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头

  17日晨5时起床,6时半到绥远车站,预备向包头走。因二次车迟到的缘故,等到8时半方才开车。车沿大青山脉而走。山色黑绿斑斓若虎皮纹,太阳照射其上格外的现出复杂的色彩,和康庄附近的山色正相同。远远的望见浊流一线,和田野的积水之清莹白清者正相映照。这浊流便是黄河。到蹬口,可望见民生渠。12时,到包头,周站长及七十师派来招待的参谋吴泽君都到车上来谈,吴君极有风趣,好说笑话。l时半坐车到城内新生活改进社,找段承泽君。段君为此地实业界的巨子,他主持电灯面粉公司,能用新的方法,垦辟荒地至数百顷。他购地时每亩价仅四角,今已值价至数十倍。他试验种水稻,两年以来,已有成绩,但决不种烟(种烟出息最好)。惜他不在家,遂到东门外转龙藏去,这寺是此地的一个很好的风景,占住了一个小山顶。水泉由寺中流出,全城饮水,半赖于此。由长工而成佃户,由佃户而成自耕农,要做到由自养到自卫,由自卫到自治的思想。自养的计划是自耕而食,自织而衣;自卫的计划是寓兵于农,变兵为农。最高的理想,则要实现“耕者有其田”的主张;并本节制资本的主张,田产不许买卖及抵押。现在正在进行的是“农牧林工商”业的自给。有百货商店,性质略同于合作社。这实“世外桃源”的新村,任君他自己也颇怀疑能否独在“浊世”中存在。但他相信,社会主义国家的苏俄,既能做到自养自给的地位,则新村似也可以办到不受外来影响的地位。新村运动向为无政府主义者的同志的组合,今此新村却带些官办性质,至少和当地政府是合作的。其主张很值得讨论,却也不妨有此一种试验。9时半回到火车上,倦甚,即睡。

  18日,5时半即醒。天空半为淡云所蔽,日影微露,大有雨意。6时三刻,坐汽车出发到五当召。途中很不好走,沙地过软,车轮易陷于其中。雨点已落,由小而大淅沥不已,大有江南春天的气候。到了一个山峡中,车路已坏,不易走上,停了好久。我到瓜田中散步了一会,仍无办法,只好归来,打消了到五当召去的计划。因倦甚,一倒头便睡到正午。明日拟游民生渠、麦达召等处。

  到包头后,给过你一封信,想已经收到了。这两天在包头,这一无文化、古迹的所在,觉得很气闷。包头城很大,依山筑城为西北三大镇之一,后升为县。冯玉祥驻军于此的时代,很有建设的计划;他想更建一外城区分商业区、住宅区、农业区等等。外城筑不及半,他便失败了,今尚存废基。包头为西路商业中心,水路交通有黄河可通宁夏,陆路则由五原、临河可达青海等地,实西陵一要地。今商业尚发达,铁路运费,每年可得八十余万到一百余万元。虽历经冯孙军事及十八年的大旱灾,损失极大,但这几年来,休养生息之后,已渐渐的恢复元气了。东南各地实业家,有志投业于此者,也大有人在。吴泽君来,谈及此地的风土人情,他觉得鸦片烟是一大患,男女也为了吃烟而往往流入为娼为盗之途。十八年旱灾时,绥远妇女们被卖到山西、河北一带者近二十七万人左右。山西商人在此,以百元可得一妻并附带的有一子一女,立刻能够成一家庭。

  19日,7时起,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精神很不好,也像天色似的,阴沉沉的。因为出来了已经十几天,所收获的实在不多。本想到五原,因坐汽车需走一天,太远,且道路多有被雨水冲坏的,只好放弃了那计划,急想回家,但也不能走。不久,天又下起牛毛细雨来,活像江南的清明时节。连日吃得过多,泻了几次。雨停时,到段氏所办的河北新村去。新村尚未着手,正在招集河北灾民,到这里来移垦。村南,靠近一海子,段君招集几个朝鲜农人在试验种水稻。如果成功,那影响是很大的。

  中途遇见一大群的驴子,那也是很罕见的。

  将近新村时汽车停住了,泥湿轮滑,无论怎样都开不动,只好步行而往。村中荒地尚多,未尽开辟。水稻固堤低,去年即为水所湮没,收成未及十五,今年情形略好,但也仍在试验中,没有确定的成功的希望。但此村,地势实在好。海子近在咫尺,取水极为方便,灌溉之利,是不成问题的。段君说,当他购地时,每亩仅给洋四角;因系咸地,无人肯要。这几年经他经营之后,农人们肯出七八元的租钱向他租来种鸦片。他不欲种烟,故不曾租出。

  次到南海子。汽车也在途中陷于泥中,不得已而折回。

  下午3时,挂车到磴口,拟参观民生渠。下车时遇见徐川君,他是从前复旦的学生,现在渠口黄河水利委员会做工程师,他说大道已被水所湮没,但他今早另发现了一条小路可走,他领了我们走,不久便到渠口。黄河的水,很平稳的在流着,一道小河,正阻在我们之前。那道清流奔入黄河,在这里激成几圈漩涡。我们在漩涡之前下了船,渡过对岸,便是民生渠的渠口了。此渠落成时,宣传得厉害,但到今日尚未收灌溉之利。当时勇于救灾民,以工代账,草草落成,设计很有疏忽处,但并不是完全无用。经整理后,仍可成为一道很好的渠道。渠口用铁闸闭住,河水今不能人。渠底长出疏疏的几株红寥花,临风摇曳着。附近即为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办公处,专为测量黄河水量及含沙量的,徐君即主其事。他怕土匪,不敢住在屋内。他说,冬天,河冻时,河西大批土匪即过河劫掠,无物不取。会中看守人,曾有数人被抛人黄河。有一人则被掳过数次。割烟季节,土匪绝迹,皆去做工去了。但这季节一过,他们又猖獗起来。目的是在抢烟,也无法剿除他们。他们并不以匪为业,他们是农民,只是穷不聊生而出此,连几角钱也是要的。兵来则是良民,兵去则为匪。无法可防,怪不得车站上是城堞式的建筑。他本住在磴口镇上,因镇上驻兵他去,他只得搬到车站来住。他的太太是北平工学院的毕业生,现在也在这里。这种不避艰难的工作,我们的大学生们是开始“身临其境”了。他仍陪送我们上车站。石磴站是不能过夜的,故依然要开回包头。过渡时,遇见渔船一只,载了两束莜麦。据说,把莜麦沉到黄河底鲤鱼便来吃,渔人把那束莜麦提了起来,鲤鱼也便随之而上钩了。此地鲤鱼价极廉,鲫鱼几乎无人吃。

  6时半回到包头。

  20日上午6时其田等到南海子去调查,我没有去。此地已是过去的黄河埠头了,今已移至离铁路线较近的二里半及王大汉营子。

  11时半,开车到公积坂,参观天主教的村落八达盖村。我因倦,仍未同去。天色仍是灰色。不久,又落下牛毛雨来。他们坐了骡车去,下午5时回。据说,居民共千余人,自卫能力很好。有自营电灯厂及无线电台,男皆健壮有业,女皆天足,在村外住者便都是缠足的女子了。村中有幼稚园,有男女学校,主持者为比利时的牧师夫妇。为什么这种奇特的“宗教社会”会在西北一带存在呢?为什么农人们住在那圈子里的会比较的有生气呢?为什么村外的人见了,并不羡慕而要求加入呢?这其间,必有很重要的秘密在着,非实地加以深切的调查不可,读教会的报告是不足信的。下午5时33分,由公积坂开车赴麦达召,拟定明日游麦达召。

  在麦达召过夜,警卫得很严密,以防万一。本想在隆县住下,因水大,要看的地方都不能通,故便放弃了。

  这是西行的最后的一封信了,因为明天游麦达召后,便返回北平,我们不久便可相见。

  最后,还要说几句忘了说的话:赴磴口时,沿途风景极好,北面是大青山,天然的一面大屏障。南边是黄河,一条柔带似的,随了我们走。中间是麦田,虽涨满了水,收成还不至无望,路上有许多背了包袱的农民们在走着。他们都是赶到西头去做短工的,连几毛钱的车费也没有,只好步行而去。那耐苦求食的精神,足以表现出真正的中国人的本色。立在黄河岸边,望见大青山的山腰,有屋宇很多,徐君遥指道:“那便是沙尔沁召。”

  “关于这召有一段神话呢。”他又道,“从前,不知在什么时候,当汉蒙争疆的时候,约定以一箭所到的地方为二族的交界处。说是一个汉人,一射直射到这个地方。所以大青山便成两族的分界,而沙尔沁召便是建筑起来纪念这一箭所射到的那个地方的。”

  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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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郑振铎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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