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落

  在××大學讀書的時候,因爲學校是在距市二十里左右的鄉間,所以在星期六的下午和其他的休假日,定要坐了市鄉間的長途汽車才能到市裏去。同學們到那時候都穿得整整齊齊的,走到要經過十分鐘步行的車站,個個人有着紅脹的臉,看到車子來就把自己的身子塞到裏面。因爲汽車是又小又少,人人又都有急迫的心,於是就是女學生來,也得不到什麼特殊的尊敬。這車就被由gasoline的燃燒而發出的力量,送到接近市內電車的終點,於是這汽車剩爲一個空的軀殼,轉過身去,再走着才走過的路。

  現在,有說一說這近市的汽車站的必要。雖然是銜接了市內的電車,仍然要穿過鐵道柵欄和一條冷靜的街,纔可以到那建築在黃金上的近代城市區。這面呢,排了江北人居住的草棚,走出走進的是蓬頭垢面的老少男女,是鋪着不平整石塊的路。在那面就有自備車在柏油路上一點也沒有聲音地溜來溜去。一個人若是站在這兩面的中間,就很容易分別出天堂和地獄來。

  就是在這停站的路旁,爲了乘客們的方便和他們自己的一點點利益,有三四個很小的水果攤。有的還賣一些饃餅,這全是爲車伕預備的,像我們,只能拿到用銀角兌成銅元的便利。

  在這裏我看到了一個肥胖,大身材,有麻子的紅臉說着渾厚的山東話的小商人,有時候還有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婦人,纏着小腳,有着幾天未曾洗的臉坐在他的身旁。還常看到的卻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坐在他的膝上,臉色蒼白白的,露出了營養不足的樣子。因爲常常聽着他向顧客們討着很規矩的價錢,而且是被還了夠本的價錢,也就痛痛快快賣了,打動我的一點好奇心。每次若是有兌換的事,我一定走到他那裏。

  看他是有近四十的樣子,總是在笑着。他的笑,多半是向了坐在他懷裏的孩子,常時還把臉貼到孩子的臉上,那時孩子一定皺了眉,因爲他是生有硬的短髭。

  在一個冬天的晚間,因爲是下午看一位新從外國回來的朋友,九點鐘的時候,才趕到了停站。朋友也曾勸我在市內過一夜,可是我向來有離開自己的牀便不能安睡的癖性,堅持着要回到校裏去。真也巧,那天還吹着大風,我自己因爲穿得很多,只要把頭縮在大衣領的裏面,就也不覺得什麼。摸摸衣袋,只有六個銅元了,我只能又把一個銀雙角掏出來去兌。那時只有一個攤頭還在那裏,守着那個攤子的正是我所說的那個人。

  我把銀角給他,他就把包好了的一包銅元給我,像往常一樣地順手放在衣袋裏。因爲腳有一點凍得麻了,就來回地走着。偶然間看到在他那掩着的皮袍露了孩子的臉,在街燈之下,真是像已經死了的。可是明明我卻聽見他在那裏哼着不如名的眠歌,一隻手輕輕地拍着。

  過了許久汽車還不見來,我就想着和他談一談話。是我先說:

  “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山東人呢?”

  “是呀,我們是山東兗州府;你先生呢?”

  “我是×城人。”

  “我也聽出你先生是×城的。”他搶着把這句話就出來,可是他沒有忘記搖着自己的身軀。

  “天真冷。”

  “可不是麼,這一颳風該更冷,你先生請坐。”他說着,把身軀移動一下,在他的木凳上讓出一個空子來。

  “我不要坐,天太冷,坐下更冷,”我回答他,“你那懷裏的小孩是你的——”

  “是我跟前的孩子。”說着這句話,他露出了很得意的笑,好像把冬日的寒冷也都忘了一樣。

  “就一個麼?”

  “唉,就這一個了!”

  他把一個泥壺從堆了舊棉花的竹籃子裏取出來,先還特意把碗洗一洗,然後才爲我倒滿一杯。

  “我不喝,我不喝,謝謝你。”在那時候我看到那騰騰冒上的熱氣,心中是想着喝下去驅驅寒冷,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卻使我說着拒絕的話。

  他好像也看出我的真意來了,他沒有再來強我,舉到自己的嘴邊喝一口。

  就是孩子已經在睡中,他也不時把自己的臉貼着孩子的臉,我逼真地看到父親如何愛他的兒子。

  “你先生來的真不巧,若是早來一步,就能坐上剛剛開走的車子。”

  “也沒有什麼要緊事,怕什麼呢,只要能再有車子來就好了。你一天賣多少錢?”

  “嗐,小意思,夏天秋天賣點水果還好,到冬天賣點乾貨,一天也賣不到幾個錢。”他說着還嘆了一口氣。“沒有法子,旁的還有什麼事好做?你先生到這裏幾年了?”

  “我,有四年了,現在××大學。”

  “一年是要好點子錢吧?”

  “也不太多,五六百就可以。”

  “五六百!”他露了驚訝的神氣,“那還不算多麼?”

  “還有多的呢!”

  “唉,你們先生纔是有福氣的人。”

  “哪裏來的福氣,不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地消磨着日子麼?”

  “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因爲今天生意做得不多,就要在這裏,孩子困了,就在這裏睡,人也只能強頂着冷風,你先生會吃這樣的苦麼?”

  聽到他的一番話,一時間想不出適宜的話來回答。想着自己若是沒有父兄已經造好的環境,就說生爲他的兒子吧,那不也就要一天到晚在街頭生長,到了我這年紀,無論如何也走不進大學的門來吧。這一定是他所說的福氣兩個字吧,可是這不是我自己的,是我父親給我的麼?那爲什麼旁人的父親不給他們呢?我真解釋不出這裏面的理由,我只默默地站在那裏想着。

  “你的家住在哪裏?”我又向他問。

  “就在那面,沒有多少路。”他就把手朝了那一帶草棚指着。

  “一共有幾口人?”

  “除去我們爺兒倆,還有孩子的媽媽,家鄉里還有老孃,由我兄弟養活着。”

  說了這麼多的話,汽車已經來了,等到轉過身來,他就說:

  “先生請上車吧,裏面總暖和一點。”

  “不忙,總要停停的。”我這樣說就接着問在這裏做生意要多少捐,另外有什麼開銷的話。到車子真的要開行了,我才很客氣地向他告別,走到車裏面去。

  後來我們就真成爲朋友了。在我每次到他那裏把銀角換成銅元的時候,他總是在一包銅元之外加上一個銅元。這使我莫名其妙了,於是就向他問:

  “怎麼,多拿一個銅元是什麼意思?”

  “你先生不知道,那裏面是少了一個”他露出了憨直的笑來。

  “你這樣補給我,你不是白白做這生意了麼!”

  “嗐,我哪能要你先生的錢,那還夠朋友麼!”

  這倒使我有一點窘了,我不能不到他這裏來兌換,可是每次他把一個銅元補給我的時候又深深增加了胸內的不安。像他那樣的人,我也不敢說把這一個銅元退還給他,因爲他會把我的本意誤會了。

  漸漸地我知道他是四十歲,在三年前因爲饑荒才從家鄉出來,把一點積蓄做了本錢,爲的是能賺幾個錢吃飯。因爲生過三個兒子都沒有到十歲就先後地死了,所以對這麼一個六歲的孩子,纔有說不出的溺愛。

  “呵,這小孩已經有六歲了!”我聽到他把孩子的年歲告訴我的時候,深深地露了驚訝的樣子。

  “可不是麼,先生。這孩子下生就單薄,我請來一個算命的,他說這孩子也是來討債的。聽這話我就拿出錢來,叫他媽媽到娘娘廟去燒香許願,將來若是我們孩子發達起來,一定把娘娘廟重修一回——”

  “這能有用麼?”我好奇地問着,稍稍含了一點聽故事的意味。

  “你先生不知道靈驗可不大呢!那兩天這孩子正發燒,他媽從廟裏回來孩子就好了。”他說着,又把嘴在那個瘦弱的孩子臉上親着,可巧我的手在衣袋裏摸出一塊糖來,我就拿給那孩子。

  “快謝謝人家吧,這孩子一點也不懂禮法。”他先在教唆着,看看那孩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又稍稍帶一些申斥的口氣。

  至於他對於孩子將來的希望呢,他也告訴過我,最要緊的當然是盼着長成一條一刀戳不倒的漢子,那麼就帶了他做生意,那時候,譬如說他要出去散散心,因爲有人在那裏照管,就可以隨了意去玩玩。若是有流氓來欺負他呢,有兒子出來把那羣狗×的打個七死八活,他自己也可以在一旁拍拍掌。他告訴我這事情是有過的,可是他現在還有氣力和他們對付,若是老了,就免不掉要吃虧了。他還說,盼着孩子生意做的好,開一個店,賺了錢好去回家還願,養老。

  “那你就是老太爺了。”

  “哪裏,哪裏,——”他好像已經成爲幻想中的富翁,笑着謙虛着。“到那時候我請你先生到兗州府來逛逛。在我們家裏也住上他個把月。”

  “好,到那時候我一定去。”好像真事一樣地和他說了。

  我不知怎樣,每次經過那裏,一有了機會,就喜歡湊到他那裏閒談一下。有的時候又很情願把一輛汽車錯過去,爲的多和他談談。在這時,他一定會覺得驚奇地問:

  “你先生怎麼不坐這輛車走呢?”

  “沒有要緊事,談談也是好的。”

  有一些同學,常常用了奇異的眼光來望我,因爲看到我和他這樣的人坐在一條木凳上,甚至於在學校中發生一種流言,用一種最淺薄的觀察因之確定我是有傾向的人。旁人的話,一直我是不顧的,因爲我是很知道他們是一些什麼東西。就如同碰了一大羣狗,它們都叫着張開嘴來咬你;可是如果抓出來一個,提了它的頸毛,它就馴服得一聲也不叫,翻着眼,前腿拜着,等你把它釋放。放過之後,說不定仍然要跑回它的羣裏去,再隨着空叫幾聲。我不去說明也不去爭辯,流言終於像青煙一樣地消了。

  冬天過去之後,初春的時節因爲穿衣服不慎引起的傷風,沒有即刻治好,就成爲肺炎了。聽見醫生的斷定,像夢到在山頂上墜下來那樣打了一個寒戰,不得已請了長假,回到北方去,在西山療養院住了兩個月。最可笑的是想起了平時被人稱爲康健的記號的兩頰上的紅暈,竟是肺病患者一點特有的現象。

  從山上走下來,膚色成爲微黑的,身體也是頗健壯了。本來想借這機會在家裏讀一點書,可是爲了祖父之喪,我的心又沉在悲傷之中。自然祖父是最愛我的人,一旦死去了,有說不出的傷慟,可是由於我過於sentimental,就一直也不能把這悲哀淡下去,腦子裏常常浮起一個祥和老人的臉來,淚也就不自禁地流下來了。爲這事父親母親很擔心,時常來勸我。就是我自己也知道這是如何不宜的事;但是又沒法子來制止自己情感的發泄。還是由於時間的磨鍊我漸漸地忘了,可是我半年的休假和一個暑假的時候都已過去。

  我來到學校的時候,正是熱得喘不出一口氣的夏末。也許由於我在北方住得久了,一時間來到比較熱的地方,更靈敏地感到不可耐的鬱熱。人也真是奇怪的動物,我記得在冬天的時候,怎麼盼着夏天的日子,連“就是熱死也沒有這樣苦”的話也說過,可是到了還不至於把人熱死的時候,就在心個想着“就是凍死也沒有這樣苦”的話了。

  到有事情要到市內的時候,在市鄉間的停站留意我的舊朋友,我大大地失望了。這是因爲他沒有在這裏,而且就是附近的地方,我也看不見他。在胸中總有小小的悵惘,歸途上我盡了我的力量來思索。

  ——難道說就在這半年的時間,就會有什麼重大的變化麼?他不會成爲一個有錢的人,正如同他不會成爲一個只靠旁人施與而生活着的人一樣。那麼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是不是病了,或是因爲病而死去了?也許這幾天他不願意做生意,可是他說過這時候是最能多賣些水果賺點錢的。……

  我自己想着,又沒有一點事蹟來給我證明,終於也得不出一個相當的結論來。在每次走過停站的時候,我仍然很留意,看什麼時候我還能看見他,就是這樣,我還是一點也望不到他的影子。

  因爲選了社會問題的課程,在學期之中有了幾次視察。看過了模範監獄,看過了地方法院,末了又去到救濟院。這性質有一半是慈善的,收留了街頭的乞丐,迷路的孩童,從火坑中跳出來的妓女,還有一部分是瘋人院。

  走到了瘋人院,使我想到是走進了一個動物園裏面。每一個人鎖在木欄裏,有的還加上笨重的鐵鎖。一種潮溼穢臭的氣味,幾乎可以把人衝得昏過去。隨了我們的招待人說着一個人的病況,我看見了四十歲的女人裸了上體在大哭,招待人說她是因爲丈夫死在戰場上面。還有一個年輕輕的人總是在那裏喃喃地,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招待人告訴我們這是由於戀愛上的刺激。在說着的時候,他露了點譏諷的笑來。

  “請你們注意,這個人是爲了獨生兒子死了,他的神經錯亂,用刀殺了他的妻,所以纔到這裏來。”又走到一間木欄前,招待人和我們這樣說。

  當我的眼睛從抄寫本上擡起來,我就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地上,手裏像抱有一個孩子的姿式,低低地唱了不知名的催眠歌。他的身材和他的面貌,對我都有一點熟習;甚至於他的聲音,也好像是在哪裏聽見過。

  我正在思索的時候,同來的同學已經走過去了,不知是什麼緣故,我竟一步也不想移動,呆呆地站在那裏。終於記起來他就是我從前在汽車停站那裏所認得的朋友;可是他的頭髮很長,臉也瘦下許多去,因爲有大的骨骼,身材還是大的。

  驟然間看見了他在這樣的情況下,心中不知有什麼滋味。

  “喂,喂,”我先叫着,看到他慢慢地把臉朝了我,“你還記得起來我麼?”

  他緩緩地站起來了,兩隻眼睛直直地望了我,走到木欄的前面。他的樣子很怕人,我不得不退後一步,因爲怕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

  他兩隻手放在木欄的上面,臉緊緊地貼着,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看着我。

  “你聽見了麼,我方纔問你還認得我麼?”我又把話重複說過一次。

  “你可憐我吧,他們把我的孩子藏起來了,把我一個人關起來,你把門替我打開,你聽,我的孩子哭了呢!”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着,末了真像聽得見聲音似的在側着耳朵。

  我望着他那懇求的樣子,心中有說不出的悽傷,他又在接着說:

  “他們把我的孩子偷去了還騙我說是死了,我明明看見他們抱出去的。別人騙我,我的老婆也騙我,後來她自己也睡着了,他們又把她偷了去——”他說到這裏,略爲停一下,“她沒有了我不怕,我的孩子呢,我捨不得呀!你修修好吧!就把我放出來,等我找到了我的孩子,再走進來也是情願的。”

  我看見他的淚也是在眼圈裏閃爍着了。他說了這許多話,好像是對每一個人都可以說的,他並沒有想起我和他從前是認識的。爲引起他的記憶我又向他說:

  “你怎麼不認識我了呢?你不記得那個汽車停站麼?你每次還多補一個銅子給我。你想一想,你告訴我,你的兒子是什麼時候死的呢?”

  我的話他仍然沒有聽懂,他只招着手,像是要我走近一點的意思。才順了他的意思,稍微移動一點,突然間他右手伸出來想抓住我的衣服。因爲知道怕有什麼意外,事前有了準備,我就用左手架開他的手,可是他卻緊緊拉住了我的手。在這時候,他另外的手正想也伸出來,可是被我的右手握住了。

  “你,你搶去了我的孩子,還想搶去我麼?救命呵!……”他大聲地叫着,同時用着力量拉了我的手。

  爲這聲音驚動了,伕役和同學們都趕了來。他們幫着我使他的手鬆了,他就像孩子一樣地坐在地上,放聲哭起來。

  另外的人追問我如何會被他拉了,我爲不忍再掀起胸中的悲傷,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可是我永久地記住了一個好心人的結局是這樣的。

  那樣一個純樸的人,不只以後沒有在原來的地方見過,就是這世界他也沒再戀戀地活下去到雪花飄飛的日子。

(選自1935年11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珠落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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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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