暮,绿弟仍不来。——那天他连夜饭也不吃,到处去找绿弟。但是终竟没有找到。

  在寝室里等,但是熄灯后仍不见来,在暗黑的寝室中叶××在失了头绪,不知所措。

  “去问先生。”——不过他没有那种勇气——

  翌日呆然地叶弟在校门附近彷徨。

  忽然他吃了一惊,——因为后面有人——他抱着在绿弟的手中了。

  “你在担忧么?因为昨天爸爸生了病,有人来接我,我连告诉你的机会也没有,回去来了。”

  叶××在好好发颤,眼中此刻才流泪了——

  “唉,叶弟你不好同我分别了,永久我们要在一块儿,要活在一个世界里,——今天还没有灌花园——”

  灌水原来是叶××的职务,他此刻觉到他忘去他的职务了,他惭悔了——

  两人立在花园前。

  绿弟一面向花灌水。

  “这花是为我们两开的花,是我们两人友情的花!”

  叶××心中,正在觉得很对不住,他刚才恨绿弟不告诉他而出外。

  绿弟好像已经看穿他的心中,放他的手在叶弟肩上,两人走开花园了。

  “从今天,我们床也一并排了。”

  绿弟如此说,拍叶弟肩上。叶××心中好像有什么沸腾了,他的身中发出新的勇气来了。

  “叶弟你好,你有妈妈,我从来没有叫过妈妈,只是呢,我同你的友情,我靠这友情!”

  绿弟如此说,弯头近脸于叶弟头上,绿色头发飞过叶××的脸上。

  有些红的绿弟的脸,从叶××看起来,正是一个唯一的爱。

  那天晚上,两人困在一个床上,绿色头发和绿色虹彩,抱好了叶弟。


  过了好几天,晚上。

  叶××跳起来了。

  “绿弟,绿弟!”

  他唤了。

  绿弟梦中听他的声音,急忙起来了,抱叶××在他的白的长羊毛的寝衣里,这时候叶××的胸前心脏在突突地跳。

  “有什么啊?”

  “绿弟不要跌入河里,绿弟不要跌入河里!”

  算是梦?也有点过分了——绿弟想。

  “我在这儿,什么河里都不会落下去。”

  “啊。”

  听这一句叶弟又睡了。

  叶××渐渐好了,绿弟也放了心,又困了,这时候窗外已经白起来了。

  明天绿弟问叶××,他说梦见了绿弟跌在河中,以外的事都不晓得。

  那天下午剪春萝还有许多残花美丽地开着,那花间两人微笑着散步,将出的月亮已经露出她的半个圆板了。各人拿一把剪春萝,一块儿回到寝室。

  屋上挂着明月光,冷的月光流在寝室中,绿弟醒来,看看外面黑的月影太冷清了,像是什么不幸的先兆,无意之中举首一瞧,叶弟不在!

  有些像不稳当,他急忙寻屋里,阶下,食堂,课堂,不过无论走到哪里,叶××总是寻不着。

  月亮已沉去,而天还不亮的时候,他在小的后门前觅得叶××的一只靴子,所以在那近旁寻,然而没有寻到。

  早朝从近旁农家出来的老妈像滚似的跑进来了——

  “有学生少爷在河里!”

  学校前面河岸一把剪春萝散着在——两个年轻的村人把青白的脸和黑发的叶××从水中捞出来了。

  他的一只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棵剪春萝。

一九二二,一一,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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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孙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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