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友人的幫助,我有了一間比較舒適而清潔的住室。淡薄的夕陽的光在屋頂上徘徊的時候,我和一個挑着沉重的行李的挑夫穿過了幾條熱鬧的街道,到了一個清靜的小巷。我數了幾家門牌,不久便聽見我的朋友的叫聲。
“在這裏!”他說,一手指着白色圍牆中間的大門。
呈現在我的眼前的是一座半舊的三層洋樓:映在夕陽中的枯黃的屋頂露着衰疲的神情;白的牆壁現在已經變成了灰色,頗帶幾分憂鬱;第三層的樓窗全關着,好幾個百葉窗的格子斜支着;二層樓的走廊上,晾曬着幾件白色的衣服。
我帶着幾分莫名的悵惘,跟着我的朋友走進了大門。這裏有很清鮮的空氣,小小的院子中栽着幾株花木。樓下的房子比較新了一點,似乎曾經加過粉飾的工夫。廳堂中滿掛着字畫,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子在那裏和我的朋友招呼。經過他的身邊,我們走上了一條樓梯。樓上有幾個婦人和孩子在樓梯口觀望着我們。樓上的廳堂中供着神主的牌位,正中的牆壁上掛着一副面貌和善的老人的坐像,從香爐中盤繞出幾縷殘煙,帶着沉幽的氣息。供桌外面擺着兩張方桌,最外面的一張桌上放着幾雙碗筷,預備晚餐了。我的新的住室就在廳堂東邊第一間,兩個門:一個通廳堂,一個朝南通走廊的兩扇玻璃門。從朝東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鄰家園子裏的極大的榕樹。牀鋪和桌椅已由我的朋友代我佈置好,我打發挑夫走了,便開始整理我的行李。
婦人和孩子們走到我的房裏來了,眼中露着好奇的光。
“請坐,請坐。”我招待她們說。
她們嘻嘻笑着,點了點頭,似乎會了意。
“這是二房東孫先生的夫人。”我的朋友指着一位面色黝黑的三十餘歲的婦人,對我介紹說。
“這位老太太是住在廳堂那邊,李先生的母親。”他又指着一個和善的白頭髮的老婦人,說。
“這兩位女人是他們的親戚……”
“啊!啊,請她們坐罷。”我說。
她們仍嘻嘻的笑着,好奇的眼光不息的在我的身上和我的行李上流動。
最後我的朋友操着流利的本地話和她們說了。他是在介紹我,說我姓王,在某一個學校當教員,現在放了假,到某一家報館來做編輯了。
“上海郎?”那位老太太這樣的問。
“上海郎。”我的朋友回答說。
我不覺笑了。這樣的話我已經聽見不少的次數,只要是說普通話,或者是說類似普通話的人,在這裏是常被本地人看做上海人的。“上海”,這兩個字在許多本地人的腦中好像是福建以外的一個版圖很大的國名,它包含着:遼寧,吉林,黑龍江,河北,河南,山東,江蘇,浙江,山西,陝西,甘肅,四川,湖北,湖南,江西,……一句話,這就等於中國的別名了。我的朋友並非不知道我不是上海人,只因這地方的習慣,他就順口的承認了。
“上海郎!紅阿!”忽然一個孩子在我的身邊低聲的試叫起來。
黃昏已在房內撒下了朦朧的網,我不十分能夠辨別出這孩子的相貌。他約莫有四五歲年紀,很覺瘦小,一身骯髒的灰色衣服,左眼角下有一個很長的深的疤痕,好像被誰挖了一條溝。
“頑皮的孩子!”我想,心裏頗有幾分不高興。雖然是孩子,我覺得他第一次這樣叫我是有點輕視的意味的。
“阿品!”果然那老太太有點生氣了,她很嚴厲的對這孩子說了一些本地話,“——紅先生!”
“紅先生……”孩子很小心的學着叫了一句,聲音比前更低了。
“紅先生!”另外在那裏呆望着的三個小孩也跟着叫了起來。
我立刻走過去,牽住了他的小手,蹲在他的面前。我看見他的眼睛有點潤溼了。我撫摩着他的臉,轉過頭來向着老太太說:“好孩子哪!”
“好孩寄?—P—eh!”她笑着說。
“裏姓西米?”我操着不純粹的本地話問這孩子說。
“姓……譚!”他沉着眼睛,好像想了一想,說。
“他姓陳,”我的朋友立刻插入說,“在這裏,陳字是念做譚字的。”
我點了一點頭。
“他是這位老太太的外孫——喔,時候不早了,我們出去吃飯吧!”我的朋友對我說。
我站起來,又望了望孩子,跟着我的朋友走了。
阿品,這瘦小的孩子,他有一對使人感動的眼睛。他的微黃的眼珠,好像蒙着一層薄的霧,透過這薄霧,閃閃的發着光。兩個圓的孔彷彿生得太大了,顯得眼皮不易合攏的模樣,不常看見它的眨動,它好像永久是睜開着的。眼珠往上泛着,下面露出了一大塊鮮潔的眼白,像在沉思什麼,像被什麼所感動。在他的眼睛裏,我看見了憂鬱,悲哀。
“住在外婆家裏,應該是極得老人家的撫愛的——他的父母可在這裏?”在路上,我這樣的問我的朋友。
“沒有,他的父親是工程師,全家住在泉州。”
“那麼,爲什麼願意孩子離開他們呢?”我好像一個偵探似的,極想知道他的一切。“大概是因爲外婆太寂寞了吧?”
“不,外婆這裏有三個孫子,不會寂寞的。聽說是因爲那邊孩子太多了,才把他送到這裏來的哩!”
“喔—”—
我沉默了,孩子的兩個憂鬱的眼睛立刻又顯露在我的眼前,像在沉思,像在凝視着我。在他的眼光裏,我聽見了微弱的憂鬱的失了母愛的訴苦;看見了一顆小小的悲哀的心……
第二天早晨,阿品獨自到了我的房裏。“紅先生!”他顯出高興的樣子叫着,同時睜着他的沉思的眼睛凝望着我。我叫着他的名字,走過去牽住了他的小手。這房子,在他好像是一個神異的所在,他凝視着桌子,牀鋪,又擡起頭凝望着壁上的畫片。他的眼光的流動是這樣的遲緩,每見着一樣東西,就好像觸動了他的幻想,呆住了許久。
“紅先生!”他忽然指着壁上的一張相片,笑着叫了起來。
我也笑了,他並不是叫那站在他的身邊的王先生,他是在和那站在亭子邊,挾着一包東西的王先生招呼,我把這相片取下來,放在椅子上。他凝視了許久,隨後伸出一隻小指頭,指着那一包東西說了起來。我不懂得他說些什麼,只猜想他是在問我,拿着什麼東西。“幾本書,”我說。他擡起頭來望着我,口裏咕嚕着。“書!”我更簡單的說,希望他能夠聽出來。但他依然凝視着我,顯然他不懂得。我便從桌上拿起一本書,指着說,“這個,這個,”他明白了,指着那包東西,叫着“茲!茲!”“讀茲?”我問他說。“讀茲,裏讀茲!”他笑着回答。“這個叫西米?”我指着茶壺。“隊閣。”“這叫西米?”我指着茶杯。“隊杯,”“隊閣,隊杯!隊閣,隊杯!”我重覆的念着。想立刻記住了本地音。“隊閣,隊杯!隊閣,隊杯!”他笑着,緩慢的張着小嘴,泛着沉思的眼睛,故意反學我了。薄的紅嫩的兩脣,配着黃黑殘缺的牙齒,張開來時很像一個破爛了的小石榴。
從這一天起,我有了一個很好的教師了,他不懂得我的話,我也不懂得他的話,但大家嘰哩咕嚕的說着,經過了一番推測,做姿勢以後,我們都能夠了解幾分。就在這種情形中,我從他那裏學會了幾句本地話。清晨,我還沒有起牀的時候,他已經輕輕的敲我的門。得到了我的允許,他進來了。爬上凳子,他常常抽開屜子找東西玩耍。一張紙,一枝鉛筆,在他都是好玩的東西。他亂塗了一番,把紙搓成團,隨後又展開來,又搓成了團。我曾經買了一些玩具給他,但他所最愛的卻是晚上的蠟燭。一到我房裏點起蠟燭,他就跑進來凝視着蠟燭的溶化,隨後挖着凝結在燭旁的餘滴,用一隻洋鐵盒子裝了起來。我把它在火上燒溶了,等到將要凝結時,取出來捻成了魚或鴨。他喜歡這蠟做的東西,但過了幾分鐘,他便故意把它們打碎,要我重做。於是我把蠟燭捻成了麻雀,猴子,隨後又把破爛的麻雀捻成了碗,把猴子捻成了筷子和湯匙,最後這些東西又變成了人,兔子,牛,羊……他笑着叫着,外婆家裏一個十二三歲的丫頭幾次叫他去吃晚飯,只是不理她。“吃了飯再來玩吧,”我推着他去,也不肯走。最後外婆親自來了,她嚴厲的說了幾句,好像在說:如果不回去,今晚就關上門,不准他回去睡覺,他才走了,走時還把蠟燭帶了去。吃完飯,他又來繼續玩耍,有幾次疲倦了就躺在我身上,問他睡在這裏吧,他並不固執的要回去,但隨後外婆來時,也便去了。
阿品有一種很好的習慣,就是拿動了什麼東西必定把它歸還原處。有一天,他在我抽屜裏發現了一隻空的美麗的信封盒子。他顯然很喜歡這東西,從家裏搬來了一些舊的玩具,裝進在盒子裏。搖着,反覆着,來回走了幾次,到晚上又把玩具取出來搬回了家,把空的盒子放在我的抽屜裏。盒子上面本來堆集着幾本書,他照樣的放好了。日子久了,我們愈加要好起來,像一家人一樣,但他拿動了我的房子裏的東西,還是要把它放在原處。此外,他要進來時,必定先在門外敲門或喊我,進了門或出了門就豎着腳尖,握着門鍵的把手,把門關上。
阿品的舅舅是一個畫家,他有許多很好看的畫片,但阿品絕不去拿動他什麼,也不跟他玩耍。他的舅舅是一個嚴肅寡言的人,不大理睬他,阿品也只遠遠的凝望着他。他有三個孩子都穿得很漂亮,阿品也不常和他們在一塊玩耍。他只跟着他的公正慈和的外婆。自從我搬到那裏,他纔有了一個老大的伴侶。雖然我們彼此的語言都聽不懂,但我們總是嘰哩咕嚕的說着,也互相瞭解着,好像我完全懂得本地話,他也完全懂得普通話一樣。有時,他高興起來,也跟我學普通話,代替了遊戲。
“茶壺!”我指着桌上的茶壺說。
“茶渦!”他學着說。
“茶杯!”
“茶杯!”
“茶瓶!”
“茶餅!”
“這個叫西米?”我指着茶壺,問他。
“茶餅!”他睜着眼睛,想了一會,說。
“不,茶壺!”
“茶渦!”
“這個?”我指着茶杯。
“茶杯!”
“這個?”我指着茶壺。
“茶渦!”他笑着回答。
待他完全學會了,我倒了兩杯茶,說。“請,請!喝茶,喝茶!”
於是他大笑起來,學着說:“請,請,喝茶!喝茶!裏夾,裏夾!”
“你喝,你喝!”我改正了他的話。
他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又哈哈大笑起來。隨後卻又故意說:“你喝,你喝!裏夾,裏夾。”
“夾裏,夾裏!”我緊緊的抱住了他,吻着他的面頰。
他把頭貼着我的頭,靜默的睜着眼睛,像有所感動似的。我也靜默了,一樣的有所感動。他,這可愛的阿品,這樣幼小的時候,就離開了他的父母,失掉了慈愛的親熱的撫慰,寂寞伶什的寄居在外婆家裏,該是有着莫名的悵惘吧?外婆雖然是夠慈和了,但她還有三個孫子,一個兒子,又沒有媳婦,須獨自管理家務,顯然是沒有多大的閒空可以儘量的撫養外孫,把整個的心安排在阿品身上的。阿品是不是懂得這個,有所感動呢?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這樣的感動了。一樣的,我也離開了我的老年的父母,伶什的寂寞的在這異鄉。雖說是也有着不少的朋友,但世間有什麼樣的愛情能和生身父母的愛相比呢?……他願意佔有我嗎?是的,我願意佔有他,永不離開他;……讓他做我的孩子,讓我們永久在一起,讓膠一般的把我們粘在一起……
“但是,你是誰的孩子呢?你姓什麼呢?”我含着眼淚這樣的問他。
他用驚異的眼光望着我。
“裏姓西米?”
“姓譚!”
“不,”我搖着頭,“裏姓王!”
“裏姓紅,瓦姓譚!”
“我姓王,裏也姓王!”
“瓦也姓紅,裏也姓紅!”他笑了,在他,這是很有趣味的。
於是我再重複的問了他幾句,他都答應姓王了。
外婆從外面走了進來,聽見我們的問答,對他說:“姓譚!”但是他搖了一搖頭,說:“紅。”外婆笑着走了。外婆的這種態度,在他好像一種准許,從此無論誰問他,他都說姓王了,有些人對他取笑說,你就叫王先生做爸爸吧,他就笑着叫我一聲爸爸。
這原是徒然的事,不會使我們滿足,不會把我們中間的缺陷消除,不會改變我們的命運的。但阿品喜歡我,愛我,卻是足夠使我暫時自慰了。
一次,我們附近做起馬戲來了。我們可以在樓頂上望見那搭在空地上的極大的帳篷,帳篷上滿綴着紅綠的電燈,晚上照耀得異常的光明,軍樂聲日夜奏個不休。滿街貼着極大的廣告,列着一些驚人的節目:獅子,熊,西班牙女人,法國兒童,非洲男子……登場奏技,說是五國人合辦的,叫做世界馬戲團。承朋友相邀,我去看了一次,覺得兒童的走索,打鞦韆,女人的跳舞,矮子翻跟斗,阿品一定喜歡看,特選了和這節目相同,而沒有獅子,熊奏技的一天,得到了他的外婆的同意,帶他到馬戲場去。場內三等的座位已經滿了,只有頭二等的票子,二等每人二元,兒童半價,我只帶了兩塊錢。我要回家取錢,阿品卻不肯,拉着我的手定要走進去,他聽不懂我的話,以爲我不看了,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直到我在那裏遇見了一位朋友,阿品才高興的跳躍着跑了進去。
幾分鐘後,幕開了。一個美國人出來說了幾句恭敬的英語,接着就是矮子的滑稽的跟斗。阿品很高興的叫着,搖着手,像表示他也會翻跟斗似的。隨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出來了。她攀着一根索子一直揉到帳篷頂下,在那裏,她縱身一跳,攀住了一個鞦韆,即刻踏住木板,搖盪幾下翻了幾個轉身,又突然一翻身,落下來,兩腳勾住了木板。這個鞦韆架措得非常高,底下又無遮攔,倘使技術不嫺熟,落到地上,粉身碎骨是無疑的。在悠揚的軍樂中,四面的觀衆都齊聲鼓起掌來,驚羨這小小女孩子的絕技。我轉過臉去看阿品,他只是睜着眼睛,驚訝的望着,不做一聲。他的額角上流着許多汗。這時正是暑天的午後,陽光照在篷布上,場內坐滿了人,外婆又給阿品罩上了一件乾淨的藍衣,他一定太熱了,我便給他脫了外面的罩衣,又給他抹去頭上的汗。但是他一手牽着我的手,一手指着地,站了起來。我不懂得他的意思,猜他想買東西吃,便從衣袋裏摸出一包糖來,遞給了他,扯他再坐下來。他接了糖沒有吃,望了一望鞦韆架上的女孩子,重又站起來要走。這樣的扯住他幾次,我看見他的眼中包滿了眼淚。我想,他該是要小便了,所以這樣的急,便領他出了馬戲場。牽着他的手,我把他帶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裏,但他只是東張西望,卻不肯小便。我知道他平常是什麼事情都不肯隨便的,又把他帶到一處更僻靜,看不見一個人的所在。但他仍不肯小便。許是要大便了,我想,從袋裏拿出一張紙來,扯扯他的褲子,叫他蹲下。他依然不肯。他只嘰哩咕嚕的說着,扯着我的手要走。難道是要吃什麼嗎?我想。帶他在許多攤旁走過去,指着各種食品問他,但他搖着頭,一樣也不要,扯他再進馬戲場又不肯。這樣,他着急,我也着急了。十幾分鍾之後,我只好把他送回了家,我想,大概是什麼地方不舒服吧?倒給他擔心起來。一見着外婆,他就跑了過去,流着眼淚,指手劃腳的說了許多話。
“有什麼事嗎?”我問他的舅舅說,“爲什麼就要離開馬戲場呢?”
“真是蠢東西,說是翻秋乾的女孩子這樣高的地方掉下來怎麼辦呢?所以不要看了哩!”他的舅舅埋怨着他,這樣的告訴我。
咳,我纔是蠢東西呢!我一點也沒有想到這上面來,我完全忘記了阿品是一個孩子,是一個有着潔白的紙一樣的心的孩子,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孩子!我完全忘記了這個,我把他當做大人,當做了一個有着蠻心的大人看待,當做了和我一樣殘忍的人看待了……
從這一天起,我不敢再帶阿品到外面去玩耍了。我只很小心的和他在屋子裏玩耍。沒有必要的事,我便不大出門。附近有海,對面有島,在沙灘上夠我閒步散問,但我寧願守在房裏等待着阿品,和阿品作伴。阿品也並不喜歡怎樣的到外面去,他的興趣完全和大人的不同。房內的日常的用具,如桌子,椅子,牀鋪,火柴,手巾,面盆,報紙,書籍,甚至於一粒沙,一根草,在他都可以發生興味出來。
一天,他在地上拾東西,忽然發見了我的牀鋪底下放着一雙已經破爛了的舊皮鞋。他爬進去拿了出來,不管它罩滿了多少的灰塵,便兩腳踏了進去。他的腳是這樣的小,舊皮鞋好像成了一隻大的船。他搖擺着,拐着,走了起來,發着鐵妥鐵妥的沉重聲音。走到桌邊,把我的帽子放在頭上,一直罩住了眼皮,向我走來,口裏叫着:“紅先生來了,紅先生來了!”
“王先生!”我對他叫着說:“請坐!請坐!喝茶,喝茶!”
“喔!多謝,多謝!”他便大笑起來,倒在我的身邊。
他喜歡音樂,我買了一隻小小的口琴給他,時常來往吹着。他說他會跳舞,喊着一二三,突然坐倒在地下,翻轉身,打起滾來,又爬着,站起來,衝撞了幾步—跳—舞就完了。
兩個月後,阿品的父親帶着全家的人來了。兩個約莫八九歲的女孩,一個纔會跑路的男孩,阿品母親的肚子裏還懷着一個六七個月的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個頗有才幹的人,普通話說得很流利,善於應酬。阿品的母親正和她的兄弟一樣,有着一副嚴肅的面孔,不大露出笑容來,也不大和別人講話。女孩的面貌像她的父親,有兩顆很大的眼睛;男孩像母親,顯得很沉默,日夜要一個丫頭揹着。從外形看來,幾乎使人疑心到阿品和他的姊弟是異母生的,因爲他們都比阿品長得豐滿,穿得美麗。
“阿品現在姓王了!”我笑着對他的父親說。
“你姓西米,阿品?”
“姓紅!”阿品回答說。
他的父親哈哈笑了,他說,就送給王先生吧!阿品的母親不做聲,只是低着頭。
全家的人都來了,我倒很高興,我想,阿品一定會快樂起來。但阿品卻對他們很冷淡,尤其是對他的母親,生疏得幾乎和他的舅舅一樣。他只比較的歡喜他的父親,但暗中帶着幾分畏懼。阿品對我並不因他們的來到稍爲冷淡,我仍是他的唯一的伴侶,他寧願靜坐在我的房裏。這情形使我非常的苦惱,我願意阿品至少有一個親愛的父親或母親,我願意因爲他們的來到,阿品對我比較的冷淡。爲着什麼,他的父母竟是這樣的冷淡,這樣的歧視阿品,而阿品爲什麼也是這樣的疏遠他們呢?呵,正需要陽光一般熱烈的小小的心……
從我的故鄉來了一位同學,他從小就和我在一起,後來也時常和我一同在外面。爲了生活的壓迫,他現在也來廈門了。我很快樂,日夜和他用寧波話談說着關於故鄉的情形。我對於故鄉,歷來有深的厭惡,但同時卻也十分關心,詳細的詢問着一切。阿品露着很驚訝的眼光傾聽着,他好像在竭力的想聽出我們說的什麼,總是呆睜着眼睛像沉思着什麼似的。
但三四天後,他的眼睛忽然活潑了。他對於我們所說的寧波話,好像有所領會,眼睛不時轉動着,不復像先前那般的呆着,凝視着,同時他像在尋找什麼,要喚回他的某一種幻影。我們很覺奇怪,我們的寧波話會引起他特別的興趣和注意。
“報紙阿旁滑姆未送來,”我的朋友要看報紙,我回答他說,報紙大約還沒有送來,送報的人近來特別忙碌,因爲政局有點變動,訂閱報紙的人突然增加了許多……
阿品這時正在翻抽屜,他忽然轉過頭來望着我,嘴脣翕動了幾下,像要說話而一時說不出來的樣子。隨後他搖着頭,用手指着樓板。我們不懂得他的意思,問他要什麼,他又把嘴脣翕動了幾下,仍沒有發出聲音來。他呆了一會,不久就跑下樓去了。回來時,他手中拿着一份報紙。
“好聰明的孩子,聽了幾天寧波話就懂得了嗎?”我驚異的說。
“怕是無意的吧。”我的朋友這樣說。
一樣的,我也不相信,但好奇心驅使着我,我要試驗阿品的聽覺了。
“阿品,口琴起駝來吹吹好勿?”
他呆住了,彷彿沒有聽懂。
“口琴起駝來!”
“口琴起駝來!”我的朋友也重覆的說。
他先睜着沉思的眼睛,隨後眼珠又活潑起來。翕動了幾下嘴脣,出去了。
拿進來的正是一個口琴!
“滑有一隻Angwa!”我恐怕本地話的報紙,口琴和寧波話有點大同小異,特別想出了寧波小孩叫牛的別名。
但這一次,他的眼睛立刻發光了,他高興得叫着:Angwa!Angwa!立刻出去把一匹泥塗的小牛拿來了。
我和我的朋友都呆住了。爲着什麼緣故,他懂得寧波話呢?怎樣懂得的呢?難道他曾經跟着他的父親,到過寧波嗎?不然,怎能學得這樣快?怎能領會得出呢?決不是猜想出來,猜想是不可能的。他曾經懂得寧波話,是一定的。他的嘴脣翕動,要說而說不出來的表情,很可以證明他曾經知道寧波話,現在是因爲在別一個環境中,隔了若干時日生疏了,忘卻了。
充滿着好奇的興趣,我和我的朋友走到阿品父親那裏。我們很想知道他們和寧波人有過什麼樣的關係。
“你先生,曾經到過寧波嗎?”我很和氣的問他,覺得我將得到一個與我故鄉相熟的朋友了。
“莫!莫!我沒有到過!”他很驚訝的望着我,用夾雜着本地話的普通話回答說。
“阿品不是懂得寧波話嗎?”
他突然呆住了,驚愕的沉默了一會,便嚴重的否認說:“不,他不會懂得!”
我們便把剛纔的事情告訴了他,並且說,我們確信他懂得寧波話。
“兩位先生是寧波人嗎?”他驚愕的問。
“是的。”我們點了點頭。
“那末一定是兩位先生誤會了,他不會懂得,他是在廈門生長的!”他仍嚴重的說。
我們不能再固執的追問了。不知道其中還有什麼關係,阿品的父親頗像失了常態。
第二天早晨,我在房裏等待着阿品,但八九點過去了,沒有來敲門,也不聽見外面廳堂裏有他的聲音。
“跟他母親到姨媽家裏去了。”我四處尋找不着阿品,便去詢問他的父親,他就是這樣的淡淡的回答了一句。
天漸漸昏暗了,阿品沒有回來。一天沒有看見他,我像失去了什麼似的,只是不安的等待着。我真寂寞,我的朋友又離開廈門了。
長的日子!兩天三天過去了,阿品依然沒有回來!自然,和他母親在一起,阿品是不會有什麼意外的,但我卻不自主的憂慮着:生病了嗎?跌傷了嗎?……
在焦急和苦悶的包圍中,我一連等待了一個星期。第八天下午,阿品終於回來了。他消瘦了許多,眼睛的周圍起了青的色圈,好像哭過一般。
“阿品!”我叫着跑了過去。
他沒有回答,畏縮的倒退了一步,呆睜着沉思的眼睛。我抱住他,吻着他的面頰,心裏充滿了喜悅。我所失去的,現在又回來了。他很感動,眼睛裏滿是喜悅與悲傷的眼淚。但幾分鐘後,他若有所驚懼似的,突然溜出我的手臂,跑到他母親那裏去了。
這一天下午,他只到過我房裏一次。沒有走近我,只遠遠的站着,睜着沉思的眼睛凝望着我,我走過去牽他時,他立刻走出去了。
幾天不見,就忘記了嗎?我苦惱起來。顯然的,他對我生疏了。他像有意的在躲避着我。我們中間有了什麼隔膜嗎?
但一兩天後,阿品到我房子裏的次數又漸漸加多了。雖然比不上從前那般的親熱,雖然他現在來了不久就去,可是我相信他對我的感情並未冷淡下來。他現在不很做聲了,他只是凝望着我,或者默然靠在我的身邊。
有一種事實,不久被我看出了。每當阿品走進我的房裏,我的門外就現出一個人影。幾分鐘後,就有人來叫他出去。外婆,舅舅,父親,母親,兩個丫頭,一共六個人,好像在輪流的監視他,不許他和我接近。從前,阿品有點頑強,常常不聽他外婆和丫頭的話,現在卻不同了,無論哪一個丫頭,只要一叫他的名字,他就立刻走了。他現在已不復姓王,他堅決的說他姓譚了。
爲着什麼,他一家人要把我們隔離,我猜想不出來。我曾經對他家裏的人有過什麼惡感嗎?沒有。曾經有什麼事情有害於阿品嗎?沒有……這原因,只有阿品知道吧。但他的話,我不懂;即使懂得,阿品怕也不會說出來,他顯然有所恐怖的。
幾天以後,家人對於阿品的監視愈嚴了。每當阿品踱到我的門前,就有人來把他扯回去。他只哼着,不敢抵抗。但一遇到機會,他又來了,輕輕的豎着腳尖,一進門,就把門關上。一聽見門外有人叫阿品,他就從另一個門走出去,做出並未到過我房裏的模樣。有一次,他竟這樣的繞了三個圈子:丫頭從朝南的門走進來時,他已從朝西的門走了出去;丫頭從朝西的門出去時,他又從朝南的門走了進來。過了不久,我聽見他在母親房裏號叫着,夾雜着好幾種嚴厲的詈聲,似有人在虐待他的皮膚。這對待顯然是很可怕的,但是無論怎樣,阿品還是要來。進了我的房子,他不敢和我接近,只是躲在屋隅裏,默然望着我,好像心裏就滿足,就安慰了。偶然和我說起話來,也只是低低的,不敢大聲。
可憐的孩子!我不能夠知道他的被壓迫的心有着什麼樣的痛楚!兩顆凝滯的眼珠,像在望着,像沒有望着,該是他的憂鬱,痛苦與悲哀的表示吧……
到底爲着什麼呢?我反覆的問着自己。阿品愛我,我愛阿品,爲什麼做父母的不願意,定要使我們離開呢?……
我不幸,阿品不幸!命運註定着,我們還須受到更嚴酷的處分:我必須離開廈門,與阿品分別了。我們的報紙停了版,爲着生活,我得到泉州的一家學校去教書了。我不願意阿品知道這消息。頭一天下午,我緊張的抱着他,流着眼淚,熱烈的吻他的面頰,吻他的額角。他驚駭的凝視着我,也感動得眼眶裏包滿了眼淚。但他不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隨後我鎖上了房門,不許任何人進來,開始收拾我的行李。第二天,東方微明,我就淒涼的離開了那所憂鬱的屋子。
呵,枯黃的屋頂,灰色的牆壁……
到泉州不久,我終於打聽出了阿品的不幸的消息。這裏正是阿品的父親先前工作的城市,不少知道他的人。阿品是我的同鄉。他是在十個月以前,被人家騙來賣給這個工程師的……這是這裏最流行的事:用一二百元錢買一個小女孩做丫頭,或一個男孩做兒子,從小當奴隸使用着……這就是人家不許阿品和我接近的原因了。可憐的阿品!……
幾個月後,直到我再回廈門,阿品已跟着他的父親往南洋去。
我不能再見到阿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