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你的信,像是掘到了地下的珍藏,一樣的希罕,一樣的寶貴。
看你的信,像是看古代的殘碑,表面是模糊的,意致卻是深微的。
又像是在尼羅河旁邊幕夜,在月亮正照着金字塔的時候,夢見一個穿黃金袍服的帝王,對着我作謎語,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說:“我無非是一個體面的木乃伊;”
又像是我在這重山腳下半夜夢醒時,聽見松林裏夜鷹的Soprano可憐的遭人厭毀的鳥,他雖則沒有子規那樣天賦的妙舌,但我卻懂得他的怨憤,他的理想,他的急調是他的嘲諷與咒詛;我知道他怎樣的鄙蔑一切,鄙蔑光明,鄙蔑煩囂的燕雀,也鄙棄自喜的畫眉;
又像是我在普陀山發現的一個奇景;外面看是一大塊岩石,但裏面卻早被海水蝕空,只剩羅漢頭似的一個腦殼,每次海濤向這島身摟抱時,發出極奧妙的音響,像是情話,像是咒詛,像是祈禱,在雕空的石筍、鍾乳間嗚咽,像大和琴的諧音在皋雪格的古寺的花椽、石楹間迴盪──但除非你有耐心與勇氣,攀下幾重的石巖,俯身下去凝神的察看與傾聽,你也許永遠不會想像,不必說發現這樣的祕密;
又像是……但是我知道,朋友,你已經聽夠了我的比喻,也許你願意聽我自然的嗓音與不做作的語調,不願意收受用幻想的亮箔包裹着的話,雖則,我不能不補一句,你自己就是最喜歡從一個彎曲的白銀喇叭裏,吹弄你的古怪的調子。
你說:“風大土大,生活幹燥。”這話彷彿是一陣奇怪的涼風,使我感覺一個恐怖的戰慄;像一團飄零的秋葉,使我的靈魂裏掉下一滴悲憫的清淚。
我的記憶裏,我似乎自信,並不是沒有葡萄酒的顏色與香味,並不是沒有嫵媚的微笑的痕跡,我想我總可以抵抗你那句灰色的語調的影響──
是的,昨天下午我在田裏散步的時候,我不是分明看見兩塊兇惡的黑雲消滅在太陽猛烈的光焰裏,五隻小山羊,兔子一樣的白淨,聽着她們媽的吩咐在路旁尋草吃,三個捉草的小孩在一個稻屯前拋擲鐮刀;自然的活潑給我不少的鼓舞,我對著白雲裏矗着的寶塔喊說我知道生命是有意趣的。
今天太陽不曾出來。一捆捆的雲在空中緊緊的挨着,你的那句話碰巧又添上了幾重雲蒙,我又疑惑我昨天的宣言了。
我也覺得奇怪,朋友,何以你那句話在我的心裏,竟像白堊塗在玻璃上,這半透明的沉悶是一種很巧妙的刑罰;我差不多要喊痛了。
我向我的窗外望,暗沉沉的一片,也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日光更不必想,他早已離別了,那邊黑蔚蔚的是林子,樹上,我知道,是夜鴞的寓處,樹下累累的在初夜的微芒中排列着,我也知道。是墳墓,僵的白骨埋在硬的泥裏,磷火也不見一星,這樣的靜,這樣的慘,黑夜的勝利是完全的了。
我閉着眼向我的靈府裏問訊,呀,我竟尋不到一個與乾燥脫離的生活的意象,乾燥像一個影子,永遠跟着生活的腳後,又像是蔥頭的蔥管,永遠附着在生活的頭頂,這是一件奇事。
朋友,我抱歉,我不能答覆你的話,雖則我很想,我不是爽愷的西風,吹不散天上的雲羅,我手裏只有一把粗拙的泥鍬,如其有美麗的理想或是希望要埋葬,我的工作倒是現成的──我也有過我的經驗。
朋友,我並且恐怕,說到最後,我只得收受你的影響,因爲你那句話已經兇狠的咬入我的心裏,像一個有毒的蠍子,已經沉沉的壓在我的心上,像一塊盤陀石,我只能忍耐,我只能忍耐……
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