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想過,如若人們開始愛惜光陰,那麼他的生命的積儲是有一部分耗蝕的了。年輕人往往不知珍惜光陰,猶如擁資鉅萬的富家子,他可以任意揮霍他的錢財,等到黃金垂盡便吝嗇起來,而懊悔從前的浪費了。
我平素不大喜愛表和鍾這一類東西。它金屬的利齒瑟瑟地將光陰齧食,而金屬的手錶的的答答地將時間一分一秒地數給我。當我還有豐餘的生命留在後面,在時光的賬頁上我還有可觀的儲存,我會像一個守財虜,斤斤計較寸金和寸陰的市價麼?偶然我擡頭望到壁上的日曆,那種紅字和黑字相間的紙頁把光陰劃分成今天和明天。誰說動物中人是最聰明的?他們把連續的時間分成均勻的章節,費許多精神去較量它們的短長。最初他們用粗拙的工具刻畫在樹皮上代表晝夜,現在的人們則將日子印在沒有重量的紙條上每逢揭下一張來,便不禁想:“啊!又過了一天!”
怎樣我會起了這些古怪的念頭呢?是最近的一個秋日的傍晚,我在近郊散步,我迎着蒼黃的落日走過去,復揹着它的光輝走回來,足踩着自己的影子。“我是牽着我的思想在散步,”我對自己說。“我是蹤躡着我的影子,看我趕不趕得過它?”我一面走一面自語。“我在看我自己影子的生長,看它愈長愈快,愈快愈長,”我獨語。總之,我是在散步罷了。我攜着我的思想一同散步。它是羞怯得畏見陽光,老躲在我的影子裏。使得我和它談話,不得不偏過頭去,傴僂着身子,正如一個高大的男子低頭和身邊的女子說話,是那麼輕聲地,絮絮地。
我們走着走着,不知從那裏來的一枚樹葉,飄墜在我們的腳前。那樣輕,怕跌碎的樣子。要不是四周是那麼靜寂,我準不會注意。但我注意到了,我撿了起來,我試想分辨它是什麼樹葉?梧桐的,楓槭的,還是樗櫟的?但我恍若看到這不是一張樹葉,分明是一張日曆,一張被不可見的手扯下來的日曆。這上面寫着的是一個無形的字:“秋。”
“秋!”我微喟一聲。
“秋,秋,”我的思想躲在我的影子裏和答我。
我感到有點遲暮了。好像這個字代表一段逝去的光陰。
“逝去的光陰,”我的思想如刁鑽的精靈,摸着了我的心思。
“光……陰,”這兩個平聲的沒有低昂的字眼,在我的耳邊震響。
光陰要逝去麼?卻借落葉通知我。我豈不曾擁有過大量的光陰,這年輕人唯一的財產,一如富賈之子擁有巨資。我曾是光陰富有者。同時我也想起了兩個惜陰的人。
正是這樣秋暖的日子,在很早很早以前。家門前的禾場上排列着一行行的谷簟、在陽光下曝曬着田裏新收割來的穀粒。芙蓉花盛開着。我坐在它的蔭下,坐在一隻竹籮裏面,——我的身子還裝不滿一竹籮——我玩着谷堆裏捉來的蚱蜢螳螂和甲蟲,我玩着玩着,無意識地玩去我的光陰。祖父是愛惜光陰的。他匆匆出去,匆匆回來,復匆匆出去,不肯有一刻休息。但是他珍惜也沒有用,他僅有不多的光陰。等到他在一個悄然的夜晚,撇下我們而去時,我還不懂他爲什麼要離開我們,原來他把光陰用盡了。
還是在不多年以前,父親寫信給我說:“你現在長大了,應該知道光陰的可貴。聽說你在學校裏專愛玩,功課也不用功……”父親也珍惜起光陰來了。大概他開始憂光陰之窮匱,遂於無意中把憂心吐露給我。在當時我不是能領會的。我仍是嫌光陰過得太慢。“今天是星期一呢!”便要發愁。“什麼時候是聖誕節呢?”雖則我並不喜歡這異邦的節日。“怎樣還不放假呢?”我在打算怎樣過那些佳美的日子。光陰是推移得太慢了,像跛腳的鴨子。於是我用歡笑去噪逐它,把它趕得快些。正如執棰的孩子驅着鴨羣,唿哨起快活的聲音促緊不善於行的水禽的腳步,我曾用歡笑驅趕我的光陰。
“你曾用歡笑驅趕你的光陰。”我的思想像“回聲”的化身,複述我的話。
但是很久不那麼做了。竟有一次我坐在房裏整半天不出去。我伏在案前,目視着陽光從桌面的一端移到另一端。我用一根尺,一隻表,來計算陽光的足在我的桌面移動的速度,我觀察了計算了好久。驀然有一種感觸浮起在我的腦際,我爲什麼幹這玩意兒呢?我看見了多少次陽光從我的桌面爬過,我有多少次看見陽光從我的窗口探入,復悄悄地退出。我慣用雙手交握成各種樣式,遮斷它的光線,把影子投在粉壁上,做出種種動物的形狀,如一頭羊,一隻螃蟹,一隻兔;或則喝一口水,朝陽光噴去,令微細的水滴把光線散成彩虹的顏色。何時使我的心變成沉重,像吝嗇的老人計數他的金錢,我也在計算光陰的速度呢?我曾譏笑惜陰人之不智,終也讓別人來譏笑自身麼?
“你也在計算光陰的速度了。”我的思想像喜災樂禍似的,揶揄我。
真的,我在計算光陰的速度了。我想到光陰速度的相對性,得到這樣的結論:感覺上的光陰的速度是年齡的函數。我試在一張白紙上列出如下的方程式:“光陰的速度等於年齡的正切的微分。”當年齡從零歲開始,進入無知的童年,感覺上的光陰速度是極微妙的。等到年齡的角度隨歲月轉過了半個象限(我暫將不滿百的人生比作一個象限,半個象限是四十五歲了),正切線的變化便非常迅速。光陰流逝的感覺便有似白駒,似飛矢,瞬息千里了。我想了又想,漸漸陷入了一個不能自拔的思索的阱裏。想到我自己在人生的象限上轉過了幾度呢?猶如作繭自縛,我自己衍出方程式而復把自己嵌在這式子裏面,我悲哀了。
“你自己衍出方程式而復把自己嵌在裏面。”思想嚶然回答,已無尖酸的口吻。
但是我無法改正這方程式,這差不多是正確的。在我的智識範圍內不能發現它的錯誤。啊,悲哀的來源,我想把這公式從我的腦筋中擦去,已是不可能。正如我剛纔撿起來的樹葉,無法把它裝回原來的枝上。我重新諦視這片葉,上面仍依稀顯現着無形的字:“秋”。
另一天,從另一枝柯上,會有不可見的手扯下另一片樹葉——是一張日曆——那上面寫的應該是另一個字,“冬”!
“冬”,我的思想似乎失去了回答的氣力。
“秋,……冬”,又是兩個沒有低昂的平聲的字眼,像一滴涼水滴進我的心胸,使我有點寒意。我不能再散步了,我攜着我的思想走回家,正如那西洋婦人攜着她的狗,施施歸去。此後我就想起:如若人們開始愛惜光陰,那麼他的生命的積儲是有一部分耗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