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人生

  天下極樂之根源莫如愛,天下極苦之根源亦莫如愛。然苟得愛之勝利,則雖極苦之中有極樂存焉。則謂愛亦極苦之根源,實表面之談。謂愛爲極樂之根源,乃真天地間萬古不變之真理也。其勢力蓋足支配芸芸衆生,無有能越其界限者。得之則人生有價值,不得則人生無價值。知此則人生有樂趣,不知此則人生無樂趣。愛爲人生之祕機,愛爲人生之祕鑰。人獸之別,即系乎此。

  天地間愛之最真摯者有二,曰母子之愛與夫婦之愛。孟子謂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母子之愛與夫婦之愛,雖赴湯蹈火,絕殊身,有不能損其毫末者。其精神直可動天地,泣鬼神,莽莽大地,芸芸衆生,至德極善,無以逾此。母子之愛占人之前半生,夫婦之愛占人之後半生。人之一生,蓋爲愛所撫養,愛所衛護,愛所浸潤,愛所維持。人生無愛毋寧死,人生有愛雖死猶生。

  母子之愛與夫婦之愛皆本諸天性,與有生俱來,不過表現有先後。其潛伏於本能中,則固其同爲天地間最純最潔之愛,根源即在乎此。

  兒童終日與慈母相依,親近撫愛,融和如春。無第三人離間其間。母子心目中,除愛外,無所用其顧忌,無所用其避嫌,無所用其抑制。故能存其天真,保其真愛。

  夫婦之愛,其出於天性,與母子同。然在吾國則但見母子之愛,至於夫婦間則十八九皆冷淡如路人,與天性適相背馳,則又何哉。

  吾固已言之,母子之愛占人之前半生,夫婦之愛占人之後半生。若僅得母子之愛而缺夫婦之愛,則謂大多數人僅生得一半。前半生有其生命,後半生雖生猶死,殆非過言。嗚呼,何吾國死人之多也。吾爲此懼,請爲國人一採其致死之由。

  最先由於基礎之錯誤,正當婚姻應先有戀愛而後有夫婦。吾國之大多數婚姻固無所謂戀愛,即有戀愛亦往往在名分已定之後。鄒韜奮散文愛與人生其間出於不得已者居十之八九。此其遺憾,雖女媧再世,無力填補。夫人無愉快欣慰之懷,而希冀其常有和氣迎人之笑容溫語,固不可得。若雖有愉快欣慰之懷,乃非由衷心,出於勉強,則其表面即強作笑容,其實際蓋吞聲飲泣,有不足爲外人道者。即有笑容溫語亦暫而不久,僞多而真少也。明乎此,則吾國夫婦間何以冷淡如路人,其原因可不待辯而自明。蓋本無所愛,不能強作愛之表現。猶之乎本無母子之情,而欲強一任何婦人視一任何兒童如己子,強一任何兒童視一任何婦人如己母,除於戲臺上一時扮裝之外,遍天地間不可得也。嗚呼,彼本爲路人又安怪其冷淡如路人哉。

  其次由於腐儒之提倡陋俗。吾國腐儒所極力提倡之陋俗,足以摧殘夫婦間之和氣生氣,使之滅息無復有餘燼者,莫如“夫婦相敬如賓”及“舉案齊眉”各讕言。吾人聚素心人促膝談心於一室,無所拘束,無所顧忌,言笑自如,各暢所懷,行坐任意,舉止自由,其快樂安慰較與新客同座,端坐拱手,唯諾隨人,其相差豈可以道里計。然而吾人對於素心人之情誼,較與新客之情誼,又何若。今以夫婦之親且愛,而勸其相敬如賓,已近囚獄,苟益以舉案齊眉之行爲,則徑可以加以鑼鼓與猴戲比其優劣矣。此雖爲例不多,常人未必皆嘗行此,然有腐儒舉爲鵠的以示模範,其流弊所及,足以喪盡能醫衆苦之真愛而有餘。腐儒不足責,吾惟禱其速死。活潑有爲之青年,安可不稍稍運其思想,一洗陋俗,而勿再爲半死之人。當知“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皆爲招待路人之良法。至於夫婦之間,則以融和怡悅爲尊尚。

  最後由於腐敗之大家族環境,一人前半生所享受之母子之愛,無人間之,後半生所享受之夫婦之愛,則在吾國之陋俗,有多端之離間。其最甚者,莫如腐敗之大家族環境。夫婦之愛,無論如何其受授及享用,皆絕對僅限於當局之二人,不容有第三人摻雜其間。吾信此實可爲社會學中之一定律。欲保持此定律之價值及完備,其第一條件,在有小家庭制度。若在腐敗之大家族環境內,則欲摻雜或破壞,最少亦有阻礙之力者大有人在。苛虐之翁姑固無論已。即叔伯妯娌亦居間阻礙。此數人而能與此小夫婦團結一氣,則將二人之愛而推廣擴充之,成爲數人之愛。愛之本身,固尚自若,無如夫婦之愛無論如何絕對限於當局之二人。(謂此爲我所發明之社會學中定律,亦無不可。)即當局願讓,旁人亦無福消受。旁人既無能消受,乃無時不肆其讒謗傾軋之伎倆。當局爲避嫌計,不得不斂其愛之形跡。於是雖於彼此言笑之間,苟非在晏居之處,未有不存戒心者。而其尤當力戒以避人耳目者,莫甚於親愛之態度。戒之既甚,易之者舍冷淡莫屬。冷淡既久,愛之精神亦隨之湮沒。蓋精神雖爲表現之本,表現亦助精神之長存。久作愁眉苦臉之人,心境亦隨之俱移。此則心理學家所證明,非區區一人之私言也。嗚呼,腐敗之大家族環境。慶父不去,魯難未已。此惡不除,家庭永無改良之由。半死之人遍國中,永無超度之期矣。或曰,子喋喋言愛與人生,人生所貴亦在爲人類“服務”Service耳。僅孜孜於愛之爲言,何見之未廣乎。曰,基督教之精粹在爲人類服務,而其精義則以愛置於希望之前,人生得全其愛則學識道德及事業皆得其滋養而日增光輝,服務之憑藉亦全在乎此。子乃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殆亦半死之流亞歟。吾復何言。

(原載1922年3月《約翰聲》第33卷第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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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鄒韜奮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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