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說話本來很難。無論怎樣說法,難免無可詆之漏洞,何況再經一度之翻譯。韓柳歐蘇八大家,我們何嘗不可罵之爲狗屁不通,人人所恭維了不得的莎士比亞,而福祿特爾便曾批評之爲“狂人醉語”。
三、不過中國老話說的“天子無戲言”。大凡位越高、權越重的角色,哪怕便是一個道地的渾小子,似乎說過的話,便也如灼過火印的一般,是作算的,作算便有至理存焉。
四、然而亦有不然者。即如當今之世,名言夥頤,乃至說一句話,賭一個咒,似乎灼過火印者矣。假如你真個信了,那你起碼也是一個道地的渾小子。如今是硜硜然的小人(這小人的涵義是細民),纔講究言哩必信,行哩必果,你懂得嗎?
五、所以我們現在但看一個人的話痕,是爲藝術而吹吹的嗎?抑或是要顧着行的?假如張家狗娃子非常誠懇的向着李家火娃子講交情,一說一個笑,“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慪氣。”而乘勢便踢他一腳,將他油糕奪去,復又從而安慰火娃子曰:“咱們要好弟兄,打打奪奪見得什麼!別哭,哭了,就生分了。”如此者,張家狗娃子便是名人,而位必高,權必重,其話痕中便有至理存焉。
六、阿Q打不過人,結實捱了之後,心頭以爲我總打贏了你。這還不算,要是我處此境,尚必說幾句硬話曰:“你小子打得好!是角色便待着,待我回去了再來!”則無論你待與不待,你都輸了;待,是你服從了我的吩咐,不待,你膽怯逃走了,雖然我捱了,而你在論理上都輸定了。此之謂“長期抵抗”。假使其間而無至理,我們的偉人名人何至掛在口上?而我亦何至竊取而論之?
七、孟老爹之後的荀老爹說過一句話:“亂世之文匿而採”。亂世之至理忒多,而亂世之至理又十九是彎彎的。上海法學名流吳大才子,絞腦汁,挖腎臟,草擬憲法半載,而正名曰:“中華民國三民主義共和國”。其中之理或有而未至,或至而無大理,故輿論界乃得而批評之。今得孫科先生出而證明其對,則吳大才子又安得而不對哉!有此一例,其它都可代表矣。
八、談理之青,且須彎彎而要說得好,更不必說“瑣語囈言”了,故其卒也,鮮不爲“狂人醉語”。況在又熱又鬧之中而記言,則所記話痕,是什麼價值,從可想矣。以上八條,權作序例,大家願聞,且待我慢慢的胡說八道。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二日
(原載1933年《新世界》第二十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