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的食糧以稻米爲主。“八一三”後,米糧的問題,一天天的嚴重起來。其初,海運還通,西貢米、暹羅米還不斷的運來。所以,江南的米糧雖大部分已爲敵軍所控制、所徵用,而人民們多半改食洋米,也還勉強可以敷衍下去。其時米價大約二十元左右一擔,但平民們已有亟亟不可終日之勢。“工部局”開始發售平價米,平民們天一亮便等候在米店的門口,排了隊,在“軋”米。除了排隊上火車之外,這“軋”米的行列,可以說是最“長”,最齊整的了。穿制服的人,“軋”米有優先權。他們可以後到而先購,毋需排隊。平民們都有些側目而視,敢怒而不敢言。
有些維持“秩序“的人,拿粉筆在每個排了的衣服上寫上了號碼。其初是男女混雜的,後來,分成了男女兩隊。每一家米店門前,每一隊的號碼有編到一千幾百號的。有的小販子,“軋”到了米,再去轉賣。一天可以“軋”到好幾次米,便集起來到里弄裏去叫賣。以此爲生的人很不少。
後來,主持平賣的人覺得這方法不好,流弊太多,小販子可以得到米,而正當的糴米的人卻反而擠不上去,便變更了方法,不寫號碼,而將每一個購過米的人的手指上,染了一種不易褪色的紫墨水。這一天,已染了紫色的人便不得再購第二次米。
但這方法也行了不久。“工部局”所儲的米,根本不能維持得很久。洋米的來源也漸漸的困難起來,米價飛躍到八十餘元一擔。
“軋”米的隊伍更長了,常常的排到了一兩條街。有的實在支持不住了,便坐在地上。有的帶了乾糧來吃。小販們也常在旁邊叫賣着大餅、油條一類的充飢物。開頭,“軋”米的人,以貧苦者爲多,以後,漸有衣衫齊整的人加入。他們的表情,焦急、不耐、忍辱、等候、麻木、激動,無所不有,但都充分的表示着無可奈何的忍受。因爲太擠了,有的被擠得氣都喘不過來。爲了要“活”,什麼痛苦都得忍受下去。有執鞭子或竹棒的人在旁,稍一不慎,或硬“軋”進隊伍去,便被打了出去;有的,在說明理由;有的,只好忍氣吞聲而去。強有力的人,有時中途插了進去,後邊的人便大嚷起來,制止着,秩序頓時亂了起來。爲了一升米,或兩升米,爲了一天的糧食,他們不能不忍受了一切從未經過的“忍耐”、“等候”與“侮辱”。
米價更漲了。一升米的平售價值,也一天天的不同起來。然而較之黑市價格還是便宜得多,所以“軋”米的行列,更加多,更加長。
有辦法的人會向米店裏一擔兩擔的買,然已不能明目張膽的運送着了。在黑夜裏,從米店的後門,運出了不少的米。但也有糾紛,時有被羣衆阻止住了,不許運出。
最大的問題是“食”,是米糧。無辦法的人求能一天天的“軋”得一升半升的米,已爲滿足;有辦法的人儲藏了十擔百擔的米,便可安坐無優。平民們食着百元一擔,或十元一升的米時,有辦法的人所食的還是八元十元一擔的米。
有許多“軋”米的悲慘的故事在流傳着。因爲“軋”不到米,全家捱餓了幾天,不得不懸樑自盡的有之。因爲“軋”米而家裏無人照料,失了竊,或走失了兒女的有之。因爲“軋”米而不能去教書,或辦事,結果是失了業的,也有之。攜男帶女的去“軋”米,結果還是空手而回。將舊衣服去當了錢,去“軋”米,結果,那僅有的養命的錢,卻在排隊擁擠中爲扒手所竊去。
大多數的人家,米缸都是空的,米是放在鉢裏、罐裏或瓶裏,卻不會放在缸裏的。數米爲飯的時候已經到了。有的人在計數着,一合米到底有幾粒。他們用各種方法來延長“米”的食用的次數。有的攙合了各種的豆類——蠶豆、紅豆、綠豆、黃豆,有的與山薯或土豆合煮。吃“飯”的人一天天的少了。能夠吃粥的,粥上浮有多半的米粒的,已是少數的人家了。
如果有畫家把這一時期的“軋米圖”繪了出來,準比《流民圖》還要動人,還要悽慘。那一張張不同的、憔悴的面容,正象徵着經歷了許多年代的痛苦與屈辱的中國人民們的整個生活的面容。
到了後來,“工部局”的儲糧交了,同時,敵人們的壓力也更大,更甚了,便藉着實行“配給制度”的誘惑力,開始調查戶口,編制“保甲”;百數十年來向來亂絲無緒的“租界”的戶口,竟被他們整理得有條有理。
所謂“配給制度”,便是按着戶口,發給“配給證”,憑證可以購買白米及其他雜糧和日用品。開頭,倒還有些白米配給出來,漸漸的米的“質”“江河日下”了,漸漸的米的“量”也一天天的少下去了,漸漸的用雜糧來代替一部分的白米了。米的“質”變成了“糠”多“米”少,變成了泥沙多,米質有臭味,不能入口,變成了空谷多於米粒。這些,都是日本人所不能入口,所不欲入口的,所以很慷慨的分了一部分出來。至於我們所生產的香糯的白米呢,那是敵人們的軍糧,老百姓們是沒有份吃到的。
有幾個漢奸,勾結了管理軍糧的敵人們,竊出了若干白米或軍糧,在黑市上賣了出來。上海人總有半年以上,能夠在黑市上買得到真正的白米或杜米,那不能不歸功於那些漢奸們的做弊之功——從老虎嘴裏偷下了一小部分的肥肉出來。後來這事被他們發現了,兩個漢奸——侯大椿和胡政,便被他們槍決。從此以後,白米或杜米,在市面上便更少見到了。“一二·八”珍珠港事變以後,海運完全斷絕了,連日本本上的白米也要“江南”地方來供給,白米的來源,便更加艱難,稀少起來。
上海區的人民們,如果有力量,不願吃雜糧或少吃雜糧的,只好求之於少數的米販子,那便是所謂“踏”米的人們。“踏”米的人,不過是一個代表的名詞,指的便是那批用自行車偷偷的從敵人的封鎖線上,載運了少數米糧過來的人,他們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冒着生命的危險,做着這種黑市交易,其他婦孺們和老年的人們也常常帶了些米糧來賣。身上穿了特製的“背身”,“背身”前後面都有的,其中便儲藏着白米,很機警的偷過了敵人的“檢問所”——其實,還是用金錢來買“過”的居多。他們常常的發生“麻煩”,最輕的處罰是將食米充公。封鎖線的邊緣上常見有許多的“沒收”的白米堆積着,有的是“沒收”後還被“打”被“罰跪”。遇到敵人們不高興的時候,便用刺刀來戳斃他們,如此遭害的人很不少。友人程及君曾繪了一幅《踏米圖》,那幅圖是活生生的一幅表現得很真切的悽慘的水彩畫,是淪陷區人民的生活的烙印。
爲了食米的輸入一天天的艱難起來,敵人們的搜刮,一天天的加強加多起來,米價便發狂的飛漲着。從僞幣一千元兩千元一擔,到四千元八千元一擔,後來便是一萬元五萬元的狂跳着。最後,竟狂跳到一百萬元左右一擔,最高峯曾經到過二百萬一擔的關口。平民們簡直沒有吃到“白米”的福氣,連所謂“二號米”、“三號米”也難得到口。許多人都被迫改食雜糧,從麪粉到蠶豆、山薯,只要是能夠充飢的東西,沒有不被一般人搜尋着。飯店裏也奉命不許出賣白米飯,有的改用麪食,有的改用所謂“麥飯”,白米成了最奢侈的、最珍貴的東西。“配給制度”也在無形中停頓了。——從半個月配給一次,到一個月兩個月配給一次,直到了“無形停頓”爲止。
食糧缺乏的威脅,不僅使一般平民們感受到,即有力食用白米者們也都感受到了。肉和魚和蔬菜還有得見到,白米卻都到了敵人們的“倉庫”裏去了。前些時,聽說煙臺的人請客,食米要自己隨身帶去。江南產米區的人們,這時也有同樣的情形。歷史上有一個笑話,說有一個皇帝,遇到荒年,饑民遍野,他提議說:“何不吃肉糜?”這時,倒的確有這樣的“事實”了。吃肉糜易,吃白米飯卻難。
假如勝利不在8月裏到來的話,在冬天,餓死的人一定要成坑成谷的,然而江南產米區並不是沒有米。米都被堆藏在敵人的倉庫裏,一包包,一袋袋堆積如山,任其紅腐下去。他們還將米煮成了“飯”,做成了罐頭,一罐罐的堆積着,以備第二年、第三年的軍糧。
什麼都被掠奪,但食糧卻是他們主要的掠奪的目的物。我常經過幾個大廈,那裏面的住戶都已被趕了出去,無數的卡車,堆載着白米,往這些大廈裏搬運進去。雪白香糯的米粒,漏得滿地,這不是白米!然而淪陷區的人民們是分配不到一粒的!德國人對佔領地的許多歐洲人說:“德國人是不會餓死的;你們不種田,不生產,餓死的是你們;最後餓死的纔是德國人。”這話好不可怕!日本人雖然沒有公開的說這句話,然而他們實實在在是這樣做着的。
假如天不亮,我們是要首先餓死了的!好不可怕的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