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雪

  ——一九三三年北国风景线。

  靠近沙漠的地方,刮起风来连天都是黄的。

  骆驼驮着煤块,从门头沟来。一个驮好几百斤,两个就可以驮一吨多。用不着什么载重汽车,反正运到城里就变成了烟灰和碴子。

  骆驼是成行成列的,在每个行列后头,总是跟着一个小的;颈上挂着一个用洋烟罐子做的铃铛。听见了丁咚丁咚的声音,就知道骆驼要过完了。

  冬天,没有雪,春天过了也看不见什么青草。踏不到沙漠,踏到的是比香炉里还深的灰尘。

  那些住在保卫界里的外国人,他们看厌了皇宫,看厌了前门大街和Morrison Street上的古董,有时就跑上我们的城头,带着矮加发或珂达的照相机,把镜头对准了一行一行的骆驼或散在街上的乱七八糟黄面皮的人按,这古城圈里的所谓风景便被他们摄取到了。

  当地人不懂得什么叫保卫界,就知道那有枪眼炮垒的地方是“西交民巷”。

  西交民巷里不但有青草,而且比什么地方的都绿。树也是特别的,一棵一棵全刷上了白灰,显着那么整齐而洁净。

  粟色短毛的洋狗,身上闪着缎一般的光亮。这光亮也就是他们主人的体面。他们的营养好,每天按规矩吃几磅牛肉和饼干。主人在大洋楼里办公,他们便在外边蹓跶或逛逛,生活是非常安闲的。

  天气好的时候,叫他们眼睛有些发眯。在草地上或树根底下,尽可以去嗅一些异性的气息,这些都没有人管,只要他们乐意。

  岗位上站的是中国人,穿着黄色的大清朝代的短筒靴子,手里拿着一根短短的警棍。他也很清闲,看看草地,看看树木,看看洋狗,看得出神的时候,就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

  ——明儿格开饷,他想,阴历是五月初了,快过节了。

  他把头低了一会,不久又转了一下,像是触动了什么心思。

  轻轻地吹着口哨。

  ——三宝这个小娘们又该跟我上劲儿了。

  ——叫她烧好烟泡在炕上头……

  正金银行的大钟才两点一刻。街心的汽车格外的冷清;倒是草坪上多了几条带着金项圈的狗。

  离下班还有一点多钟,心里开始觉到闷得很。

  数六国饭店的窗子窟窿眼,从大门往南,十六个;往北,也是十六个。再数几层:一层,两层,三层……

  大英的旗子在杆顶上乱翻,望别处的,老花旗,太阳旗,法国旗……也都是在空中拍拉拍拉地发响。

  ——又刮这旱风!

  中国人戴上了那副绒边的墨色风镜,向地上唾了一口干吐沫。

  其实,这里都是柏油马路,上面没有一点灰尘,那轧士林的湿斑,倒是不大会干干的样子,滴滴点点地像殷血洒在了街心。

  随着皮鞋的声音,看见三五个东洋兵从北边的街头跑过来,他们穿着兽皮一样厚的黄呢制服,帽子上有那么一道红箍,怕的是残杀的太多,血已经没过了他们的头顶的一种标志吧。

  黄面皮的保姆,带着洋娃娃在草坪上玩,跟着他们一阵喊:弯!突!刺刹!(one! two! three!)

  瓜瓜——瓜——瓜瓜——瓜——

  从岗位前面又跑过两三个东洋兵。

  瓜瓜——瓜——瓜瓜——瓜——

  五六个。

  瓜瓜——瓜——瓜瓜——瓜——

  又是三四个。

  半点钟之内差不多过去了两排人,都是徒手穿着大皮鞋——皮鞋的重量加起来恐怕有好几十斤还不止。

  西交民巷里再过多少兵都是和平的。兵越多越威风。那是他们自己的侨民的保卫;筑成了在我们城市里的一条“万里长城”。

  四点钟的时候岗位换班了,继续站岗的还是一个穿黄色大清朝代短靴的中国人。

  下班的人不愿意出前门绕道子,于是笔直地向南走,不远地就出了水关——这是外国人早已替我们开好了的一座门,听说事前也没有考虑过什么风水问题的。

  穿着一身别致的老虎皮,从水关出来想一直通过车站,那是没人敢管的。

  今天车站上可热闹:车里头挤着各式各样的人,站台上也是挤着各式各样的人。黑压压的里面还放着六块铺板钉成的棺材,没有人躺的帆布床,一捆一捆的火枪,一扎一扎的山西人做的手溜弹……在对面的列车上,插着红十字旗子,红卐字旗子,里头横七竖八地卧满了受着重伤不能动弹的士兵……

  越是靠近机关车的地方越是乱哄哄的,其实机关车头还没有来,来了恐怕也要被这乱哄哄的声音压了下去,听不见。可是越往后走就越清静,这清静的度数是可以跟着车辆数的:二等——三等——头等——头等餐车——头等卧车……万国特等卧车……

  这一次万国的特等卧车里却装了一个“国际英雄”的骨灰盒子。一边放着两个花圈,把这辆本来就富丽堂皇的车子衬得更有生气更好看了。

  刚才从保卫界里出来的那些东洋兵,全都在这里集合起来了。他们顺着列车排了两行,像两张“天牌”接在一起似的。

  一个有两撇极浓的仁丹式胡子的军官,看着很匆忙而且严肃,一会儿走上车,一会走下来,离开车时间不远的当儿,他又以最规则的步法跑向水关那边去了。因为他的跑步足声,使我们这个乱哄哄的车站里镇静了许多,并且自然而然地给他开了一条道。从这刹那的镇静中,才可以看见了我们的路警,站长——戴三道八道金箍帽的——都悄悄地像鬼似的躲在人群的当中。有一个穿礼服呢千层底鞋的军官,居然在他正点纸烟的时候也转一下头。他心里在想什么?在前线上,我们终归有见面的日子!

  预告开车的铃铛响了,那个带仁丹胡子的军官才急匆匆地跑回来。他手里托着一个三脚铜香炉和几根线香,步法跑得还是和去时那么一样整齐。只是他的胡子太重了,跑起来一上一下地扇着,仿佛真的倒像了假的,未免失掉一些尊严而带着滑稽的味道了。

  “窝喽窝喽!”

  不懂得他是喊的什么,那两排短腿兵就随着这口令立正了。

  车开始蠕动了。

  不久,又是一声:

  “窝喽窝喽!窝里喽!”

  这次的声音似乎又复杂了一些,可是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只见那两排短腿兵由两张“天牌”式的行列而变成了四张“长三”式的行列了。他们遥遥地向着那渐去渐远的列车行着敬礼。就在我们的列车上为他们载着“马革裹尸的战士”——我们的列车上载着屠杀我们自己父老兄弟的刽子手。

  车站顿时冷清了许多,没有走的只是那些走不了的伤兵,他们连呻吟都不呻吟地躺在那里。还有的就是被遗留下来的那薄板的棺材,里面装着我们的无声无臭的战士的尸骨。

  车站外面倒真是热闹死了,几万件行李差不多要堆到街心,谁知道它们是向那里运呢?

  北京城也是这几天才热闹起来的,两三个月以前绝不曾这样过,那时或许因为故宫的宝物还没有走;镇压一个地方是需要宝物的。那时,将军也没有走,将军府的传信摩托脚踏车天天在大街小巷里跑着,车旁还有一个挎斗子,大都是空着不坐人,(也许尽装着机要的公文)嘟嘟——嘟嘟——地马力开得非常快,像疾风暴雨,撞死了人不偿命,因为是传信的摩托脚踏车,将军府的。

  冷清的城圈里只听见将军府里的摩托车嘟嘟嘟——嘟嘟嘟——

  将军府的里里外外,也照样有相当的冷清,将军的夫人不大在府里,不是忙着去慰劳伤兵,就是席不容暖地去筹募航空救国的捐款。

  将军府门外的传信车,并不在将军府门外嘟嘟嘟,一辆,两辆,三辆,排得非常严肃,二道门外是停着普通的汽车,一二五八,二七六零,九一四一……有参议的,有局长的,有哲学博士的……

  将军府的客厅里镇日地缭绕着雪茄的青青色的烟纹,在烟纹里坐满了如雨说客和谋士。从绣墩到沙发,从沙发到绣墩,慢慢地踱着,慢慢地想着家国大事……

  壁间有字,是赵孟頫的真迹;壁间有画,是唐伯虎的亲笔。几上有瓶;案头有瓮;都是真的,没有一样是可以从琉璃厂的古玩铺里买得到的……

  在将军府的客厅里常常引人想到古来的话:

  “呜呼!多难兴邦,殷忧启圣。”

  …………

  有那么一夜,一夜直到天亮,将军府里的脚踏摩托车在九城里不止的响着,一会儿嘟嘟地过去了,一会儿嘟嘟地回来了,又不只一辆,像是一齐动员了。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溜溜响到天亮,夜仿佛是沸腾了而且烂熟了。

  第二天早晨,街上像洗了一趟似的冷清。没有汽车,马车,人力车,排子车,水车……没有人;连骆驼也没有了。

  报纸到下午才送来。

  “前方吃紧,热河不守。”

  这消息是不意地传来了。

  将军统率的几十万大兵,像潮水般地退了下来,万里长城也挡不住他们,可是他们却想把住几个残缺的城垛和所谓天险的关口来阻挡敌人。

  有数的几辆军用汽车,还不够搬运那些逃将们的家私,一趟,两趟……像飞也似地奔驰。在军用的载重汽车上,载着大皮箱,保险柜;载着姨太太们的细软,金银首饰,珠宝玉器……近的东交民巷,远的天津租界,都被这些贵重东西涨满了。

  前线上虽然有十几万将军统率的大兵,可是都成了惊弓之鸟,没有一点连络,交通的命脉已完全停断了。前线是空虚的,前线只有几十万的肉制的子弹。

  于是,城里的汽车,马车,人力车,排子车,水车,牛车……连人和骆驼,在一夜的功夫都被征发光了,让他们载上大饼,干馒头,炮弹,枪弹……一齐向前线进发。这长长的一条由平民由马车水车和骆驼组成的辎重队,从高空上向下鸟瞰,也许和那北方的万里长城渐渐凑成了一个“丁”字的形势罢。那丁字上边的一笔,是千百年前用人民的脂膏和尸骨垒了起来的,如今,丁字下边一笔,又是驱使着万千的生灵去堆积了。侵略的强暴者在什么时候绝迹或永也不绝迹的事我们是不大知道,但这条姑无论用什么东西垒砌了的万里长城,却永久成了我们这个民族历史里的一页悲壮慷慨的记录。它也许有一日会被那侵略的强暴者从这越来越萎靡的弱小者手里夺了过去,但那城上的一砖一石,曾经沾染了浸透了我们祖先们的血汗和精灵的,他的光荣将永远地在这个世界上闪烁着。

  平民和骆驼的辎重队,出发了的第一日看到土房和枯树,第二日看到倒坏了的房屋和烧焦了的树木,第三日看到了死了的骡马和人尸,在路上,铺着冬天遗留到现在还没有融化的白皑皑的冰雪,并且还掺着仿佛才流出来不久的人的殷红的血——已经是冻成一片一片的了……

  蜿蜒的长城就在目前了,在那边,白天是罩着漆黑黑的烟,夜晚是升腾着鲜血般的火焰。

  敌人的飞机,像山鸟似的一群一群的盘旋在天边,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那声音是极度震耳的,随着机声,就落下无数的黑点,黑点到了地上,一个一个都是二百多磅重的炸弹。轰动的声音 爆裂的声音,旷野上成了他的播音场,山谷里作成一个很准确的回声机。

  衣服片,石头片,肉片……立刻迸飞起来,又化成了无数无数的小黑点。这黑点的来,那黑点的去。所谓战之正义与敬礼,不过就是在这凄惨的空间留着一瞬的幻景罢了。

  无数无数的小黑点仍旧回返到地上来,于是在地上便开着人们用脑浆用血液涂红了涂白了的花。

  平民和骆驼组成的辎重队,不久就被那些成群的“山鸟”惊散了。到处跑,到处踏着了冰雪。踏着了人血。馒头,大饼,炮弹和枪弹都沿途地摈弃了。壕沟里面的战士,仍旧是空空地托着枪,渴了去捧一把血染了的雪;饿了去啃一块已经冻成了冰块的干粮。

  我们的战士冻馁在雪里,在血里。期待着什么呢?上官的命令:只许防守不许进攻,那么等罢,成群的山鸟又来“下蛋”了,他们就饱餐了这些东西,死在雪里,死在血里。

  几十万大兵活活地做着敌机的牺牲;无数的百姓成了灾黎。山林,池沼,城廓……不久的期间都全盘地异色了!

  我们在梦里翘盼着的中国飞机,有一天黎明果然在空中轧轧地飞起了。全城的人们都鼓舞而欢悦了,但只是不久的功夫又复沉寂下去。

  将军已经乘着他的自备飞机出亡了。

  从那个时期过后,除了保卫界里是格外的繁荣之外,其余的地方差不多都罩住了死一般的沉寂。沉寂了一个多月,现在可是又到处繁荣了,繁荣的程度几乎是无法统计的……

  保卫界里的中国岗警刚才走出车站来,着实惊异地看见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辆和那么多的行李。

  ——过端阳了,他想。

  ——开饷了,他想。

  ——三宝啊,他想。

  他边走着边想着,又想起了又应该理一理发,和烫一烫澡了。顺路他便走进了东升平园。

  澡堂子里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心里有些纳闷。脱了衣服,拖着鞋,一屁股便在理发处的大镜子前面坐下了。三个理发匠都没有活作,在那里交头接耳地像是谈着什么机密的事情。看见他来了,于是同声地招呼起来:

  “七爷来啦,你忙罢?”

  “还好,你们好?”

  “好!”一个头梳得顶光,牙齿顶黄的理发匠已经拿起了理发的剪子,迟疑了一会,把嘴对着七爷的耳朵低声说:

  “今儿格东便门齐化门都关城啦。”

  七爷没有说什么,在镜子里和理发匠会了一下眼。

  “通州的车站已经轰平了,京外的人都逃上来了。今儿格早晨那么大风,你瞧见那一群飞机了没有?”

  “没打交民巷过。”

  理发匠心里也有些羡慕交民巷的安全了,想不起再说什么了。看着七爷满头的黑头发,剪着剪着就剪光了。

  七爷抓了抓青头皮,很觉得清爽适意。披上大毛巾就走下池子里去了。

  三个理发匠又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了。牙齿顶黄的那一个这回没有得到什么交民巷的消息,想起了“二毛子”,就谈了不少当年义和团杀洋人和八国联军进北京城的故事。

  不久对面座位上来了几个老乡,他们的话就终止了。其实老乡们并不干涉他们,老乡们心里有比他们耳目中得来的更准确更实在的消息。

  “往上开么?”

  “昨天夜里统退下来了。”

  “不打了?”

  “拿什么打呀,人死成海了!”

  ……

  看见这几个死里逃生的兵士,想到了我们北国的山山河河的血泪。

  七爷在池子里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电灯都已经接火了。随便唱了几段二簧,为的是抖一抖他的神。他不知道外边的天地是怎么样了,正如同他不知道他刚才睡了有多久和刚才的头发怎么一下就剪光了一样。

  伙计告诉他,今天晚上特别戒严,八点钟以后街上就不许人走了。

  他出了东升平园,不曾费什么踌躇地便决定了:就去三宝那里歇一夜。

  三宝的衣衿上挂着两朵玉兰花,香喷喷的钻鼻子。

  “今儿格还跑来干嘛?”

  “不干马,干驴。小崽子。”

  “干驴干马的不在交民巷里发洋财?”

  “七爷不缺德,六国饭店里的楼梯,茅厕都改成房间了,一天三四十块。………”

  “那么飞机来了在交民巷站站也是好的了。 ”

  “站他妈!七爷站够了!”说着解了他的皮带,脱下那只黄筒短靴子。“喂,来几口,过过瘾。枪呢?”

  …………

  七爷晕眩眩地看见了在炕沿上翘起来的两条腿,心里想到什么事,嗨嗨嗨地笑了。

  “杀头刀的!”三宝难为情地只好骂人。

  “你看,像不像高射炮?打飞机的?”

  三宝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七爷才告诉她北京城门楼子上都装了好些高射炮,飞机来了就打……

  “别骗人了,今儿格早晨来了十几架也没听说打下半架来。”

  三宝倒有些忧心国事,七爷却早已呼呼地入睡了。

  第二天七爷依旧去站岗,在前门大街吃了一盘粽子,许多人围着贴报纸的木牌看报,他也探了一下头。

  “停战协定——时局直转急下。”是顶大个的字,排在第一版,头一个题目。

  在另一版的头一段,同时刊载着将军的最近的消息:

  将军将在罗马小住,连日往古代废墟凭吊,并拟赴凡尔塞无名英雄之墓献花圈云云。

  …………

  骆驼的队伍是早已回来了,摄影的人们常常嫌光线不好;说冬天没有雪,气候干燥,有一点点风,城里便拈满了沙尘。

  他们依旧摄取这古城里的所谓风景,可是,他们永也不会照到骆驼足掌上所印的那些血痕。
Previous
Author:缪崇群
Type:散文
Total Words:5696
Read Coun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