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中的記言

  一、熱是真熱。即以着筆之今日而言,在上午八點鐘,平常家用之寒暑表上,水銀已上升到八十六度。鬧哩,亦真鬧。有嗡嗡之聲,有丁丁之聲,有鏜鏜之聲,有轟隆之聲,乃至於諸般不能用文字寫出之聲,更不必說從各各高等動物之諸竅中,有意識無意識而發出者。記言云者,說過的話,將其痕跡留下之謂也。原夫話痕之可留者,據說,不必一定是聖經賢傳,也不必一定是名人言錄、道學先生語錄,乃至堂堂正正牆上,用“國色”或苟簡一點用白石灰、土紅等所大書的“起來”“打倒”,一直到尿坑之側,以瓦片畫出的“亂屙尿是龜兒”等等,只要合了時會,或經什麼人賞識了,都可留的,且據說,都有留的價值。

  二、說話本來很難。無論怎樣說法,難免無可詆之漏洞,何況再經一度之翻譯。韓柳歐蘇八大家,我們何嘗不可罵之爲狗屁不通,人人所恭維了不得的莎士比亞,而福祿特爾便曾批評之爲“狂人醉語”。

  三、不過中國老話說的“天子無戲言”。大凡位越高、權越重的角色,哪怕便是一個道地的渾小子,似乎說過的話,便也如灼過火印的一般,是作算的,作算便有至理存焉。

  四、然而亦有不然者。即如當今之世,名言夥頤,乃至說一句話,賭一個咒,似乎灼過火印者矣。假如你真個信了,那你起碼也是一個道地的渾小子。如今是硜硜然的小人(這小人的涵義是細民),纔講究言哩必信,行哩必果,你懂得嗎?

  五、所以我們現在但看一個人的話痕,是爲藝術而吹吹的嗎?抑或是要顧着行的?假如張家狗娃子非常誠懇的向着李家火娃子講交情,一說一個笑,“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慪氣。”而乘勢便踢他一腳,將他油糕奪去,復又從而安慰火娃子曰:“咱們要好弟兄,打打奪奪見得什麼!別哭,哭了,就生分了。”如此者,張家狗娃子便是名人,而位必高,權必重,其話痕中便有至理存焉。

  六、阿Q打不過人,結實捱了之後,心頭以爲我總打贏了你。這還不算,要是我處此境,尚必說幾句硬話曰:“你小子打得好!是角色便待着,待我回去了再來!”則無論你待與不待,你都輸了;待,是你服從了我的吩咐,不待,你膽怯逃走了,雖然我捱了,而你在論理上都輸定了。此之謂“長期抵抗”。假使其間而無至理,我們的偉人名人何至掛在口上?而我亦何至竊取而論之?

  七、孟老爹之後的荀老爹說過一句話:“亂世之文匿而採”。亂世之至理忒多,而亂世之至理又十九是彎彎的。上海法學名流吳大才子,絞腦汁,挖腎臟,草擬憲法半載,而正名曰:“中華民國三民主義共和國”。其中之理或有而未至,或至而無大理,故輿論界乃得而批評之。今得孫科先生出而證明其對,則吳大才子又安得而不對哉!有此一例,其它都可代表矣。

  八、談理之青,且須彎彎而要說得好,更不必說“瑣語囈言”了,故其卒也,鮮不爲“狂人醉語”。況在又熱又鬧之中而記言,則所記話痕,是什麼價值,從可想矣。以上八條,權作序例,大家願聞,且待我慢慢的胡說八道。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二日
(原載1933年《新世界》第二十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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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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