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的话

其一


  我吗?说老实话!我在你们贵国的四川省住了三十年了。哈哈!说不定比你们的岁数还要多些哩!

  如其我把衣服换过:照你们一样,穿一件蓝洋布长衫,套一件青呢马褂,再加上一双薄底鞋。行动时,把额头伸在前面,眼睛向着地下,两只手前一挪后一挪,或是对抄在袖管里,并且一面走一面把脑袋左边一扭,右边一扭;不然就紧走几步,缓走几步,或是麻木不仁的站在街当中,不管车来马往,老是呆呆的死瞪着一家铺店,你瞧,难道不算是你们道地的中国人吗?

  啊,不幸!我的鼻子到底要比你们高些,额头到底要比你们宽广些,皮色到底要比你们白些,虽然服食过你们这地方三十年的水土,晒过三十年的太阳,这些不同的地方,终究改不了!

  尤其使我不能混在你们丛中,冒充得去的,更是我这一副肩膊,和我这一双手,你看……

  说到这上面,令我想起了已往的一件故事,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光绪二十四年罢?红灯教还未起事的时候。不晓得怎么样的,街市上忽然起了一个谣言:便说天主教是吃小孩子的,你们不信,你们只管到教堂去看,玻璃瓶子里拿药水养着的不是小孩子的眼睛和脑髓吗?……话本不错,我们配药室里原是有这些东西的,如今就拿出来放在街上也不会惹人的疑心:会说我们吃人,然而在二十几年前那可了不得。第一怀恨我们的就是一般念书的人,他们是孔夫子的教徒,对于我们外教人自然是嗔恨的。而这般人在你们社会中,就如天主教之在中世纪欧罗巴社会中一样,无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是普通人看做指路碑的,所以在那时只要念书人喊一声打教堂,一般就是得过教堂好处的也都愿出头来打冲锋……不过也有些纯良的教徒,一心卫护我们,只要外面有点儿风声,便要来告诉我们,或是替我们设法躲避。因此,那一天,一般打教堂的人才在怂恿的时候,我们早已晓得了。于是乎我们就改装起来,因为要躲避这场祸灾。

  那时所穿的衣服也与你们现在的时装差不多:出手也有这么长,袖口也有这么大,腰身也有这么宽,只是没有领,在那时也是很时髦的时装;我还特别套一双枣儿红的摹本套袴,穿一双厚毡底的夫子鞋……你不懂得这名字吗?其实就是云头鞋,有寸多厚的底子,鞋帮又极浅,穿在脚上很不好走路,因为是斯文人穿的。——我这么一打扮,再加上一条假发辫,戴上一顶半新不旧的平顶瓜皮缎帽,帽上一枝荔枝大的红丝帽结,我自己觉得无论走到何处,定可以冒充一个道地中国人了。谁晓得我究竟把不同的地方泯灭不了!

  我先打扮妥当,同着三个教徒先就从后门溜出。是时附近各街上早已布满了的人,自然也有不管闲事专门来看热闹的。我把头低着,把大衣袖将口鼻掩住,弓着背,做得很斯文的业已混过了三四条街了。不料后面一片声喊起来:“那走过的不是洋鬼子吗?你看他那么宽的肩膊,你看他走路时不是直挺挺的吗……赶快抓住!洋鬼子不会跑,他是没有脚后跟的!……”哈哈!我们没有脚后跟,你说啦……我当时禁不住就飞跑起来,意思本要表示我是有脚后跟的,可是,这却糟了!……幸而遇见制台衙门的亲兵队方把我救护出来,不过瓜皮缎帽,假发辫,和夫子鞋却做了那般暴徒的胜利品了。

  从这时起,就令我长了一番见识:便是见了人总要看一看他的肩膊。真奇怪,你们中国人的肩膊何以都是那样又窄又弓的?念书的人,从幼至老,一天到晚伏在案上读“子曰学而……”向不晓得运动,那不说了;就是那般称为劳力的人,一个二个也总是那样竹竿似的:可怜横胸量去,连上两只膀膊,一总量不到一尺三寸。——我自然不能说你们全中国的人都是这样窄膀膊狭肩头,我也曾看见过一些例外的人:前几年有两个河南人到我这里来医疮,他们的身材并不算高大,可是他们那一副阔肩膊真可以比得上普鲁士人的;不过像这样的好身材实在太少太少……

其二


  说到手也一样。你看,像你们这些手,我敢说就是在欧美一般十三四岁的孩子们当中,也难得寻出来的。我们那里的人对于女子们的手,虽也讲究的是“纤纤”,但只是比较的“纤纤”。比起我们那里的男子来,诚然要小些,要细些,要嫩些,要美观些——这自然说的是一般不做事的太太小姐们的手,若是寻常做事谋生的苦女人们,那却没有很大的差异的——然而和你们的贵手比起来,她们又算不得“纤纤”,或许中指头也有你们的大指头粗哩。

  至于男子们的手,——我的不行,虽大而不粗——笼统点说:一个可以改你们的两个;设个比喻说:像一柄小蒲扇;引个古典说:算得是一张“巨灵之掌”;分析来说:是一个小仙人掌上栽了五根小红萝卜。这并不是夸张的话,实在情形确乎如此。就是文人学士的手也是肥而且大,厚而且粗的……固然与体格也有关系:身体魁梧的手大,其实,就是与你们一样高大的人,他们的手也比在那边当华工的一般山东朋友的手大得多,有力得多。

  农人的手么?却也不行。大的只管有,但是骨节不壮;单看还下得去,比较起来就不像样了。

  这自然是限于遗传的原故。不过我想中国人以前体格,不见得比不上欧洲人的雄伟强壮,何以如今会这样,这须要由你们自己去研究,我只是知道了就完事。

其三


  你为什么今天走来时不向我道个日安?

  在我个人想来,总觉得彼此见面时,先互道一个日安,比较的有礼貌些。假如你们不是号称礼教之邦的中国人,我也不必说这番话了。你们在谈话之前诚然也要问一声“您好吗?”可是,这在世界人类礼数中都是有的,唯有道日安一节,似乎欧洲人确比其他人类的礼节要周密些;因为他道了日安,其下仍有一句问好的话。

  我听见我们那位举人先生常说,中国古人每天相见必问无恙,就是问好的意思。据考据家说,恙是一种虫名,最能于不知不觉间害人,中国的古人很害怕它,所以每天见面,必祝颂你不曾遇见这种虫。不管这话对不对,总之算是彼此见面的一种礼节。在我们欧洲人问好的意思,虽问的是行动如何,但话句中的涵义,原也一样的。所怪的就是你们中国讲礼讲教了几千年,为什么两人见面之下,除了问好,竟不曾制出一个日安来,——虽然在你们信函上倒也常见一些什么“晨安,午安,……”,可是口头却没有一句通俗打招呼的冒头语。

  问好这礼节,虽是比较普通,然而在家庭中间,在天天见面的至好朋友中间,多半是删了不用的。那吗,在未交言之先,彼此须得打个招呼的用语,在你们讲礼讲教的中国,除了一个“”字外,实在寻不出较妥的字眼了。有好些地方的人还最别致,他们的招呼用语,却是一句“你吃了饭不曾?”……

  是的呀,就是你们这里也一样。……“你吃了饭不曾?……你吃了饭不曾?”哈哈!说起来这未免太讲究实际了!

  吃饭本是人生一件大问题,所有人类中的恶行,国际间的竞争,都是从求生谋食上酿出来的,把吃饭一件事特别看重,用来做相问的话头,原也是情理间的事,我不能就非议它不对。比如设想我们现处在饥馑交加的年岁中,吃一顿饭真不容易,那我们一见面就问“你吃了饭不曾?”岂不是十分拍合的一件事?不过,用这句话的人,境地与用意全不是这样,他用它时,无非是拿来做打招呼的冒头语的,所以我往常想起来,总有点莫名其妙,你们是研究风俗史的,能把这句话的由来告诉我么?……

原载《文学周报》1926年2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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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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