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我成了一個乞丐。
我站在市街陰暗的角落,向過往的人們伸手。
我用柔和的聲音,溫婉的眼光,謙恭的態度,向每一個人要求施捨。
市街的夜是美麗的。各種顏色的光波混合着各種樂曲的音波。在美麗的顏色間有我的黑影,在美麗的音樂中間有我求乞的聲音。
無論人們予我以冷淡,輕蔑,譏誚,呵斥,我仍然有着柔和的聲音,溫婉的眼光和謙恭的態度。
在我的眼中人們都是同等的。不論他們是王侯,公主,貧民,歌女,我同樣地用手攔住他們,求一份施捨,一枚銅子或紙幣。
我在他們的眼中也是同等的。不論他們是黃種,白種,本國人,異國人,我同樣地從他們的手中接到一份施捨,一個銅子或紙幣。
我是一無所有。我身上只有一襲破衣衫,但這不是爲了蔽寒而是爲了禮貌;我的破帽則只是爲了承受別人的施捨。我是世界上最窮的人。我沒有金錢,名譽,愛情,幸福,地位,事業,一切人們認爲美好的東西;我也沒有自私,驕矜,吝嗇,嫉妒,虛榮,貪慾,一切人們認爲醜惡的東西。我如同來這世上的時候,也如同將要離去這世上的時候,我身上沒有齎攜,心中沒有負累。
然而我有一個美麗的東西。我有一個幻想。沒有一樣東西比我幻想中的東西更美麗,更可愛,沒有一塊地方比我幻想之境更膏腴,更豐饒,沒有一個國家比我幻想之國更自由,更平等。我有可以打開幻想的箱子的鑰匙,我有可以進入幻想的國境的護照,這鑰匙和護照,便是貧窮。
我還有一種珍貴的財寶。一種人們認爲黃金難買的東西。我是“空閒”的所有者。有誰支配他的時間如同我浪費的光陰?有誰看見夜合花在夜裏啓閉,有誰看見蝸牛在潮溼的牆腳鋪下銀色的輦道,有誰知道夜裏的溪水在石灘上怎樣滿漲,有誰知道露粒在草葉尖上怎般凝結?更有誰知道一個笑顏在人的臉上閃過而又消失,或是一莖鬚髮的變白?而我,我知道這些多於別人的。因爲我有多餘的“空閒”,我有餘閒和自然及人類接近。我消耗我的光陰在極瑣細的事情上面,我浪費我的光陰如同我在海里洗澡浪費了一海的水,我是光陰的浪費者。我有浪費的權利。
我可還是另一種寶貴的東西的所有者。我擁有大量的祝福。乞丐的祝福是黃金。沒有一種祝福比乞丐的祝福更真誠,更純潔,更坦白,也是更可貴,更難求的。我用虔心的祝福報答人們的施捨。啊!你說我是在求乞麼?不,我是在施予。我分贈我的祝福給願意接受它的人。你看我穿了破衣衫在街邊鵠立,我是來要求每一個過路的人爲我打開祝福之門。
我又彷彿成了病者。
我沒有病。只因偶時起了惜己之心,想到應當照料一下自己了,於是彷彿病了。
我沒有病。只因偶時起了偷閒之心,想着願意懶一懶呢,於是真的好像病了。
我獨自睡在靜靜的房間裏,一張乾淨的牀上。房裏有着柔和的光線,一切粗獷的噪聲都被隔斷。沒有人來打擾我,我有正當的理由躲開別人。
於是我開始照料我自己:寒暖,飲食,思維,動作……我照料我自己如同父母照料一個嬰兒,我體貼我自己如同體貼一個情人。我發現自己是那麼被疼愛,被寶貴,這種並不高尚的感情在我的心中生長。這回卻毫不矛盾地妥協地接受了。病是“自私”的苗牀,“自私”在那裏生長。
我開始檢查我自己:神經,心臟,肝腎,腸胃,皮膚,毛髮,……我檢查自己的過去和現在:憂傷,快樂,悔恨,慶幸,順遂,蹉跌,奢心,幻滅……我分析我自己如同醫士解剖一具死屍,我審鞫我自己如同法官讞問一個犯人。我發現自己的每一個缺點,正如我熟悉別人的缺點。我不能過分譴責自己,正如不能過分譴責別人,這種並不高尚的感情在我的心中生長,這回又毫不慚愧地妥協地接受了。病是“自私”的苗牀,受“寬容”的灌溉。
我願意有一回病的,我不想避開它。病是生活的白頁。當你,偶然讀一個長篇小說,爲緊張的情節所激動而疲倦了,但你不能不讀下去,那時你會渴望逢到一張白頁,一個章回,藉以休息你的眼睛,鬆弛你的注意力,以待精神恢復;當你在人生的書本上翻了一頁又一頁,你逢到許多悲,歡,離,合,你有時爲感情壓倒了,你無法解開人生之結,你不寧願有一場疾病麼?病使苦痛遺忘,病使生機恢復。病是人生的書本的章回,它是前一章的結束,下一章的開始。
我期待着有一回病的,我需要它。病是生活的樂曲的休止節。當一個旋律進行着,一會兒是Andante,一會兒是Allegro,一會兒是Crescendo,一會兒是Decrescendo,你的心絃爲之震盪,爲之共鳴,爲之顫動,爲之興感,你有時覺得有點疲累,你願意有一個休止節,這無音的音符。病是人生的樂曲的休止節。它從前一節轉到下一節,從Fine回到Dacapo。
然而,正如老是生的暮年,病是死的幼年。生的長成,趨於衰老,病的長成,漸於死亡,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