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舊畫

  我與江西的鄱陽湖相別,業經十六七年。在這十幾年的長久日月中,雖然走的地方不少,見的事體甚多,但偶一回想起來,湖中的幾幅舊畫圖總儘先展在我的眼前。

  我實實在在還很記得清楚我們所乘的那隻米船。那船是由江西撫州府臨川縣城外載白米三千擔往湖北武昌去的;我的父親死在臨川縣,正要運靈柩回四川成都老家,我父親的朋友,我叫陳老伯的,便代我們僱定這隻船。陳老伯說:“你們盤費短少,既不能由南昌乘小火輪到九江,只好僱一隻民船,一直坐到武昌去的好;民船哩,假若僱一隻空船,你們的行李不多,載輕,湖裏和江裏的風浪很大,你們孤兒寡母的不應去犯這種險;我替你們想來,倒是包一隻米船的全艙面,現在往武昌去的大米船正多,價錢一定不貴,只是多耽擱一些時日;好在你們運着靈柩,也無須乎急急,多走一兩月權當休息。你去和令堂商量商量,看我的話可行得去麼?”

  陳老伯是廣西人,與我父親同官十多年;又能寫,又能畫,又能作詩,是個很風雅的人。那時他已六十多歲,故舊之情甚深,他那短命的第二個女兒又曾幾乎做過我的未婚妻,所以對於我家的大事,陳老伯的言語,簡直就是我們的指南針了。

  於是乎,八月十六日,我們便扶同父親的靈柩在臨川縣東門外搭上了這隻往武昌去的米船。

  船價原不算貴,是陳老伯代我們講定的,由臨川到武昌,全包艙面,只爛板洋八十元。可是開船的頭一晚,船上又搭了三位河南紙客,並五十包毛邊紙。我母親發氣,說船老闆欺負人,要送他到臨川縣衙門去理處。得虧我們的底下人許貴講人情,說船艙很大,多搭幾個人和幾十包紙,不過僅佔頭艙一大半;既於我們無妨,就請太太大量些,老闆終究感恩的。說着,又叫老闆到內艙門外來磕了一個頭道謝,然後這件事纔算說好了。

  撫河的水很枯,我們一天才走得幾十裏,還要叫人站在水裏來擡船;九月初間,我們這隻雙桅米船才入了鄱陽湖。

  那時湖水大退,到處都露出淺水平敷的泥洲,洲上蘆葦丈多高,一眼望去,完全就是漠漠的荒林。蘆洲中的港汊,彎環曲折,沒有直到一二里之遠的;港面也不寬,頂闊處或有三丈多,尋常不過一丈六七上下。

  我們入湖時,船家剛吃過午飯。太陽不但不厲害,並且若有若無,只稀稀一點淡白光影從薄雲間篩下來。又沒有風——風是有的,不大;兩幅新白布補舊白布的硬風帆大張在艙前艙後的兩道桅檣上,雖是懶洋洋的沒甚氣力,卻也使得動船,能把它左旋右轉的在暗藍色港面上推着走。

  船老闆站在後梢較高的一段船板上把舵,管理帆索。他是臨川縣鄉下人,原來是當舵工出身,積了幾文錢,再經親友幫助,纔買了這隻舊船,我們同艙板下的白米算是他當老闆後第一次的新載。

  船上只有兩個船伕,都閒坐在船頭上同我亂談。就中一個癩頭,最愛說話。他說若是水路不精的人,一到這裏,包他半年也走不出去;他又說湖底浮泥極深,要是失腳落下去,越動越往下沉,一輩子也浮不起來。

  艙內本來清淨,三個紙客都悄悄的約着許貴在打“上大人”,只因那徒弟安生打掃火艙——做飯的火艙,無意的把那頭母狗打了一下,它便奔到船頭上來汪汪大叫。老闆最愛他這頭狗的,聽見了,便從船舷跳板上跑來把安生打了幾拳,安生打哭了,三個紙客都起來拉勸,癩頭也罵安生不對,一時之間,全船都鬧震了。後來因爲我母親在內艙中假裝問什麼事這樣大鬧,許貴藉此虛駭了一番,一切方回覆了原狀。

  我那時仍靜靜的坐在前桅之下。十五歲的渾小子,原本說不到欣賞自然,不過每當船隨港轉之際,遠望見幾片風帆高出蘆葉好幾尺,彷彿是貼在天上似的,總覺得好看。港汊中還時時看見許多蟹籪,橫劃在水面上;起初本不曉得這些豎在水中的竹片做什麼用的,船一走過時,颳得船底一片響,後來看見幾只大蟹在竹片間爬來爬去,因才直覺的悟出是蓄蟹的東西。

  我不甚記得真日子了,大約就是入湖這天的午後,薄雲已散,很紅的夕陽照在淡黃蘆葦之上。蘆葦漸稀,湖面漸廣,風勢也漸大了些。似乎我們都吃畢了晚飯,頭艙的席篷也全推開了,不甚關心湖景、專門打牌睡覺的河南紙客們也都抽着潮菸,坐在跳板上東瞻西眺。

  忽然一陣槳聲從極近的蘆蕩中傳出來。

  我問:“什麼船會在蕩裏走?”

  癩頭搶着說:“打魚船。”又加一句解釋說:“打魚船小。”

  我好奇的問道:“他們的魚零賣麼?”

  癩頭說:“怎麼不!你看我喚他……你少爺要買魚麼?”於是他就很高的喚了一聲。

  果然有人迴應了,槳聲越急,不久就由蘆蕩中搖了三隻漁船出來。都遠遠的向着我們問道:“買得多嗎?”我們高聲回說:“幾十斤罷咧!”這原是一句開玩笑的話,我想:“哪裏吃得了許多。”然而三隻船便彷彿端陽節劃龍船似的,爭着向我們搖來;中間一隻較小的較快,距我們的船約莫二三丈遠處,那兩艘方轉了舵。

  漁船上也有篷,也有桅,兩個男子打槳,一個婦人把舵,還有一個年輕女子手執一根橈鉤站在後梢上。我平生沒有見過偌大的漁船,並且不知道魚放在它船上何處。

  我母親聽見我要買魚,連忙叫女僕萬繼娘出來囑咐我少買點,並且問大魚價多少,小魚價多少。癩頭做個手勢,叫衆人都別開口,彷彿他就是買魚的主人一樣,問道:“說罷,百錢多少斤?”

  漁船頭上一個中年男子答道:“百錢五斤。”

  我不信會有這樣便宜的魚。在我們成都,魚價是歷來就比豬肉貴二倍的,在南昌也得四十多文錢一斤,撫州更貴。依我的脾氣,當然買了就是,還講什麼價?然而癩頭卻把嘴一撇道:“算了罷,講不成功,你載到九江去賣好了。”

  “你老多少總得還個價錢。”

  “那麼,兩不相虧,百錢十二斤。”

  “你老倒會買,也請到九江去買好了。”

  漁船業已開走了,我母親忽叫許貴給他講百錢九斤,再不然就八斤也好。

  漁船上幾個人都爭着開口說:“百錢七斤,準賣給你。”

  癩頭連連說太貴太貴。許貴也還在猶豫,我母親早在窗孔中答應了,說:“使得,使得,不過我要大魚!”

  漁船上的人都歡然掉過船來道:“有大魚,隨你老選擇。”

  兩船繫住了,頭一個跳過去的就是我,其次是許貴,再次是老闆,他提着一柄大秤。

  “魚呢?魚呢?”

  一個年輕人把中艙船板揭開,我們就看見魚了。原來中艙竟是一片活水池塘,船底據說是鐵網做的,可以與湖中的水相通,池裏的魚,潑潑剌刺,不知有多少。那中年人手提一柄魚叉,站在旁邊道:“你們看清楚,指那一尾我就叉那尾。”許貴說:“把你那頂大的青波魚叉幾尾來稱稱看。”

  我母親看見那些十來斤重一尾的青波魚,好生高興,說:“多買點,拿來醃了曬乾,帶回成都送人情,比什麼還貴重。”於是一連就買了二十幾尾,她還要買,癩頭便勸道:“太太,老實說,你今天買的魚實在太貴。湖裏秋魚,我們吃了幾十年,從沒有吃到百錢十斤以下的;你太太要買時,前面還多得很哩。”

  末後,漁人又提了一尾大鱖魚出來,足有六七斤重,母親也買了。我親自提它過船,因爲它太活潑,把我弄來在船板上跌了兩交,還幾乎送它到水裏去。後來被安生在魚頭上敲了一斧,它才哆着口不動了。癩頭說這魚是閏年產的,因它背翅上是十三根刺。

  那一夜的大工作就是殺魚。

  大約是九月初十邊罷?我們的船寄泊在一片小沙洲前。

  這地方除了那片沙洲和洲上幾叢蘆葦外,四面都是湖水和圓天。同我們並泊的尚有五艘雙桅大米船;不但同行,並且所載的白米,也是一個米販的。

  泊船時已在傍晚,癩頭說,若明天再得大半天順風,明晚定可以到大沽塘。大家看見風色很順,而且雲霞滿天,都以爲一定是可以的,入夜之後,大傢俱安安靜靜的睡了。

  到次日的黎明時,我猛然驚醒,看見母親已坐了起來(她因爲右膝有病,不能行走,所以諸事都過於謹慎,每逢上路,從來是穿着衣服睡的),臉色很不好看;船也顛簸異常;並聽見篷外風聲怒號,和衆人的呼聲,覺得光景有點不佳。我便問:“有什麼事嗎?”

  母親說:“好大的風!……怕不是好事,你快點穿了起來。”

  及至我穿好了要到艙外去看看時,母親偏不答應,爲什麼呢?她也說不出來。然而我到底出去了,不過也只好在艙門口望一望。

  果然好大的風!遍湖都是排山般的大浪,浪頭打在沙洲上,激起的水花總夠四五尺高。沙洲上的殘蘆,昨天傍晚看見時,有八九尺高,然而此刻卻只能望得見一點兒葉杪,並且浪頭一來,它們便隨勢傾倒,直待浪過了許多久方軟軟的翻起;第二第三的浪又接連而來,所以它們便老是那樣一起一伏,得力它們沒有勁健的力量,所以也才能那樣的一起一伏。

  天上全是烏黑的雲堆,被嗚嗚的暴風驅得團團亂跑。我們的船業已拉到沙洲邊,下了兩道大錨;沙洲上又打了三條粗樁,安生同癩頭正把一條粗纜用力的拉系在樁上。然而船在浪頭上還依然偏偏倒倒,舞個不休。在我們這隻船的兩側,那四隻米船都一樣的泊好了,不過兩船之間,仍留有六七尺寬的距離,大約恐怕兩船過於併攏時,不免有互撞的危險。

  此刻,人聲依然在狂風中大吼,原來尚有一隻米船在昨夜原泊的地方不曾拉過來;正見亂浪之間,一隻小小的划子,上面三個船伕,奮着短槳,一上一下,同風浪之勢鏖戰着,向沙洲邊划來;各船上的人都向着他們一聲一聲的大吼,大約是替他們助威的意思。小划子好容易的逐漸劃了近來,划子上的水載了一半,划子上的人渾身都是溼的,剛到沙洲邊,三個人便跳出划子,站在水中,從划子上取出一道大鐵錨,埋在洲上,齊吼了一聲:“拉呀!”

  於是那隻醉人似的大船上也迴應過一片聲來:“拉呀!”跟着就見一條鐵鏈從拋錨處隱隱由浪花中牽起,一直牽到那隻船頭上,其間七八個人,都直着兩臂,登着兩腳,挽着鐵鏈,直向懷裏拉,拉一把,打一聲哨子,這方法果然好,那船果漸漸的向沙洲移來。船頭上的人,我至此纔看清了,原來我們船上的老闆和那一個船伕叫張老二的都在那裏。

  那風一直颳了五整天。我平生第一次感受的無聊趣味,也在這五天之中。

  上下四周的環境,沒一時不是那樣的:陰雲黯淡的天,浪頭起伏的湖;沙洲上不能涉腳,惟有在一隻船上,從船頭走到船尾;他們年齡大的人當然不是第一次感受無聊,所以他們都能忍耐,都能自尋消遣;打“上大人”,推牌九,罵架,唱小曲,或竟長躺在鋪上打鼾。獨有我,真太無聊,幾本《七俠五義傳》翻了不知多少次;唯一的希望,就是哪一天才能開船。

  後來又在大沽塘紮了幾天風。讀者諸君假若有坐過江湖中民船的,便知道行船口號,有什麼三不走:逆風不走,無風不走,大風不走。大沽塘的幾天就因爲既是逆風,又是大風。

  不過大沽塘有避風的船埠,有鎮市,雖然米船載重,不能泊岸,但各船都帶有小划子,上下仍極方便;我也勉強弄得來划子,若遇船伕不在,就是安生劃,安生不在,就是我自己劃;所以七天之中,我絲毫不感煩悶,因爲我在岸上的時候居多。

  大沽塘的市鎮距船埠還有二三裏,這是饒州府景德鎮瓷器出口的地方之一,市街很熱鬧。船埠上僅有三四十家茅屋,日用生活的東西都有賣的,其間最令我注意而生興會的,就只一家賣茶的茅屋。

  這茅屋臨在船埠上,門前一個高坡,由坡上直趨下來便是我們泊船之所;

  茅屋那一面是沙灘,又一面是傾倒垃圾的空地;而茅屋的蓋造又極窳窳:粗糙的木柱只有小飯碗大,兩面黃土牆,一面泥壁;屋中一道席篷間隔着,靠裏一間算是睡覺的臥房,席篷門上掛了一幅印白花的藍麻布簾,外面一間就是待客吃茶的地方。白木方桌有四張,然而都備極齷齪,泡茶的碗,十隻內只好有兩隻是完整可觀的。靠牆是櫃檯,櫃檯之外,一個洋鐵爐子,爐上一把洋鐵壺燒着開水,這就是茶鋪的外表內狀,老實說來,真沒有令我能生興會的所在;而且地上又凹凸不平,鹽炒葵瓜子的殼,涎濃的口痰,布了一地;風向不順時,還時時聞得見一派惡臭。然而,我每到岸上,必要在這裏來夾在粗魯的船伕們中間喝一會茶,臨去時還不免要戀戀然的,這是何故呢?

  讀者諸君,你們自然是願意知其故的。那麼,就請你們隨着我的筆尖向櫃檯之側一看!你們不見那裏時常都坐有一位年輕姑娘嗎?得呀!就是這姑娘。她姓什麼,名字叫什麼,我通通不知道,依我那時的揣測,相信她是賣茶老太婆的女兒。她那時或者不止十八歲,但我總覺得她嫩得同初熟的荸薺一樣;她的模樣到底美不美,我此刻記不清了,不過那時,看見她抹着白粉,塗着胭脂,兩隻眼睛又大又明,一排牙齒又白又整齊,穿着淺藍洋布衫,欄臂緣一道水波紋的青洋緞邊,總覺得好看極了。每一次去喝茶,差不多偷看她的時候最多。何以要偷看她呢?這個我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要看一個女人,又害怕這女人覺得我在看她,又害怕旁人覺得我在看這女人,其結果必得等這女人和旁人全不注意時,才從眼角上偷着下死勁的看她。

  我第一次登岸,就注意了她,就覺得這地方有生趣;後來聽見許貴們也說:“這小娼婦還長得好!”我立了幾次意,打算從許貴口裏問問這女子到底是娼不是,第一我沒有恁大的膽量,第二就知道她是娼也等於不知道,第三我寧可不知道她是娼,而且許貴們是年齡已大的人,就說道,“這小娼婦還長得好,”似乎並不很注意,他們在這裏喝茶的時候頂少頂少。

  這幾天裏,我每到茶鋪去時,總要叫萬繼娘光光的給我打條髮辮;心裏總想怎麼樣才能做出一種出衆的舉動來,好叫這女子留心我,(至於留心以後又如何?說老實話,我那時還未曾想及哩。)我自以爲實實在在總比一般粗魯的船伕們體面得多,縱然年齡才十五歲,身體還小;然而那姑娘卻總把我同一般粗魯的船伕們看作一律,她笑的時候,多半是向着粗魯的船伕們,她看我,只是隨隨便便的看一眼,我一個人暗暗的生氣極了,恨不得鄱陽湖的水立刻漲起來把這片高岸全淹了,衆人都各顧性命,只有我一個人划着小划子來救她,到此刻看你睬不睬我?

  到末了的頭二天傍晚,我無意的看見老闆把他載的白米量了足一擔,用籮筐載了,運上岸去。這原是常有的事:老闆常把白米量去賤價賣了做賭博本錢,贏了,把銀子裝在肚兜裏,輸了,回來把安生打一頓,說他把飯糟蹋了,爲什麼傾在水裏,不都曬乾了摻在米中,將來人家量出來短了載時,還要打斷他的狗骨頭!

  但是,到夜裏,卻聽見許貴們悄悄的笑着說:“老闆此刻正樂呀!……呸!那小娼婦也值得一擔白米嗎?……前天老艾去關一回門,才花了五百錢,一個整夜,頂多抵上關五回門罷了,哪裏就要花許多!……卻也不怪他,白米又不是他的,他已經算是公道人,不比那一般老闆了!”

  我知道老闆竟自同年輕好看的姑娘打相好去了。本來一個接待船伕們的暗娼,算得什麼正經事,然而我心裏卻難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我也不再上岸去,直到第三天早間風向轉了,大家準備拔錨,我上岸買水果,才末後的偷看了一次。她還是那個樣兒,依然和吃茶的船伕們有說有笑的,我們這隻船上的老闆,此刻正從鎮上回來,走門前過時,遂進去在她臉上摸一下,笑着說:“好乖乖,等着我,回頭給你帶點湖北的好土產!”她是如何的回答,我不知道,因爲我早就奔下那高坡來了。

  我們一行幾艘船出發時,是九月二十七日早晨。那一天的風雖是很順,卻颳得不小,略小的船都不開,說要等風聲小一點再走。

  我們的船已拔了錨,偏又出了事;因爲那頭花狗奔到岸上,任憑你們喚,它總不肯下船來。紙客們主張不要管它,老闆不肯,我也不肯;於是老闆又帶着安生上岸,費了很大的周折,才捉住它的項毛拖了回來。

  我們船上的風帆大些,老闆又長於把舵,所以耽擱了一些時間,但仍把同行的米船,一隻一隻的趕過。

  太陽很晶瑩的斜照在水波上,每一個浪頭掀起,就象鑽出了一條金蛇;風帆影子極長的拖在船的左邊。我們每從一隻同行的米船旁邊馳過時,兩邊的舵工和船伕都要彼此笑罵一場,競爭一番;各船上都在淘米做飯了。

  我站在艙門口,遙遙望見小沽山,這是我前六年來江西時見過一面的,還認得它。癩頭說它是鞋山,卻也像得很,它山頭一座白塔,確像一隻舊式女鞋的提手;不過這鞋樣斷不是太太小姐們穿的,完全是丫頭大姐裹得倒大不小的腳穿的。船從山腳下經過時,還看得見山間的殿宇,一直引到水邊的石梯,石梯下面的小船;遍山是樹,覺得景緻很好看。

  我們的船算是快了,船頭上激起的浪花也翻銀滾雪似的,然而總比不過火輪船。一過鞋山,就遇見了好幾艘火輪船。從米船上望去,簡直就是一座樓山,並且走得箭似的快;它走過了不算,卻一定要在屁股後拖起一派波浪,叫我們的米船朝着它磕頭。

  老闆們吃過早飯,接着就是我們吃。老闆吃了飯,坐在火艙裏抽水煙,後梢把舵的,換了癩頭。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早間我們下飯的是一碗凍紅肉,一碗凍魚;母親坐在牀邊,跟前擺一張矮方凳做桌子,對面就是我。我正吃第二碗飯,船頭上忽然大響了一聲:沙!船身往後一挫,接着又往前一頓,那碗凍紅肉便從凳上跳在牀上。母親膽子最小,便放下飯碗說道:“怎麼!……”我還鎮定的說:“或者又是擱淺了!”因爲前在撫河中時,常有這種事體發生。

  但是老闆張張慌慌的奔到內艙門外,從許貴牀鋪上搶了一牀棉被出去。

  母親臉色大變道:“完了,一定出了事了!”我也不知不覺端着飯碗走了出去,全船的人都默然無言,但是極驚恐的擁擠在前艙,爭着要看外面的事。

  許貴從艙門口擠了進來說:“船破了!船頭打破了,棉被已塞不住!”這一下全船都騷動起來,我丟下飯碗,不由的把棉袍脫了擲在別人鋪上,單穿着一身薄棉緊身和薄棉褲,同許貴向船頭奔去,紙客們只顧收拾他們的零碎東西。

  癩頭奔來下風帆,但帆頁都被風勢鼓漲着,落不下來。許貴拿着劈柴刀搶去把帆索割斷,帆才落了。老闆同張老二各拿一條長篙向船側一探,深極了,只船頭左右有許多暗礁,可以插得下篙,他們便想借篙的力量把船撐出礁石,移向岸邊;但他們枉自費氣力,那船頭卻結結實實的夾在礁石中間。

  於是老闆便號啕大哭起來。我斷不料他這個三十多歲,強壯有力的男子,倒哭得比寡婦哭老公還悅耳;我又氣又駭,心裏想:“這就叫打破船了!大約是實在的罷!”

  我自然而然的就跑到後梢把系在船尾的那隻小划子拉過來。不知怎麼樣的一陣手腳,竟將我母親搶上了划子,三個紙客都抱着被蓋衣服要接踵奔上去,卻被我同許貴攔着,僅上去了一個,張老二也拿着短槳跨上去,那小划子就在波浪裏盪漾起來。萬繼娘忙極了,從後梢往划子上一跳,董的一下卻落在水裏,骨都都幾個小泡,登時就看不見她。划子上和大船上的人都大喊起來,幸得水神不收容萬繼娘,剛下水不多久,一送,纔將她送到小划子旁邊的水面上。張老二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拽上小划子,她業已將近昏迷了。

  小划子偏又是漏的,僅僅一兩分鐘,早已小半划子的水,划子上的人復又移到大船後梢上。我這時完全麻木了,向左一望,似乎距岸不遠,但岸上的大人看去只像小孩子;江裏波浪甚大,任憑善泅泳的人,也未必泅得到岸上。右岸更渺渺茫茫只看得見一點樹影,這隻破舟,到底還能支持到什麼時候呵!

  大家都失望已極,打不出一點安全的主意。正這時,三四隻同行的米船都從後面乘風馳來,大家遂說好了,有救了!待得頭一隻船走近時,衆人都一齊大叫:“救人呀!我們的船打破了!”大家呼救的聲中,直挾着一派喜氣。然而這喜氣登時就消滅乾淨,你們說爲什麼?原來那幾只同行的船都害怕耽誤了路程,都不願停下來救人,他們船上的人似乎俱嬉皮笑臉的看着我們。

  這又怎麼辦呢?三個紙客都頓着腳向他們大罵,然而只有風聽得見,水聽得見,我們自家聽得見了!老闆到底有見識,見別無生路了,遂也鼓起勇氣,把張老二、安生等喚到船頭,各拿着面盆水桶將涌到艙裏的水極力朝外舀,不過這也只能把沉沒的時候多延長一點。

  幸而今天的風順,由大沽塘或湖口縣放回九江的空船還多,十來分鐘之後,就來了十幾只小船;那些小船多半是兩三人駕馳的。當它們初來近時,我們又歡喜了;我母親連連念着佛號說:“阿彌陀佛!天無絕人之路,到底也有救星了!”她才待掙扎着要向一隻小船上走時,卻不料那般人之來原是別有目的。他們一上大船,就揭開艙板,把下面的白米任情任意的朝他小船上運,約莫搶得二三擔,又順手把河南紙客的毛邊紙包和我們的箱籠取一些,立刻拉起風帆,我們只有睜着眼讚歎他們的財運亨通。

  這樣擾攘了好一會,許貴和我才抓住了一隻空船,答應他搶米搶紙搶箱籠,但須把我們幾個人載到九江,到後還要給他們兩塊洋錢。他們答應了,然後才把我母親和萬繼娘扶下去,母親叫我進內艙去拿點東西,我四面一望,都是可拿的,然而都拿不了,只自然的抱了兩牀被蓋完事。許貴自願留下來設法提我父親的靈柩,我們約在泰安棧取齊,那隻小船上的米和紙搶得差不多了,催着要走,我方跳上去,一同離開月多天氣相依的舊米船。

  小船從大船前頭馳過時,尚見安生一個人雙腳站在船板水中,有一桶沒一桶的將那渾黃色水舀起向船外倒;那頭花母狗蹲坐在篷上,好像很不明白船上何以這樣的不安寧。再走遠一點,安生和狗都看不清楚,只見大船兩側圍了二三十艘小船,彷彿一個小甲蟲,正在受着羣蟻攢食一般。

  在路上我們才問清楚這裏叫卵石磯,距九江水程二十五里;這裏暗礁極多,假若舵工稍爲推板一點,沒有不出事的,而今而後,才證明了萬事皆通的癩頭實乃萬事不精。

  這天的中午,許貴才押着提運靈柩的小船趕到九江來。然而問題就隨之而生。

  許貴起初招人提運靈柩時,並沒有人瞅瞅他,乃至水已侵入中艙,搶無可搶,纔有一隻搶了六七擔米十來包紙的小船答應幫忙;但是他船上六個人,每人須得一塊錢的賞費。許貴一口就允諾定付,仍不行,第二個人嫌少;於是一人一句,從六塊錢直漲至六十六塊錢,許貴也答應了;可是要現錢,許貴說:“你們看,我身上那有這麼多錢!主人家已先往九江,行李銀錢都在他們手邊,到了九江,自然會照付的!”說了許久,衆人才用刀將船篷劈開,把靈柩提上了小船。據許貴說,靈柩提後,水已涌入內艙,老闆、船伕、安生們都乘別的小船走了,河南紙客們走得較早,所未走的只那頭花狗。直到他將次走時,泊在對岸的巡江炮船纔開過來,趁水打劫的諸小船也才紛紛逃開,讓炮船上的人來掃拿殘貨。

  所謂問題,就是那六十六塊錢,那裏去籌?

  泰安棧的老老闆忽然義奮起來,來向我的母親說道:“太太,你們身在難中,並且是異鄉客人,就有錢,也不犯着給人敲竹槓。這樣罷,我來替你們撕落,你們的管家不必出去,只交六塊錢給我,我包把這般東西打發走路。”這是何等的好事,我們當然恭請他去出馬的了。

  “老老闆出去不久,就聽見外面人聲嘈雜,末後只聽得老老闆大聲說:你們可別亂想,我就去請出少爺的名片,送你們到德化縣衙門去!先問你們船上的米是怎麼來的,然後再問你們乘危勒逼的罪名!何況這是做官人的靈柩,你們敢這樣沒王法嗎?……多一個也沒有,這六塊錢還是我替你們說情,太太才肯開賞的哩!”

  得虧老老闆的文章做得好,這頭一重的難關居然打過了;至於以後的難關,不在本題之內,從略了罷。

  花狗是殉了船了!醃魚依然回了水府,不過各個身上多載了斤把鹽去,這是我們損失以外的大損失!

一九二五年四月脫稿於成都狀元街
(原載1925年7月《小說月報》十六卷七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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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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