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上
太陽快要擠到晚霞中去了,只剩下半個淡紅色的面孔,吐射出一線軟弱的光芒,把我和我坐的一隻小船輕輕的籠罩着。風微細得很,將淡綠色的湖水吹起一層皺紋似的波浪。四面毫無聲息。船是走得太遲緩了,遲緩得幾乎使人疑心它沒有走。像停泊着在這四望無涯的湖心一樣。
“不好搖快一點嗎?船老闆。”
“快不來啊!先生。”船老闆皺着眉頭苦笑了一笑。
我心裏非常難過,酸酸地,時時刻刻想掉下淚來:什麼緣故?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不過,我總覺得這麼一次的轉念還鄉,是太出於意料之外了。故鄉,有什麼值得我的懷戀的呢?一個沒有家,沒有歸宿的年輕孩子,飄流着在這一個吃人不吐骨子的世界:家,故鄉,歸宿,什麼啊?這些,在我的腦子裏,是找不出絲毫痕跡的。我只有一股無名的悲憤,找不到發泄的無名的悲憤;對故鄉,對這不平的人世,對家,也對自己。
然而,我畢竟是叫了一隻小船,浮在這平靜的湖水中,開始向故鄉駛去了。爲什麼呢?單純的友誼吧?是的,如果朋友們都健康無恙,也許我還不至於轉念還鄉,不過,這只是一個片面的原因啊。還有什麼呢?隱藏着在我的心中的,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楚。我牢牢地閉着眼睛,把一個爲兒子流乾了老淚的,白髮的母親的面容,搬上了我的腦海。
我又重新地感受到煩躁和不安。
我輕輕地從船艙中鑽出來,跳到船頭上。船老闆望着我做了一個“當心掉下水去”的眼色,我只點了一點頭,便靠着船篷,縱眼向湖中望去。
太陽已經全身殞滅了。晚霞的顏色反映到湖面上成了一片破碎的金光。前路:什麼都瞧不見,水平線上模糊的露出幾片竹葉似的帆尖,要好久好久才能夠看到那整個的船身出現,然後走近,掠過,流到後方。後方,便是我們這小船剛纔出發的×縣城了。雖然我們離城已有十來里路了,但霞光一滅,那城樓上面的幾點疏星似的燈光,卻還可以清晰的數得出來。
“啊!朋友們啊!但願你們都平安無恙!”我望着那幾點燈光默祝着,回頭,我便向船老闆問道:
“走得這樣慢,什麼時候才能夠到豪鎮呢?”
“急什麼啊?先生。行船莫問。反正你先生今晚非到豪鎮住宿一夜不可。到益縣,要明天下午纔有洋船呀。”
“是的!不過你也要快一點呀!”
船老闆又對我苦笑了一笑。我們中間只沉默了四五分鐘;然後,他便開始對我說了許多關於他們的生活的話。他說:他們現在的生意是比從前難做了。湖中的壞人一天一天的加多。渡湖的客人不大放心坐民船,都趕着白天的大洋船去了。所以他們一個月中間做不了幾趟渡湖的生意。養不活家,養不活自己。雖然湖中常常有人來邀他入夥,但他不願意幹那個,那是太壞良心的事情.。
我沒有多和他答話。一方面是我自家的心緒太壞了,說不出什麼話來;一方面我對他這一席不肯入夥的話,也懷着一點兒“敬而遠之”的恐怖的心境,雖然我除了一條破被頭以外別無長物。
到豪鎮是午夜十二點多鐘了。我在豆大的油燈下數了三串銅板給他做船錢,他很恭敬地向我推讓着:
“先生,多呢。兩串就夠了。”
“不要客氣,太少了。”
他接着又望我笑了一笑,表示非常感激的樣子。我這才深悔我剛纔對他的疑心是有點太近於卑劣的。
二、在小飯店中
在小飯鋪中,兩天沒有等到洋船,心裏非常焦躁。
豪鎮,是一個僅僅只有十多家店鋪的小口岸。因爲地位在湖和江的交流處,雖然商業不繁盛,但在交通上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
只有四五年不曾從此經過,情境是變得幾乎使人認不出來了。幾家比較大的商店都關了門,門上貼着各種各樣的封條和債主們的告白。從門縫裏望進去,裏面陰森森,堆積着幾寸厚的灰塵,除了幾件笨重的什物以外,便什麼都沒有了。小飯鋪也比從前少了兩三家,爲的是生意太冷淡了。來往的客人,花二三百錢住宿是有的,吃飯的卻一天到晚難遇到一兩個。因爲客人出門誰都願帶乾糧,不願花一千或八百錢來吃一餐飯。所以小飯鋪也一天一天稀少了。就算是光留客人住宿吧,也還要自己家裏有年輕的媳婦兒或女兒,在店外招攬客人才行啊。
我住的這一家小飯鋪,是一箇中年的寡婦開的。她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和一個十一歲的童養媳。三個人的生活,總算還能夠靠這小飯鋪支持下來。
“你說你們的生意沒有她們幾家的好,那是什麼原因呢?”實在悶得心焦起來了,我便開始和這中年的寡婦搭訕着。
“還有什麼原因呢?她們家家都有年輕的標緻的女人。”
“你爲什麼不也去找一兩個來掌櫃呢?”
“那裏找啊!自己,太老了;媳婦兒,太年輕了!唉!死路一條啊。先生!”
“死路一條?”我吃了一驚地瞪着眼睛望着她。她的臉色顯得非常陰鬱了。眼角上還滾出來一掛淚珠兒。
“是呀!三個人吃;還要捐,稅,團防局裏月月要送人情,客人又沒有!”
“啊!”我同情地。
“還有,還有,欠的債……”她越說越傷心了,樣子像要嚎啕大哭起來。
我沒有再作聲。
突然,外面走進了一個穿長袍,手上帶着金戒子,樣子像一個讀書人的。老闆娘便搓了搓眼淚跑去招呼了。
我便獨自兒跑出店門,在江邊閒散着。洋船仍舊沒有開來的。爲着掛念那幾個病着的朋友,心中更加感到急躁和不安。
吃晚飯的時候,那個戴金戒子的人坐在我的對面,老闆娘一面極端地奉承他,一面叫那個大東瓜那麼高的媳婦兒站在旁邊替我們添飯。
那個傢伙的眼睛不住的在那個小媳婦兒的身上溜來溜去。晚飯後,我又走開了,老遠的彷彿看到那個傢伙在和老闆娘講什麼話兒。老闆娘嘆一陣氣,流一陣淚,點了一點頭,又把那個東瓜大的媳婦兒看了兩眼。以後,就沒有說什麼了。
我不懂他們是弄的什麼玄虛。
夜晚,大約是十二點鐘左右呢,我突然被一種慘痛的哭聲鬧醒來了。那聲音似乎是前面房間裏那個小媳婦兒發出來的,過細一聽,果然不錯。
我的渾身立刻緊張起來。接着,便是那個傢伙的聲音,像野獸:
“不要哭!哭,你婆婆明天要打你的。”
然而,那個是哭得更加悽慘了。我的心中起了一陣火樣的憤慨。我想跑過去,像一個俠客似的去拯救這個無辜的孩子。但是,我終於沒有那樣做,什麼原因?我自己也想不清楚。
這一夜,我就瞪着眼睛沒有再入夢了。
三、變了
離開豪鎮是第三天的下午一點鐘。在小洋船上,我按住跳動的心兒,拿着一種冷靜的,殘酷的眼光,去體認這個滿地荒涼的,久別了的故鄉的境況。當小洋船駛進到毛角口的時候,我的心絃已經扣得緊緊了。
羊角,沙頭,……一個個沿河的村落,在我的眼前漸漸地向後方消逝了。我凝神地,細心地去觀察這些孩提時候常到的地方。最初,我看不出來什麼變動:好像仍舊還是這麼可愛的,明媚的山水;真誠的,樸實的,安樂無憂的人物。我想把我孩提時代的心境重溫過來,像小鳥一樣地去賞玩那些自然界的美麗。可是,突然,我的眼睛不知道是怎樣的一花,我面前的景物便完全變了:我看見的不是明媚的山水,而是一個陰氣森森的,帶着一種難堪的氣味的地獄。村落,十個有九個是空空的,房屋很多都坍翻了,毀滅了,田園都荒蕪了。人,血肉都像被什麼東西吸光了,只剩下一張薄皮包着骨子,殭屍似的,在那裏往來搖晃着,飢餓燃燒着他們,使他們不得不發出一種銳聲哀叫。不僅是這樣啊!並且,我還看見了一些到處都找不到歸宿的,浮蕩的冤魂,成羣結隊地向我坐的這個小洋船撲來了。我驚慌失措地急忙躲進到船艙裏,將眼睛牢牢地閉着,不敢打開。這樣一直到天黑了,船也靠了岸了。我才擠入人叢中,夾着那一條破被條,在益縣的萬家燈火中,渡過小河,向自己的村莊走去。
心裏感到一種異樣的羞慚與恐怖。要不是爲着幾個病着的朋友,我真懊悔不應當回家的。在外飄流了四五年,有一點什麼成績能夠拿出來給關心我和期望着我的人們看呢?什麼都沒有啊!我自己知道;除了一顆火樣的心,和一個不曾污壞的靈魂之外。
惶恐地,我拖着沉重的腳步,低着頭,在這一條黑暗的小石子路上走着,想着……
是什麼時候跑到家的,我記不起來了。
小油燈下,白髮的媽媽坐在我的對面。我簡單地向她說明了這一次回家的原因之後,便望着她傷心地痛哭起來。她也流淚了,無可奈何地,她只好用慈祥的話兒向我撫慰着:
“孩子!你不要急,不要哭!媽是會原諒你的。急又有什麼用處呢?趕快把朋友的事情弄好了,仍舊去奔你的前程去。這世界,不要留在家裏。你知道嗎?家裏的情形全變了啊!……”
“變了?”我揩乾了眼淚。
“是的,變了!現在是有田不能種了。捐,稅,水,旱……閒着又撈不到吃的。而且很多事都壞了。明天你看,偌大一個村子裏,尋不到兩三個年輕人。田,都荒了啊!”
“那是什麼原因呢?六哥,漢弟弟,槐清,太生,不都是年輕人嗎?……”
“變了啊!明天你就知道的。”
我帶着驚異的眼光,和媽媽對坐到天亮。
不一會兒,族伯父、叔父、姑爹,……四五個老頭兒,都眼淚婆娑地跑來了:
“德哥兒,回了,你好呀!”
“好?……”我心裏感受到一陣刀割樣的難過。“你們各位老人都好呀?”。
“好?! ”悽然的。
“六哥呢?”
“你六哥!……”
“漢弟弟呢?……”
“漢弟!……”
於是有兩個便放聲大哭起來了。一邊斷續地說:“還是德哥兒你們讀書人好!……不管天干,不管大水,不要完租納稅……可以到處跑!像你六哥……唉!你漢弟死得好苦啊……!田沒有人種!我們,老了!德哥兒,你看,外面的田!嗚,嗚——”
“啊!”我半晌做不出聲來。是的,我是一個“讀書人”!多麼安逸的讀書人啊!像有一根燒紅了的鐵索,把我的渾身捆得繃緊!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是的,一切都變了!索性變罷!媽的!把這整個兒世界都變了罷!”我隨着伯叔父們到荒蕪了的田園中去察看了一陣,心裏不覺得是這樣的叫了起來。
四、有什麼值得我的留戀呢?
在家裏住了兩天,跑到兩個朋友家裏,告訴了朋友們的病況,要他們派人到×縣醫院去招呼。之後,我就沒有出過大門了。我還沒有預備即刻就離開故鄉。一方面我是不放心朋友們,想等一個平安的消息;一方面,我是被某一種心情驅使了,本想把這一個破碎不堪的故鄉,用一種什麼方法去探索它一個究竟。
最初,我懇切地詢問我的媽媽,伯叔們,我沒有得到要領!他們告訴我的雖然也有不可抑止的悲憤,但,那只是一些模糊的,浮表的大概。不安天命,好像是那些不幸的年輕兄弟,也都有些咎有應得似的,我也沒有多問了。一直到我的一位也被稱爲讀書人的表哥特地跑來看我的時候。
表哥是一位書呆子的小學教師,在小時候,我們是好朋友,所以我們特別說得來。他一到我家裏,便把我拖到外面:曠野,山中,小小的湖上……我們沒有套言,沒有顧忌,任性的談到天,談到地,談到痛苦的飄流,然後又談到故鄉的破碎和弟兄們的消散。最後,他簡直感憤得幾乎痛哭失聲了:
“……德弟,這一些,都是我親眼看見的。大水後,又是一年乾旱。大家都沒得吃!還要捐,他們,年紀輕輕,誰能耐得住,搞那個,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他們還來邀我,我……唉!德弟,如何能怪他們啊!講命運,是死!不講命運,也是死!德弟!他們,多可憐啊!只有一夜,一夜,唉!唉!你看!……”
他越說越傷心了。我的眼淚燙熱燙熱地流下來。我什麼都明白了。我認着每一個小小的墓碑,深深地留下一個永恆的紀念。
過度的悲傷,使我不願意再在這一個破碎的故鄉逗留了,只要朋友們能夠給我一個平安的消息。然而,我終於連這一點兒最渺小的希望都破碎了。過了一天,一個朋友的哥哥淚容滿面地跑來告訴我:他的弟弟,當他跑到×縣醫院中去探問的時候,已經不治了!是醫院不負責,是他帶少了錢。還有一個呢,據說也是靠不住的。
我仰望着慘白的雲天,流着豆大一點的懺悔的眼淚。我深深地感覺到:我不但是失掉了可愛的年青的兄弟,就是連兩個要好的朋友都別我而走了!孤獨,感傷,在這人生的艱險的道路上,我不知道我將要怎樣的去旅行啊!
終於,我又咬緊着牙關,忍心地離別了我的白髮老母,挾着那一條破被條兒,悄悄地搭上了小洋船,向這渺茫的塵海中闖去!
故鄉有什麼值得我的留戀呢?要是它永遠沒有光明,要是我的媽媽能永遠健在,我情願不再回來。
(原載1934年7月《中華日報》副刊《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