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學時代的教書生涯

  我在做苦學生的時代,經濟方面的最主要的來源,可以說是做家庭教師。除在宜興蜀山鎮幾個月所教的幾個小學生外,其餘的補習的學生都是預備投考高級中學的。好些課程由一個人包辦,內容卻也頗爲複雜。幸而我那時可算是一個“雜牌”學生:修改幾句文言文的文章,靠着在南洋公學的時候研究過一些“古文”;教英文文學,靠着自己平日對這方面也頗注意,南洋和約翰對於英文都有着相當的注重,尤其是約翰;教算學,不外“幾何”和“代數”,那也是在南洋時所熟練過的。諸君也許要感覺到,算學既是我的對頭,怎好爲人之師,未免誤人子弟。其實還不至此,因爲我在南洋附屬中學時,對於算學的成績還不壞,雖則我很不喜歡它。至少教“幾何”和“代數”,我還能勝任愉快。現在想來,有許多事真是在矛盾中進展着。我在南洋公學求學的時候,雖自覺性情不近工科,但是一面仍盡我的心力幹去,考試成績仍然很好,仍有許多同學誤把我看作“高材生”,由此纔信任我可以勝任他們所物色的家庭教師。到約翰後,同學裏面所以很熱心拉我到他們親戚家裏去做家庭教師,也因爲聽說我在南洋是“高材生”;至少由他們看來,一般的約翰生教起國文和算學來總不及我這個由南洋來的“高材生”!我既然擔任家庭教師的職務,爲的是要救窮,但是替子弟延請教師的人家所要求的條件卻不是“窮”,僅靠“窮”來尋覓職業是斷然無望的。我自己由“工”而“文”,常悔恨時間的虛耗,但是在這一點上卻無意中不免得到一些好處;還是靠我在讀工科的時候仍要認真,不肯隨隨便便撒爛污。

  在我自己方面,所以要擔任家庭教師,實在是爲着救窮,這是已坦白自招的了(這倒不是看不起家庭教師,卻是因爲我的功課已很忙,倘若不窮的話,很想多用些工夫在功課方面,不願以家庭教師來分心)。可是在執行家庭教師職務的時候,一點不願存着“患得患失”的念頭,對於學生的功課異常嚴格,所毅然保持的態度是:“你要我教,我就是這樣;你不願我這樣教,儘管另請高明。”記得有一次在一個人家擔任家庭教師,那家有一位“四太爺”,掌握着全家的威權,全家上下對他都怕得好像遇着了老虎,任何人看他來了都起立致敬。他有一天走到我們的“書房”門口,我正在考問我所教的那個學生的功課,那個學生見“老虎”來了,急欲起來立正致敬,我不許他中斷,說我教課的時候是不許任何人來阻撓的。事後那全家上下都以爲“老虎”必將大發雷霆,開除這個大膽的先生。但是我不管,結果他也不敢動我分毫。我所以敢於強硬的,是因爲自信我在功課上對得住這個學生的家長。同時我深信不嚴格就教不好書,教不好書我就不願幹,此時的心裏已把“窮”字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種心理當然是很矛盾的。自己的求學費用明明要靠擔任家庭教師來做主要來源,而同時又要這樣做硬漢!爲什麼要這樣呢?我自己也並沒有什麼理論上的根據,只是好像生成了一副這樣的性格,遇着當前的實際環境,覺得就應該這樣做,否則便感覺得痛苦不堪忍受。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這樣的一個“硬漢教師”,不但未曾有一次被東家驅逐出來,而且凡是東家的親友偶然知道的,反而表示熱烈的歡迎,一家結束,很容易地另有一家接下去。我仔細分析我的“硬”的性質,覺得我並不是瞎“硬”,不是要爭什麼意氣,只是要爭我在職務上本分所應有的“主權”。我因爲要忠於我的職務,要盡我的心力使我的職務沒有缺憾,便不得不堅決地保持我在職務上的“主權”,不能容許任何方面對於我的職務作無理的干涉或破壞(在職務上如有錯誤,當然也應該虛心領教)。我不但在做苦學生時代對於職務有着這樣的性格,細想自從出了學校,正式加入職業界以來,也仍然處處保持着這樣的性格。我自問在社會上服務了十幾年,在經濟上僅能這手拿來,那手用去,在英文俗語所謂“由手到嘴”的境況中過日子,失了業便沒有後靠可言,也好像在苦學生時代要靠着工作來支持求學的費用,但是要使職務不虧,又往往不得不存着“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態度。所以我在職業方面,也可說是一種矛盾的進展。

(原載193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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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鄒韜奮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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