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春出遊之計最先在於探梅,而探梅的去處總說是蘇州的鄧尉;因爲鄧尉探梅,古已有之,非同超山探梅之以今日始了。鄧尉山在吳縣西南六十里,相傳漢代有鄧尉隱居於此,因以爲名;一名光福山,因爲山下有光福鎮,而舊時是稱爲光福裏的。作鄧尉的附庸的,有龜山、虎山、至理山、茆岡山、石帆山等八九座小山,人家攪也攪不清,只知道主山是鄧尉罷了。明代詩人吳寬有《登光福鳳岡》詩云:“昔年曾學登山法,縱步不憂山石滑。舍輿徑上鳳頭岡,趁此深風當晚發。遠山朝士抱牙笏,近山美人盤鬒髮。我身如在巨海中,青浪低昂出覆沒。山下人家起市防,家家炊煙起曲突。梅林屋宇遙復見,一似野鳥巢木末。山僧見山如等閒,翻怪羣山競排闥。偶憑高閣髮長笑,笑我胡爲躡石鉢。夕陽滿目波洋洋,西望平湖更空闊。山靈爲我報水仙,預設清泠供酒渴。吳人非不好登山,一宿山中便愁絕。扁舟連夜泊湖口,舟子長篙未須刺。懶遊已矣斯人駭,狂遊不學前輩達。若耶雲門在於越,何必青鞋共布襪。”
詩中除了“梅林屋宇遙復見”一句外,對於梅花並沒詳細的描寫,原來看梅並不限於鄧尉山上,而梅樹也散在四周的山野之間;即如和鄧尉相連不斷而坐落在東南六裏的玄墓山就是一例,那邊也可看梅,並且山上也是有不少梅樹的。玄墓之得名,因東晉青州刺史鬱泰玄葬在山上的緣故。現在此墓依然存在,位在聖恩寺的後面的山坡上,向右過去不多路,就是頗有名的“真假山”,嵌空玲瓏,彷彿是用太湖石堆砌而成,正如人家園林中的假山一樣,其實是出於天然,因山泉衝激所致,所以稱之爲“真假山”。這裏一帶,至今還有好幾十株老梅樹;而聖恩寺前,本來也種有不少梅樹,不幸在暴日入寇時砍伐都盡。我在十餘年前到此看梅,還不愧爲大觀,回來以後,曾懷之以詩:“玄墓梅花錦作堆,千枝萬朵滿山隈。幾時修得山中住,朝夕吹嚼香蕊來。”
寺中還元閣上,原藏有《一蒲團外萬梅花》長卷,也足見當年山中梅花之盛。自明清以至民國,都有騷人墨客的題詠,而經過了這一次浩劫,前半早已散失,後半只剩胡三橋的一幅畫,和易實甫、樊雲門以及近人所題的詩詞,並且不知怎樣,紙上沾染了許多黑斑,有幾處竟連字也瞧不出來了。後來我上山看梅,也看過了這一個殘餘的卷子,曾題了兩首七絕:“劫餘重到還元閣,舉目湖山百種寬。欲寄身心何處寄,萬梅花裏一蒲團。”“萬梅花裏一蒲團,打坐千年便涅槃。佛雨繽紛花雨亂,如來彌勒共盤桓。”我雖仍然沿用着“一蒲團外萬梅花”原意,其實哪裏還有萬樹梅花之盛,只能說是萬朵梅花吧。玄墓之西有彈山、蟠螭山,以石樓、石壁吸引了無數遊屐,那邊也有梅樹,可是散漫而並不簇聚,只是疏疏落落地點綴在山徑兩旁罷了。彈山的西北有西磧山,其南有查山,舊時梅花最盛,宋代淳祐年間,高士查莘曾隱居於此,築有梅隱庵。庵東有一個挺大的潭,在梅林交錯中,雖亢旱並不乾涸,查氏就在上面的崖壁上題了“梅花潭”三字,可是這些古蹟,已無餘跡可尋;不過唐寅詩有“十里梅花雪如磨”句,而李流芳文有“餘買一小丘於鐵山下,登陟不數十武,而盡攬湖山之勝,尤於看梅爲宜,蓋踞花之上,千村萬落,一望而收之”云云,那就足見這裏一帶,在明代是一個觀賞梅花的勝處。
在光福鎮之西,與銅井山並峙的,有馬駕山,俗稱吾家山。山並不很高,而四面全是梅樹,花開時一白如雪,蔚爲大觀。清康熙中巡撫宋牧仲犖在崖壁上題了“香雪海”三字,復築亭其旁,以便看梅。據說乾隆下江南時,也曾到此一遊,於是“香雪海”之名藉甚人口,遊人絡繹而至。詩人汪琬曾有《遊馬駕山記》,茲摘其中段雲:“前後梅花多至百許樹,薌氣蓊勃,落英繽紛,入其中者,迷不知出。稍北折而上,望見山半累石數十,或偃或仰,小者可幾,大者可席,蓋《爾雅》所謂‘礜’也。於是遂往,列坐其地,俯窺旁矚,濛然㿣然,曳若長練,凝若積雪,綿谷跨嶺,無一非梅者。加又有微雲弄白,輕煙繚青,左澄湖以爲鏡,右崇嶂以爲屏,水天浩溔,蒼翠錯互,然則極鄧尉、元墓之觀,孰有尚於茲山者耶?”
讀了這一段文字,就可知道這馬駕山香雪海亭一帶,確是看梅最好的所在,不過“百許樹”疑爲“萬許樹”之誤;因爲二十餘年前我到此看梅,也決不止百許樹;但見山下四周茫茫一白,確有“曳若長練,凝若積雪”的奇觀,至少也該有千許樹呢。後來鄉人因種梅利薄,不及種桑利厚,於是多有砍梅以種桑的。如今梅花時節,您要是上馬駕山去向四下一看,怕就要大失所望,覺得香雪海已越縮越小,早變成香雪河、香雪溪了。清代畫師作探梅圖,多以香雪海爲題材,吾家藏有橫幅一幀,出吳清卿大澂手,點染極精。我曾請吳氏裔孫湖帆兄鑑定一下,確是真跡,特地轉請故王勝之先生題端,而由湖兄檢出愙齋舊箋,鈔了他老人家的遺作《鄧尉探梅》詩七律二章殿其後,更有錦上添花之妙,我於登臨之餘,欣賞着這畫中的香雪海,覺得更有意味了。
明代高士歸莊,字玄恭,江蘇崑山人,國亡以後,便遁入山林中,佯狂玩世,與顧亭林同享盛名,一時有“歸奇顧怪”之稱。遺作《觀梅日記》,詳記鄧尉探梅事,劈頭就說:“鄧尉山梅花,吳中之盛觀也。崇禎間,嘗來遊。亂後二十年中,凡三至……”他最後一次探梅,歷時十日;從崑山乘船出發,先到虎丘,寓梅花樓,賦詩二絕句,第一首:“鄧尉山梅是勝遊,東風百里送扁舟。更愛虎丘花市好,月明先醉梅花樓。”這首詩可算是發凡。第二天仍以舟行,過木瀆,取道觀音山而於第三天到上崦,記中說:“遙望山麓梅花林,斜陽照之,皚皚如積雪。”這是鄧尉探梅之始。第四天到士墟訪友人葛瑞五,記雲:“其居面騎龍山,四望皆梅花,在香雪叢中。餘辛丑年看梅花,有‘門前白到青峯麓’之句,即其地也。庭中壘石爲丘,前臨小池,梅三五株,紅白綠萼相間;酌罷坐月下,芳氣襲人不止,花影零亂,如水中藻荇交橫也。後庭有白梅一株,花甚繁,雲其實至十月始熟,蓋是異種。”他在這裏探梅,是遠望與近看,兼而有之的。第五天登馬駕山,他說:“山有平石,踞坐眺矚,梅花萬樹,環繞山麓。”這平石附近的崖壁上,就是後來宋牧仲題“香雪海”三字的所在。要看大塊文章式的梅花,這裏確是唯一勝處,我當年也就在這一塊平石上,酣暢淋漓地領略了香雪海之勝。第六天遊彈山之西的石樓,記雲:“(石樓)前臨潭山,潭山之東西村塢皆梅花,千層萬疊,如霰雪紛集,白雲不飛。”這裏的梅花也可使人看一個飽,可是現在登石樓,就不足以饜饞眼了。第七天遊茶山,他說:“茶山之景,梅花則勝馬駕山;遠望湖山,則亞於石樓。蓋馬駕梅花,惟左右前三面,茶山則花四面環匝。”這所謂茶山,爲志書所不載,大概就是宋代高士查莘所隱居的查山吧?他既說梅花四面環匝,勝過馬駕山,將來倒要登臨其上,對證古本哩。隨後他又遊了銅井山,記雲:“銅井絕高,振衣山巔,四面湖山皆在目,而村塢梅花,參差逗露於青松翠竹之間,亦勝觀也。”他這裏所見,只是村塢間參差的梅花,已自絢爛歸於平淡了。第八天上朱華嶺,記雲:“回望山麓梅花,其勝不減馬駕山;過嶺,至驚魚澗,澗水潺潺有聲,入山來初見也。道旁一古梅,苔蘚斑駁,殆百餘年物,而花甚繁,婆娑其下者久之。路出花林中,早梅之將殘者,以杖微叩之,落英繽紛,惹人襟袖。復前,則梅杏相半,杏素後於梅,春寒積雨,梅信遲,遂同時發花,紅白間雜如繡。”因看梅而看到杏花,倒是雙重收穫,眼福不淺;原來他記中所記時日,已是古歷的二月十九日了。第九天他才遊玄墓山,這是一般人看梅必到的所在,聖恩寺遊侶如雲,直到梅花殘了才冷落下來。他記中只說:“途中所見,無非梅花林也。”又說:“遙望五雲洞一帶,梅花亦可觀。”對於真假山一帶梅花,不着一字,大約那時還沒有種梅吧?第十天上蟠螭,至石壁,經七十二峯閣,至潭東,記雲:“蟠螭者,在諸山之極西,梅杏千株,白雲紫霞,一時蒸蔚。”又云:“潭東梅杏雜糅,山頭遙望,則如雲霞,至近觀之,玉骨冰肌,固是仙姝神女;灼灼紅妝,亦一時之國色也。”他在這裏都是由梅花而看到杏花,杏花正在爛漫,而梅花已有遲暮之感了。第十一天他就出士墟而至光福,結束了他的鄧尉探梅之行。歸氏此行歷十天之久,又遍遊諸山,對於梅花細細領略,真是梅花知己。今人探梅鄧尉,總是坐了小汽車風馳電掣而去,夕陽未下,就又風馳電掣而返,這樣的探梅,正像亂嚼江瑤柱一樣,還有甚麼味兒?來春有興,打算也照歸氏那麼辦法,趁梅花開到八九分時,作十日之遊,要把鄧尉四周的山和梅花,仔仔細細地領略一下,也許香雪海依然是香雪海呢。
對於鄧尉梅花能細細領略如歸玄恭者,還有三人,其一是清代名畫師惲南田,他的畫跋中有云:“泛舟鄧尉,看梅半月而返,興甚高逸;歸時乃作《看花圖》。江山阻闊,別久會稀,寤寐心期,千里無間。春風楊柳,青雀煙帆,室邇人遐,空懸夢想。”其二是名畫師兼金石名家金冬心,他的畫跋中有云:“小雪初晴,餘寒送臘,具鶴氅浩然巾,入鄧尉山,看紅梅綠萼,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花香枝影,迎送數十里;雖文君要飲,玉環奉盞,其樂不是過也。”一個是“看梅半月而返”,而尚有餘戀,一個是“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而以梅花比之古美人要飲奉盞,他們都是善於看梅而領略到箇中至味的。其三是清末名詞人鄭叔問,晚年自署大鶴山人,卜居蘇州鶴園,日常以作畫填詞自遣;他的詞集《樵風樂府》中,不少鄧尉探梅之作,他自己曾說往來鄧尉山中廿餘年,並因愛梅之故,與王半塘有西崦卜鄰之約。他的看梅也與歸玄恭一樣,遍歷諸山而一無遺漏的;但讀他的八闋《卜算子》,可見一斑。其一雲:“低唱暗香人,舊識凌波路。行盡江南夢裏春,老興天慳與。 橋上弄珠來,煙水空寒處。萬頃頗黎爛玉盤,月好無人賦。”這是爲常年看梅舊泊地虎山橋而作。其二雲:“瑤步起仙塵,鈿額添宮樣。一閉松風水月中,寂寞空山賞。 詩版舊題香,盛跡成追想。花下曾聞玉輦過,夜夜青禽唱。”這是爲追憶玄墓山聖恩寺舊遊而作。其三雲:“數點歲寒心,百尺蒼雲覆。落盡高花有好枝,玉骨如詩瘦。 臥影近池看,露坐移尊就。竹外何人倚暮寒,香雪和衣透。”這是因司徒廟柏因社清奇古怪由古柏聯想到廟中梅花而作。其四雲:“枝亞野橋斜,香暗巖扉迥。瘦出花南幾尺山,一塢蒼苔靜。 夢老石生芝,開眼皆奇景。大好青山玉樹埋,明月前身影。”這是爲青芝塢面西磧一小丘宜於看梅而作。其五雲:“一棹過湖西,曾載雙崦雪。蹋葉尋花到幾峯,古寺詩聲徹。 林臥共僧吟,樹老無花折。何必桃源別有春,心境成孤絕。”這是爲安山東坳裏古寺中尋古梅而作。其六雲:“刻翠竹聲寒,掃綠苔文細。四壁花藏一寺山,香國閒中味。 對鏡兩蛾顰,想像西施醉。欲喚鴟夷載拍浮,可解傷春意。”這是爲常年看梅信宿蟠螭山而作。其七雲:“雲疊玉棱棱,琴築流澌咽。漫把南枝贈北人,隴上傷今別。 秀麓夢重尋,泉石空高潔。臺上看誰臥雪來,獨共寒香說。”這是爲彈山石樓看梅兼以贈別知友而作。其八雲:“初月散林煙,近水明籬落。昨夜東風犯雪來,夢地春拋卻。 最負五湖心,不爲風波惡。笑看青山也白頭,一醉花應覺。”這是爲衝雪泛舟,看梅於法華、漁洋兩山鄰近的白浮而作。原詞每闋都有小注,十分雋永,爲節約篇幅故,不錄。但看每一闋中,都詠及梅花,而極其蘊藉之致;三複誦之,彷彿有幽香冷馥,拂拂透紙背出。
鄧尉的梅花,大抵以結實的白梅爲多,一稱野梅,淺紅色和綠萼的較少,透骨紅已絕無而僅有。盆梅向來盛於潭東天井上一帶,往年我曾兩度前去,物色枯乾虯枝的老梅,可是所得不多,蘇州淪陷期間已先後病死;碩果僅存的只有一株淺紅色的大劈梅,十年前曾在那老幹的平面上刻了一首龔定盦的絕句:“玉樹堅牢不病身,恥爲嬌喘與輕顰。天花豈用鈴旛護,活色生香五百春。”這二十八字和題款,還是從龔氏真跡上勾下來的。以這株老梅的本幹看來,也許已有了五百年的高壽了。每年梅花盛開時,大抵總在農曆驚蟄節以後,所以探梅必須及時,早去時梅猶含蕊,遲去時梅已謝落,最好山中有熟人,報道梅花消息,那麼決不致虛此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