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想:中國只有狗道主義的文學,而沒有人道主義的文學。中國文人最愛講究國粹,而國粹之中又是越古越好,因此要問讀者諸君貴國的文學是什麼,最好請最古的太史公來回答。他說,這是“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人道主義的文學,據說是“被壓迫者苦難者的朋友”。可是,請問中國現在除了“被壓迫者苦難者”自己之外,還有什麼“朋友”?“苦難者”的文學和“苦難者朋友”的文學,現在差不多都在萬重的壓迫之下。這種文學不能夠是人道主義的,因爲“被壓迫者”自己沒有資格對自己講仁愛,沒有可能也沒有理由對壓迫者去講什麼仁愛的人道主義。
於是乎狗道主義的文學就耀武揚威了。
固然,十八世紀的革命的資產階級文學之中,曾經有過人道主義。然而二十世紀的中國資產階級,尤其是一九二七年之後,根本不能夠有那種人道主義。中國資產階級始終和封建地主聯繫着,最近更和他們混合生長着。帝國主義支配之下的“關餘萬能”主義,外國資本的壟斷市場,租田制度和高利貸商業資本的畸形發展,……使榨取民衆血汗所形成的最初積累的資本,總在流轉到一種特殊的“貨幣銀行資本”裏去,而且從所謂民族工業裏逃出來。中國資產階級之中的領導階層,現在難道不是那些中國式的大大小小的銀行銀號錢莊嗎?這些“貨幣銀行資本”的最主要的投資,除出做進出口生意的墊款和高利貸的放賬以外,就是公債生意。而在公債等類的生意裏面,利率比那種破產衰落的工業至少要高二三十倍。這種資產階級會有什麼人道主義?他們要戴起民族的大帽子,不是誆騙民衆去爭什麼自由平等。不是的。遠東第一大偉人,比盧梭等類要直爽而公開得多。這大約是因爲中國有一座萬里長城做他的臉皮。他就爽爽快快的說:不準要什麼自由平等,國民應該犧牲自由維持不平等,而去爭“國家的自由和平等”。所以這頂民族的大帽子,是用來誆騙民衆安心做奴隸的。歐洲十八世紀的資產階級要誆騙民衆去爭取自由平等,爲的是多多少少要利用民衆反對貴族地主,要叫民衆“自由平等的”來做自己的奴隸,而不再做貴族僧侶的奴隸。中國現在的資產階級又要誆騙民衆“爲着民族和國家”安心些,更加鎮靜些做紳士地主和自己的共同奴隸。
所以很自然的只會有狗道主義的文學。這是獵狗,這是走狗的文學,因爲這些地主資產階級的走狗的主人,本身又是帝國主義的走狗。這種走狗的走狗,自然是狗氣十足,狗有狗道,此之謂狗道主義。
狗道主義的精義:第一是狗的英雄主義,第二是羊的奴才主義,第三是動物的吞噬主義。
英雄主義的用處是很明顯的:一切都有英雄,例如諸葛亮等類的人物來包辦,省得阿斗羣衆操心!英雄的鼓吹總算是“獨一無二”的誆騙手段了。這是獨一無二的,因爲另外還有些誆騙的西洋景,早已拆穿了;只有那狗似的英勇,見着叫化子拼命的咬,見着財神老爺忠順的搖尾巴——彷彿還可以叫主人稱讚一句:“好狗子!”至於羊的奴才主義,那就是說:對着主人,以及主人的主人要馴服得像小綿羊一樣。
話說元朝時候,漢族的紳商做了蒙古王公的走狗和奴才,其中有一位將軍叫做宋大西,他對於元朝皇帝十分忠順。他跟着蒙古軍隊去打俄羅斯,居然是個“勇士”。元朝的帝國主義打平了中國,又去打俄國,——他是到處都很出力的,到處都要開鑼喝道的喊着:“萬歲喲,馬上的韃靼!永久喲,神武的大元!”有一天,他忽然間詩興勃發,念出一首詩來:
外表賽過勇士,心裏已如失望的小羊。 無家可歸的小羊喲,何處是你的故鄉?
這首詩的確高明,尤其是那“賽過”兩個字用得“奇妙不堪言喻”。真是天才的詩人呀!“賽過”!一隻馴服的亡國奴的小羊,居然賽過勇士和英雄!
這些狗呀羊呀的動物,有什麼用處?嘿。你不要看輕了這些動物!天神還借用它們來懲罰不安分的罪孽深重的人類呢。
原來某年月日,外國的天父上帝和中國的財神菩薩開了一個方桌會議,決定叫這些動物,張開吃人的血口,大大的吞噬一番,爲的是要征服那些不肯安分的人,那些敢於反抗的人,那些不願意被“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的人。
有詩爲證:
天父和菩薩在神國開會相逢, 選定了沙漠的動物拿來借用; 於是米加勒高舉火劍,愛普魯拉着銀弓: 一剎那便刀光血影,青天白日滿地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