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盜真詮

  一天,有個鄉場上忽然捉了兩名強盜。據那捉盜的兵官說,因爲強盜太厲害,捉他時倒很費了一番手腳,所以兵官便對那場上團總開起談判來了。兵官說:“你曉得麼?只因你們這方太不清靜,我們才奉了司令的命令,特地來替你們清鄉捉強盜,保護你們平安。現在,兄弟夥拼着性命,居然給你們捉了兩名強盜,從此以後你們很可不用驚怕,很可安心樂業。但是我們可不能白白出力的,你們打算酬勞我些什麼?”

  團總忙賠笑說:“自然要酬勞的,像你先生怎地替我們出力,真真難得。不過,不過,敝場向來不是大去處,一時也尋找不出什麼好東西,只有殺一頭豬,買三十斤酒,權且表表我們敬心罷了!”

  兵官大爲不悅,一般兵士也叫了起來:“放你孃的臭屁!誰沒吃過酒肉來的?我們捨生忘死,給你們把強盜捉了,難道才換得一頭豬,三十斤酒?哼哼,沒那麼便宜的事!”

  兵官接着又說:“這麼樣罷!我也不難爲你,本來我們是奉令清鄉,並且明天便要開回城去,別的東西也不消送,就送我們也不便拿起走。我這裏一共三十七人,你只每人送他們四十塊洋錢,彼此也就不相虧了。”

  團總只把舌頭一伸,說:“三四一千二,四七二百八,一共一千四百八十元,啊喲,先生!不瞞你說,敝場說來有二百多家,但近來稍有幾文錢的,大都搬進城裏去了。目下就是團防經費籌起來,尚且千難萬難,那裏還出得起這麼多錢!”

  兵官微微笑說:“我又不要你提團防經費給我,你只各家攤派去便了。”

  團總越發慌了手腳,說:“先生!如今場上,各人大都窮得幾乎餓飯,那裏還派得出半文錢來?還是求求你先生憐憫我們一些罷!”

  兵官大怒說:“別說了!你們這般殺不死的嗇鬼,簡直不知好歹!你曉得麼?我手下這般兄弟夥自從就撫以後,幾個月還未領一文錢的正餉,大家心裏早不自在,如其你們當真不願出錢,也不要緊,但是,一下把兄弟夥惹起氣來,料不定一把火把你這個鬼場燒個精光,一頓刀殺你一個爽快!到那時節可別怪我收拾不住!”

  兵官說話時,果然那一般兵士都一齊鼓譟起來,紛紛提槍跑上街去,先把場頭場尾守住,然後,砰砰訇訇,一陣槍聲,早將通場上男女老少嚇得哭喊震天。

  團總那時已雙膝點地,跪在兵官跟前,磕頭哀告:“先生,先生!求你快把各位安住罷!我,我,即刻下去,照你吩咐,拼命趕辦。只求你先生安住各位,快別動手好!”

  兵官起初只揚着臉,不瞅不睬。後來,被團總求急了,沒奈何才答應下來。團總慌忙出去趕辦銀錢。這一面兵官也纔將衆兵士陸續招回,但衆兵士仍然三個五個,氣忿忿地提着槍,在場街上叫罵不絕。

  直至入夜好久,團總才帶了多人把趕辦的酬金送上,擺了一桌子洋錢,也有銅元,也還有十多串小銅錢,此外,還有一個木盤,盛了一盤子零星銀錁以及首飾等件,兵官愕然問:“一共有多少數目?”

  團總忙領着一衆送禮的,跪伏塵埃,先磕了幾個頭,才說:“求你先生賞收就是了!”

  兵官又笑了笑,便令兩個兵士上來,清數洋錢五百二十七塊,小角子六十八枚,銅元大小一共五十三千二百文,小錢十四串,銀錁、首飾一百四十一件,估重一十五兩。算來不過六百餘元,餘欠尚巨。

  兵官頓把臉色一沉說:“這是怎樣的!連一半都湊不上麼?”

  一衆送禮的,慌得都一齊哭告:“實在沒有了!實在是湊不上!倘若有錢藏着還隱瞞不獻的,天誅地滅!”

  哭告許久,兵官方強勉收下說:“罷了,罷了!論起這事,本不由我一人做得主的,但我究竟愛民如子,不忍你們再爲難,我就權且做主,給你們收了。但是……第二次再來,可要替我補足的!”

  當夜,場上居民因兵官存心“仁愛”,在如今世上實爲不可多得之好人,酬金送後,先前團總曾許的豬一頭,酒三十斤,大家會商之下,依舊又補送了去。於是更博得兵官滿心是笑。次晨,也不再擾他們酒飯,整起隊伍,押着強盜順順的便回城去了。

  司令一聽兵官捉了強盜回來,好生歡喜,連說:“這下我可對得住人民了!……這下我可對得住人民了!……”登時就敦請縣知事過部會審,並且還傳令通城人民,只管來部看審強盜。

  是時,司令部內好不整齊,好不威風,從大門外起直到內面,臨時公堂之下,密密層層的兵士兩對面立着,全部內的快槍,盡其所有都亮了出來,也有槍頭上上着刺刀的,也有未曾上着的。直等縣知事一進大門,平地一聲“立正”, “舉槍”,百十餘支快槍豎舉起來,簡直成了一條槍巷。門外看審的人民見了都心驚:司令果然實力不小,單是站隊的快槍便有這麼多。

  一會,司令、知事同登公堂,並肩坐下,帶上兩名強盜,可憐骨瘦如柴,都不甚強壯。司令猶恐其有強暴行爲,忙將一柄手槍捏在右手上,掉頭把知事一看,似也示意叫他防備。其實兩名強盜已經垂頭喪氣,曉得到了此地,那裏還有生路,所以司令喝問都認了供了。

  甲強盜供說:“……在前,我本是安分良民,家裏也還薄有點產業,那裏會當強盜!只因從去年七月以來,遍地都是強盜,一連搶我二十多次,家裏什麼都掃光了,並且連我兩個孩子……”

  強盜說到這裏,喉嚨已經哽了,神光離散的眼裏也淚如雨下。

  司令聽得不耐,只把腦袋一擺說:“不必東瓜、葫蘆連根帶葉的胡扯!只供你到底搶了多少人家,牽了多少肥豬,現在有贓若干,糾夥若干便了。”

  甲強盜又供說:“搶了多少人家卻已記不清楚。說起贓來,真真可憐極了!老實說,我們當強盜的,只爲的肚皮,沒有快槍同炮火,不少大戶莊家有防備,不敢去送死,只好尋些有氣無力的窮人家,搶一次罷了,那裏還有什麼贓物……”

  甲強盜供後,乙強盜所供也大抵相同。

  司令便切齒說:“地方之不清靜,全由這般東西鬧出來的。不求無職業,簡直以搶人吃飯,那還成個什麼世界!殺……殺……殺……這般東西可恨極了,非痛殺幾個,不足以懲其餘!”

  於是,司令與知事商量之下,便將兩名強盜綁出槍斃,一面又廣寫罪狀,通城張貼。果然一般人民從此都恭頌司令的盛德,花起無數金錢,登報的登報,送匾的送匾;更有一般格外見好心的紳士,今日請司令吃酒,明日請司令看戲,末了還想替司令修生祠,供長生祿位牌。誰知就這當兒,早已傳來一個惡消息。

  是什麼惡消息呢?原來這位司令乖運而起,目前雖然號稱有一團之衆,實則快槍僅僅一百二十多支,並且素性驕橫,對於上官不服點驗,不聽調遣,又往往截留稅款,任意報銷,因此觸怒上官,便打算實行派人來編制,不服就勒令解散。暗暗已派了兩營大兵,由一個團長統着向此縣進發,只等軍隊一到,立刻舉動。不料消息一播,司令慌了手腳,忙將全部兵官調集,開了一個祕密大會,商量對付方法。在衆兵官心下,很爲膽怯,有主自行解散,但求三個月恩餉的;有主暫時敷衍,以後再想方法擴充的。獨司令一人因位置太高,利害太切,頗不以衆兵官之主意爲然。末後,便由司令想了四個字的退路說將出來,衆兵官都大喜贊成,並且力主速行。

  原來,那四個字是,第一字曰:“變”;第二字曰:“搶”;第三字曰:“逃”;第四字曰:“待”。好在司令麾下槍雖不多,兵卻不少,而且人人齊心,又極服從命令,但聽兵官一聲“變”,大家都喜形於色,立刻就變而爲強盜;再叫一聲“搶”,更不必說,居然不用兵官統率,各自分了兩隊,一隊往撲知事署,一隊往撲徵收局,兩個所在倒也不費吹灰之力,只一排空槍立刻攻下。知事、局長本領自比人民不同,事起之時,已不知溜往那裏去了,一任司令部下橫掃豎拿之後,隨着分頭上街,挨家徵取。

  司令的部下向來舉動文明,雖則變臉之後,畢竟也和別的軍隊不同,凡是軍隊中素具的燒、殺、淫、掠四字特性,司令的部下因受了兵官教導,僅實行了第三、第四兩個字,並且時間也俱短促。從第一夜十點鐘前後動手,到第二天早飯時節,便收隊出城,行那前第三字的“逃”字的退路去了。臨去時,司令尚出了一張大告示通街張貼,一半是辯白此次兵變,並非他的本心,純由上官扼餉不發,勒令解散,兵士不服,所以才激成此次大變,一半又安慰人民,自行認錯,口口聲聲,叫着父老昆弟諸姑姐妹,說此次苦了父老昆弟諸姑姐妹,但是事出無心,諸希原諒,以後倘能開拔歸來,再向父老昆弟諸姑姐妹領受責言,此時卻不得不暫時出亡,而與父老昆弟諸姑姐妹暌別,云云。

  事隔一天,城內已經清靜,知事、局長也才陸續回任,趕着一面出示安民,一面飛函詳報。正忙之際,上官派的兩營大軍也撞金伐鼓的來了,一衆人民都好似撥雲霧而見青天,以爲從此可以出水火而登衽席的了,聽見號鼓響亮,都欣欣然奔上街來,瞻仰。

  大軍來後,眼見搶劫之餘,人煙慘淡,市井蕭條,無論官長、兵士也皆慘然替人民扼腕,不過,大軍遠來也未免過分辛苦,吃茶飲酒,購買東西,自不免要格外佔點便宜,就是尋覓婦女消遣,原也在情理之中。所以闔城紳商各界,依然發出傳單,準定備辦酒席,次日在商會開歡迎大會,歡迎團長及各官長,一以聯絡感情,免再遭二次蹂躪;一以商量籌款,用來販濟一般受禍最深的難民。

  次午,果然來者很多,一間絕大議事場,早黑壓壓塞滿了。知事、局長忝列地主之誼,自應早到恭候,直待團長及各官長一齊來後,略略用了一點茶點,鈴聲啷嘟,所謂歡迎大會便開幕了。各發起人及各體面紳商,自然都各有一篇演說,如今不必詳爲記述,僅列其演說大概於後。

  歡迎大會開後不多幾日,團長忽廣發名帖,招請全縣紳商在團部開會,說有要緊事件和衆人商量。但凡那日曾經赴過歡迎會,或在歡迎會上出過風頭的,都備帖請到。一般紳商都不明白團長究竟有什麼要緊事,如之何竟向我們商量起來。幾個有體面、有聲名和官場素有來往的紳士,便暗暗跑去問縣知事、徵收局長……也不知道團長葫蘆裏賣的甚藥,大家擬議一番,想來必是團長那日多謝了衆人,心上過不去,今兒特意請衆人去還情的,不然必是商量和地方有關係的事……或者,就爲開剿司令一件要事也未可知,總而言之,看來必非惡意。既然備帖相請,斷乎沒有別的危險猜疑,去卻是去定了。

  屆日,一般奉到請帖的紳商,大家都一半懷疑,一半興頭的紛紛往團部而來。原來那團部本是駐紮在一個大廟之中,衆客一到,軍士們便一一引至中間一層大殿上,只見桌椅板凳倒擺了一地,但是,除此之外,其餘陳設的物件一點沒有,若與那日歡迎會相比,簡直一在九天一在九淵。衆客心裏雖不快樂,但又不得不原諒團長,因爲他究竟是在此客居,措置一切自都不甚方便。

  又一會,客已來齊,濟濟一堂,所有桌椅板凳都佔完了。但是,舉眼一看,除客之外,並不見有一個主人,不特團長先生並未露面周旋,便是一般營連排長們也不見一個出來。衆客雖然懷疑,卻也莫名其妙,只好私下議論:“這光景,如何這樣冷淡?既然拿帖子將我們請來,難道就單叫我們在此枯坐一會便完了事嗎?”其間,有四五個人便站起身來打算走了,不料就這一瞬之間,忽聽一聲極嘹亮的軍號憑空吹了兩下,登時就見幾排軍士從旁殿門上整隊而出,一色快槍,槍頭滿上了刺刀,一到殿下,自然而然就分兩路向殿旁抄去。

  起初,衆客只圖觀光,都還不甚經意,繼後偶有一人悄聲說:“照這樣看來,我們不是已叫這幾排軍士圍着了嗎?”衆人方恍然大悟,忙四下裏一瞧,可不真個被圍得水泄不通!任憑打從何方看出去,幾無一處不見有刺刀影子。然後,衆客才忙了手腳,連鬧:“不好,不好,只怕今天這會凶多吉少!要能出了大門纔算得沒有事哩!”

  其時,又聽殿門外幾聲吆喝,便進來了一羣戎服佩刀的軍官,打頭一個營長,因那日曾在歡迎會上受過衆客的歡迎,所以一進殿門認識他的倒有一半,不過,前次在歡迎會上當嘉賓時,言談舉止十分和藹,而此次卻板起一副面孔,一手握着刀柄,簡直就和生鐵鑄的一般,一進門來,衝着衆客只微微點了點頭。便說道:“各位今天惠然肯來,於敝團長面上,實生光彩!敝團長本應出來相迎的,無如偶然發了一點小病,不能冒風……”

  營長還未說完,衆客中,那幾個常和官場來往之人知道禮節,便急忙插嘴爭問:“怎麼說貴團長先生竟然欠安起來?天相吉人,想來當不甚重罷?”

  營長只把眼睛一眨,哼也不哼,依舊接着前言道:“所以才命我們代表款待各位!”

  衆客聽說“款待”二字,都不約而同齊說:“不消,不消!團長先生的盛情,我們心領就是。既是他先生欠安,我們也不便再擾,就此告辭,改日再來問候起居便了。”

  營長把手一擺道:“且慢!這是一層……此外,還有一事要和各位商量商量,團長也派我們做了代表……”

  衆客一聽有事商量,大家眼光不禁你向我射,我向你射,一霎時,那數十道無線電光,紛紛以極其驚訝的神色互相張望着,其間,有幾個頂膽小的早已變了顏色。

  營長咳嗽一聲,便道:“這事本不甚要緊的,只因敝團這兩營之衆,自從今年二月以來,就不曾關餉的了,這次,從北路開到省城,原爲領欠餉而來,誰知到省沒有幾天,就碰着你們貴處出了這個劫城大事,上官因省裏駐軍無幾,便派敝部前來,我們也知道你們貴處正在水深火熱之中,來不及等待欠餉補下便星夜趕來,今已數日,不料所領的公費恰恰用完,弟兄們慢說沒有一分餉銀用,恐怕再過兩日連伙食也開不起了。團長因此焦急異常,打算在徵收局裏撥用幾文,無如自從被劫之後,局裏並無一文收入,所以,團長才命我們和各位商量商量,到底設個什麼方法纔好……”

  其時,衆客早都顏色大變。起初,兩隻眼睛尚還活動,等到聽營長說完,簡直連眼睛都定了,只各張着一張大嘴,呆呆的看着營長,幾乎和睡着了的一般。

  營長舉眼看了一遍,又連問兩聲:“各位可有什麼好方法,只管請說出來罷!”

  好半會,仍然鴉雀無聲。營長不耐煩,故意把刀鞘子在地上一頓,衆客猛的一驚,才如夢初醒,聽營長又在那裏朗朗說道:“……據我想來,省上的餉一時未見領得下來,而我們這裏幾百弟兄,斷無餓着肚皮等餉的道理,目今只有一條計策,”說時又把右手食指豎起揚了一揚道:“只有一條計策……這計策,便只有請你們各位暫時藉助幾萬塊錢,權把目前軍心安住,一俟省上餉來,立刻奉還!……”

  衆客聽猶未畢,早“啊喲”一聲,爭着辯說:“你先生這主意略有不妥之處!爲什麼呢?你先生但想我們都是甫經兵燹之後,損失罄盡了的,誰人家裏還存得有百把塊錢現洋!既然徵收局尚沒有一文收入,我們更從何處尋錢呢?”

  你一言,我一語,倒也說得道理十足,無如那營長只是充耳不聞,一口咬定至少須借五萬現洋。

  兩方面說了一點多鐘,最初,兩方面都還勢均力敵。其後,客一面軟一分,主人一面便硬九分;客退兩步,主人進八步。到末了,客軟無可軟,退無可退,主人倒愈硬愈進。當此時節,設若客一面也是手握兵權的兵官,那倒不必多心,兩方面早就打將起來。幸虧客卻是紳士商人,籠統都爲中華民國無拳無勇的主人翁,所以逼到極處,也只有以“擔任”二字了之。

  營長便叫人取出筆墨紙硯,請衆客坐下,把五萬元總數寫上,叫衆客各自攤派。說到衆客素來對地方公事原都是很熱心的,但凡地方要舉辦一種新事體,不是你爭,便是我搶,獨在此刻,偏偏都仁義起來,你讓我先寫,我又讓你先寫,一會兒,論資格;一會兒,又論年齡;鬧到後來,還是由營長派定某甲某乙依次寫下,及至第一次寫完,總數不足一萬,一連四次,方纔強勉足額,但是已經捱到黃昏了。

  那天,衆客雖休於四周圍的刺刀影子,強強勉勉依從營長的吩咐,各人盡其力量算湊了五萬之數,但大劫之後,各家都和大水沖刷過的一般,那裏有許多現錢放在家裏!就是前日開歡迎大會所花的三百多串,以及當場慷慨認輸的捐款等,猶僅僅付過四分之一,其餘三分尚在你觀我望拿不出手,此刻驟然要拿出這麼多錢——多的至於六千元,頂少猶在八九百元之間——卻從那裏籌辦!所以,散會之後,各人出來,一例的愁眉淚眼,嘆聲不絕,路途之間,又不敢出一句兩句怨言,恐怕惡客聽見不惟無益,反轉罪上加罪,只好低着頭一步一步挪回家去,對着祖宗靈牌痛哭一場——第一,恨祖宗爲什麼要生子孫!又爲什麼要給子孫遺留這些產業!第二,恨自家爲什麼要當百姓!又爲什麼還當有錢的百姓!——弄得如今傾家破產,出錢受氣不算,而自家除卻當百姓及當紳士而外,良心並不黑,臉皮並不厚,且無別的本領可以保身養家,萬一幾次風波把幾個祖宗遺產蕩完了,後半截日子可怎麼過呢!……想到痛處,只有仰天呼道:“天那!……我們究竟犯了何罪,才罰到今生過起這樣痛心日子來喲?”

  以上所敘,雖則僅是一個紳士的苦楚,但其餘諸人的情狀也大同小異,並不敢怨恨團長,只有自磋生不逢辰,不該安分守己,當什麼中華民國的主人翁!

  事隔三日,衆人認借的款子,有已繳了十分之一的,有全然沒有繳過一文的,團長便派出兵來,分赴各家催促。諸公須要曉得,這般催款軍人都是當今應運而生的豪傑們,平日吃糧當兵,會的是抓拿騙吃,白嫖大賭,打起仗來,又極肯賣氣力。槍雖打得沒有準頭,然而子彈卻不吝惜,並且又捨得喉嚨,一個人可以喊出三個人的聲音,末了無論勝敗如何,而燒、淫、搶、掠四個字,卻件件認真。這都是豪傑們垂芳百世的真本事,也便是十三步升到提臺的老方法,不必細表。如今這般豪傑既奉令催款,原本是軍國大事,豈不格外認真!所以,得令之後,一到這般應該出錢的人家,不管主人在與不在,便登堂入室,高巍巍坐着,只吼一聲“拿錢來!……”早似晴空霹靂,駭得全家男女老少矢流屁滾。倘這家人中有幾個識得時務的,只將甜言軟語先哀求一番,再好煙好茶、大酒大肉極力奉承之後,或更孝敬一點小意思,豪傑們也可略回個笑,賞個面子,順順的回去銷差。若其不然,或言語舉動失了禮數,那卻別怪……

  因此,同是一樣該出錢的,同是一樣奉令催繳的事體,其間頗頗有些不平。然而,鬧到結果,五萬元確是不少一個。團長等固然很快活了,只苦了一般出錢之人,房子也賣了,田地也當了。起初因爲有錢的原故,所以才由百姓升一等當了紳士,如今錢弄光了,只好官還原職,仍當一個一品大百姓罷了。

  團長在城內弄錢不說了,還有一個和他遙遙相對,單在四鄉弄錢的,你猜是誰?不必明說,自然就是那位四字政策的司令了。原來司令實行了第三個“逃”字之後,便集合隊伍,駐紮在一個四通八達的場鎮上,依舊旗幟鮮明,威風凜凜,一面實行他第四個“待”字,觀望大兵如何舉動。倘若真要與他爲難,也只得避之大吉。苟不然者,自己仍可待時而駕,從強盜變作官兵,一面又廣招隊伍,四處弄錢。其弄錢之法,也和城內團長舉動不相上下,不過名稱上略有不同。團長弄錢叫作借餉,司令弄錢便叫拉肥豬。其實拉肥豬的苦處,人人可以說得出口,並又可以做張稟帖,到上官處去控告他。而上官也必批個“實屬可恨!”雖則於被害之家毫無益處,但究比城內一般出錢紳士值得多了。

  直至半月之後,司令名聲越鬧越大,銀錢弄的越廣,隊伍拉的越多。至於槍支子彈,確也比前加了一倍有餘。聽說團長大兵並不出城,而團長又新近納了一個小星,溫柔鄉中,滋味正濃,於是司令更肆無忌憚,有幾夜居然在城門之下,就拉起肥豬來了。城內一般人民都實在看不過了,才託人來向知事說。知事也實在聽不過了,才跑去稟見團長,會面之下,知事便道:“現在民不聊生,城垣之外,幾乎成了強盜世界,地丁、糧稅簡直無着,恐怕再過一月,就徵收局也要關門。那時,團長這裏兵餉,又向那處籌撥?城內呢,也羅掘俱窮的了,所以,這事總得懇求團長派一營大軍,先把四鄉清一下,將那些小強盜除盡後,再派大軍把那司令驅逐出境!……此舉,不僅人民受福,就團長兵餉也纔有個來源!不然,竭澤而漁,終有弄盡的一天,那時……”知事長節文章才做了一小段,團長早把眉頭一皺道:“別說了,這些情形,我滿清楚的。不過,我這裏僅僅兩營兵力,實在單薄,保城有餘,清鄉不足。至於驅逐司令,更不容易,你要曉得,眼前司令不再是從前的司令了,槍支已足在七百支以上,要驅逐他,實非四營大兵不可!……但是,我已打了個萬全主意,倒不必用兵的了。”

  知事忙問:“是什麼方法?團長可否示知一二?”

  團長正色說道:“也並非別的奇法,只有‘撫’之一字。我想,倒還有益無害,一則把司令招撫之後,其餘諸匪。譬如蛇無頭而不行,不必用兵,自然而然便可消滅;二則也免糜爛地方,只因一下用起兵來,未必便將司令的部下剿滅得盡,那時,譬如一個大瘡戳破之後,膿血四潰,不維瘡口難合,反把四圍好皮膚都弄糟了。況且我兵力有限,還未必有這般把握,萬一打敗下來時,收拾不住,更是不堪設想;三則本省、本國現在正當大亂,將來難免沒有用兵的時節,此刻正宜養精蓄銳,不犯着把些有用兵力,消耗在這些地方,並且司令招撫過來,還可將他槍支壯丁好好練成一股勁旅,將來也未必沒有用處。因爲有這三層,所以我就曉得‘撫’之一字,實在有益無害。現在只有一件事體稍覺困難……”

  團長說到這裏,便撐着兩眼把知事看着。知事莫名其妙,也呆呆的看着團長。

  末了,團長又才說:“這困難的事,就是要花一筆大錢,猶之偷雞賊,斷乎離不了一把米的。現在若要招撫司令,並非空口白舌說得下的。所以在前幾天,我已遣人去說了幾次,什麼條件皆磋商妥當,惟有招撫費一層,卻很棘手。昨前兩日,我就打算招呼你來商量了,恰好今天你既過來,我就把這籌款一事,交把你去辦罷!……”

  知事一聽,知道這並不是什麼好差事,慌忙站起來,鞠身弓回說:“知事才力薄弱,實在不勝此任。恐防有誤軍機,求團長還是另委能員!”

  團長登時作色說道:“你別推諉!這本是你地方上的公事,若司令就撫以後,你地方也可清靜一時,何況錢也不多,你又素有能名,限你三天籌齊!倘若疲頑誤事,你把印信交過來,只管請罷!”

  知事當下只嚇得心內冰冷,外面火熱,不由暗暗叫着苦道:“這可完了我了!好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報效了軍裝四千套,才弄了這個事情,只說到這裏來撈摸幾文利錢還家,誰知不到一月,就吃司令一個大虧,衣物等件損失了一個罄盡,此刻又得了這麼一樁不討好的差事,不知他招撫費究是若干?若不上萬數時還好,如其不然……”想到這裏只顧打了兩個寒噤,便忙請問團長:到底招撫費須籌多少?團長回說:“僅僅一萬五千!”接着還連說幾聲:“不多不多!”

  知事明知這塊朝片定然拿不穩了,卻又不甘獨自上路,心想:“不如拉個同伴,一路之上也免得寂寞寡歡……”於是慨然答應之後,又把徵收局長推舉出來,力說此人也素著能名,並且於籌款一事,比知事更有經驗,“擬請團長委令同辦,或可依限籌齊。不然,知事寧可繳印回省,三日限期實在趕辦不及的。”

  團長果然又給徵收局長也下了一個命令,叫他會同知事辦理。其實,這事也並無十分難辦之處,不過把滿城紳商一齊招來,把團長命令恭誦一遍之後,再加上許多恐嚇言語,勒令某某出三百,某某出五百,也就完了事了。所難者,縣城只有這麼大,人家只有這麼多,富力也只有這麼厚,平常幾個現金,司令變時,已經掃去大半,到團長籌軍餉又掃去小半中之一大半,餘下的現金確確有限得很,雖然勒派下來,只是衆人寧死也拿之不出。所以知事和局長時時催促,什麼方法都用盡了,只差放下地來打着屁股逼追,然而,衆人仍舊拿不出。

  轉瞬三日,好容易才籌了一千七百餘元的現金,知事曉得骨渣子也是榨不出油的了,自家這塊朝片,惟有放下之一法,便和局長商量之下,把些應該出錢的紳商,仍滿傳到衙門裏,請在一間大花廳上坐着,外面拿幾個破銅爛鐵的警衛隊看守着,自家便捧了那些已籌出的一千七百餘元,同局長一同來見團長。相見之下,知事讓局長把籌款困難情形詳詳細細說了一遍之後,自家便奉上那一千七百餘元,不待團長開口,自家便先說道:“知事籌款不力,貽誤軍機,實在罪無可逭!求團長立刻撤任,另委賢員!”

  團長聽後,從鼻孔裏只哼了一哼,又擡眼把局長一瞧,道:“你呢?”

  局長很懂風色,也忙回說:“局長奉行不力,其罪惟均!也求團長一律撤換!”

  團長把頭點了點,便對他二人道:“既然你們都甘心請求撤任,我也不客氣了。你們各自回去,趕着辦理交代。跟手我辦起公事,就打發人來接印罷!”

  於是,他二人的飯碗就此輕輕的便打翻了。出了團部大門,局長才稍稍露出一點不平之色道:“我們辭事,不過是略謙一句的,想不到他就老實認起真來。這手段未免也太辣了一些……”知事倒心恬意淡的笑着,勸道:“罷那!這樣下臺,據我看,還算我二人的好結果。其實,你已到任五個多月,你那事情又與我的不同,料想本利都早已撈到手了?不說別的,就前次司令之變,我聽說,你運省的三千金,也已潤在總帳內一筆報銷的了。這也算對得住你,何況此後的事已同雞肋,嚼之無味,不如丟了倒落得一身清閒。比較起來,還只有我一個人纔可憐呢!……”

  局長聽到這裏,曉得知事這次買賣做蝕了本的,生恐粘着自己,未免有些不便,忙把別話岔開,再也不提起這事了。

  知事和局長別後,剛回公署,坐席未暖,那奉令來接印的新知事早已追踵而來。舊知事在大堂上碰見,便忙迎住,將團長命令接來一看,可憐墨還未乾,又再舉眼把新知事一端詳,實在不明白他是那一道輪迴上擠出來的,只好極力張羅着,一面催促各課趕辦交代,一面便將他引到大花廳上,將一般應該出錢的紳士們點與看了,跟手就請他先生接印大吉。

  說起新知事,原是才收了算命生理,鑽到軍界當了一名書記。出山未久,那一世夢過做官!自然更不曉得新官上任還有種種步驟,只當也如子醜寅卯排四柱般那麼容易。所以,才奉令即行,隨身只帶了兩名護兵,別的什麼案牘、收發各種人物,並未招請一個,且也並未想到,知事衙門裏還要須用這種物件。因之,他老先生雲裏霧裏,和舊知事倆偷偷摸摸,在一間空空洞洞的簽押房裏,人不知鬼不覺,便一個交印,一個接印。天大一樁交易,就此輕輕的便做了。舊知事印一交過,滿面春風,只向新知事說聲失陪,轉身一溜,把個新知事孤單單撩在那裏。從此以後別說是人,鬼也沒一個來瞅睬他。窗子外面,雖則時有人來人往,但都是爾爲爾,我爲我。新知事不知他們幹什麼事的,便先生閣下的招呼,而他們看見新知事,也只當舊知事請來的算命先生,也無一個請教他貴姓、尊章。可憐只拋得他先生舉目無親,好似掉在大海里面四顧茫茫,一點撈摸沒有,呆呆的守着那塊冷銅勞什子,簡直不曉得這官究竟從東南西北那一方上做起……

  待到黃昏時節,直累得新知事飢渴難當,肚皮裏一陣怒吼,好像通知他這官味實在是不好嘗的一般。虧他人還聰明,居然打從山窮水盡……想出了柳暗花明……原來他纔想道:“這樣兒那裏是做官,簡直叫受罪!還是回去向團長請教一個方法,若果長像這樣,我可閒不來,只好請他另找高明,我還是寫我的報告、命令等好乾的傢伙去罷!”登時便抱起那冷銅勞什子,帶起護兵,仍舊一溜焉溜回團部。虧他來無蹤去無跡,官雖做得不稱,卻倒扮了一折《時遷偷雞》。

  新知事最初舉動雖則那般可笑,但是俗話說得好:“木頭人不會走路,暗地裏卻有提線子的。”所以,他先生在團部裏只宿了一宵,便已學會了多少聰明。好在中國之於官學,又異常性近,一點便明,不比別的科學還須下點苦功夫。再而軍事時代的官學,更屬容易圖之。他先生第二天再回衙門,舉止言談,居然大不相同。舊知事心知他受過真言來的,便也刮目相待,不惟不敢和他頑皮,並且還把衙門裏一般離不了的物件,如案牘、收發之類也都轉薦了給他。

  如今長言短說罷。三日之後,一切交代妥當。舊知事收拾行李,起程還省。新知事才發展新猷,第一事便約同徵收局的新局長,商議繼續籌款之法。知事最先開口說:“蒙團長天高地厚的恩典,把你我弟兄提拔起來,做了民之父母,則團長他老人家實無異於你我弟兄的本身父母了……”

  局長慌忙作色而起道:“本身父母?……你哥子未免比喻不倫,須知你我本身父母,單單生了我們下世,隨着他吃了多少辛苦,何曾拿一天快活日子給我們樂過!如今,團長他老人家,竟把我們提拔出來,置於萬民之上,這種恩典豈是本身父母所能比的!至少也須從高祖頭上比起,但是拿你我弟兄的高祖去比他老人家,猶不免褻瀆了他了!”

  知事也連點頭說:“是呀,是呀,可見他老人家既要銀錢使用,你我都應怎樣的盡心纔是。所以,請你哥子過來商量商量……如今他們那般出錢的人,雖然口口聲聲惜錢不惜命,我們總須打個什麼主意,偏叫他們顧命不顧錢!”

  當下,他兩個新官各出心裁,商量了好半晌,然後才議決了一種硬做的方法。據兩位新官說來,這般出錢的人多是服硬不服軟的東西,要向他們取錢,斷乎不可拿禮節去勸,不惟得不到一個大錢,而且,還要受他們多少冷氣,勢必拿出一點武辣手段,劈頭就給他一個大厲害,然後再略施一點顏色與他,要取一千,不怕他們只出八百!那時不特頭一次款子籌得爽利,叫團長他老人家看見了喜歡,就是以後再要籌措,也自然容易多了。

  商議既定,局長又說:“事不宜緩,緩則生變。不如趁這火頭上,立刻就動手罷!”於是,知事便吩咐護兵,趕緊去傳集差人、書辦等人站堂。局長又吩咐叫他們準備刑具,恐今天難免不要用它。護兵嗷應着跑了出去。一霎時,人聲陣陣,二堂之上,斗然就變得和森羅殿一般。知事、局長兩位新官一同出去升了公座,儼然也就是兩位鐵面無私,笑比河清的閻羅、包老……只聽堂上高呼一聲:“一齊帶上來罷!”接着二三十個破喉嚨,忽地一吆喝,那一般押在大花廳上奉令出錢的紳商們,都被差人帶着垂頭喪氣進來,黑壓壓站了一地,無論老的少的,人人臉上都蒙着一層形容不出的慘象。一上堂來,未待兩位閻羅開口,七嘴八舌早就告起苦楚。

  知事還好,局長因在軍隊中比較多歷練了一兩月,氣性便自不同,一聽衆紳商述苦好不生氣,只把一塊驚堂木,當作說評書的戒方,在公案上噼噼叭叭,敲得震天價響。好久才拼着喉嚨叫道:“不行不行!……錢是出定了的!無論你們再說得怎樣可憐,總之,招撫事大,團長命令不可不遵!我們今天並不是來聽你們告苦的,只是追繳你們的捐款,休想再和我們支吾!你們須明白,我們都是精明強幹的官長,所以團長才差委來管束你們,並不像前任那兩個沒力量的瘟官,管你們什麼民窮啊,財盡啊,這些屁話,少和我們胡說!一句話說完,今天的事,只是團長吩咐的一萬五千元,除卻已繳一千多元外,餘下的必得如數繳清,半個不少!……半個不少!……”

  衆紳商雖則聽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因爲實在沒錢,只好仍舊哀告,請求減免。局長冷笑一聲,便向知事說:“這般賤骨頭!勢非給他一個厲害,不知你我弟兄的手段了!”知事忙說:“好極了!好極了!”當下便在人羣之中擇了一個年輕體壯的,也不問他貴姓尊名,身任何事,只把手一揮,叫差人給我捆起,架到軟板凳上去。

  那少年一聽,慌忙叫道:“我們堂堂紳士,身犯何罪?卻把這毒刑我受!”差人也趑趄不前說:“這汪老爺,是有聲名的!他哥大老爺,尚在省上做大官,我們不敢侮慢他!”局長更是生氣道:“什麼有聲名的老爺!我不管這些!任他宣統皇帝、馮大總統,違背了團長命令,我還是要捆上軟板凳去的!”說後,見差人們仍然不敢進前,自家便跳下公座,督着護兵動手。

  那少年汪老爺,只是亂跳亂叫,一面又擡出多少護身符來:什麼某旅長是他妹夫……某師長又是他交好……某處參謀長又是他表叔……他哥子現任某事……他兄弟又現充某處司令……然而都不中用,早吃四五個護兵和局長几隻手按着,剝得精赤條條,四馬攢蹄的捆了。局長又喘着跳上公座,這才叫差人架上去。這下汪老爺吃了大虧了,只痛得殺豬似的嘶聲亂叫。局長氣忿忿的只是不瞅睬。而那一羣同病的紳商,也只有淚眼相憐,一個也不敢出頭替他說半句求饒的話。

  末了,那汪老爺痛得頭上汗珠直下,臉上青白不定,口裏除了呻吟,再也不多呼號了。還是知事心軟,才向局長說:“算了,且放他下來說罷!”局長哼了一聲,又半晌才瞪起兩眼,把那一羣同病的紳商瞧了瞧,道:“你們的捐款到底還繳不繳?”衆人慌忙答應:“一定繳,一定繳!只是須求大老爺寬限個日期,此時各人家裏實在沒有現錢,只好專人到鄉下去備辦。”局長說:“也好,就限你們兩天!若是過期不繳,我一個個都要請他上一回軟板凳的!”

  衆人莫奈何,只有答應之一法。然後局長才命把少年汪老爺放了下來。是時汪老爺已痛得發昏。差人們把他放在地上,將他手彎腳彎,輕輕搓合了骨節。這也是汪老爺纔有這樣,若是別人,管你痛不痛,只把腳踏着使力一踩就了事。畢竟汪老爺是本地大紳,這殷勤終不是白效的。所以,雖玩了一回軟把戲,究竟還不甚吃大虧。

  局長這才問他:“所認的三千元,依不依限繳清?”汪老爺畢竟不比那些熬刑蠢賊,知道這軟板凳實難再堪領教,慌忙應說:“願繳願繳!依限依限!”然後,局長才吩咐一齊押到班房去,不準取保。於是一般紳商老爺受了刑辱,出了金錢,只落得買了幾天班房消受。

  至於一班紳商怎樣的傾家破產,著書的雖很清楚,只因他們都依限繳出,並未拖延一時半刻,所以著書的也不便再做題外文章。如今只敘招撫費齊楚之後,團長便提了六千放在自家腰包裏,餘下的七千,才由中人過付給司令,叫他履行條約,半個月後,定要停止拉、牽、搶、劫。二十天後,將隊伍集合開駐城內,以便點驗編制。司令把錢接到,都一一允諾了。然而轉眼半月,四鄉搶、劫、拉、牽依然如故,比起從前並未稍減。團長似乎也覺太不過意,便行文責問:“司令何以不照條約行事?”

  司令回答得最好,他說:“我的隊伍,早已洗手。自從受過招撫,並無一步亂行。如今團長忽加責言,敬聆之下,不勝詫異之至!及至仔細調察,才曉得現在一切拉、牽、搶、劫,概是四鄉土匪所爲,目無法紀,實堪痛恨。現已仰承團長視民如子之仁心,派隊分頭剿辦。惟子彈所儲有限,不敷應用,萬望從速接濟,以便清鄉之後,即行拔隊進城,聽候編制。”

  這一來,團長自然不便接濟子彈。而司令也並不提起進城編制的那番話。兩方相峙起,倒不打緊,只城裏城外比兵額多出二十幾倍的良民百姓、紳士、商人等都苦死了!以後,團長、司令兩方,究竟如何了結,人民究竟怎樣過日子,那都是下篇裏面的事,如今暫且按下,正是:

你盡着狐狸縱橫虎咆哮,這威風,何須要俺作些稗官詞寄牢騷。這胸次包羅不少,用不完筆抄墨描。能直諫,會旁嘲,只愁那匝地煙塵何日掃!


(原載1918年5月27日至6月22日《國民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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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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