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未經正名以前,身上還多少剩有一點田土氣,夜間勞苦之餘,睡在挺硬的木板牀上,尚不免時時夢見打稻叱牛等等有趣的往事。他們對於兵營生活漸次習慣時,田土氣也漸乾淨,有趣的夢也漸模糊;一自正了名,摸着了槍筒,他們當真就變成了兵。他們越能夠摹仿那般老夥伴去幹一些持槍駭人,姦淫摟搶的事體,才越能合夥,才越能得官長們的青睞,也才越能永遠吃糧,簡直不怕淘汰,因爲不如此,便不會被人民害怕,便不能在各軍隊中稱爲勁兵。這是從他們經驗中間體會出來的話。
張佔春、李得勝補了正式兵額後,也曾東奔西跑,打過幾次小仗,到最近半年,卻駐防在重慶附近一個熱鬧縣城裏,簡直不曾開過差。尤其是有損於他們的,就是師部也駐紮在同一城內;他們說的“帽子太大”,只管看見師部裏天天請客,天天擡女人進去,天天聽說某處已籌來多少款子,而他們只管僅僅發點伙食錢,只管僅僅吃一碗“白眼飯”(四川一部分人的土話,無菜的飯叫“白眼飯”),卻終不敢明目張膽的抓錢使,爲什麼?就因爲“帽子太大”,一個不當心,碰在“大帽子”底下,就不免要被壓得口歪鼻塌。所以他們頂希望的就是開差——剿匪也好,提款也好,拿人也好,總之,一出了城,脫離了“大帽子”,更可以自由。
這一天,他們的希望竟實現了。師長下令,叫開兩營人到本縣西鄉去打仗,其中當然就有他們。
據說,這仗火併不要緊,不過是一部分的民團。這因爲師長要開徵一種什麼門戶捐,大約挨家都得出些錢,大人多出些,小孩少出些,一年一次,本是很公平的;並且師長說:“我的兵多地小,正經糧稅捐款不夠開銷,非大家出點錢不可;我想的這個惠而不費的方法,是最簡單而最通行的了!”但西鄉的人卻說:“我們歷年拿出的錢業已不少,傾家破產的遍鄉都是,我們爲什麼要養兵?你說兵多,就裁掉些好了!今年天災流行,收穫又欠豐,我們都窮了。”
他們便公推一位正經團總來城請師長豁免,說這是苛稅。師長很年輕,出頭極快,平時除了受過上司的紙面申斥外,從未被人頂撞過半句,所以登時就不答應了,拍着桌子叫道:“放屁!!總之,我要錢!”團總是個硬錚紳士,多年就不怕官的,也生了氣,挺起胸膛說道:“要錢也得講道理……”拍的一下,他那左邊臉上早被師長賞了一個結實耳光,接着罵道:“狗孃養的!講理!民國時候是講理的?……”立刻就把團總押在衛兵室。說定要槍斃了,以爲藐視軍令,目無官長者戒。其後說情的人太多,而且兩三位“太上大帽子”也函電紛來叫放人。師長雖是軍人,但深通拉硬弓不放箭的祕訣,遂也藉此轉彎罰了那團總三千元了事。
團總吃了虧,決心要和師長幹一幹,回了西鄉以後,便把各保團防一齊調集攏來,大大的演說了場,說這種巧立名目的苛稅,若果我們承認了,雖把目前暫時敷衍過去,說不定明天又興出什麼捐了,把我們養命的錢勒取了去,多買些槍,多招些匪,回頭來又向我們要錢;我們就有金山銀海,像這樣來回的取,也有窮於供給的一天。況且如今這些東西那有什麼實力,都不過用虛聲恐駭,你越怕他,他越發的兇惡,倒是同他硬幹一下,他反而好說話了。我們西鄉團防,有這許多人,許多快槍,照實力說,比他一師人還強。我親眼在他師部裏看見的,土毛瑟槍就有好些;你們不要怕,大膽同他幹一幹,包管我們動了手,別鄉別縣的團防都會響應我們的。我們只要打一個勝仗,從此,無論什麼苛捐酷稅都沒有了,這豈不是長痛不如短痛的說法?同時他又做了一篇長通告發出去,不過用的是文言,中間還雜了一些駢文韻語,意思很婉轉曲折,語氣也卑遜晦滯,只是求苦求憐,說“小民等不勝酷虐,望各大憲有以拯之。”
西鄉既發生了天樣大的反動,東南北三鄉果真就觀望起來,說我們事同一體,西鄉不出此款,我們也未便獨異。師長這才着急起來。師長不曾經過大風浪的,覺得官逼民反這個風聲鬧到“太上大帽子”耳裏,未免有點不妥當,很打算找人出來調停,彼此善休了罷。正好幾個素來在軍界中走動的紳士忙來獻計,叫師長不用怕,只管堅持做去。他們說,發通告是容易的事,他會發,我們也會發,橫豎幾塊錢的印費,幾塊錢的郵費,只有誰的文章做得好誰就有理。果然,他們便刻了一顆全縣公民的木章,發出若干快郵代電攻擊西鄉團總,說他假借民意,營私報復,抗繳公款,貽誤戎機,以致全縣軍民竦懼,危如累卵,“不惜以一人之狂悖,淪全縣於水火”,也是文言,也是四六句子,音調鏗鏘,比西鄉團總做得還好。他們給師長助了威風,便立逼師長委他們做徵收委員,並請把捐額加高,比如說:某鄉原派一萬元的,此刻便增派爲一萬五千元。他們的理由是:派款照例不能徵收足額,派一萬,只好收八千,不如多派五千,結果便可收足一萬。他們向師長說:“這些東西,總不宜好看待的!生成貓兒心性,拔一根毛也喵一聲,一把毛也喵一聲!”其實,他們也不過想借此撈摸幾文而已。
但是西鄉團防偏下了決心,硬不想在筆尖上佔勝着,公然向師長下了“哀的美敦書”:“即速取消苛稅,懲辦劣紳,不然,便以兵戎相見,敗則滾蛋,勝利,任你魚肉!”師長因爲幾個紳士的慫恿,老實以西鄉的團防爲不行,因才下令揀選了兩營勁兵前去,相機剿辦。其實兩營勁兵不過五百人,三百多支快槍。
兩營人準備開拔時,師長親來誓師。禮節很隆重,師長來到營門時,炮兵營架起三磅炮,向天連放了九個空炮,轟隆之聲把全城的房子都震動了,幸得縣知事早有告示通知,纔不致弄到罷市。要開拔的兵都全武裝齊集在戲臺前面——因爲他們駐紮在馬王廟裏——沒有槍的都兩手心緊貼在大腿上,拉起耳朵聽師長站在戲臺上,兩手捧着一張紙,慢條斯理的讀那有韻而絕不能懂的誓師詞。倒是開拔以後,他們才當真懂得了:哦!原來因爲西鄉百姓太蠻橫,抗捐不繳,安心要把他們餓死的原故。張佔春、李得勝都是有槍的,不禁火往上冒,大罵道:“他孃的,他們倒打的好主意!老子們久經戰陣的人,看吧!”
士氣很奮激,恨不得一步就踏到西鄉。所以他們更像纔出檻的野獸,不論村市人家,一走到就破門而入,硬要東西吃,其所以還不致摟搶的原因,正如張佔春等心頭所想的:“此刻還不方便,且等打了西鄉回來,再一總喜納罷!”他們的理由真對,只是運氣不好。
李得勝後來曾向省城朋友們說過:“我們自吃糧以後,機關槍與大炮也聽慣了,但總不如在西鄉狗兒峽裏聽土擡炮的那樣駭人!”不錯,土擡炮是團防的利器,射擊力雖不很遠,但有七八架安在要口上,那威力真不可小視;況又在兩山高峙的峽裏,聲音格外來得驚人,炮位又多,彈如雨下,而這五百多個趾高氣揚的丘八,走了三十多裏,一下無意的在狗兒峽被襲起來,自無怪其要四散奔逃了。
張佔春等有六七十人退出峽外,纔打算抄出後山,去打團防的後路,不料峽外已有埋伏,立刻快槍、土槍從四面打來。他們都是老兵,不待官長命令,早已散開伏在田埂下、岩石後,連連還擊。混戰是不興瞄準的,所以迎面三方打來的子彈,都未必能挫敗他們的銳氣,吃虧就是背後山坡上的埋伏。五分鐘後,他們確乎支持不住了,張佔春、李得勝一夥三十多人便不約而同,一齊喊了一聲,在槍尖上插上刺刀,跳起來,挺身向前衝去。
他們倒把迎面戰線衝破,一口氣跑走了三裏多路,聽槍炮聲已在背後很遠,算是出了危險界,但是自行集合時,業已不滿二十人,官長們一個也沒有看見;其間有兩個最大膽的,還想從小路上再打轉去,不過大家把子彈一清,只剩得兩夾——十顆上下,情形如此,任誰那個都會膽寒的,這也無怪張佔春、李得勝等都搖着頭長嘆一聲:“唉!”
及至他們垂頭喪氣走回城下時,城門業已關閉,城牆上業已佈滿了他們的同伴。原來在他們之前,早有百餘敗兵陸續退回城下,師長大驚,急忙叫關城固守,一面就叫祕書擬出一篇通電,含含糊糊的只說西鄉團防造反,圍攻縣城,駐軍力薄,危在旦夕,請重慶那方的“太上大帽子”即速發兵援救。
一連三天,師部裏公然謠言甚盛,一夕數驚:“西鄉團防三千人來撲城了!東南北三鄉的團防也與西鄉聯合了!團防都是快槍,還有機關槍哩!”師長駭得只是嘆氣,一面出告示,自行取消門戶捐,把這次的過失一概推在那幾個劣紳身上;一面又另請幾位稍有聲名的正紳出來做調人,願與西鄉團總講和,償還前次三千元的罰款。團總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罰款自然要吐出,而他也得把槍繳了滾蛋!”
師長當然不答應,便把全師人一齊集合在馬王廟,說:“我還有一千多支槍,就與西鄉拼一個你死我活罷,我不信正式軍隊連團防也打不贏!……弟兄們,大家爭口氣!若是再打敗了,團防勢焰更高,我們不免到處受氣,不消說沒有吃飯的地方!勝哩,大家自由三天!”於是,士氣又重新鼓舞起來,都大喊:“殺!殺!殺!”
城內的人駭死了,以爲軍隊發了氣,大禍就在頭上。一般有家屋的紳士更怕得很,不斷的到師部來磕頭,請師長息怒,他們都極力擔任去疏通西鄉團防。這一下,師長才彷彿尋着了復仇的機會,先要解散團防,次要全縣賠償損失,再次要商會和紳士們籌十萬元的軍餉,以償不徵門戶捐的損失。
張佔春、李得勝等也都意氣揚揚,天天拖着槍在街上胡撞,不白吃的也得白吃,不霸賒的也得霸賒,這因爲“大帽子”一則不很管得着他們;二則彷彿是默許了,似乎越如此才越足以顯威風;三則他們在鄉下打了敗仗,藉此報復,出出怨氣。只可惜他們這種自由行動不曾使用上五天,就被一種恐怖範圍住了。城內的百姓既不勝眼前的騷擾誅求,又害怕往後的禍事,在軍隊自由行動的第三天就暗暗分頭遣人到西鄉求救,立刻西鄉就拒絕了紳士們的調停,東南北三鄉團防也都聯合起來,一共開了八九千人,遙遙的把城圍住,宣言說:若果某師不趕快滾蛋還要盤踞在城內胡爲,他們一定進攻,一定要把他這一師人殺個片甲不留。於是,士紳們都躲了不敢進城,城內百姓有能力的都悄悄跳城出來,加入團防;而尤其令師長和張佔春等沮氣的,就是重慶、成都幾處的“太上大帽子”都來電責備他們的不是,叫他們即刻開往某處,聽候查辦,並且說若不奉令,就派附近軍隊聯合該縣團防進剿,這簡直把他們當成土匪了!(這因爲,他這一師人實在徒有其名,無論那頂“太上帽子”以及平等的“大帽子”都可以欺負他,而他嫡親的“太上大帽子”又難於過違公論的保護他的原故!)所以到六天上,師長才在商會勒取了五千元,各丘八也只在殷實商家自由提了一點小款,便全隊開出東門,向各“太上帽子”所指定的那地方行去。
這地方原有一隊兵駐着在,這隊兵又是素來強悍號稱能戰的隊伍。事前他們官長雖奉有命令,說因某師與住在地人民相處不宜,特令暫移此間,聽候查辦,事了之後,當另移他處住防。但是那長官把以前若干陳例一想,生恐上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大當,遂不顧上司的面子,當即下令叫住在邊界上的重兵對來兵迎頭痛擊,以追至某縣縣城爲止。
這差不多又等於狗兒峽的暗襲,而且對面又是正式軍隊,雖少卻是很能打的;因此,只一個衝鋒,張佔春、李得勝等一千多人被衝成了若干段,彼此不能相顧,師旅團長們的轎馬行李都不知在那裏去了。
張佔春等幾百人無秩序的亂跑回來,尚未到縣城又被團防截住。他們說:最可怕的就是這種麻雀隊伍,而最難打的也是這種不依兵事學的仗夥,況乎後面的軍隊還一步一步的追來,於是他們就不得不散了隊伍,各奔前程!
張佔春、李得勝一夥共十三個人,有四個是徒手只各帶了一柄短刀,向西北一帶奔去,直至聽不見槍聲,大概已跑有十多裏,這才各抽了一口大氣。就有人說:“我們的隊伍既解散了,那麼,我們往何處去呢?”一個人說:“往順慶去投何五師去!”一個人說:“住軍隊也沒有多大的意思,不如繞到永川大‘老擺’那裏去入夥!”這下便現了裂痕,一部要仍然去當兵,一部要改行去當匪。張佔春、李得勝算是正途出身,不曾嘗過匪的滋味,便決意加入往順慶去的那一部,但此地逼近危險界,還不敢分手,十三人依舊合隊前進。
過去不遠就看見一所腰店子,在溝邊林下散立着有七八家人。張佔春等都餓了,便說且在這裏弄一頓飯來吃。但走到臨近,纔看見各家都緊關着店門。一個人說:“這光景不大對!”那個主張往永川去改行的便說:“這是西鄉管的地方,大約都往前敵去了,不管他,我們打進去把飯搶來吃了,賞它一件‘紅衣裳’(它字指房屋,‘紅衣裳’謂放火也),權當報一回仇!”西鄉是他們的生死冤家,這提議當然是對得很的,立刻就分成三股,各向一間房子的大門上去擂打,只聽見房子裏一陣婦人孩子的號哭聲,門總不開,李得勝發了脾氣,訇的一聲就向屋內放了一槍,把木板門打了一個焦孔,號哭聲登時就沒有了。張佔春說:“用不着放槍,可惜子彈了!”幾個人便合力拿肩頭去撞那大門。撞開了兩家,走進去看,沒一個人,大約都從後面牆頭翻逃走了。於是大家一搜,米只有兩升,雜糧倒不少,便燒火做起飯來,又在牆角上搜出三隻母雞,一總殺了,煮在另一鍋內。飯熟了,雞也砍成碎塊,大家正待舉箸,一個在門外放哨的忙在門外喊道:“快跑!人來了!”接着,就聽見喊聲四起,槍聲隆隆,李得勝丟了兩根燃着的木柴在牀上,張佔春撈了兩雙雞腿塞在懷裏,都提槍奔出,望見向東一里之外,好些人拿着傢伙正向這裏衝來。
大家無意拒戰,只迎頭放了幾槍,向西方便跑。到傍晚,大家又冷又餓,又極疲倦,然而,都不敢再往市鎮上,以及人家去尋舒服的地方休息。張佔春撈摸的兩雙雞腿早已吃完,大家都失悔不曾一齊帶在身上,有槍的便都抱怨那四個徒手兵:“你們爲什麼不搶點東西,比如雞、飯,都可以用衣裳兜了走的!”
次日上午,他們已走到安嶽縣屬的一箇中等市鎮。他們打算在這裏吃了飯便分手的了,不意走遍全場,沒有一家開門的飯店,因爲不是趕場的日期,他們便走到一家小客棧裏,勒令店小二去買米做飯。店小二說:“那麼,先生們把買米買菜的錢拿給我!”
大家都發了氣,罵道:“滾你孃的×,老子們難道不給錢嗎?趕快去給老子們賒來,吃了就給錢!……還要說呢?賞你一槍!”
這一槍遂把全場都震動了,大家紛紛的說:鴻發店裏濫兵行兇。恰巧,其時各軍官都有捉拿濫兵以安閭閻的照例公文發給各團防,於是全場的人都來同本場團總商量要捉拿這十數個濫軍。
團總是一個老奸巨猾的袍哥,知道捉拿濫兵本是容易事,所不容易的就是濫兵的槍,他便設了一個妙計,先把從人安頓住,親自帶了幾個人到鴻發店來。店小二大腿打傷了,正流着血睡在地上呻吟;濫兵們正老虎一樣的吼着要殺人,要飯吃。團總忙上前說了幾句江湖話,把衆人的怒氣平下去,一面叫手下弟兄做飯做菜,並還吩咐打十斤燒酒來請遠客享用。
主人情誼既如此殷勤,當客的也只好開懷暢飲,毫未注意在左右供奔走的人越來越多;李得勝內逼得很,放下筷子,把槍掛在肩頭上,跑到後牆腳下去輸出,還未十分畢事,猛聽見前面人聲大震,最聽得清楚的,就是:“綁起來!綁起來!”一片命令聲氣。李得勝慌忙站起,以爲自己弟兄夥在綁人哩,卻見張佔春飛跑進來:“有後路沒有?我們中了計了!”
他們四下一望,有一牆缺,便慌忙翻跳到牆外田裏,幸而不曾碰見一人……
一九二五年一月脫稿
(原載1925年3~4月《醒獅》週報三十一至三十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