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没有光;那是闪电。”
“不,我相信,有了闪电,就会有光的。”
房间阴湿而且黑暗,发出一阵霉烂的气息,好像这不是会有人住的地方,这是一座坟,它将人压着,埋着,使青年的血和肉,变成枯骨。
我把窗推开,因为沉闷几乎使我窒息。傍晚的天,黑暗加重了;几天以来,天从来不曾开朗过,只是使人窒息的沉闷。如果这是在暴风雨欲临的时候!然而,这沉闷却是使人窒息的。
“你回了?”
“是的。”
“一个人?”
“一个人。”
沉默又回复了,占据着黑暗的小房,使人感觉这不像是还有活人居住的处所,只是,那沉重的喘息声却是那样急促,如同有人正在挣扎着那最后的呼吸。
同居的这孩子又病了,病得好几天倒在地上,不能起来。酒精的气味,硫酸和硝酸的毒素,把他毁了,使他不能支持,只是不断地发着热,从早到晚,都留在昏迷里。而那一个,壮年的一个,却出去了好几天,一直不曾回来。
“你看天么?”
“不,我闷。”
“今儿个天气还是那样?”
“还是—不会有改变的。”
这孩子还只十五岁,原来就不是一个健壮的孩子,他笑了一笑。笑得那么脆弱,接着,就牛鸣一般地咳嗽起来,而且加重地喘息着了。我走到他的身旁,摸摸他的头部,那正如同酒精灯一般地发着燃烧。
“你要水么?”我仍然摸着他的头,看定他的燃着火光的眼睛。
“不,我要风,一阵狂风。”
他呜呜咽咽地哭了,挥起手来,抱起火热的头,苦痛地哭着。他怨恨,他咒诅,他挣扎着,想从地上跳跃起来。
“为什么是这样啊?这是为什么?”他嚷叫着,用手拍着自己的胸膛。“忍耐呀,忍耐呀!我不能再忍耐。我快死啦,我快给压死啦!”
从他那鬈曲的、焦黄的头发,从他那艳红的、害羞的少女似的脸面,从他那深陷的、闪着火样的光芒的眼睛,那苍白的牙齿,那突骨的手臂和胸膛,就知道在那似乎可以一敲即碎的胸膛下面,肺叶也许早就被酒精、硫酸和硝酸,和一切有毒的气息,侵蚀得成为灰白的絮团了。他苦闷地嘶喘着,一直到气力不容许他继续嚷叫的时候,他才沉默了。
而世界也正沉默着呢。黑暗重重地罩了下来,犹如举着千钧的起重机忽然断了铁索,整个的重载全部落到了这坟墓似的屋顶,已经将我们压得粉碎。
没有灯,窗外也没有光亮;阴湿和黑暗发出腐烂的气味,使人窒息。
“为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孩子喘息了一会儿,又嚷叫起来了。“放我,我要出去呀!”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按紧他的手和他的身体,但是,他却正如一条猛兽发狂了似的,和我击斗起来。
“我去找他去,找我哥哥去。他定是给人抓啦,给人骗去啦!我去找去,我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
然而,他却昏倒了,喘息着又倒到地上来,似乎连辗转的气力也不能有。他叹息了一声,好像这叹息给了他苏息,于是,以一个长时间的呼吸的停止,他便开始低低地啜泣起来了。
雨滴开始滴滴答答地落着了,然而却落得那样稀疏。我记起,在一次暴风雨的时候,人们是怎样在市街上面成群地集结着队伍,兴奋地向前冲进着,高声地呐喊着,唱着庄严而雄浑的进行曲;怎样在枪棒之下人们疯狂一般地抗战着,被冲散了又重新集合,被打倒了又重新跳跃起来。
暴风雨会第二次来的吧?
然而,这孩子却衰颓了,衰颓得好像断了气息。他沉默地躺着,不再动弹,不再挣扎,也不发出任何声音。枯了,如同一株年轻的树被烧枯了一样。
我战颤地把他抱了起来,抱在我的怀里,摇撼着他。他疲倦地微睁了眼,以低的声音问道:
“天快亮了么?”
我摇摇头,回答说:“还没有呢。”
于是,他的眼睛又疲倦地闭下了。
一线闪光射进窗来,接着一声巨雷的震响。孩子又睁开了他的眼睛,焦急地问道:
“有一点光么?”
“不,没有光,”我回答说,“那是闪电。”
“不,”他笑了一笑,“我相信,有了闪电,就会有光的。”
一九三六年五月
选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