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

  那簡直像夢一般地,她又從遙遠的地方飛回來了。她孩子似的撲向母親的懷裏,就把她那沾滿了塵砂的短髮的頭,埋在母親的胸前。她們許久都沒有說話,站在一旁的人也爲這景況打動了,沒有人移動一步,也沒有人發出一聲。只有那做母親的啜泣的微音,應和着人們心的跳動,輕輕地震盪着那幾乎也靜止了的大氣。恰巧落在她頭上的眼淚,由於頭髮太乾燥,一顆,一顆地都滾落下去了。可是埋着頭的她,並沒動一下。母親便又惋惜地說:

  “可憐的瑞瑞,原來她睡着了。”

  母親於是輕輕地吩咐張嫂李媽還有那個笨秋蘭,有的去預備洗澡水,有的去捧衣服,有的去吩咐廚房做些點心,有的去拿化裝用具。她默默地流着淚,有時還偷偷地在她那發黑的頸子上吻了一下。

  梳洗完了之後,太陽已經偏西了,她穿着顯得短的旗袍又走向母親,有一點抱怨似的說:

  “媽,您看這多麼短,找還是穿我那套軍服吧!”

  “嗐,那出出進進的多麼不方便!我已經告訴他們把裁縫找來,連夜給你縫新的,明天就有了。這一件,也難怪,本來是四年前的——”

  這一說,又引動了她們的情感,她就又傍着母親的身邊坐到地毯上,把頭偎依在母親的膝上。

  “這幾年我不在家,我還當大轟炸的時候把房子炸壞了。”

  “沒有,沒有,——可是那一年防空洞邊上擦了一個下去,聽說把人都震昏了——”

  “那時候媽媽呢?”

  “我不在裏邊,我早到南山去了——你還不知道吧,就是你走的那一年,你爸爸心裏難過得很,朋友們爲他解悶,陪他打麻將,一場牌就贏來一座房子,你爸爸還起了一個好名字,叫做‘雲雀山莊’。”

  “方纔我在飛機場看到爸爸,他只和我板着臉,好像把笑忘記了。”

  “嗐,孩子,你可不知道,你爸爸現在有多麼大的身份!他怎麼能隨便和你笑?他還是一個官呢!可是他一接到你的電報,歡喜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清早就派人去請一些客人,今天晚上算是給你接風。”

  “媽,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慣和那些人來往,我情願一個人……”

  她說着,急遽地搖着頭,臉紅漲着,短髮像旋風吹動的茅草。

  “傻孩子,你急什麼?”母親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沒有一個你不認識的。他們都想你,想看看你,難得你回來了。”

  正在這時候,秋蘭氣咻咻地跑進來報告着二小姐和二姑少爺來了。

  她趕緊站起來,掠掠頭髮,依在母親的身邊,一齊走向外面。她順便問:

  “二姊到底和那個於署長結婚了吧?”

  “可不是,也不知道他們誰的命不濟,結了婚就丟了差事,一直到這一陣,——說話的時候可小心點,他有點不對。”

  她們沒有走到外邊,他們已經走進來了。她的二姊走在前邊,一看到她,就像一陣大風似的刮到她的面前了。也不顧手裏的錢袋,把她攔腰抱住,用那怪聲怪氣的嘴在她的臉上親着。要躲都來不及,她只得緊閉眼睛,等到對方的熱情消退了,她才微微張開眼,充塞她面前的,就是那張又大又白,像浸了水的饅頭似的一張臉,那兩片又厚又肥的血紅的嘴脣打着抖地說:

  “唉,好妹妹,你可想死姊姊了,想不到你長得這麼大!唉,唉,……”

  她正要和她也說一句,忽然她的手一鬆,把她還向後推了一把,就像演員似的說:

  “來,讓姊姊好好看看你!”

  這一下,她反倒把離別四年的二姊看清楚了,她不只是臉胖了,全身都膨脹了。她的衣服穿得那麼瘦,恰巧像紮了繩子的香腸。她的手指甲也是那麼紅,像染了豬血,只是她的頸子顯得比從前短了些。她偏還要穿那麼一雙高跟鞋,她那肥大的身軀就不斷地擺動,好像站不住腳的樣子。

  “我的好妹妹真好,真好看,我可早算定你該回來了。我早就和媽媽說過,那時候你才走,‘到嫁人的時候自會回來的!’現在,我的話不錯吧,你果然回來了!”

  說過後,她得意地格格笑着,突然中止了她的笑,指着站在她身邊、脖子上騎了一個小孩的人向她說:

  “你認識吧?那一年我們還在一起吃過茶的,是不是?”

  “我認識,您是於署長。”

  “什麼署長,老早完蛋了!你看,我的上邊可有一個小署長,他十五歲一定做署長,像老孔的兒子小孔一樣!”

  “那是你們的孩子吧?”

  “是呵,我們就是這一個,他爸爸天天把他看做寶貝了!”

  她仔細看看那一上一下、一大一小兩個人,纔看到他們的眉尖,眼梢,嘴角,都是相同地垂下來。還都有一個朝天的鼻子。說是一個是一個的放大或是縮小都是十分恰當的。

  “快點,寶寶,快喊娘娘!”

  那個做母親的一半吩咐一半教唆地說。

  “良良,良良!”

  “這麼大了,還咬不清字,真羞死人!”

  那個母親才一羞,那個孩子哇地一聲就哭出來,那眼梢,眉尖,嘴角都彎下去,淚水撲簌簌地淌着。這時候不提防被騎着的人大叫一聲,急急地端下來,已經尿成溼淋淋的一片。他立刻脫下外衣,背心,正要脫襯衫的時候,母親就說:

  “我們還是到裏邊坐吧。”

  他們走進去,二小姐立刻就吩咐他到洗臉間好好洗一下。

  “我的溼衣服呢?”

  “放在這裏好了,我要秋蘭給你熨好送去。”

  等到他一離開屋子,她就開始她的抱怨:

  “媽,我可真受不了,他簡直愈來愈不像話,今天出來的時候,他又和我吵了一架,把傢俱又都砸爛了。”

  “你們總是這樣,好好歹歹的,沒有一個完!”

  “這回可不同,我一定得和他離婚。”

  “那還不是你自己的事,當年你結婚的時候也沒有聽我一句話,我不是早就和你說過學毒氣化學的人心一定狠毒,可是那陣子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媽,您也不給我作主,那我怎麼辦?”她說着,眼淚汪汪地,可是她忽然又轉過話頭:“要說他的學問,那可一點也不含糊,就是運氣有點不濟——”

  “倒不是運氣,我看是脾氣。你爸爸不是給他找過三回事,他都沒有做成?”

  “那不怪他,媽,您想要他那麼一個有學問的人去當總務主任,又是什麼禁菸委員,要不讓他去陪周老伯喝酒,做詩,打坐,您想,那他怎麼成?”

  “那怕什麼,有錢就可以,挑肥揀瘦的,哪有那麼合適的事?”

  “從前我不是和爸爸說,要爸爸出資給他開一個化學工業廠,爸爸也不答應!”

  “不要說你爸爸,我也不答應,一天到晚研究毒氣,有一天就把我們毒死了。”

  “媽,那纔不會,他爲了我,也不會毒死我們家裏人的。”

  “那麼你還相信他和你有感情的。”

  “可不是!”

  “這樣還談離婚做什麼,回頭我和你爸爸說,再給他找一個合適的事,沒有錢用盡管來拿,要不是我的膽子太小怕他嚇着我,我早就把你們接回來了。‘你們都來了,我也是一個熱鬧,免得只看你爸爸和小老婆纏。”

  “媽,我還忘記問,姨太太還在呵?”

  “你看見過的那一個早跑了,現在這個是前年弄來的,她不是睡覺就是上銜,不等你爸爸回來是不出來不轉來的。這年頭,什麼都變了,連小老婆也沒有一個規矩。”

  “怎麼,這大半天他還不出來,別又有麼事了吧?”

  “沒有,沒有,”他一面應着一面走進來,“我不過聽你們談得熱鬧,不忍打攪。”

  她們都爲他突然的出現嚇了一跳,可是他倒像什麼事也沒有似的搖擺着走過來,這時候,她又看出來他的眉頭還總是皺着,眼睛,鼻子和嘴湊到一起,時時好像上了別人的當。她看到他背心上的金鍊垂下來,就好心好意地說:

  “姊夫,你的表怕要掉出來。”

  他低頭看着,笑了笑,向外一扯,原來不是表,是一把金鑰匙。

  “唉,當年這還是大學裏的一個榮譽獎呢,功課好,那有什麼用?還比不上大烏龜的兒子小烏龜呢!”

  “今天晚飯不得早,我們先去用點點心吧!”

  母親爲了打斷他那發不完的牢騷就這樣說,讓着他們大家都到小飯廳裏去。

  吃了一點紅棗百合,使她驀然地想起幾年來常吃的小米紅棗粥,她就一個人偷偷地溜了出來,站在天井裏。那隻大狼狗,仍然像熟識似的跳到她的身邊來,一下子便撲到她的身上。看門的老李,趕着跑過來替她叫住。

  “四小姐,您好呵!”

  “老李,你倒還硬朗。”

  “託您的福,沒災沒病的,總算過得去。您這幾年都在哪兒?”

  “就在家那一邊,這麼些年,你不想家麼?”

  “還怕不想家,我的四小姐?到了我這把了年紀,更要想家了,俗話就得好:葉落歸根,您看我還不知哪一天——”

  老李沒有說下去,只用手掌揉着他那紅眼睛。

  “快了,快了,咱們都要回去了!——怎麼,老爺又買丫頭了?”

  她指着從後院走到前邊來的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說,老李笑了笑,等她走過去他才說:

  “小姐,您看錯了,那是周大老爺的。”

  “就是長大鬍子的周廳長麼?”

  “是他,可是人家早已升了,比廳長大得多,我倒說不上來。那是他的‘人’。”

  “什麼‘人’? ”

  “新名詞,叫什麼‘僞組織’。”

  “那爲什麼在我們這裏呵?他的太太又不在這裏,——”

  “您還不知道麼,他的大小姐當家,比什麼都兇。他不敢帶回去,在我們這裏住了兩年了。周大老爺天天晚上來,風雨無阻,半夜纔回去,真虧他老人家有這麼大的精神。”

  “這個人怕可以做他的孫女了。”

  “誰不說呢?現在不迷信,不信因果報應,放心胡來,這幾年連我也看夠了。要說這些年老爺倒是官運高照,招財進寶,可就是來往的人愈來愈不像樣。您不在這裏,就說我都看不過去,什麼東西都有,公館裏每天都要開兩桌閒飯。周大老爺自不必說,從早就是自己人,可是也不該把一個小老婆放在別人家裏養呵,這可算怎麼一回事呢?我倒情願打完了仗,還是回去過那簡單日子,我真是一個老腐敗。——”

  正說到這裏,忽然聽見兩聲汽車喇叭,兩扇大門迅速地敞開了,一輛綠色的汽車溜進來。

  “您看,老爺回來了,那個抱着狗的,就是新姨太太。”

  她聽到之後,一轉身,又跑到房裏去,她才走到甬道那裏,正遇着向外走出來的母親,一把就抱住她。

  “我的心肝,你跑到哪裏去了?我真是疼不夠你,這幾年,這幾年你想媽媽怎麼受過來的,方纔你到哪裏去了?”

  “我跟老李說話。”她笑着回答。

  “唉,你還是老脾氣,和下人有什麼好說的?走,到媽媽房裏去,好好陪陪我,——”

  “姊姊他們呢?”

  “不管他們,就這一陣就煩死人了,我總想他們是故意到我們這裏吵嘴的,好讓我們聽,煩我們!瑞瑞,將來你可要聽媽媽的話,別的我也不爭,只要你把那個人領來給我看看,幫你做個主。”

  “媽媽,我沒有想到結婚。”

  “我不干涉你,隨你的便,如今做父母的都是可憐人。你看——”

  他們才走到小客廳,正看到於明泰像馬似的在地上爬,背上坐了他們的孩子,二小姐一面扶着一面不斷地唱着歌。聽見有人來了,他停了停,擡起頭望一下,接着又爬了起來,忽然他又向她們說:

  “你們懂得麼?一個大生理學家說過,人如果保持爬行,平均可以活到二百歲。”

  “那我還是願意站着活幾十歲好了。”她微笑着說。

  “老實講我也不願意多活。”他驀地站起來,忘記背上的孩子,幸虧他的太太抱住了,沒有翻下去,“這日子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好人活該倒黴,那些混賬王八蛋才得勢,我於明泰,不偷不搶,就活該做牛馬在地上爬,……”

  二小姐扯着他,母親也拉着她,三步並兩步地跑到樓上去。可是纔到樓上,就看見連盤子帶人從一扇門裏扔出來,那盤子打得粉碎,那門砰的一聲又關起,那個人漲着一張大紅臉,向另外一邊走去了。她疑惑地問着:

  “那不是爸爸麼?”

  “不是他還是誰!我們不管,走走走,到我們自己的房裏去安靜一下,我是慣了的,怕你受不了,我聽說你有心臟病——”

  “可不是,要回來好好醫治一下——”

  “那麼過兩天我們還是上山吧,這裏沒有病的人都會嚇出病來。這簡直算不得人家,這是馬戲班,什麼都有,膽子大看起來倒有點意思,你住幾天就都知道。”

  “媽,我真想不到三年裏我們的家變得這麼熱鬧了。”

  “熱鬧還在後頭呢,我們等着瞧吧,孩子!我們先好好歇歇去。”

  她也許是要好好休息一下才回來的,這些年的工作,把她那本來就不好的身體弄得更壞了。可是當她隨着母親睡在那張又柔軟又寬大的席夢思上,她的身子彷彿在雲裏那樣沒着落的樣子,再加上那牀鴨絨被,好像罩上一片火,燒得她難耐。這幾年連夢裏也沒有這些東西,怪不得使她感到那麼陌生了。她簡直睡不着,可是她不敢動,生怕驚醒了一旁閉目養神的母親。窗外不時地響着汽車的喇叭,狗也在叫着,雜沓的人聲也有一點聽不見了。夕陽在窗上留着最後的和煦煦的柔光了,它好像有所眷戀地盤桓些時,便沉了下去。一切都是平和。忽然一隻手輕輕地拍着她,還有那溫和的語音低低地響着:

  “瑞瑞,醒醒吧,時候不早了,該起來洗洗臉了。”

  她就帶笑回答:

  “媽,我根本沒有睡着。”

  “嗐,傻孩子,那你爲什麼不說一聲呢?我就是躺着養神,還生怕驚了你,要知道這樣我還不如說些話呢!好吧,我們起來吧!”

  母親說着開了電燈,就連這也使她一時睜不開眼隋。自從離開家那一天,就不曾看見過電燈的。這幾年她忘記了許多,也認識了許多,她彷彿在夢的邊緣上游行着。她下了牀,呆呆地望着打扮着的母親,還是母親提醒了她:

  “你站在那裏做什麼呵?”

  她猛然地一驚,不如如何是好地回答着:

  “我不知道做什麼好呵?”

  “快些洗洗臉,梳梳頭,換一件衣服。”

  “好,好……”

  她一面應着一面就忙着去了。

  客廳裏明着更輝煌的燈光,當她和母親走進去的時候,頓時覺得眼睛一花,憧憧的黑影子都伸長了,向她聚攏來。等她定了定神,大睜開眼睛,纔看到那原來是客人朝她走過來,都擺着一副似笑似關切的臉。她正自感到惶惑的時節,突然父親的聲音響着:

  “都認識吧,瑞玉?沒有外人,全是至好,都是見過的,周清老你還記得吧?快喊一聲周伯伯,——”

  父親像導演似的爲她指示着,她先看到那一大把花白鬍子,再向上看,才望到那顆東瓜樣子的腦袋。臉的中央是一個又肥又大的肉鼻子,紅油油的鼻尖好像要滴落下來似的,額下遠遠的是一雙又細又長的眼睛,他的嘴卻望不清楚,只像掩在叢林中的一口大井,從那裏面卻吐出含混不清的語音:

  “真好,真好,這麼大了哇,你不記得我了麼,嘻嘻,小時候你不是總歡喜我抱的麼?大了呵,再抱是抱不得了!”

  他好像一面說着一面淌口水,他的身軀搖擺着,還沒有等到她叫,父親就又告訴她:

  “那是周伯母——”

  她又看到那個可憐的女孩子,深深地埋着頭,畏縮地依着那個可以叫做祖父的人的身邊。瑞玉叫不出口,爽性把周伯伯也忘記叫了。那時候父親又爲她介紹其他的客人:

  “王先生你總記得吧?”

  “記得,記得,您還教過我經濟學呢?現在您還教書麼?”

  “不,不,教書是誤人誤己的事,我現在主編《正義雜誌》,我是一心一意維護正義的。”

  “王先生可了不得呵,現在是在野黨的領袖,將來一定發達!”

  王力行一面聽着一面咧着他的嘴角,那副金絲眼鏡不斷地從光滑的鼻樑上溜下來。他不得不時時用手指接着。他換了左手,才空出那隻右手來,伸過去,好像表示他的毅力似的,緊緊地握着她的手。她幾乎要叫出來,只是爲了禮貌才忍住,用力地把手抽出來。

  “那是錢叔叔,你該認識吧?”父親指着那個一直斜垂着頭的一個四十左右的人說。他的全身都好像在酒裏浸透,軟洋洋地,像是如果不是爲了體面的關係,他就要趴到地上了。她向他點了點頭,他朝她拱拱手。

  再看過去是於明泰和二姊,在父親的背後一直有一個吃吃笑的人,等到父親閃過去,纔看到那是一個二十多幾的濃裝豔抹的女人。父親好像有一點窘似的低低地說:

  “這是新姨——這是瑞玉。”

  “我們是一家人,還有什麼可介紹的?”那個女人尖聲尖氣地說。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當她說話的時候,眉毛不停地挑着,嘴角和眼睛也隨着移動,甚至那無甚可動的鼻子,彷彿也在動着了。

  “大家坐下談吧,大家坐下談吧,……”

  父親這樣說,他自己卻站在房子的中間。他不過是五十左右,可是鬢髮已經灰白了。因爲最近又做了××局長,他不得不把他那佝僂的軀體勉強地套進一身中山裝,左胸間還掛着一號的徽章。往常他回到家中,首先就要換上便服,這晚上怕是因爲忙,沒有來得及,所以不但他自己難過,使看到的人也覺得不舒服。

  人們才坐下去,僕人又引進來一男一女。那男的有四十歲上下,有一張白淨的臉,青青的下頦,還有油光光的頭髮。那女的至多有三十歲,像一隻小鳥似的一跳一跳地走進來。

  父親趕上去和他們握手,來客是那麼有禮地和衆人相見。到了她的面前,父親說:

  “這是郭先生,——那是王太大,——小女瑞玉,那一年在香港見過的。”

  “不錯,我還記得,我們一齊在淺水灣玩過,那時候你還沒有這麼高。”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裏,使她吃驚的是那個女人不是郭太太而是王太太,這個關係恰巧和她的想象不對。此外她也在搜索她的記憶,她記得有這麼一個人,可是她也記得在她離家的前一年,他早跑到上海去了。

  “——他怎麼還能回來呢?他附過逆的!”她明明白白地記得。

  那位王太太只把頭微微揚了揚。就做爲和她招呼,於是又昂首闊步地,像一隻吃飽了的鵝,牽着那個郭先生的手臂走開了。

  “這是什麼人?”

  她低低地問着正來到她身邊的二姊。

  “我也不大熟,好像現在是××院簡任參事,還是什麼國民代表。”

  “我怎麼會記得他下過水呢?”

  “有這麼一回事,”二姊恍然大悟似的,“怪不得有幾年沒有看見,他去過的,前兩個月纔回來,那個王太太好像也是這次才同他來。”

  “那麼王先生呢?”

  “誰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一直也沒有看到那個王先生,她總是和郭先生在一起,好像還住在一個地方?我記得,郭先生就因爲帶回兩個漢奸,才從草頭升到竹頭。”

  看到她那茫然的樣子,她就解釋着:

  “嗐,就是從薦任升到簡任——”

  “哦,原來是這樣!”

  噹噹噹,壁鐘敲了七下,客人們的私語停了一下,好像等待什麼新的事件。乘着最後的一響的餘音還在空中嫋嫋漾着,主人就大聲說:

  “請諸位入座吧。”

  大家臉上露了一個滿意的笑容,有的人嘴裏咕噥着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出的話語,就一個接着一個的向飯廳去。周清翁是毫不猶豫地走在前面,他身旁那個十六七歲的“僞組織”卻畏縮地躲在一旁。深深地埋着頭,像在尋找可以鑽着下去的地縫。那位王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腳就走,郭禮明爲了表示他的禮貌,趕緊跟上去,沒有忘記把手插在她的手臂裏。錢子周因爲是老朋友,早就站在主人的身旁;王力行就一面搖着頭一面走進去。父親和錢子周走進去之後,另外的人才隨着進去。到了餐桌讓一番,大家才坐了下去。

  錢子周向四面望了望,就和主人說:

  “陳總理今天沒有約呵?”

  “約了,約了,怕有別的事不能來。我們先吃一杯吧。”

  “是要吃一杯,”周清翁站起來,大聲嚷,“四小姐今天得以回來,簡直是一樁了不得的喜事,大家理應先乾一杯!”

  “一定得幹,這是我們婦女的光榮!”

  王太太起來,舉着她那又白又瘦的手臂,郭禮明偷偷地拉着她的衣襟,低低地說:

  “親愛的,你喝不得呵!”

  “你管不着我!我偏喝!”

  王太太把手一揚,好像下了極大的決心。郭禮明不提防,倒把一杯酒倒翻了。主人趕緊給他倒上,隨着說:

  “大家請坐吧,都是她的長輩,不必站起來,我們先吃一杯。”

  大家都喝了,瑞玉也喝了,之後,她恭敬地站起來說:

  “謝謝諸位,等到我身體好些的時候,我還要回去的。”

  “什麼?”

  周清翁的眼都瞪圓了,在他的鬍子中間,看到那張驚得閉不攏的嘴,每個人都用奇怪的、嚴厲的眼光望着她,她就又從容地補了一句:

  “我是說,那時候勝利等到了,我們都要回家去。”

  周清翁這才捋着鬍子大聲笑起來,高興地又舉起杯,說:

  “我們爲勝利喝一杯。”

  主人好心地說;

  “等吃了菜再喝吧,免得容易醉。”

  “不,不,——”周清翁表示非常堅決,像叫口號似的嚷着:“我們就吃這杯空心勝利酒。”

  大家不得不站起來陪一杯。才坐下去,僕人就捧來一個和桌面大小的圓盤,滿裝冒着熱氣的菜,放在桌上,盤邊就靠近每個人的嘴,這使大家沉默了,因爲那是無所不有的萬象菜。海里的,山上的,才採來的,存了一二年的,隨你的選擇,隨你的發掘,能使每個人都滿意。可沒有語言了,只有咀嚼的聲音,不知誰,一邊吃,一邊在嘆息。錢子周卻坐在那裏不動,於明泰好奇地問他:

  “錢經理,您怎麼不動?”

  “我,我持齋。”錢子周勉強地擡起他那歪着的頭,回答他。

  “您持什麼齋?我倒看不出。”

  “我從小不動葷。”

  “大概是佛爺轉世吧?”

  錢子周笑了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看大概是吸血夜叉一轉,否則不會那麼忍心放高利貸。”

  於明泰沒頭沒腦說了一句。錢子周有點受不住,臉一沉,正要說點什麼;忽然聽見有人哎唷唷地叫起來,他們同時望過去,那原來是王力行。主人早已關切地問詢着:

  “王先生,您是怎麼回事?”

  “我有點牙痛,——”

  “好,我有‘加當’,要他們快點去拿來。”

  “不必,不必,我是吃了一塊江瑤柱,塞到蛀牙孔裏,只耍用點開水嗽出來就行了。”

  “那更方便,——去,快給王先生拿一杯開水來。”

  僕人趕緊三腳並兩步地爲他捧來一杯水,他接過去呷了一大口,鼓動兩個腮幫和舌頭攪着,然後又仰起頭來,像噴泉似的冒着氣泡,發着清脆的音響。一桌人的眼睛都被他吸住了,看着他又挺直頭頸,兩眼一閉,下巴向前一伸,把一口水嚥下去了。每個人都感覺到好像自己嚥下去點什麼髒東西。

  “怎麼?”

  “好了,好了……”

  “怎麼您把口水給嚥下去了?”

  “這是我的習慣,”王力行很自然地說,“在這困苦的時代,許多人都沒有飯吃,所以不忍心糟蹋糧食。”

  “這話也對,”於明泰立刻又接下去,“反正是自己的嗽口水,又不是刷馬桶水!”

  王力行覺得受了侮辱,跟着說:

  “於先生,您怎麼這樣說話?”

  “我沒有說什麼,我完全是站在贊助的一面,沒有一點反對的意思。”

  “我以爲您這個比方太不倫不類,要我心裏難受。”

  “可是先生,您忘記了,方纔您那麼一咽,別人的心裏夠有多麼難受!您的原思是要節省那牙齒間的一點糧食,可是差一點把我們裝在胃裏的都翻出來。我們一點也沒有敢抱怨您呢!”

  “那是我的自由,——。”

  “自然我懂得,您的自由論我早已拜讀過了,假使你從地上撿一塊狗——”

  “請不要說了,請不要說了——”王太太美麗地皺着眉毛,用力地搖着頭;“您兩位簡直忘記這是什麼地方了,大家都在吃飯的時候,您們這是提出些什麼問題呵!”

  “很對不起您,我知道您到過外國,時常招待外賓,處處講禮貌,當年我也到外國去過一次,那時候我相信您還沒有這位小周太太那麼大。”

  “什麼,你怎麼能,你怎麼能——”

  王太太瞪起眼睛來大叫;可是她沒有叫下去,只有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張惶地不知向哪裏躲好。每個人都預感到事有點不大對,互相望着,恰巧,正在這時候,僕人引進一位客人來,尖尖的頭上頂着一個小尖帽,一副黑晶眼鏡遮住小半個臉,藍袍青馬褂,雪白的臉襯着兩撇黑鬍子。瑞玉低低地問着:

  “這怕是一個漢奸吧?”

  “不,不——”二姊肯定地搖着頭,“我見過他,他是從前北京政府時代的國務總理,現在是××委員,還是一個大詞人。你看他的派頭有多麼大!”

  她望到父親下席迎接他的時候,他已經小跑般地趕過來,又拱手,又握手,爲了禮貌的緣故,還沒有忘記把眼鏡取下來。然後他朝所有的人好像看到,又好像不曾看到的拱拱手,繞了半個圈子。

  “我真抱歉,諸位,來遲了一步,要諸位久候了!”他說着又是一個半拱,“這也怪不得我,我是從××巷一步步走上來的。”

  “錦翁,錦翁——”周主任委員趕緊站起來拱着手。“久違,久違,最近有什麼大作?”

  “清老,您倒先來了,抱歉之至,抱歉之至。這些天心緒不佳,隱居鬧市,意味索然,沒有寫什麼,只是和了清老上次見贈的兩首詩,已經寄上了,怕您還沒個收到吧?請坐下談吧,請坐下談吧。”

  主人招呼,僕人早已安好坐位;可是來客纔要坐下去,於明泰突然又站起來說:

  “慢着,這個數目不對!”

  大家都怔住了,不知他說些什麼,二姊扯着他的衣襟,和他低低說:

  “好好吃飯吧,講什麼數目,坐下,坐下!”

  可是他倔強地推開她的手,仍自不管不顧地說下去:

  “當初耶穌被猶大賣了,和門徒們吃最後的晚餐就是這個數目:十三個。這是一個不吉祥的數字,我們應該避諱。”

  說過後,他仔細地瞪着眼看望每個人的臉,好像搜尋似的轉過去,之後很失望似的搖了搖頭。他的妻子先忍不住了,叫出來:

  “你這是怎麼回事呵?”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我是看我們十三個人中間誰是耶穌,”他頓了頓,又接着說:“可惜得很,一個也不是。”

  那個王太太故意譏諷似的說:

  “於先生,也許你是,可惜你看不見自己。”

  “不,不,我也不是。”於明泰嚴肅地說,“您知道,我是學毒氣化學的,行路先不對。我並不會造福人類,雖然我還沒有傷害人類,而且我也不願意背起苦痛的十字架,戴上刺人的荊冠。我還要活,我正在努力製造一種毒氣,要毒死全城的老鼠,對於人沒有一點傷害,那時候我纔算造福了人類,也許就配當耶穌了。可是現在我還不配!”

  “那麼該怎麼辦呢?”

  “要有一個人退席。”

  “那麼我退吧,好在我也不能吃。”

  這是錢子周說,可於子明泰又說了一句

  “要那個像出賣耶穌的猶大退席。”

  “那我倒不情願退席了,我又不是猶大。”

  於明泰側過頭去望了他好久,才說:

  “你也有猶大性,你什麼東西都賣,從豬賣到良心,你用錢來賺錢,而錢的本身對於人類沒有一點益處,只有害處。——”

  錢子周不服地站起來,歪着頭想向他爭辯,可是他順手輕輕一按,又把他按下去了。

  “怎麼,怎麼,你罵我,還不許我說話?”

  “明泰,明泰,你不要這樣子,你怕是喝多了,下去休息休息吧。”主人焦急地說着。

  “我不醉,我句句都說的真話,本來要我退席倒無所謂,可是我一點都不是猶大,我不能走,我們要猶大離開!”

  “難道,難道,你以爲我賣過人麼?”

  “你沒有賣過一個人,可是你使多數人遭殃,你們囤積米糧布匹,使多少人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你不使一家哭,你使萬家哭,難道你還不配算一個猶大麼?”

  “那,那,我們是調節有無,搶運物資。而且那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銀行的事。”

  錢子周氣得臉發白,聲音打着抖。

  “銀行是誰的?”

  “是股東的。”

  “你是不是大股東?”

  錢子周答不出來,只是點着頭。

  “好了,表面上你是總經理,你負責銀行的業務;內裏說起來你又是大股東,可謂表裏一致,沒有絲毫推脫的餘地。可是你不要着忙,你還算不得最重要的。”

  於明泰喘了一口氣,用手掌抹一下嘴邊的唾沫星子,又像獵狗似的張望着。

  “明泰,明泰,你坐下吧。”他的妻子哀求般地向他說,

  “你少說吧,我走開就是。”

  他一把拉住她,急着說:

  “你憑什麼走,你又不是猶大,除了這幾年好抱怨我之外,你沒有想賣我呵,你沒有想跟別人跑呀!你走不得。”

  說過後.他一揚脖,又把一杯酒灌了下去。他打了一個呃,把酒氣全噴出來。那個王太太趕緊把小手絹朝鼻尖上一捂,好像聞到什麼惡氣似的。

  “其實,你也有點像猶大——”他把臉朝着王力行,“不要看你那份學者的樣子,我懂得你,我早就懂得你,那些年你要求好人政府我就懂得你的用意,你是說如果政府有了你,那就算得好人政府了。”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懂麼?哈哈,我給你打一個比方吧,你好像一條狗,你在汪汪地叫,要是丟給你一塊肉骨頭,你就不張口了,是不是?”

  “宗老,宗老,您看,您看……, ”

  王力行好像哀求似的望着主人,主人不得不站起來說,

  “明泰,你也太不像話了!”

  “他不是狗,我收回我的話,好不好——”他冷冷笑了兩聲,“他是狼,他是狗的祖先——狼!”

  王力行實在忍不住了,他的情緒一鬆,跟着又緊起來,一時忘記了學者該有的風度,呲着牙伸着脖子向他吼叫!

  “你憑什麼罵人:你,你,……”

  “諸位請看,他像不像想要吞掉我的狼?”於明泰從容不迫地說,“我並不是說空話,他是有血腥氣的——”

  “你說,你說,我什麼地方有血腥氣?”

  “你不記得麼?那一年你在××號召青年,組織抗敵團,結果是製造了許多特字號人物,傷害了青年,也害了中國人民。”

  “那,那你不能這麼說,我是爲國家培育英才。”

  “什麼英才,什麼國家,簡直是禍國殃民!就像周清翁——”

  主人忍不住了,擔心他的話又說到別處去,便用嚴厲的口吻制止他。

  “明泰,不要說了,太不像話!”

  “周清翁是好人,說不出什麼壞話來。德高望重,仙風道骨,真是了不起的人!”

  每個人聽到這裏都放下心,舒適地喘一口大氣,繼續聽他說下去:

  “——當代的大詞人,保存國粹,提倡國術,篤信佛教,有一副菩薩心腸。既不貪污,又不鑽營,主張無爲而治,與世無爭。太平盛世,這自然是老百姓的好模範!”他故意頓了頓,偷覦着那個被說的人一面搖晃着頭一面不斷地咋舌頭。“可是現在不同呵,又是負了很大的責任的×××會的主任委員,是要做好事的,要做與民有利的事的。可是你只像一具活屍首,那又算怎麼一回事。簡直對不起我們這些老百姓,請看他身邊的那一個可憐的人吧!”

  “你不能瞎說,我是爲了慈善的緣故——”

  “就是因爲那樣,你的罪過才更大!你把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原來可以算你的孫女的,卻做了你的小星,你的良心放在什麼地方!”

  “我沒有強迫她,我也沒有欺騙她——”

  “是呀,我知道,難道你還以爲把她帶到天堂裏來?你實在是把她送進人間地獄!”

  那個可憐的人,把眼睛無望地看着他,像是哀求他不要再說下去。

  “你,你簡直胡說。不滿現狀,反革命!”

  “清老,怎麼您動氣了麼?連您涵養這麼深的人也動氣了?——”

  “怎麼你還敢當面指摘我。”

  被說的人簡直一點也忍不住了,不斷地用手拉着自己的鬍子。

  “我不是指摘您,您還能動氣,這正是好現象,既然能動情感,就該多做點事了,我就請您睜開眼睛看看外邊有多少受苦的人民呦!”

  “明泰,明泰,你這是爲的什麼呵?”

  一直沒有說過話的母親也忍不住開口了。

  “您不知道,我這是爲我那才從遠處回來的好妹妹致歡迎詞,她離開這幾年了,我要她認識一下我們這裏的大人物。——你不必在你那裏眼鏡裏偷偷看我,你不認識我麼?我可認識你。辛亥革命沒有弄掉你,北伐也沒有伐掉你,你這一次本想就是當一個漢奸算了,不知道你怎麼又混到這邊來?”

  “對不起,於先生,我和您素昧平生,今天首次謀面,您憑什麼對我加以人身攻擊?您得記得我還是一個律師,我可以告你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您也用不着嚇我。您不記得麼?我還是做學生的時候,我曾經到府上拜訪——”

  “怎麼,您到舍下去過?”

  好像這話打動他一點感情,他也頗有興趣地問着。

  “是,我去過,去的人就是多了一點,您那聽差不放我們進去,還把門關起來,當時我們動了一點小氣,就闖到門裏夫。等我們趕到您內院,沒有見到您,有人說您是從後牆翻出去的,後來我們才知道您是從狗洞鑽出去的。”

  “你,你原來就是那羣暴徒之一,你們把我的財產加以損壞,我到法院告了你們,你們沒有一個人到案。”

  “我們既不爲個人的名利,又不做別人的爪牙,我們去打你,是代表全中國的人民打你的,可惜我們的力量不夠,打來打去,天下總有你的份!”

  “您好像有點不服氣似的?”

  “哼,我不服氣什麼?如果你要是耶穌,我也許不服氣,羨慕你;你不過是個猶大,我不服氣你做什麼!”

  “於先生,我看你說夠了吧?”那位王太太皺着她的眉頭說。

  “沒有夠,沒有夠,你,我還沒有說到呢!如果那時耶穌收女門徒的話,你一定就是那個女猶大!”

  “你以爲我會出賣耶穌麼?”她好像被激怒了的蛇,猛然間伸長項子,昂着頭,噝噝地朝他叫着。

  “你還賣不成耶穌,至多你不過出賣你自己親愛的丈夫。”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這是什麼意思?……”她一點也不氣餒,彷彿於明泰的話一點根據也沒有。

  “王太太,我要是你的話,我一定不會紅臉的,你忘記了你的丈夫,你和日本鬼子混過,又混到這邊來了。”

  “那你管不着我——”她截斷了他話頭說,“我自有我的自由。我要遊戲人間,逢場做戲,你管得着我麼?”她尖聲叫着,每一個字都把下巴伸向他,好像怕他聽不清楚似的,還把那美麗的小手在桌上使力地拍着,似乎在打板眼。“再就,你們男人家可以東一個西一個,難道我們不能找一個麼?”

  “不錯——”周清翁忽然得意地搖着頭,“這就叫做面首。”

  主人也不耐煩了,拍着桌子叫聽差,問他爲什麼不上菜。

  “老爺,您不知道,拉空襲了,把火蓋住,要解除纔可取再炒菜。”

  “我的天,又是警報麼?”母親的臉立刻變了色。

  “不怕,衆位,敵人的飛機不會來的,就是有緊急的時候,我們再躲進去也不怕。”

  主人站起來安安客人的心,可是看樣子,倒沒有人注意。郭禮明站起來,不知道朝哪一個說他要有兩句話說的。

  “你大可不必說了——”於明泰一句話就給他關了門。“你是以出賣起家的。”

  “我們家裏從來沒有做過生意。”郭禮明爲自己辯解着。

  “你出賣了你的好朋友才做一個小官的,後來你又把自己賣給僞方,做了兩年僞官,你忽然又回來了,你還升了官,不知以後又要賣什麼了!”

  “你不能亂說,不錯,我到那邊去了兩年,你得知道我是有使命的——”

  “是呵,你當漢奸也奉了使命,你落水出水,彷彿比我們這些人還乾淨,這簡直是些什麼世道喲!我於明泰,不偷人,不搶人,不爲非做歹,真是立得住,坐得穩的一個好漢子;可是我倒了天下的大黴!外人看起來,我娶了好太太,老丈人有財有勢,誰想得到我於明泰照樣窮得光赤赤的,我還硬得打腫了臉充胖子,出入這些富貴之門,有一天我若是得了勢呵,——”忽然,緊急警報像狼似的叫起來,大家就紛紛站起來。僕人起緊向防空洞搬茶几藤椅,客人們爭着向外跑。王太太跑在最前面,到了洞口,又大聲地叫着:

  “不要忘記帶一副撲克牌,省得坐在洞裏悶死人。”

  母親簡直是走不動了,兩個女兒攙扶着,一直到了裏邊,她纔像得救似的向着瑞玉:

  “你們那裏有警報麼?”

  她笑着點點頭。

  “也有日本飛機投炸彈?”

  她又點點頭。

  “有好防空洞麼?”

  她先搖搖頭,然後說:

  “我們就是疏散到郊外,找一個墳頭躲躲也就算了。”

  “那可真嚇死人,我要是早知道這樣,還不惦記死你。”

  “我不怕,我們沒有一個人怕。”

  防空洞裏的電燈熄了,那邊在打着撲克的人大聲叫點蠟燭。

  飛機的聲音,已經嗡嗡地在頭上響着了。

  於明泰的心裏想:“這簡直是劫數,裏邊還是十三個!”

  忽然他意識到手裏還託着一個小的,他才放下心獨自微笑着。

一九四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選自1953年9月平明出版社出版的《靳以短篇散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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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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