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莉


  克歐今天回到T市來了,由南洋回到一別半年餘的T市來了。他是T市商科大學的學生,今年三月杪把二年級的試驗通過了後,就跟了主任教授K到南洋羣島一帶去爲學術旅行。他和他的同級生跟着K教授在南洋各島流轉了幾個月,回到T市來時又是上課的時期了。

  他在爪哇埠準備動身的前兩天,預先寫了一封信來報告苔莉。他的信是這樣寫的:

……終年都是夏,一雨便成秋的南洋諸島的氣候是很適合我們南國人的健康。南洋的熱帶植物的景色也很有使人留戀的美點。但我對這些都無心領略與賞玩,我只望我能早日把我們的學術旅行事項結束,趕快回T市去和我的苔莉——恐怕太僭越了些,不知道你會惱我麼,——相見。


我所希望的一天終要到來了。K教授說,我們出來半年多了,菲律賓島的參觀俟畢業後舉行。我們後天即乘荷蘭輪船向新加坡直航。到了新加坡大概要停留三兩天,然後再乘船向香港回航。我們不久——大概三個星期後就得會面吧。


此次旅行得了相當的收穫。除學校的實習報告外,我還寫了點長篇的東西。一篇是《熱帶紀遊》,一篇是《飄零》。這兩篇就是我送給我的苔莉的紀念品——此次南行的紀念品。


我們的交情是很純潔的,我們純是藝術的結合。你也曾說過,我們只要問良心問得過去,他們的批評我們可以不問的。不過我想,這封信你還是不給表兄看見的好。因爲他對我們的藝術的研究太無理解了,恐怕由這封信又要惹起是非來,我倒沒有什麼,可是累你太受苦了。


你寄蘇門搭臘得裏城M先生轉來的信,我收到了。你說下期再不能分擔社務的一部分了,這是叫我很失望的。因爲你的家庭幸福計,我們也不好勉強再叫你擔任。不過你有暇時,還望你常常投稿。


我在各地寄給你的風景畫片諒已收到吧。你讀這封信時我怕在新加坡與香港間的海上了。


克歐於爪哇,九月三日


  克歐到了海口的T市就打了一個電報給她,他希望她能夠到T市車站的月臺上來迎他。

  克歐坐在由S港開往T市的火車裏。車外的景色雖佳,但也無心賞玩。他心裏念念不忘的還是T市東公園附近的景色,尤其是夏天的晚景。他很喜歡那兒,去年的夏期中東公園中沒有一晚沒有他們倆的足跡。

  火車由S港趕到T市車站時,灼熱的太陽光線之力也漸漸地鈍弱了。他跟着K教授和一班同學從火車廂裏跳出月臺上來。

  “——我的電報——在S港打給她的電報——她該收到了吧。怎麼不見她來呢?”克歐還沒有下車前,站在車廂門首就不住地向月臺上東張西望。他望了一會很失望地跳了下來。月臺上雖擁擠着不少的人,但他終沒有發見有個像她的面影的人。

  ——也好,她還是不來的好。她真的來了時,他們又要當作一件新聞去瞎評了。她的信裏不是說,我一到T市就要趕快去看她麼。那麼她是不來了的,克歐雖然這樣辯解似的在安慰自己,但他總感着點輕微的失望。

  他的同學們,有的已回家去,有的跟K教授回校去了。克歐在T市是無家可歸的,但他也不忙着回學校去。他就在車站附近的旅館名叫T江酒店的三樓上開了一間靠着江岸的房子。


  吃過了晚飯,克歐就想到苔莉家裏去,但他想了一想。晚間去看她是不很方便,因爲那時候她的丈夫是在家的。

  克歐再深想一回,覺得自己未免有點矛盾。自己不是很有自信,對苔莉的心是很潔白的麼,何以又怕見她的丈夫呢?每念及她時,何以心臟又不住地在躍動呢?

  ——還是明天去看她吧。九點多鐘,她的丈夫是到公司裏去了的。克歐這麼想了後,又覺得自己太卑怯了,他暗暗地感覺一種羞恥。

  季節雖到了秋初,但位置在亞熱帶上的T市的氣候還是很鬱熱的。他坐在旅館的房子裏不住地從茶壺裏倒茶出來喝,喝了一杯又一杯,一面喝一面呆想。

  他到後來才覺得肚皮有點膨脹了,他就向一張藤牀上倒下去。樓外江面的天色由薄灰轉成漆黑了。由天花板正中吊下來的一個電燈忽然的向四圍輻射出無數的銀白色的光線。

  下到二樓去的扶梯上像不住地有人在上下。樓下和隔壁旅館不時有麻雀的轟響吹送過來。三樓上比較的寂靜,但相鄰的幾間客室裏不時有低音的私語,或高音的鬨笑。此外還聽得見的是不知由哪家酒樓吹送過來的女性的歌聲和胡弦的哀音。半個月間在旅途中精神和體力都疲倦極了的克歐早就想睡的,現在他的視官和聽官又受了不少的刺激,再難睡下去了。

  ——看她去吧,還早呢。表兄在家時怎麼樣呢?不,該去會她的。就和他們夫妻倆談談吧。不,我總不情願見他,乘丈夫的不在常去訪他的妻的我未免太卑劣了吧。……可惜了。今天的火車遲了兩個鐘頭!早兩個時辰趕到來時,還趕得及去看她的。克歐癡望着在熱烈地輻射的電燈和繞着燈光飛動着的一羣飛蛾。

  外面敲門的音響把他由癡夢中驚醒過來。他站了起來,開了房門。

  “你是不是謝克歐先生?”茶房很率直地問他。

  “是的。有什麼事?”克歐的反問。

  “東公園N街白公館有電話來,要你去接。”

  他聽見東公園三個字,心房就激烈地顫動起來。

  ——他聽見我回來了,現在打電話來叫我去的。克歐跟着茶房走下二樓到電話室裏來。他一面走一面在脣上浮出一種愉快的微笑。

  克歐站在電話機的送話機前,隻手拿着受話機。

  “你是哪一個?……你是阿蘭?……病了?什麼病?!腸加答兒?好了些麼?……是的,是的!我一早就來。”

  克歐才把受話機放下來,忽想到忘記問阿蘭,苔莉病了多久了。他忙翻轉身再接電話機,叫了幾聲,那邊早沒有人回答了。


  這晚上,克歐在T江酒店的三樓上整晚沒有睡着。他翻來覆去都是思念她的事,思念她的病,思念他認識她的經過。

  白國淳的母親和謝克歐的父親算是同祖父母的嫡堂兄妹。他們的原籍是離T市六百多裏的N縣。白國淳的父親在T市有生意,國淳是在T市生長的,與其說是N縣人,寧可說是T市人。

  國淳的父親雖在T市做生意,但他的愛鄉心卻很強。他在T市賺來的錢十中七八都寄回N縣去買田和建築房屋。國淳在T市的法政專門學校第二年級的那年秋,他的父親一病死了,這時候克歐才從鄉間出來,在一間高級中學校裏補習。克歐認識苔莉也是在這時候。

  國淳的父親死後,國淳就廢了學。他對他父親遺下來的生意完全摸不到頭緒。只半年間就給夥計們吃蝕完了,生意就倒閉了。國淳所得的遺產只有銀行裏存的六七千塊錢。

  國淳替他的父親治喪時。克歐因親戚的關係,跑過來替他的表兄招呼一切。因爲在T市的親屬實在沒有幾個人。

  苔莉是國淳在法政學校時代娶的一個很時髦的女學生——高談文藝和戀愛的女學生。他們是自由結婚的,沒有得白翁的許可。所以結婚後國淳在東公園的N街租了一家小房子安置她,不敢帶回來家裏住。

  國淳向苔莉介紹克歐時,笑着說:

  “這就是新進作家謝克歐,——你所崇拜的作家。”

  “你就是《淪落》的作者?還這樣年輕的!誰都不相信吧。”她臉紅紅地向克歐笑了一笑。“是不是?”她再翻向她的丈夫問。

  克歐只臉紅紅的望了望苔莉,沒有話說。他只注意着她的高高地突起的腹部。

  黛色的修眉,巨黑的瞳子,蘋果色的雙頰,有曲線美的紅脣,石榴子般的牙齒及厚長的漆發;沒有一件沒有一種特別的風韻。若勉強地把她的缺點指摘出來,就是身材太矮小和上列的門齒有點兒微向外露。

  “她是個小說狂。”國淳笑着告訴克歐。“你要研究文藝最好請他教你。”國淳笑着向她說。

  “是的,我以後要慢慢地向謝叔叔請教呢。”苔莉也笑了,很自然的向克歐的一笑。

  ——像這樣的美人是不應當替人生小孩子的。克歐自認識了苔莉之後,覺得他的表兄是沒有資格享受她的。他想她大概還沒有知道她的丈夫的祕密吧。

  國淳因爲清理故鄉的產業——收田穀和店租——每年冬夏兩季要回到故鄉的N縣去。在鄉里勾留三個星期或一個月纔回來。


  去年的暑期中,國淳循例回故鄉去了。在這假期中克歐差不多天天都到苔莉家裏來。在這時候苔莉的霞兒已滿週歲了。

  一天晚上克歐吃過了晚飯又散步到苔莉家裏來了。他走進來時看見苔莉和一個克歐從未見過的,比苔莉還要年輕的女子對坐着吃飯,他覺得這個女子比苔莉還美些,第一她的膚色比苔莉的潔白些。身材雖然矮小,但比生育過來的苔莉富有脂肪分。

  “歐叔叔,我們可以安心到戲院去看映戲去了,我僱了這麼年輕的媽子來看守房子,一定靠得住的了。”苔莉接着克歐就笑說起來。

  那個女子還沒聽完苔莉說的話就嗤的笑出來了。由她這一笑他認識她是苔莉的妹子了,因爲她笑時和苔莉笑時是一樣的嬌媚。

  “你的老媽子退了麼?”

  “偷米,今天給我看見了,把她退了。”

  “你這位令妹叫什麼名?”克歐笑着問苔莉,一面走過來看睡在搖牀裏的霞兒。

  “誰告訴你說是我的妹子!你猜錯了喲。”苔莉快要把口裏的飯噴出來了,忙把筷子放下來。那個女子也像很喜歡笑,現在她也在笑出聲來了。

  “是苔芸?苔蘭?”克歐再緊追着問。

  “啊唷,不得了!連苔芸,苔蘭的名字他都曉得。”她們再鬨笑起來。

  “你自己告訴我的,你又忘記了你說過的話了。”

  苔莉早就告訴過克歐,她的父母的家計不很好,她有姊妹三人,沒有兄弟,她居長,在女子中學讀了兩年就退了學。第二個名叫苔蘭。由高等小學出來就不再升學了,在一個女裁縫家裏習裁縫。只有第三的苔芸現在進了女子師範第一年級。

  苔蘭是她姊姊叫了來的。此後打算長住在她家裏,日間習裁縫去,下午三點多鐘就回來。苔莉家裏不想再僱用媽子了。

  等到她們吃完了飯,霞兒也醒來了。克歐就邀她們同到東公園裏去乘涼。

  “等一刻,周身都是汗了,不單背部,連腿部……你看!”她笑着略把她的右腿提起叫克歐看。果然在湖水色紗褲子的上半部滲印了幾處汗溼。“等我進去換換衣服,你替我看着小孩子,要替她扇。”苔莉一面說一面把一把扇子給克歐。

  ——她的舉動,她的說話,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這樣不客氣的。克歐想若不是他時,定會錯猜她是對他的暗示了。

  過了一刻,苔莉換上了一件淡綠的紗褂子,套了一件黑紗裙,電光透過她的紗衣,裏面的粉紅色的緊身背心隱約看得見。走近前來就是一陣香粉的香氣。他覺得她的裝扮是帶有幾分官能的誘惑性。

  “快走,快走。快走出去吹吹風!再站在這裏頭又要流汗水的。”她一面說一面把霞兒抱起來。

  “她不去麼?”克歐看着苔蘭問她的姊姊。

  “今天輪她看守房子,明天輪我看守房子。明天就讓她伴你去逛公園,看映戲,到什麼地方去都使得。”苔莉笑着說,說得她的妹妹臉紅紅的低下頭去笑。克歐也跟着苦笑起來。克歐有點懷疑苔莉是種醋意的說笑。

  克歐跟苔莉由她家裏走出來。

  “熱,真熱!”苔莉抱着霞兒一面走一面呼熱。只轉了三兩個彎過了幾條小巷就走到東公園門首來了。


  他們還是到他們所常來的一個茶室裏來。在這茶室裏他們揀了一個比較僻靜的南向的座位,兩個人在一臺小圓桌的兩面對坐下來,吃汽水,吃冰淇淋。

  他們來的時候客還少些,等到他們坐了半點多鐘,客漸漸的多了。他們見茶室裏的人數漸多了,就叫走堂的清了賬,兩個人出來在公園裏並着肩找比較幽靜的地方去散步。

  在公園裏的花徑上,在葡萄架下,在清水池畔也遇着幾對的男男女女。

  “走累了,你們在這裏歇歇吧。”他們走到池畔小山上的六角茅亭中來了。亭裏有個圓形石桌和幾張石條凳,這時候抱霞兒的不是苔莉是克歐了。

  “你多抱她,她不久就會叫你做爸爸的。”苔莉在一張石凳上坐下來笑向克歐說。

  “叫不叫爸爸不要緊,但霞兒的確幫助了我們不少。抱着小孩子出來,他們就不很注意我們了。”

  “爲什麼?”

  “要問你了。”克歐此時只能一笑了。

  “他們猜你是霞兒的爸爸?”

  “……”克歐覺得自己的雙頰有些發熱。幸得亭子裏的電燈光暗暗,沒有給苔莉看見。

  “是的,歐叔叔,你怎麼還不結婚?”

  “學生時代能夠結婚麼?並且也還沒有發見可以和我結婚的人。”

  “你不着手找,那就永不會發見你的理想的女性。”

  “……”克歐只含笑不說話。

  “聽說做小說家的都是多妻主義者。你雖沒有結婚,可是你恐怕在暗中活躍吧。”

  ——你的丈夫纔是多妻主義者呢。克歐心裏覺得好笑,同時又覺得苔莉可憐。因爲苔莉像不知道她的丈夫的祕密,還當自己是個有家庭的幸福者。

  “你真的還沒有和誰戀愛過?”苔莉再笑着問克歐。

  “這時候還談不到這些事。”克歐只搖搖頭。

  “我替你做個媒好麼?”

  “是哪一個?”

  “呵啦,你還是想有個女性。真的,上了二十歲的男子也和女人一樣吧,沒有不渴想異性的吧。”苔莉在狂笑。

  “只問一問,怎麼就說是渴想呢?”克歐苦笑着說。

  無邪的苔莉說的話都是這樣不客氣的。克歐就很想說,“就現在的我說,相知最久的只有你苔莉一個人。”但他終不敢說出口,他怕說出來引起了她的輕視。

  “我們回去吧。夜深了。等到警察來干涉,說我們是密會的野鴛鴦時就不妙了。”苔莉又狂笑。

  “有霞兒替我們作證。”克歐也笑着說。

  “莫太高興了。附近的警察有認得霞兒的爸爸的喲。”苔莉這麼一說,克歐更覺得雙頰發熱得厲害。

  “所以我說,她可以證明我們是乘涼來的。”

  “你真辯得巧。算了,你把霞兒抱過來。”苔莉站起來了。克歐抱着霞兒走近她。一陣有刺激性的香氣向克歐的鼻孔撲來。她把霞兒接抱過去時,克歐的手觸着苔莉的汗膩的手了。只一瞬間,他像着了電,心臟不住的在跳躍。同時他也感着一種微妙的快感。

  離開了六角的茅亭,他們沿着小山坡的草徑慢慢的步下去。由小徑和坡下的通路相聯絡的是一段傾斜很急的石徑。克歐走到她的前頭。

  “讓我抱霞兒吧。”

  “不,我自己慢慢的下去。”

  “那我牽你下去好嗎?怕滑倒下去不得了。”克歐有了剛纔的微妙的快感的經驗,希望再有這機會觸觸她的汗膩的手。

  苔莉看見他伸出手來,忙向路側一退,她像怕他在這薄暗中對她有意外的舉動。克歐看見她退避,很失望的也不好意思的先跑下坡去了。


  他們倆默默地一前一後的走出公園門首來了。才踏出公園門,克歐就向她告辭。

  “到我家裏去喝了茶回去不遲吧。還有幾條黑暗的小巷子,你放心讓我一個人走麼?”

  克歐不做聲的只得跟了她來。他送她到她的屋門首了,他才向她點一點頭就回學校的寄宿舍去了。

  約有一星期之久,克歐沒有去看苔莉,往時苔莉有事要和他商量時,就會寄封信來或寄張明信片來請他到她那邊去的。克歐雖然硬着心不去看她,但心裏卻在希望着她那邊有消息來。

  距開課只有兩星期了。克歐覺得虛度過了這兩星期很可惜。快開課了。表兄也快要由鄉間出來了。黃金般的這三兩星期應當常去看她,盡情歡笑的。受着這樣的小小的失意的支配就把這樣好的時光空過了,未免可惜。但是克歐自那晚回來後近兩個星期沒有出校門了。

  ——她恐怕在望我呢。我還是當做沒有那回事般的去看她吧。不,不,要去時第二天就該去的。強硬了這兩個多星期了,要得了她有相當的表示後纔有臉子去了。

  克歐近這兩星期爲這件事苦悶了不少,也感着了異常的寂寞。

  ——她是什麼樣人,你知道麼?你的表兄嫂喲!你沒有思念她的權利喲。假定她真的對你有相當表示時,不是小則鬧笑話,大則犯罪了麼?你還是對她斷念的好。這樣的變態的戀愛是得不到好結果的。克歐有時又這樣的提醒自己。

  但是,但是他的心上像給她着了色,他到後來覺得有時雖有這樣的理性的反省,但是很勉強,很不自然的一種反省,沒有看見她時或對她失望時,偶然間發生的反省,一看見她之後就會完全消滅的反省。

  開課的前幾天,他接到了她寄來的一封信。信裏的意思是,她接得霞兒的爸爸來信,幾天就會回到T市來。霞兒爸爸未到T市之前,她希望他能夠來談談,她信裏又說,她很望他能即刻來,苔蘭在望他來,霞兒也在望他來。她在後面有一行說,他許久不來,她們一家人都是很寂寞的。

  ——什麼!有信來就該早點來!怎麼捱到這時候纔來?過去的兩個星期不是很可惜了麼?索性不去了!克歐覺得前兩個星期的黃金般的時光是給苔莉一手破壞了的。

  接到她的信時是下午的四點多鐘。那晚上他忍耐着沒有馬上跑到她家裏去。可是那晚他通宵沒有睡着。到了第二天,挨不到吃午飯,他就在她的家裏了。


  克歐看見苔莉抱着霞兒開門迎他時,他覺得很不好意思的,禁不住雙頰發熱起來。但她還是和平時一樣的對他始終微笑着。她像忘卻了一切的過去。

  “怎麼許久不見你來!”她又像在嘲笑他。“病了麼?”

  “……”克歐只苦笑了一陣。

  克歐走進廳裏待要坐下去。

  “我們到後面院子裏去坐吧。上半天那邊涼快些。”

  “蘭呢?”克歐把手中的草帽放在廳前的桌上,跟着她到後院裏來。

  “她纔出去,就回來的。她今天也沒有習裁縫去。她買線去了。”

  院子裏只有一張藤牀和一張圓小藤桌。桌上泡好了一壺茶。苔蘭像泡好了這壺茶後纔出去的。

  苔莉看克歐在藤牀上坐下去了後,抱着霞兒也過來坐在藤牀的一端。他們雖然沒有並坐着,但他們間的距離不滿兩尺了。

  “這兩星期旅行去了麼?”苔莉才坐下來就這樣的問了一句。

  “天天在學校裏睡覺。”

  “你這個人真妙。一個人在學校裏不寂寞?”

  “沒有回去的同學有四五十個,怎麼會寂寞!你呢?”

  “我?不單我,阿蘭也這樣說,你不來時我們家裏很寂寞的。”

  “表兄快回來了吧?”

  “是的,公司裏去信催他回來,催了兩次了。他的假期早就滿了的。不知爲什麼事遲遲不來。”

  國淳是在T市的一家小銀行裏當司書。銀行的經理是他的父親的老友。他的父親遺下來的生意倒了後,這位父執就招呼國淳到他銀行裏去。

  克歐接到由家裏寄來的信,約略知道了國淳遲遲不來的原因。他聽見國淳家裏因爲苔莉的事起了小小的風波。但他不能直接把這些詳細對苔莉說。

  “恐怕田穀的事還沒有清理吧。今年的收穫期比較遲些。”克歐只能這樣的敷衍。

  苔莉的今天的態度不像平日那樣的活潑,像心裏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般的。

  “你今天像很沉鬱的樣子。身體不好麼?”

  “……”她只搖一搖頭。

  “媽,媽媽媽。”在她膝上的霞兒打了幾個呵欠叫起媽媽來。她像想睡了。

  苔莉解開衣衿露出一個乳房來喂霞兒。

  克歐不敢望她。低下頭去,彼此沉默了好一會。

  霞兒銜着母親的乳嘴睡下去了。

  快近午了,四圍像死一般的沉寂。克歐只聽見由遠處吹送過來的低微的蟬音。

  苔莉抱了睡着了的霞兒進裏面去了。過了一會她空着手走了出來。

  “外面蚊蚋多了,讓她在裏面牀上去睡好些。”她說着走過來坐在克歐的旁邊。他們間的距離更近了。

  她雖坐下來了,但仍然低着頭沒有話說。二人間的沉默又繼續了好一會。

  “歐叔父,你的表兄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該比我詳細些。你不要替他隱瞞,你要正直的告訴我纔對得住我。”

  克歐給她突然的問了這一句,一時答不出話來。他只睜着眼睛呆望她。

  “你不單是和他同鄉,並且是親戚,你當然很詳悉他的性質,你告訴我吧。我深信你是個很誠懇的人,一定不會瞞我的。”

  克歐當苔莉是聽見了國淳的家庭的狀況,想騙她是騙不過了。但把國淳的鄉間的家庭狀況告知她時又覺得對國淳不起。並且國淳常常叮囑他不要把他的祕密向她泄漏的。

  “他?他是個好人,再好沒有了的人。他一點怪脾氣也沒有,氣性也很好。這些你該比我詳細的,要我再告訴你什麼事呢?”

  “是嗎!男人是袒護男人的。你拿我和你的表兄比較,你愛你的表兄當然是情理中的事,不過我……”苔莉說到這裏嚥住了,她的眼睛裏滿貯着水晶珠,不一會,一顆一顆的掉下來了。


  出他意外的她的流淚把他駭了一跳,因爲他認識她一年多了,只看見她笑過,從沒有看見她哭。

  “什麼事,傷心什麼事?”克歐着急起來了,他真不知要如何的安慰她。他想湊近前去,但翻想一想自己實在沒有這個權利。他馬上也自責不該乘人之危以發展自己的慾望。

  苔莉聽見克歐這一說,她枕着只腕伏在藤桌上,雙肩抽動得更厲害了。

  幾次想把腕加在她的肩背上去問她爲什麼事傷心,但克歐總覺得這種利用機會的動機是很不純粹的,很卑劣的。

  苔莉哭了一會,從衣袋裏取出一封信來交給克歐。克歐接到信,忙抽出來讀。信像是一個女人寫給國淳的,信中的意思大意是責國淳許久不到她那兒去,也許久沒有錢寄給她,暑中回鄉之前該到她那邊去也不去,她想他現在該由鄉間出來了,該快點到她那邊去,不然她就要訪上門來。

  克歐讀完了信後在信箋末和封面檢視一回,都沒有住址,郵印又模糊得很,看不出是從哪一處寄來的。但他駭了一跳,因爲他發見了苔莉所不知的祕密外的祕密了。他更覺得苔莉可憐。

  ——表兄完全不是個人了。但克歐又想,社會上本不少抱着三妻四妾的人,但沒有人批評他們半句,假定自己和苔莉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戀愛成立時,那我們就馬上變爲萬目所視萬手所指的罪人了,社會上像這些矛盾的事情本是很多的。

  克歐現在覺得他的表兄和苔莉結婚的經過也很有知道的必要了。他想詳細的問問苔莉,但又覺得現在不是好機會。

  ——把苔莉所未知的表兄的祕密告訴她吧。那麼她定會投向我的懷裏來。一般的女人發見了她的丈夫不是真的愛她時,她對她的丈夫的反抗心也加倍增強的,連克歐自己都覺得驚異,怎麼自己會發生出這樣卑鄙的念頭來。

  ——但苔莉這個人決不是能委曲求全地做人的妾的人。她遲早有一回會發見她的丈夫的祕密,就是遲早會同她的丈夫有一次的決裂。作算表兄有本領能夠把這些事情敷衍到底,苔莉的物質生活雖可以勉強過得去,但精神生活就太苦了。一生就這樣的在暗影中過日子,這是何等可憐的事!她赤裸裸的把她的心扉打開讓她的丈夫進來,但她只在他的心扉外徘徊,不知道丈夫的心扉開向那一方面,這是何等傷心的事!她是蔽着眼睛在高崖上彷徨,下面就是深淵,她的前途是很黑暗而危險的,我該告訴她的,把表兄的一切祕密告訴她的。這樣的立在危險的高崖上的女性,我是有救她、驚醒她的義務!

  “苔莉!……”我初次呼她的小名,但她並不介意。她此時收了眼淚了,仰起頭來睜着大眼凝視克歐。

  ——不,我不能把表兄的一切告知她。告知她也可以,不過要附加兩個條件,第一是和表兄絕交,第二是和苔莉訣別。第一條件還可以勉強做得來,至第二條件,在現在的我就太痛苦了。今後不能再來看她是何等難堪的事!但是告訴了她後,我和她之間的愛情繼續着增長。她或終竟投向我這邊來時,那我完全是個……至少社會的批評定說我是苔莉的拐誘者。

  “怎麼你的話又不說下去?你什麼時候都是這樣的,真氣死人!”苔莉氣惱着說了後凝視了克歐一眼,表示她的憤恨。

  哭後的苔莉,雙目周圍帶着紅色的暈輪,眼皮微微的浮腫起來,臉色卻帶幾分蒼白。在克歐的眼中覺得此時的苔莉另具一種魅力。一陣陣由微風吹送到他的鼻孔中來的髮油和香粉混合而成的香氣把他陷於沉醉的狀態中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不住地脹熱,他早想過去把她攔腰的抱一抱。但他覺得自己很危險的站在罪惡的面前時,他忙站了起來向苔莉告別。


  過了幾天,國淳由鄉間出來了。克歐料定他們間在這幾天之內定有小小的波瀾發生,國淳初抵T市的一天,他到他們家裏去了一趟後,好幾天沒有到他們那邊去了。

  怕他們間發生什麼波瀾,不願在他們間作調人,雖然是不到他們家裏去的小小的一個理由,但是最大的理由還是不願在國淳的身旁會見苔莉,不願由看見國淳後發生出一種可厭棄的想象——她的身體在受國淳的蹂躪的想象。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是苔莉並沒有根據那封信和她的丈夫發生什麼爭論。她像忘記了那一回事般的,又像對她的丈夫絕望了般的。

  ——論苔莉的性質,她決不是能容忍她的丈夫對她有這樣欺侮的行爲。雖然他這樣推想但她近來對她的丈夫像絕瞭望般的,從前國淳遲了點回來,她總是問長問短的,可是近來她不關心她的丈夫回來的遲早了。他過了晚飯的時刻還不回來,她就和苔蘭,霞兒先吃。他過了十點鐘不回來,她就先帶霞兒就寢。

  克歐在這個時期中也很少到他們那邊去了。他和幾個友人共同組織了一個研究純文藝的紫蘇社,每月發行月刊一次,發表他們的創作。本來就喜歡讀小說的苔莉每次接到克歐寄給她的《紫蘇》就不忍釋手的愛讀。讀了之後也曾提起筆來創作過,自她第一次的短篇《襁褓》經克歐略加以改削在《紫蘇》發表之後,她對創作更感着一種興趣了,除了看引霞兒之外的時間都是消磨於創作了。第二篇創作《餵乳之後》可以算是很成熟的作品,是描寫一個棄婦和丈夫離婚之後帶着一個小兒子輾轉漂流,到後來她發見了她的第二個情人,這個情人向她要求結婚時,她爲這件事苦悶了兩三個月,到後來她終拒絕了她的情人的要求,望着銜着乳嘴睡在自己懷中的小兒子拒絕了情人的要求。這篇創作發表後,得了社會上多數人的喝彩。但文藝界只知道苔莉是紫蘇社的新進女作家,不知道她是白國淳的妻(? ),尤不知道她是做了人的母親的女性。有些喜歡說刻薄話的青年學生就說苔莉是克歐的Sweet henrt,是克歐的未婚妻。

  克歐早由學校的寄宿舍搬了出來,在T市的東郊租了一所房子和友人同住在裏面經營紫蘇社的一切社務,這個房子外面牆上就貼了一張紫蘇社的黃色條子。

  國淳和苔莉間的溝渠像漸漸的深了起來,他很不常回家,有時竟在外面連宿幾個晚上纔回來,苔莉對他的越軌的行動像沒有感覺般的,並且還希望着國淳少和她接近少和她糾纏。

  雙十節那天,克歐到她家裏來看她。他有個多月足不踏苔莉的門了。

  “我當你永久不會來我這裏了的。”苔莉笑着出來迎他。

  “我不常來是怕妨害了你們的歡娛的時間。”

  “你還在說這些話來嘲笑人!你看我定要復仇的!”她說了後把雙脣抿緊,向他點了點頭表示她在恨他。

  他們一同走進房裏來了。克歐從前不敢隨便跑進她的寢室去的。現在他跟她到她房裏來坐了。

  靠窗的書案上散亂着許多原稿紙。還有幾冊小說和文藝雜誌堆在一邊。克歐想她原來正在執筆創作,那些書籍是她的參考書了。

  “阿霞呢?”

  “蘭揹她到外面玩去了。”

  克歐走到她的案前翻她寫好了的幾張原稿紙,苔莉忙走過來奪。

  “先生!此刻還看不得!做好了再把你看。”

  但克歐早把那原稿搶在手裏了。他高擎起他的手。她就靠近他的胸前仰着首拼命的把他的手攀折下來。不是克歐沒有力,他早給她的氣息和香氣溶化了。有曖味的她的一呼一吸吹在他臉上時,他的全身就像發酵般的膨脹起來,原稿給她奪回去了,他只看見題名是《家庭的暴君》。

  她還靠在他的胸前咕嚕着怨他。一陣陣的由她身上發散出來的香氣把他沉醉了,他聽不見她說些什麼。他到後來發見他是站在危險線上,才忙急的離開她,退出來站在房門首。


  這年冬國淳循例的又回鄉下去了。苔莉去年還在車站上送他回去,叮囑他能夠趕得上時要回來T市和她們母女度團圓的新年。今年呢,她並沒有留神他是那一天動身的了。

  過小年的那天,鄰近的家家在燃爆竹。只有苔莉的家裏異常寂寞的。

  吃過了早飯,克歐提着一簍紅橘子兩方年糕到苔莉家裏來。這些東西安慰了霞兒不少的寂寞。

  “陳先生說要到T市來,現在到了麼?”苔莉接着克歐就問他們紫蘇社的同志陳叔平——駐×市的代表,也是常有創作在《紫蘇》雜誌上發表的人——由×市到了T市來沒有。

  “三兩天內總可以到來吧。”

  “他的散文真做得好。他怎麼不進文科呢?他研究遺傳?”

  克歐只點點頭。陳叔平是×市農科大學的二年生。

  “小胡今年也不回家去。你們都到我這裏來過年吧。我買了副新咔特,準備新年玩的。”

  克歐聽見小胡,心裏就有點不快。因爲小胡是個比他年數小的美少年。據苔莉說,他是她的同鄉,他常到她這邊來是爲看苔蘭來的。但苔莉愈向克歐辯解,克歐愈懷疑他,因爲苔莉從前不很喝酒的,現在也狂喝起來了,從前不愛晚出或到戲院去的,近來也很常晚出。和小胡一路出去到戲院看戲去了。

  ——看她近來有點自暴自棄的樣子。作算她不愛那個小孩子,但他們都是在性的煩悶期中……克歐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近來對苔莉爲什麼會發生出這些不必要的疑心來也不知道自己近來爲什麼這樣的關心她的行動。

  ——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姊妹。她有她的自由,你管她做什麼。克歐氣極了的時候也曾這樣的想着自己排解。他雖然這樣想,但心裏總不當他所想的是正確。

  ——我不知不覺的沉溺下去了!我的精神完全受着她的支配了。我該及早反省,不然我就難在社會上立足了。可是,我往後不能見她,不能和她親近,我的生活還算是生活麼?作算是生活,也不過是留下來的一部分的痛苦生活吧。恨只恨她不該不告訴他一聲私私地把我的心偷了去。現在我的心全握在她的掌中了!

  除夕的晚上他在苔莉家裏鬥牌鬥到天亮。那晚上陳叔平和小胡都一同抹牌。初一在社裏睡了一天,睡到下午四點鐘纔起來。他起來略用了些點心後,又和陳叔平出去赴友人的新年招宴了。

  初二的早晨,克歐睡到九點多鐘纔起來。他吃過了早點就一個人趕到苔莉家裏來。走到她家裏來時只苔蘭一個人出來迎他。

  “姊姊呢?”克歐看見苔莉不在家,心裏有點不快。

  “出去了。”苔蘭望着克歐用很謹慎的態度回答,因爲她直覺着克歐快要發怒了。

  “到哪裏去了?”

  “姊姊說告訴你不得。怕你發惱。”苔蘭這句話沒有把克歐激怒,倒把他引笑了。他想苔蘭竟老實得到這個樣子,完全不像苔莉的妹妹。從前克歐就曾向苔莉說笑:

  “苔蘭美得很,你替我做媒好不好?”

  “要她這樣的女子做什麼?比她好的多着呢。”

  “她還不美?”

  “十七八歲的女兒沒有醜的。不過像橡樹膠制的人兒有什麼趣味?”苔莉的話不錯,苔蘭太老實了,太不活潑了。

  克歐聽見苔蘭的說話後禁不住笑了。

  “和胡先生出去的,是不是?”

  苔蘭只點了一點頭。

  “阿霞也帶去了?”

  苔蘭再點了一點頭。克歐聽見阿霞也抱着出去了。心裏比較的安靜下來。但再翻一翻想又覺得阿霞這樣小,決不是他們倆的監督者。他們要時,什麼事幹不出來?克歐由她們家裏走出來時心裏愈想愈氣不過。他想作算你對自己絕沒有一點愛時,也當認明白自己是國淳的表弟,他託了我來照拂你,那麼對你,我是有相當的監督權的。

  但到後來他覺得自己的憤恨的動機完全是醋意,他也覺得自己有這樣的態度是太卑鄙了。

  ——我自己錯了機會。她不是有幾次向我表示,和我接近麼?我自己太無勇氣了,我太和她疏遠了,她對錶兄早沒有愛了,她由表兄把愛取回來了。

  她在等着接受她的愛的人。她當我是個候補者。現在她知道我是怯懦者,無能力接受她的愛。她向他方面尋覓接受她的愛的人,論理是無可苛責的!目下的問題只問你自己真的愛她不愛她。愛她時就快些把她由小胡手中搶回來。不愛她時你就以後莫聞問她的事好了。

十一


  克歐自大年初二那天回來後,又有一個多月不到苔莉家裏去了。在這一個月的期間中,他想表兄也該回T市來了,就去也沒有什麼意思,索性莫理她吧。在這期間中苔莉也曾寫了幾封信來,說要他去和她商量什麼事,但他終沒有復她一封信。

  他有幾次由學校回到社裏來都聽見當差的說苔莉曾來看他,聽見他還沒回來就走了。克歐也很想見她,但再一翻想覺得還是趁這個機會切斷了兩人間的纏綿的情緒的好。料想到兩個人再這樣的敷衍下去,到後來彼此都不得好結果的。所以他有意的規避她,一早就出去,到傍晚時分纔回來,吃了晚飯後又出去,到十一二點鐘纔回來。

  二月中旬的一天,他接到了她一封很憤恨並且很決絕的信,她信裏說,她一點不明白他爲什麼這樣痛恨她,不理她;作算她對他有什麼失禮的地方也得明白告知她,讓她改過;她只有常常思念他的記憶,並沒有對不住他的記憶;作算他覺得她有對不住的地方時他也該原諒她。最後她在信裏鄭重地說,希望他能在最短速的期間內去看她,並替她解決一件疑難的事件。

  克歐讀了這封信後不能不到她那邊來了。他在門首敲了一會門,但打開門迎他的不是苔莉,也不是苔蘭,卻是克歐不認識的老媽子。

  “你是新來的媽子?”

  那個老媽子微笑着點了點頭。克歐轉過臉來望裏面。苔莉不像平時一樣聽見他的聲音就出來廳前笑着迎他了。

  克歐心裏有點不高興,但又不好轉身回去。他元氣頹喪的步進廳裏來了。

  ——她自己心裏不好意思,卻用這樣的態度來先發制人的。克歐站在她的房門首看見她坐在牀前的矮椅子上垂淚。蚊帳垂下來了,阿霞像睡着了。

  “你來了嗎?”她只擡一擡頭就低下頭去揩淚。克歐來時本打算不先開口的,現在不能不先說話了。

  “你爲什麼事這樣的傷心?”克歐把手杖和氈帽放在一邊,在靠窗的一張藤椅上坐下來。

  苔莉聽見克歐問她,更哭得厲害,她用只腕枕着頭伏在牀沿上,雙肩不住地聳動。

  “什麼事?到底爲什麼事?難道我來錯了麼?”

  “你不情願來我這裏你就回去吧!等我死了……”苔莉說到這裏,更悲痛的哭出聲來了。

  “誰說過不願意來!?你不喜歡我來我纔不來!”克歐很倔強地說。

  “誰又說過不喜歡你來!你自己疑神疑鬼的!”

  克歐本想把小胡的事責問她的,現在聽見她說了這一句不敢再向她提小胡的名字了。

  克歐大膽的隻手拍着她的肩膀,隻手拿一條手帕要替她揩淚,她才住了哭。

  “誰要你揩!”苔莉站了起來向着他笑了,但腮上的淚珠還沒有盡幹。

  “蘭兒呢?”

  “回我母親那裏去了。後天才得回來,你今晚不回去使得?”苔莉說了後向他一笑。

  “我要回去。瓜田李下,犯不着給人說閒話。”克歐也笑着說。

  “你這個人無論什麼事都向惡方面解釋。你放心吧。”苔莉也笑了。“你太看不起人了。”

  克歐今天果然在苔莉家裏吃晚飯了。和苔莉對坐着吃。吃了晚飯後一直談到九點多鐘纔起來回去。

十二


  再過了幾天,克歐也接到了他的表兄的信。這封信是來報知他,他的姑母——國淳的母親——於三星期前逝世了,母親死了後的家庭再不許他有住T市的自由了。他希望克歐能在春假中送苔莉母女回鄉下去。前幾天晚上苔莉要和克歐商量解決的也就是這件事。

  “看霞兒的爸爸來信的口氣,他家裏像還有人般的,若真另有女人時,我就沒有回去的必要了。”

  “……”克歐在這時候只能沉默着。

  “你這個人一點勇氣也沒有。告訴我怕什麼呢?人類又不是狗,又不是貓。這邊姘一個,那邊偷一個,也還像個人麼?你也忍心看着我當狗當貓麼?”

  “我有我的苦衷。你該原諒我。因爲我對你太親密了。”

  苔莉點了點頭說:

  “那你春假期中送我們回去麼?你若回家去,我就跟你到鄉下去看看也使得。如果他家裏另外有人時,我就馬上回T市來。”

  “……”克歐只搖搖頭。

  “爲什麼?”苔莉睜着她的大眼望他。

  “我們春假要到南洋旅行去,不得回家。”

  “到南洋去?幾時才得回來?”

  “來回恐怕要費三四個月的時日吧。”

  “要這麼久?”苔莉很失望的問。

  “要遊歷十多個埠頭,各埠停留一星期也就要三個多月的期間了。兼之來往的路程,恐怕要四個月以上的工夫呢。”

  “那麼我只好在T市等你吧。”苔莉的眼波紅起來了,她低下頭去。

  “還要等一個多月呢。我不是就要去的,你傷心什麼?”

  “遲早還不是一樣去的。”苔莉的淚珠一顆一顆的掉下來了。

  “你無緣無故的又傷心起來做什麼?你該保重你自己的身子。”

  “爲誰?爲霞兒?”

  “也要爲你自己!”

  “我是前途完全黑暗的人了。”苔莉說了後再掉下淚來。

  “那不能這樣說!命運本來可以自己改造的。”

  “真的麼?”苔莉忽然仰起頭來凝視着克歐。

  克歐給她這一問,又覺得自己說得太快了。

  “總之,我希望你以後對世情達觀些纔好。”

  “我問你,前途沒有希望,沒有目標的人也能改造她的運命麼。”

  “到了有希望的時候,發見了目標的時候也未嘗不可以。”

  “那麼,我就等那一天到來吧。等到前途最有希望的一天,發見了目標的一天!”

  克歐要動身赴南洋的前兩晚到苔莉家裏來辭行。苔蘭也由她母親那邊回來了。一連下了兩天雨,氣溫很低。阿霞睡了,他們三個圍着臺上的一個洋燈談笑。苔蘭有時參加幾句話,她只把她的全副精神用在她的裁縫工事上。

  “歐叔父,南洋不去不行麼?”苔莉斟了一杯熱茶給克歐。

  “這回的商業實習是必修科目,要算成績的。”

  “學什麼商業?你就專寫你的小說吧。”

  “對小說我還沒有自信。在中國想靠小說維持生活是很難的。有一張大學的畢業文憑在社會上比較容易找飯吃。社會如此,沒有辦法的。”

  “結局還是麪包問題!麪包問題不先解決,其他的問題是提不到來討論的。”苔莉嘆了口氣。

  “……”克歐只低着頭。

  “你們男人真沒有志氣!像我這樣無用的女人也不至於餓死吧。你們男人怕找不到飯吃麼?”苔蘭聽見他們談及麪包問題,從旁插了這一句。

  克歐惟有苦笑。

  “你們男人的思想到底比女人長遠。男人的名利慾就比女人大。無論如何重大的事物都不能叫男人犧牲他們的名利!我們女人就不然。女人所要求的,在名利之上還有更重大的東西。”

  “那是男女性上的根本的異點。因爲男人是主動的,女人是受動的。女人的責任比男人的小的緣故。”

  “那是什麼東西呢?”苔蘭擡起頭來笑問她的姊姊。

  “你做你的工夫!要你多嘴做什麼?”苔莉笑罵她的妹妹。

  “我告訴你好麼?”克歐笑向着苔蘭。

  “也不要你多嘴!你莫教壞了天真爛漫的女孩兒。”苔莉再笑着禁止克歐說話。

  過了兩天,苔莉,苔蘭輪抱着阿霞到T車站的月臺上來送克歐。苔莉灑着淚答應克歐替他照料社務後,火車就開始展輪了。

十三


  克歐由南洋回到T市來了。那晚上他在T江酒店的三樓上整晚沒有睡,到了黎明時分才歇息了一會。等到他睜開眼睛時,腕上的手錶告訴他快要響八點鐘了。

  茶房打了臉水上來,他匆匆地洗漱。洗漱完了就換衣服,他換上了一套瀟灑的西裝,戴上巴拿馬草帽,提一根手杖走了出來。

  他把房門下了鎖,把鑰匙交給那個茶房後一直向樓下來。

  工商業繁盛的T市一年間遇不到幾天晴明的日子。坐在高深的洋房子裏面看不見天日,所以晝間還是開着電燈的。二樓比三樓更幽暗,晚來的電光還沒有息。扶梯下幾個茶房東橫西倒的臉上在流着膩汗呼呼的睡。二樓的空氣也比三樓渥濁,一股臭氣——像由輪船大艙裏發出來的臭氣,直向克歐的鼻孔撲來,他快要嘔出來了。

  由旅館出來後,在道旁站了一會拼命的吸取新鮮空氣,他的精神也爽快起來。幾輛貨車在街路上來往,還有一個賣豆腐的和兩三個叫賣油條的小童。

  他在電車路旁站了二十多分鐘,有一架電車駛到來了。他跳上車去,車中沒有幾個搭客,一個老婦人,一個商人模樣的三十多歲的男子,還有幾個提着書包上學去的中學生。

  電車在街路中央疾走,克歐望見兩側的店門什九沒有開,電車到了仙人坡下,他換乘了駛向東公園的電車。再過了二十多分鐘,他站在東公園門首了。他在公園門左側轉了彎,穿過了幾條小巷,走到N街來了。全是民房,只有幾間小店的N街是很寂寞的一條小街道。克歐走進這條街路上來時心房就不住地顫動,同時發生出一種戀戀的心情。他覺得這條街道的任何一家的房子,街道上的任何一顆砂石都是很可愛的。

  一家小小的房子站在克歐的面前了。他敲了門就聽見阿蘭的“來了”的聲音。

  克歐在廳前站了一會,躊躇着不敢就進苔莉的房裏去。因爲苔蘭告知他苔莉還在睡着沒有起來。這時候阿霞由房裏走出來。

  “啊呀!阿霞長得這樣大了!”克歐走前去把她抱了起來,他聽見苔莉的微弱的聲音了。

  “請歐叔父進來坐吧。”

  克歐抱着阿霞走進苔莉的房裏來了,房裏兩個窗扉都打開着,空氣很流通,光線也很充足,絕不像是病人的房子。

  苔莉臉色蒼白的枕在一個棉枕上。她望見克歐,她的心房好像起了意外的激烈的顫動。微微的慘笑在她脣上浮了出來。

  他和她彼此癡望了一會都沒有話說。不是沒有話說大概是想說的話過多了,無從說起。還是阿霞先開口給了他們一個開始說話的機會。

  “歐叔父,帶我到外頭玩去。”阿霞隻手揉着她的眼睛,張開她的小口連打了兩個呵欠。

  “歐叔父纔回來,你就這樣的鬧,他以後要不來了!快下來,跟蘭姨到後面院子裏去玩。安靜點!”

  “你的精神好了些麼?今天身體怎麼樣?比春天就瘦減了許多了。”

  雙行清淚忽然由苔莉的眼眶流出來。她低了頭。

  苔莉望見阿霞還在克歐腕上,她忙叫阿蘭。阿蘭像在火廚下,不一刻走來了。

  “你背阿霞出去買些點心回來。”她說了後又望克歐,“你早上起來沒有吃什麼吧。”

  克歐也覺得有點餓了,點了點頭。可愛的阿霞聽見買點心忙伸出雙腕來轉向苔蘭要她抱。引得苔蘭笑起來了。阿蘭笑時和她的姊姊笑時一樣的可愛。

十四


  苔蘭引着阿霞出去了。只剩他和她兩個人了。

  “你坐吧。你把那張矮椅子移到這邊來。坐近些,好說話。”苔莉說了後向克歐微微地一笑。

  “說話多了,怕你的精神來不及呢。”

  “我沒有病了。我的精神早恢復了,昨晚上聽見你回來了,我的病就好了一大半了。”

  克歐把那張矮椅子移近她的牀前。他不忙坐下,走到牀前把這一面的帳門掛起來。沒有遮住的她的一雙白足忙伸進回字紋褐色羊毛氈裏去了。她的臉上淡淡地起了一陣桃色,嫣然的向他一笑。笑了後還是紅着臉低下頭去。

  ——你看這種態度,完全是個處女的態度!誰說她是做了人的母親的!這種羞怯的態度多可愛,多嬌媚!克歐望着苔莉,周身發熱。他想我們間的愛到了成熟期了,我該湊近前去摟抱她了。她決不會厭惡我,這是可斷言的。作算她怕社會的批評不敢和我親近,但她決不致使我面子上下不去,我今就鼓着勇氣向她表示我對她的愛吧。她決不會拒絕我吧。平時她或因羞怯而躲避,現在在病中的她,只能任我……克歐的心房突突的跳躍,周身也不住的脹熱。

  “苔莉!……”他只叫了她的名字,說不下去了。

  苔莉仰起頭來,把驚疑的眼睛望着他,待他說下去。克歐給她這一望,雙頰通紅的反說不出話來了。他這時候只不客氣的把苔莉飽看了一會。她的臉色蒼黃了許多,眼睛的周圍圈着一重紫黑的色暈,口脣呈淡紫色,鬢髮散亂,克歐想,苔莉的此時候的姿態在普通的男性眼中決不能算是個美人,但在我,除了她世界上再無女性了,他此刻才明白他所渴望的完全是她的肉身,除了她的肉身之外雖有絕世的麗姝也難滿足他的渴想。

  “盡望着人的臉做什麼事!”苔莉惱笑着說。

  “瘦是瘦了些,但是比春間更美了。”不可遏制的一種自然欲逼着他坐上苔莉的牀沿上來了。苔莉略向裏面一退,讓出點空位來給他坐。她並不拒絕他的親近。

  “撒謊!病得不像個人了。我自己在鏡裏看過來,完全由墳墓裏再擡出來的死屍般的。還有什麼美!你這個人總不說實話,所以我……”苔莉說到這裏深深地嘆了口氣,眼淚再撲撲簌簌地掉下來。

  克歐看見她傷心,後悔不該隨便說話。他這時候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了。他想,能安慰她,同時又可以安慰自己的方法唯有趁這個機會——苔蘭她們還沒有回來——和她親近親近,最少,親個嘴吧。

  ——不行,不行!無論如何這件事是做不得的!慢說這是種犯罪行爲,現在懷有這種念頭,自己都覺得太卑鄙了。經這一吻之後自己的前途只有死亡或沉淪兩途了!快離開她,我現在站在下臨深淵的危崖上了。……但睡在他面前的苔莉像在向他不住地誘惑。他又覺得自己的飄搖不定的精神,除了苔莉無人能夠替他收束。他的彷徨無依的心也非得苔莉的安撫不能鎮靜。

  ——遲早怕有陷落的一天,除非我們以後永不見面!但這是明知不可能的我們若盡維持着這種平溫的狀態,我們都要苦悶而死,這是預想得到的。我們若再深進,在她還可以理直氣壯;在我是要受人的指摘和惡評了。戀愛這種無形的東西是很難用於抵禦社會一般的批評。作算我和她向社會宣佈正式的同棲,在法律上雖是正當的行爲;但在中國的社會不能不說是破天荒的創舉。到那時候有誰能諒解我們是戀愛的結合而加以同情呢?

  苔莉看見克歐沉默着許久不說話。

  “對不住,你纔回來,我該歡喜纔是。你看見我這樣愁眉淚眼的,很覺得討厭吧。”她用袖口揩了眼淚後勉強的笑出來。

  “那裏!我把你引哭了,我才真的對你不住。在病中的人,神經比較的脆弱,容易傷心。這是於身體不很好的,你要自己留意。”克歐大膽着伸出隻手來牽她的手。她也不拒絕的伸出隻手來讓他緊緊的握着。

  “手腕也瘦得這個樣子。”克歐把她的袖口略向上撩,給幾條青筋絡着的蒼白的手腕前半部在他眼前露出來了。克歐還想把她袖口往上撩。

  “啊啦!”苔莉臉紅紅地把臂腕往後縮。“這樣髒,這樣瘦,怪難看的。我兩星期沒有洗澡了。”

  “對不起!”克歐也臉紅紅的,“太失禮了。”

  “我是不要緊的。不過……”她的臉色更紅潤起來了,禁不住向克歐嫣然地一笑。

  “你喜歡時,讓你握吧。”她說了自己把隻手的袖口高高的捲起,可愛的皓腕整部的露出來了。“你看瘦成這個樣子,瘦得看不見肉了。”她紅着臉避開他的視線。

  “多美麗,多潔白的臂!”克歐也覺得自己太卑鄙了,但一種燃燒着的自然欲驅使着他摩撫她的臂腕。

  兩個人握着手沉默了一會,苔蘭揹着霞兒回來了。

十五


  預想到未來的社會的制裁和非難,克歐終沒有勇氣向她有更深進的行爲,也沒有把自己對她的希望向她表示。但自那天回來後,他感着異常的苦悶——在由南洋回航的途中,每想念她想念至興奮的時候,自己也曾決心這次回到T市之後非擁抱她不可了,一切的社會的非難可以不聽,未來的沉淪也可以不管,只要我們以爲能度我們的有意義的生活,有人氣的生活。我已經達到這樣的境地了——除了她活不成功的境地了。恐怕她對我也是這個樣子吧。

  ——不知爲什麼緣故一看見她我的勇氣就完全消失了。無論如何未得她的同意之前,總不敢向她有握腕以上的行爲。握腕是得了她的同意的了。她不是早向我表示了麼?“你喜歡時……”不是對我表示她的同意麼?克歐那天下午回到T江旅館來後在牀上翻來覆去的想,覺得自己今天是錯過了機會了。坐在她的身旁邊,握着她的腕,距苔蘭回來還有半點多鐘的時間,她的病也好了大半了……我真錯過了機會了!

  ——你這個人真無恥!你怎麼會發生出這種卑劣的念頭來?乘她在病中去強要她,這還是個人乾的事麼?幸得對她還沒有什麼粗暴的舉動,不然她以後要看不起我了,要鄙視我了。不,不,她決不會看不起我,作算我對她有什麼表示……她不是說“你這個人太本分了,一點沒有勇氣”麼?自己反問她“什麼事”時,她不是說“你像個感覺很遲鈍的人”,說了後嘆了口氣麼?

  克歐翻來覆去的想了半天,到後來還是覺得機會太可惜了。他想,苔莉現在定在流淚呢,她恨我不能理解她,拒絕了她的表示,不和她親近,不和她擁抱,不和她接吻……的確,她是在渴望着男性的擁抱。

  克歐又想到臨走時苔莉和他說的話了。

  “你就搬過來住吧。空租社的房子,多花費。並且霞兒的爸爸也同意,他看見我決絕地不回鄉下去,只得讓我母子住在T市,他說過了年定出來看我們,要我請你搬過來住,有什麼事發生時家裏少不得男人的。”

  “讓我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你怕我麼?你放心吧,決不侵害誰的自由的。”苔莉笑着說。

  “不是這樣說法。不過……”

  “不過什麼?”苔莉緊追着問。

  “我和你們是親戚,並且我和你也太親密了。我們雖不至於做出不能給人聽見的事來,但恐怕社會還是要猜疑我們的。”

  “那你以後再不來看我們了!是不是?”

  “來看你們是很尋常的事。”

  “那麼,我們只問我們的良心。能不能給人聽見,能不能給人知道,我們是無能過問,也可以置之不理的。我們只問我們心裏有沒有不能給人知道的念頭。有時,難怪社會猜疑,沒有時,不怕社會的猜疑。”

  克歐禁不住雙頰發熱起來。他想自己還是想搬來的,自己的心早握在她的手中了。他又想自己太卑怯了,趕不上她的誠摯,也不能像她一樣的有勇氣。

  ——我愛她是很正當的!怎麼我這樣的卑怯怕給社會曉得呢?你愛她不算罪!你想不給社會知道密地裏愛她,這纔是罪!還沒有決心完全對女性負責任以前,你是不能向她表示愛,也不能要求她的愛!

  “苔莉,我不再對你說謊了,我實在有點愛你。我搬到你這裏來就像住在噴火口旁邊,遲早要掉進火口裏去的。到那時候怎麼辦呢?”克歐很想說出這幾句話來,但握着她的上半腕時打了一個寒抖,默殺下去了。

  紫蘇社的幾個友人星散了也是一個原因。並且苔莉說社裏的一位S君對苔莉常懷着野心,對苔莉有過不自重的表示;這又是一個原因。克歐實在不想回學校的寄宿舍去住。他在T江酒店住了兩天之後到第三天跑到苔莉家裏來複信,等她病完全好了後他就搬過來。

十六


  病後的苔莉比從前的風姿更娟麗了。替克歐掃除房子,替他整理書籍,替他摺疊衣服,一切操作都由她經手,決不讓給她的妹妹做,望着殷勤地操作的苔莉,克歐覺得她又另具一種風致——年輕主婦所特有的風致。她灑掃着在他面前走過時,就有一陣香風——能使他沉醉的香風向他的臉上撲來。

  一天早晨克歐抱着霞兒從外面散步回來,看見苔莉在他的房裏替他整疊被褥,疊好了被褥後又把克歐換下來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拿出去浸在水盆裏。過一會又由廚房裏拿了一把掃帚進來替他掃除房子。

  “媽媽,休息一休息吧。”克歐替霞兒喊苔莉做媽媽了。

  “啊呀,啊呀。儼然主人公的口氣了。”苔莉笑說了後,紅着臉看了一看克歐,隨即低下頭去。

  克歐才覺得自己太不謹慎了,也雙頰緋紅的。苔莉像知道克歐不好意思。

  “就不認識我們的人來看,也不相信吧。這樣老的主人婆不會有這樣年輕的主人公吧。他們都會猜我們是姊弟吧。是的,前幾天鄰街的鄒太太過來玩,她看見你也是這樣的問,問我,你是不是我的弟弟。”苔莉笑着說。

  “我就叫你姊姊吧。叫表嫂就不如叫姊姊方便些。以後,我就叫你姊姊了。”克歐也笑着說。

  “你不見得比我年輕吧。你是乙未?”

  “不,屬馬的。”

  “那麼,我還比你小一歲,外面上看,我就比你老得多了。是不是?”

  “不見得。”克歐搖搖頭。“你還像個十八歲的觀音菩薩。”他笑着說。

  “等我過來撕爛你的嘴。”她真的笑着走過來,伸手到他的臉上來。克歐忙躲過一邊。苔莉又趕上去。她笑得腰都酸了,走近他的身旁,伏在他肩膀上還不住地笑。那種有刺激性的香氣薰得克歐像吃醉了般的。他若不是抱着霞兒,早就攔腰把她抱近胸前來了。

  霞兒看見她的母親笑,也跟着笑,聽見苔蘭由火廚裏出來的足音,苔莉忙離開他的肩膀,從克歐手中把霞兒抱了過去。

  ——她的表示不單過於急進,也很大膽的。我的運命已經操在她的手中了。一切任她自然而然吧。人力是有限的,你只有兩條路可走了,不即日離開就快一點向她要求你的最後的要求吧。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決不是個辦法。

  “菜弄好了?”克歐聽見苔莉問苔蘭,才從默想中驚醒過來。

  “都好了。你們到外面吃飯去吧。”苔蘭抱着一個飯甑向廳前來,他們也跟了來。

  克歐坐在苔莉的對面,佔有主人的席位。每次吃飯時,他覺得他像個有了家庭般的人了。對苔莉只差一步的距離,但由不認識他們的一般人看來,他完全是她的丈夫了。

  吃了早飯後,他挾着書包上學去。苔莉抱着霞君送出去。他們走出N街口來。

  “霞兒,回去吧。歐叔叔去買東西給霞兒,即刻就回來。”

  霞兒那裏肯聽她的母親的話。她一面掙扎一面哭說要跟克歐去。

  “不得了!”苔莉抱着霞兒再跟了來。街路上的人在望他們。克歐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看苔莉的態度是很自然的。

  “你家的老爺在哪一家公司辦事呢?”街路旁的一個老婦人在問苔莉。

  “不是到公司裏辦事。”苔莉很自然的答應那個老婦人。但她並不辯證——並不辯證他不是她的丈夫。

  “那麼,到衙門裏去的?”

  “到學堂去的。”

  “真幸福,有這麼年輕的老爺。”老婦人說了後自跑了。

  苔莉只紅着臉向克歐微笑。克歐也臉紅紅的只低着頭向前走。

  苔莉抱着霞兒送克歐到電車路上來了。那邊來了一輛電車。他要上車了,他大膽的走近苔莉身邊向霞兒的頰上吻了幾吻,他的鼻尖幾次觸着她的右頰。

  “霞兒,歐叔父要去了喲。”

  一陣暖香撲向克歐的鼻孔裏來。若不是站在大馬路上,他定摟抱着她親吻了。他坐在電車裏如癡如醉般的,他想,那時候馬路上並沒有什麼行人,不該錯過了這樣好的機會的。

十七


  那天下午還沒有到兩點鐘他就趕回來了。他覺得過了三四個時辰看不見她時,心裏就不舒服起來。

  ——我終於陷落了!

  克歐回到N街時,打開門迎他的不是別人就是他在切想着的苔莉。他在途中就想今天回去決不再顧忌什麼了,定要求她接吻了。但是苔莉纔打開門,只望了望克歐的臉後忙躲在一邊。

  ——她像知道我對她想有什麼表示般的。平時她就不是這樣的遠遠地躲開的。莫忙,等一會她要送開水到我房裏來的,那時候再擁抱她吧。

  克歐望了望她就回房裏來。她始終微笑着不說一句話。他把書包放下,把長褂子除了,就往牀上斜靠着被堆躺下去。他周身發熱般的焦望着她進來。

  ——最好不要抱着霞兒進來。抱着霞兒進來時就有點麻煩了。她在黑夜裏苔蘭和霞兒睡熟了後也曾到我這裏來坐談過。她問我要不要熱茶喝,也問我要不要點心吃。她也在這牀沿上和我並坐過來。我握過了她的手,我摸過了她的背,我的隻手也曾加在她的肩上,她也曾斜着身軀靠到我的肩膀上來。那晚上我何以會笨得這個樣子,把好好的機會錯過了。那晚上我何以會這樣的膽小,不趁那個機會摟抱着她要求接吻。

  克歐等了好一會,還不見苔莉到自己房裏來。他想,平時我由學校回來,她定跟了進來的。怎麼今天像預知道自己另有心事般的故意不到自己房裏來。他等得不耐煩了,不能不由房裏踱出來。他聽見她進廚房裏去了的,他滿臉紅熱的走到廳後的門邊來。同時他也感着一種羞恥。他喊了她一聲後,她在廚房裏答應了,但不見出來。

  “阿蘭呢?”

  “上街買菜去了。”她還是在廚房裏答應,不見出來。

  “霞兒呢?”

  “睡着了。”

  克歐想進廚房裏去。但馬上又覺得這種行爲太可恥了,並且他感着自己的兩腿忽然的痠軟起來不住的顫動。他終沒有勇氣到廚房裏去。

  “你在裏面做什麼?”他的聲音顫動得厲害,他背上同時感着一個惡寒。

  “燒開水。”她還不出來。

  “你來!我有件事告訴你。”

  “什麼事,”她走出廚房門首來了,但不走近他的身旁。她微歪着頭向他媚笑。她的態度半似嬌羞,半似暗暗地鄙笑他。

  “請到我房裏來!”克歐的聲音愈顫得厲害。他這句話差不多吐不出來。他的胸口像給什麼東西填塞着,呼吸快要斷絕了般的。

  他回到房裏來了。她雖然跟了來,但在房門首就停了足,不進來。

  “你爲什麼不進來?”克歐坐在牀沿上再顫聲的問她。

  “……”她只臉紅紅的微笑着低下頭去。

  “進來吧!”

  “我害怕!”

  “害怕什麼事?”他有點恨她了。

  “這房子裏除了我們,再沒有一個人,我有點害怕。”

  “那麼你怕我?”

  苔莉點了點頭。

  “你今天回來得特別的早,你的眼睛也比平日可怕。我怕看你的眼睛。”

  ——啊!我的眸子已經把我今天的心事表示給她看了。我錯了,我不該對她懷有這種奢望的。她真的像愛她的弟弟一樣的愛我吧。我不當對她有不純的思想的。她不能像我愛她一樣的愛我。這完全是我觀測錯了的。

  克歐雖然這樣的反想了一會,但他周身還是像燃燒着般的。站在房門首的苔莉今天在他的眼中就像由月宮裏降下凡塵來的仙女。

  他跑近她的身旁來了,她想躲避已來不及了。

  “給我一個……”他摟抱着她了,把嘴送到她脣邊來,但她忙用隻手掩着口,把臉躲過一邊。

  “不好,不好的。克歐,快不要這樣!”

  她給了他一個——不是Kiss,是一個大大的失望!他臉色蒼白的退回到牀前躺下去了。

十八


  那晚上的晚飯時分,他就不想出來陪她們吃,但他說不出不吃飯的理由來,經苔蘭再次的催促,他只好出來陪她們吃。每天吃飯時都有兩個美人陪着他吃,和他很多說笑的。可是今天他和苔莉都默默地吃,一句話也沒有說。苔蘭看見他們不說話也不便提出話來說,她也默默地提起筷子來把飯向口裏送。

  克歐今晚上少吃了一碗飯。吃完了第一碗飯就回房裏來。過了一刻,他穿上了外衣走出來。

  “我今晚上怕不得回來。”他望着苔蘭說,他再不看苔莉了。

  “到什麼地方去?”苔莉忙站起來問他。

  克歐像沒有聽見苔莉的話,急急地走出去了。苔莉癡望着他出去,她覺得剛纔的確太使他難受了。

  ——他回來時依了他吧。怪可憐的小孩子。自己也是這麼樣希望着的。遲早是要給他的……她看不見克歐的後影還在站着癡想。

  “姊姊,什麼事。他爲什麼氣惱得話都不說了?”

  “誰知道他!? ”她雖然這樣說,但同時感着一種酸楚。

  苔蘭像有些知道近來她的姊姊和克歐間的空氣有點不尋常,也不再追問了。

  聽見霞兒醒來了,苔莉忙回到自己房裏來。霞兒過了兩週歲了,但還沒有斷奶。她解開衿口把乳房露出來便回憶到克歐才搬了來沒有幾天的一晚上的事了。他初搬了來,一連幾晚上她都抱着霞兒到他房裏來玩,有時喂着乳走進來。

  “這麼大的乳房!”雪白膨大的乳房給了克歐不少的誘惑,他失口讚美起來了。

  “現在沒有奶了,不算得大。霞兒還沒有滿週歲時比現在還要大。你看,現在這樣的鬆了。”她一面說一面把第二個乳房也露出來。這時候她是半裸體的狀態了,這時候克歐也壯着膽子過來按了按她的乳房。

  “不緊了,是不是?”

  克歐這時候像吃醉了酒,說不出話來,只點點頭。他乘勢伸手到她的胸口上來。

  “不行!討厭的!”她笑惱着說。他忙把手縮回去。

  苔莉回想到這一點,她對他感着一種不滿足。

  ——他太怯懦了。我的表示拒絕何嘗是真的拒絕他。我是想由我這種拒絕引起他對我的更強烈的反作用。但是他一碰着我的拒絕的表示就灰心了,就不樂意了。他這種怯弱的態度,不能引起人的強烈的快感的動作,未免使人失望。

  她愈想愈興奮起來。由克歐又聯想到胡鬱纔來了。論肌色,小胡比克歐潔白,由一般人看來都肯定他是個美男子。論歲數,也比克歐年輕。

  ——他比克歐的膽子大得多了。他對苔蘭對我都是一樣不客氣的。那個人除非莫表示,表示了後就非達到目的不可的。在電映戲場裏並坐着就常常伸手到人的腰後或胸前來。有一次他也和今天的克歐一樣要求我的接吻,我也拒絕了他,但他死不肯放手,用腕力來制服我,把我的頸部緊緊的摟住不放,觸着了我的脣才放手。他的舉動的確比克歐強烈。但他平時的舉動和說笑時就沒有一種男性美。並且周身塗着香粉,時時發出一種女性臭味。看他就俗不可耐的。他這個人始終嬉皮笑臉的。他像永不會發怒的。他這種人是沒有做家庭的主人翁的資格。他只圖性慾的滿足吧。暑假期中他竟跑了來向我作最後的要求。自從那次給我斥退了後,他許久不來了。現在克歐搬來了,他更不願來了吧。現在想來,他的癡狂的狀態,強烈的舉動,當時雖然有點討厭,但過後想來也有耐人尋味的地方。

  苔莉早就想由克歐和小胡兩個人中揀一個作永久託身的人,她是遲疑的先揀了克歐。不幸的就是名義上和克歐是親戚,在社會上由這樣的名義就發生出種種阻礙——他們倆間的戀愛阻礙來。若揀小胡,那就很神速的可以成功,社會也不能加以不道德的批評。不過小胡太年輕了,恐怕將來兩人間發生出歲數的懸隔——容貌的懸隔時,就無幸福可言了。第二是小胡缺少男性的勇氣。她恐不能長期間尊奉他爲一家庭的主人公。等到發見了他無作家庭之主的資格時,以後的家庭幸福就難維持了。第三小胡雖然貌美,但沒有一點風雅的態度,對文學的理解一點也沒有。對文藝沒有一點理解的人就失了人生的真意義了。

  ——還是等克歐回來時,允許了他吧。苔莉這時候覺得克歐是她的唯一的愛人了,在這世界裏再找不出第二個理想的男性來了。

十九


  苔莉近來感到性的寂寞了,由性的寂寞就生出許多煩悶來。受了這次克歐給她的刺激後,她的性的煩悶更深也更難受了。她幾次都想自動的向克歐求性的安慰,但恐怕遭了他的意外的輕視。並且翻想一回又覺得女性是不該有此種無責任的享樂。一句話,她是渴望着克歐給她一個保證——以後對她的身體完全負責任的保證。她得了這個保證時,她的身體也就可以一任他的自由。

  克歐一連兩天不回來,苔莉就有點着急。但也沒有方法,自己又不便出去到他的友人處打聽他的行蹤。

  ——他總不至因這小小的事件自殺吧。他真的自殺了時,就可以證明他是愛我到極點了。那麼他死了後,我也可以爲他死。最少,我是不再和別的男性同棲了的。

  但是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克歐回來了。苔莉姊妹都微笑着出來迎他時,他也不能不以微笑相報。

  “這幾天到哪裏去來?又到什麼地方去旅行了麼?”克歐常常說要旅行,也曾邀苔莉一同旅行去,所以苔莉這樣的問他。

  當着她的妹妹的面前,他不能不答應她了。

  “S港。”

  “真羨慕!秋的海濱,很好玩吧。我也想去走走。”克歐只笑了一笑向房裏來,苔莉把霞兒交給苔蘭抱,自己跟克歐進來。苔蘭抱着霞兒往後院裏去了。

  他和她一同走進房裏來時,她走近他面前要替他除外衣。

  “不,我自己會……”

  “你還在惱我麼?”苔莉笑着問。

  “不,我惱你做什麼?”他也笑着說。

  “但是你走了幾天了,你的脾氣我真怕。”她把他的外衣解下來就在他的牀上替他摺疊。一種有刺激性的香氣又把他包圍起來了,他像塊冰消溶在溫水裏面了。他禁不住坐近她身旁來。

  “早曉得你會氣惱到這個樣子,我該給你……”她說到這裏仰起頭來向他嫣然的一笑。

  “什麼?”他像沒有聽見她說的話,又像故意的反問她。

  “啊啦,你還在裝不知道。”她把他的外衣疊好了,遠遠地坐在牀沿的那一邊。

  “什麼事?”

  “前天的事你忘了?”苔莉湊近他,差不多和他膝部接膝部的了。出乎她的意外的就是他像無感覺般的對她遲遲的無表示了。他只癡望着她的臉。

  “你前天不是對我……怪不好意思的。”她低下頭去。

  但克歐只搖搖頭。這時候她反覺愕然。她深信他的心是一天一天的向她接近,怎麼忽然的發生了一重薄膜呢——在他倆的心房間發生了一重薄膜呢?她想,非快叫他恢復從前的狀態不可,非把才發生出來的薄膜除去不可。

  她的一雙皓腕攬在他的頸上了,把有曲線美的兩片紅脣送到他的嘴上來。更使她驚駭的就是他像她前天拒絕他一樣的拒絕她了,他忙把她的臉推開。

  “片面的愛是終難成立的!你並不愛我,並不是誠摯的愛我,你是怕我惱你才愛我的!有何意義?”他很殘酷的對她說了後,他也知道自己所說的話無成立的理由,他也想馬上把她摟抱過來狂吻她。但他覺得就這樣的恢復原狀是太便宜了她,自己也不能得滿足的強烈的快感。就這樣的和她講和,那麼我們的愛只是微溫的愛,我所感到的快感也只是微溫的快感。要我們間的愛促進到騰沸點時,非對她加以相當的虐待不可,要我們所感知的快感達沸騰點,就要她在痛哭中把她緊緊的摟抱着和她接吻。

  “你這個人真殘酷!”苔莉還不鬆手,隻手攬着他的頸,把頭枕在他的肩上來。她流淚了。

  他望着她流淚,心裏感着一種快感——能使他的五臟鬆懈的快感,同時他覺得自己的心理完全是變態的。但他還更進逼一步。

  “你喜歡小胡嗎?”說出了後他才後悔。

  “什麼話!”她流着淚站了起來,她想走出去。他也忙站起來捉着她的臂不放她走。她倒在他的胸上哭出聲來了。

  “你這個人真殘忍!”她的肩膀不住地抽動。

  “決不要哭!給阿蘭看見了不是個樣子。”他仍坐到牀沿上來,她此時被抱在他的懷中了。

  “不,不怕她。她早曉得我們的態度不尋常了。”

  此時候他覺得苔莉完全是他的了。世界上再沒比坐在他懷中的苔莉可愛了。

  不一刻他的舌尖上感着一種粘液性的溫滑的感觸。

二十


  克歐自和苔莉親吻之後覺得自己完全是個罪人了。

  ——這是一種偷竊的行爲,是一種罪。欲贖此罪,非早對她表示負責任不可,非向她求婚不可!他抱着她在狂吻了一回後低聲的:

  “你能不能答應和我結婚?”他誠懇地說了後再和她親了一個吻。

  “你有這種勇氣?此時還談不上吧。結婚?全是騙女人的一個公式!這公式是靠不住的。我和你的表兄很尊嚴的舉行過結婚式的。要什麼結婚不結婚?不是一樣麼?我和你更要不到……”她說到這裏不再說了。

  “可是我們怕不能這樣的就算個結局。”

  “聽之自然吧。真的到了非結婚不可的時候就結婚也使得。”

  “……”他更把她緊摟近胸前來。

  但是苔莉覺着克歐對她有比接吻以上的要求了,她忙搖了搖頭。

  “我們慎重些纔好。我們莫太早把純潔的愛破壞了。我們該把它再扶植長了些。”苔莉自己也不知什麼緣故,她總直覺着克歐不是個能在社會上承認她爲妻的人。

  克歐聽見她的否定的回答忙縮了手回來。他感着自己的雙頰熱得厲害,也覺得自己的這種摸索是太卑鄙。他同時發見了他自己的矛盾了。他一面對苔莉表示愛,一面又瞞着苔莉默許家裏人替他在鄉里向他方面進行婚事。

  ——故鄉的社會誰都知道,也承認苔莉是白國淳的第三姨太太。謝克歐娶白國淳的第三姨太太做正式夫人了。他像聽見鄉里人這樣的譏笑他。他愈想愈沒有勇氣向她求婚了。

  ——名譽是不能爲戀愛而犧牲的。戀愛固然神聖,但社會上的聲譽比戀愛更神聖!換句話說,男人爲自己的將來事業計,就犧牲他的心愛的女性也有所不惜的。誰也不能否定我們倆間的戀愛。但是她背後的確有一個暗影禁止着我和她正式結婚。她是霞兒的母親!她是白國淳的第三姨太太!她不是個處女了!

  克歐那晚上和她們共一桌子吃晚飯。他不敢望她們的臉。他尤不敢看苔蘭。有時苔蘭望他一望,他就覺得他和她的一切祕密都給苔蘭曉得了般的,他的雙頰又在發熱。苔莉也很少說話了。她只低下頭去吃飯。她覺得她的頭殼比平時沉重,不容易擡起來。她尤怕看克歐的臉。

  秋深了,晚飯後穿着一件襯衣,加上一件單長褂走出來的克歐感着點冷。他低着頭在彎彎曲曲的接續着的幾條暗巷裏走。他像犯了罪——不,他的確犯了罪,意氣消沉的低着頭向前走。

  ——不該的!燃燒着般的熱愛給這一個接吻打消了。不是給接吻打消了,是給接吻後的反省遏止住了。

  他快走到最後的連接着電車路的巷口來了。他遠遠的望見由電車路射進來的燈光,他的精神也稍稍恢復了點。

  “喂!克歐!”

  克歐忙擡起頭來看,雖然揹着光,他認得拍他的肩膀的是個同鄉陳源清。他心裏覺得很對不住這個友人,也很不好意思看見他。

  “你到哪裏去?”

  “來看你的。”

  “我就要到你那邊去的。”

  陳源清是省立大學的預科生,住在大學後面的一家宿舍裏。由N街乘電車去只要半個鐘頭,也不要換乘電車。

  “那麼到誰的家裏去呢?”陳源清苦笑着說。

  克歐本想回折來。但後來一想萬一源清談及那件事,給苔莉聽見了不方便,尤其是今天更不方便。

  “我們到馬路的咖啡店去喝紅茶吧。”

  “也好。”

  他們便一同走到電車站上來,只等了一刻,一輛電車到來了。吃晚飯時分沒有幾個搭客。他們走進來,各佔有了相當面積的席位。才坐下來,車就開行了。

  “老謝,劉先生答應了,他一回到家裏就叫他的小姐寄張相片來給你。”

  克歐聽了源清這一句話,雖然好奇心給了他一點兒的快感,但一思念到今天下午的犯罪,胸口就痛痛地受了一刺。他敵不住良心的苛責了。他只低着頭微微的勉強一笑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源清。

二十一


  電車路兩旁的電柱上的電燈都給一大羣的飛蛾包圍着向他們的後面飛過去。

  “求婚,求婚。論理只有男向女求婚,沒有女向男求婚的,你算是個特例,不要等到她的相片到來,你也寄一張相片給她吧。”陳源清笑着說。克歐只搖了搖頭。

  “要女人方面先寄相片本來是很難做到的。她寄了來,你看了後說不要時,在她是很難堪的事,要受人嘲笑的。不過劉老先生很誇讚他的女兒,他說他相信你一定不會拒絕他的女兒的。並且我也替你做了個強硬的擔保,所以答應叫他的小姐先寄相片來。”源清像在向克歐誇功。

  “劉先生什麼時候回鄉裏去?”

  “還有幾天。教育廳那邊的事交涉定妥了後就動身回去。”

  源清完全猜不着克歐的心事,他只當克歐盼望劉小姐的相片早日寄來。

  ——叫他辭絕劉先生吧。也叫他不要再替我斡旋這一門的婚事吧。真的把婚約訂成了時就害己害人——一連害了三個人,但是無論如何想不出謝絕的口實來。並且對這位熱心着爲我作成的友人實在不忍使他失望的。真的決絕地謝絕他們時,不但要引起他們對我的懷疑,並且也會減損我們間的友誼。等到劉小姐的相片寄來時再想個口實把這件婚事擱下去吧,最好是望劉小姐害羞不寄相片來。他坐在源清的身旁低着頭沉思了一會,再擡起頭來望望源清的臉色。他和苔莉間的祕密——今天下午接吻的祕密像給源清曉得了般的。他想向這位友人提一提苔莉的事,表示他對她是很坦白的。

  “苔莉也很可憐。她常一個人流淚。”克歐說了後故意的嘆了口氣。但他隨即又覺得自己太可憐了,犯了罪要在朋友面前作僞,太可憐了。幸得是晚間,電車裏的電燈也不很亮,源清沒有留意到他的臉紅。

  “她的確太可憐了。久留在這裏也不好,但回鄉裏去恐怕又有風波。一家裏怎麼能容得下三四個女人!國淳也太無責任了。”

  “他近來很少信來了。家裏有了女人,像把苔莉忘了。苔莉說只要他按期把生活費寄來,他不和她同住也算了。能給一筆資金她做生意更好。”

  “女人有什麼生意好做?”

  “她說,她想開一間小小的雜貨店,帶她的妹妹和女兒度日。她的妹妹又會替人裁縫,也有相當的收入。”

  “國淳前星期來了封信給我。他要我託你帶她回鄉裏去。他說,苔莉回去和他家裏幾個女人不同住,另外分居也使得。是的,我忘記告知你了,他對劉小姐的事也很替你出力呢。他叫他的大太太去向劉太太說,稱讚你如何好,如何好。”

  克歐聽見了這些話,心裏更覺難過,但他此時只能搖搖頭微笑。

  “看她無論如何都不情願回鄉裏去。很堅決的。”

  “那以後的問題不是我們調停人所能解決的了。”

  ——我或者就是解決這個難問題的人,只要向社會說一句話——宣佈和她結婚。不過這樣的解決太便宜了國淳了。

二十二


  劉老先生是N縣中等商業學校的校長。他是個老秀才,沒有什麼商學的知識。因爲他做這個學校的校長有七八年了,在縣裏的聲望也還好,以後進的商科專門畢業生又都是他的門下生,所以得保持他的校長的位置。克歐在N縣的社會上本有點虛名,聽說明年就可在商科大學畢業,劉老先生很想克歐畢業後回縣裏去幫他辦學,做甲種商業學校的教務長。劉老先生因爲學校的事件每年要到T市來幾次和教育廳接洽。他認識了克歐,覺得克歐的人才外貌都還好,所以託了他的學生陳源清替他的小姐做媒。明年劉小姐也可以在縣立第三女子中學畢業。在N縣,劉小姐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的才貌兼備的女性了。

  源清初次把劉先生的意思告知克歐是在克歐未赴南洋修學旅行以前。當時克歐沒有完全答應,也沒有完全拒絕,他的最初的態度就有點曖昧。他只說等由南洋回來後再談。那時候他的心裏也有點活動,因爲他在鄉里時就聽見劉小姐有相當的美名。並且那時候他也沒有意料到他和苔莉間的愛會深進至這樣的程度。

  由南洋纔回來T市沒有搬到苔莉家中之前,源清伴着劉先生待到T江酒店來訪他。這時候恰好劉先生因爲學校的事件來T市。他看見劉先生的誠懇的態度,並且是自己從前的受業師,當然很難推卻,當時胡亂附加了幾個不重要的條件就答應了。要劉小姐寄相片來也是這時候提出的條件中之一。他意料不到劉老先生很爽快的容納了他的一切條件。

  一方面思念着苔莉一方面又向劉小姐進行婚事,克歐覺得自己的矛盾,同時良心上也發生出一種痛苦來。聽說劉小姐長得很標緻,但到底未曾會過面,無從生出思慕來。苔莉近在咫尺,又是舊識,正在性的孤寂生活中的克歐每到苔莉那邊去談談就得了不少的安慰及快感。自那天探病回來對苔莉的愛慕愈深。並且苔莉的皓腕一任他撫摩之後,每日沉醉着想和苔莉親近之心愈切,想和她親近多享受些這種神祕的快感。

  克歐從咖啡店別了源清回來苔莉家裏時已經十一點半鐘了。提着一盞小洋燈出來開門迎他的就是苔莉。

  “阿蘭、霞兒都睡了?”克歐望見換上了睡衣的苔莉,並且在這黑夜裏只有她和他兩個人相對,他站在她面前就感着一種刺激。

  “早睡了。”她像留意到今天下午的事很不好意思的只管低着頭。她的可憐姿態又把他的心挑動了。

  “你就要睡了?”兩個人同上到廳前來了。

  “不,有什麼事?”她雖然望了望他的臉,但總不見平時她所特有的微笑在她臉上浮出來。她的眉頭緊鎖着。

  “不到我房裏去坐坐麼?”

  “……”她看了看他的臉就低下頭去不說話。

  “怎麼樣?你要睡時我也不勉強你。”他再笑着說。

  “不;我還不得睡。有件小衣服沒有縫成功。”

  “那麼,拿到我房裏來縫。霞兒一時不會就醒吧,我喝了點酒。一點睡不下去,很寂寞的。你過來談談吧。”

  苔莉只點了點頭。

  ——因爲有了今天的記憶,她就變成了這樣憂鬱的人了麼?那麼她在後悔了,後悔和我親吻了?克歐一面想,一面先回到自己房裏來。

  他回到房裏後,開亮了電燈,就換衣服。換了衣服喝了一盅茶後,再坐等了一會還不見苔莉進來。他不得已再走出來看時,她一個人凝視着臺上的小燈癡站在廳前。

  “不進來談談麼?”

  “唉……”她心裏像有遲疑不能決的事。她還不動身。

  “要來快點來!”他的態度像有點忍耐不住了。

  “……”她像怕他發怒,忙移步向他房裏來。

  克歐看見她來了,先退回房裏來在牀上躺下去。她只站在近門首的臺旁邊不走近他。

  ——怎麼只半天工夫她完全變了!自經我的接吻的洗禮後,她就變爲馴服的羔羊了。他望着她的憂鬱的姿態愈覺得動人憐愛。淺紅色的睡衣短得掩不住純白的褲腰,短袖口僅能及時。曾經他多次撫摩的一雙皓腕在電光下反射着,愈見得潔白可愛。

  “過來坐吧。”

  她點了點頭,走過來坐在牀沿上,只向他微微的一笑,一句話不說。她像下了決心般的,她再不畏避他了。她想遲早總是有這樣的一幕。管他以後對自己負責不負責,就現在的狀態論,自己是在沙漠中旅行的人,他是在沙漠中不容易發見的清泉了。明知以後非離開它不可,但現在不能不盡情的一飲,消消自己的奇渴。

  “今天很對不起你了,對你很失禮的。”

  “不,我對不起你了。有一點不覺得什麼。完全是我累了你,使你心裏不舒服。”她低着頭很正經的說。

  “那麼你不會把今天的事告訴人?”他雖說是故意和她說笑,但同時也覺得心裏有點卑怯。

  “我是靠得住的,不知道你怎麼樣?”她忽然的笑了。

  過了一會,她繼續着說:

  “但是我們的關係以後太深進了時,恐怕瞞不住注意我們的旁人吧。你怕人知道?”

  他硬着膽子搖了搖頭。他本來就喝了點酒,興奮極了。他坐起來把她摟抱住了。他和她像今天下午一樣的互相擁抱着接吻——狂熱的接吻。

  “我們同到什麼地方旅行去好麼?”

  她只點點頭。

  “那麼,到S港去好麼?到旅館裏時共住一個房子的。”

  “我一點不要緊。只怕你以後要後悔。”

  “到了這時候還有什麼話說。我本想保持着我們的純潔的戀愛。純潔的戀愛以接吻爲最高點。但是現在……”

  “純潔的戀愛是騙中學生的話。所謂戀愛是由兩方的相互的同情和肉感構成的。”

  “那麼……”

  “討厭!”她忙推開他。

  他真夢想不到他會這樣快的陷落下去。

  她在他房裏一直到午前的二點鐘前後纔出去。

  “那麼,明天晚上!”他望着她微笑着輕輕地回她的房裏去了。

二十三


  克歐第二天起來時已經響過了九點了。苔蘭到裁縫匠家裏去了,只剩苔莉母女在廚房裏。她聽見他起來了,忙走出來到他房裏去取臉盆和漱盂。

  “今天不上學?”她雙頰緋紅的低聲的問他。

  “我打算請假幾天。”他也笑着說。

  “爲什麼?”她睜圓她的大眼問他。

  “捨不得你。”他笑着說,“才成婚呢,就能離開麼?”他笑着過來把她摟抱了一刻。

  “啊啦!不得了!你晚上不是在家麼?”她滿臉緋紅的。

  “阿蘭在家裏總不方便的。”

  “……”她自從一身的祕密通給克歐曉得了後,比平時更覺溫柔了。她對克歐的要求像始終取無抵抗主義般的。因爲他的新鮮的青春之力——強烈的肉的刺激在她身上引起了比國淳給她的更強烈更美滿的快感。她不單精神全受着他的支配,現在生理上她也是他的奴隸了。

  克歐一個星期間不上課了。苔蘭每天下午回來只當克歐是比她先回來的。他一星期間不曾外出一步,整天的暱就着苔莉的身旁。苔莉除了揹着霞兒出去買菜外也足不出戶的。

  “我們到什麼地方度蜜月去吧!”克歐一天這樣向苔莉說笑。因爲他覺得在苔莉的家裏總不能盡情的歡娛。

  “爲什麼?在家裏不是一樣麼?”

  “但是每天早晨起來看不見你,我總覺得是美中不足。”

  “真的,我也這樣的想。苔蘭下星期因事回母親那邊去住一星期,你就到那邊睡吧。”苔莉姐妹和阿霞是同在裏面房裏的一張牀上睡的。

  “但是隻剩我們倆,左側右面的鄰人不會猜疑我們麼?”

  “你怕人猜疑?他們早就有閒話了。苔蘭親耳聽見下街井旁的老婦人說我乘丈夫不在家偷漢子呢。”

  “真的?”克歐聽見這句話心裏已經萬分羞恥了。看見苔莉的泰然的態度,更覺羞愧得難受。

  ——那麼我是個姦夫了!她呢?她對她的丈夫尚有理直氣壯的主張!我?有什麼面子去見表兄呢!我做了她的犧牲者了!到這時候還有什麼話可說!

  我們只有享樂,飲鴆般的享樂!我趁早覺悟吧!和她說明白,得她的同意後分開手吧!但是現在的我,沉醉於她的肉中的我舍了她還能生存麼?還有人生的意義麼?我在精神上肉體上都是屬於她的了。

  “你在想什麼喲?”她走過來坐在他的懷裏。

  “沒有什麼。”他只搖搖頭。

  “你怕他們說你的閒話?”她問了後臉上顯出不舒服的樣子。他馬上直覺着她是在希望社會能夠早點知道他和她的關係。並且他知道她看見他怕社會的非難就懷疑他是對她要求不負責任的享樂。

  “怕什麼!”他勉強支持起勇氣來。“就死我也不怕,還怕什麼?”

  一接觸她的肉,他又陷於沉醉的狀態中了。

  她雖然有點討厭他的頻繁的要求,但仍然不忍使他臉上下不去,她對他惟有忍從。

二十四


  他們倆在愛慾的海中沉溺了兩個多月了。他有時驚醒來時,忙把頭伸出到水面來時,覺得四圍都是渺渺茫茫的,不單不見一個人一艘船,連一片陸地都看不見。他覺得自己的前途只有黑暗。非再沉溺下去死在這海里不可了。她呢?她像不知道這愛慾的海底是個無窮深的海淵,她不知不久就要沉溺下去死在這深淵裏面,她只攀攬着他的臂膀,她迷信他是能拯救她的人。她只裸體的攀附在他身上流着淚和他接吻!

  ——她先掉進去的!我是爲救她而沉溺的!可惡的還是她,誘惑我的還是她!

  才把她摟抱到懷裏來和她狂熱的接吻。忽然的又恨起她來了,忙坐起來緊握着鐵拳亂捶她。

  “你恨我時就讓你捶吧。捶到你的憤恨平復。你只不要棄了我,不理我。”

  她流着淚緊緊地貼靠着他的胸膛。

  “恨你,真恨你!”他拼命的捶。捶了後又和她親吻。

  “恨我什麼事?”她流着淚問。

  “恨你不是個處女了!”

  “……”她聽見了這一句,臉色灰暗的凝視他。她像受了不少的驚恐,她像聽見他給她一個比死刑還要殘酷的一種宣告。

  “你的處女美怎麼先給他奪去了呢?”他再恨恨的騎在她身上亂捶她。

  “對不住你了!真的對不住你了!你要我做什麼事我都可以替你做!你的任何種的要求我都可以容納。只有這一件是我無力挽回的。望你恕了我吧。只望你恕我這一點!你的要求——比阿霞的爸爸還要深刻的要求——我沒有拒絕過一回。只有這一件,望你恕了我吧。”苔莉痛哭起來了。

  ——只要你是個處女時,就拒絕我的要求,我也還是愛你的。他望着她的憔悴的姿態愈想加以蹂躪。

  她比從前消瘦得多了。但他的衝動還是一樣的強烈。不單和兩個月以前一樣的強烈,比兩個月以前,要求也更頻繁。蹂躪的方法也更殘酷——使她感着一種恥辱的殘酷,因爲他,她近這一個月來沒有一晚上不失眠,她覺得容許他的一切要求就是一種痛苦。但她不能不忍從他,忍耐着這種痛苦。她只能在這種痛苦中求快感了。

  有一次苔莉在酣夢中給克歐叫醒來。

  “你還沒有睡?”

  “無論如何睡不着。”

  她雖有點不耐煩,但不敢拒絕他的要求。她覺得接近着自己的臉的克歐今晚上特別的醜陋,她忙側過臉去。她只貪圖自己的快感。但她所感知的惟有痛苦和可咒詛的疲倦。她睡在他懷裏不斷地呻吟。

  “你討厭我了?是不是?”他看見自己的熱烈的動作不得同等的反應,就這樣地質問她。

  “爲什麼?我不懂你的話。”她蹙着眉愈感着可咒詛的痛苦和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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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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