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克欧今天回到T市来了,由南洋回到一别半年余的T市来了。他是T市商科大学的学生,今年三月杪把二年级的试验通过了后,就跟了主任教授K到南洋群岛一带去为学术旅行。他和他的同级生跟着K教授在南洋各岛流转了几个月,回到T市来时又是上课的时期了。
他在爪哇埠准备动身的前两天,预先写了一封信来报告苔莉。他的信是这样写的:
……终年都是夏,一雨便成秋的南洋诸岛的气候是很适合我们南国人的健康。南洋的热带植物的景色也很有使人留恋的美点。但我对这些都无心领略与赏玩,我只望我能早日把我们的学术旅行事项结束,赶快回T市去和我的苔莉——恐怕太僭越了些,不知道你会恼我么,——相见。
我所希望的一天终要到来了。K教授说,我们出来半年多了,菲律宾岛的参观俟毕业后举行。我们后天即乘荷兰轮船向新加坡直航。到了新加坡大概要停留三两天,然后再乘船向香港回航。我们不久——大概三个星期后就得会面吧。
此次旅行得了相当的收获。除学校的实习报告外,我还写了点长篇的东西。一篇是《热带纪游》,一篇是《飘零》。这两篇就是我送给我的苔莉的纪念品——此次南行的纪念品。
我们的交情是很纯洁的,我们纯是艺术的结合。你也曾说过,我们只要问良心问得过去,他们的批评我们可以不问的。不过我想,这封信你还是不给表兄看见的好。因为他对我们的艺术的研究太无理解了,恐怕由这封信又要惹起是非来,我倒没有什么,可是累你太受苦了。
你寄苏门搭腊得里城M先生转来的信,我收到了。你说下期再不能分担社务的一部分了,这是叫我很失望的。因为你的家庭幸福计,我们也不好勉强再叫你担任。不过你有暇时,还望你常常投稿。
我在各地寄给你的风景画片谅已收到吧。你读这封信时我怕在新加坡与香港间的海上了。
克欧于爪哇,九月三日
克欧到了海口的T市就打了一个电报给她,他希望她能够到T市车站的月台上来迎他。
克欧坐在由S港开往T市的火车里。车外的景色虽佳,但也无心赏玩。他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T市东公园附近的景色,尤其是夏天的晚景。他很喜欢那儿,去年的夏期中东公园中没有一晚没有他们俩的足迹。
火车由S港赶到T市车站时,灼热的太阳光线之力也渐渐地钝弱了。他跟着K教授和一班同学从火车厢里跳出月台上来。
“——我的电报——在S港打给她的电报——她该收到了吧。怎么不见她来呢?”克欧还没有下车前,站在车厢门首就不住地向月台上东张西望。他望了一会很失望地跳了下来。月台上虽拥挤着不少的人,但他终没有发见有个像她的面影的人。
——也好,她还是不来的好。她真的来了时,他们又要当作一件新闻去瞎评了。她的信里不是说,我一到T市就要赶快去看她么。那么她是不来了的,克欧虽然这样辩解似的在安慰自己,但他总感着点轻微的失望。
他的同学们,有的已回家去,有的跟K教授回校去了。克欧在T市是无家可归的,但他也不忙着回学校去。他就在车站附近的旅馆名叫T江酒店的三楼上开了一间靠着江岸的房子。
二
吃过了晚饭,克欧就想到苔莉家里去,但他想了一想。晚间去看她是不很方便,因为那时候她的丈夫是在家的。
克欧再深想一回,觉得自己未免有点矛盾。自己不是很有自信,对苔莉的心是很洁白的么,何以又怕见她的丈夫呢?每念及她时,何以心脏又不住地在跃动呢?
——还是明天去看她吧。九点多钟,她的丈夫是到公司里去了的。克欧这么想了后,又觉得自己太卑怯了,他暗暗地感觉一种羞耻。
季节虽到了秋初,但位置在亚热带上的T市的气候还是很郁热的。他坐在旅馆的房子里不住地从茶壶里倒茶出来喝,喝了一杯又一杯,一面喝一面呆想。
他到后来才觉得肚皮有点膨胀了,他就向一张藤床上倒下去。楼外江面的天色由薄灰转成漆黑了。由天花板正中吊下来的一个电灯忽然的向四围辐射出无数的银白色的光线。
下到二楼去的扶梯上像不住地有人在上下。楼下和隔壁旅馆不时有麻雀的轰响吹送过来。三楼上比较的寂静,但相邻的几间客室里不时有低音的私语,或高音的哄笑。此外还听得见的是不知由哪家酒楼吹送过来的女性的歌声和胡弦的哀音。半个月间在旅途中精神和体力都疲倦极了的克欧早就想睡的,现在他的视官和听官又受了不少的刺激,再难睡下去了。
——看她去吧,还早呢。表兄在家时怎么样呢?不,该去会她的。就和他们夫妻俩谈谈吧。不,我总不情愿见他,乘丈夫的不在常去访他的妻的我未免太卑劣了吧。……可惜了。今天的火车迟了两个钟头!早两个时辰赶到来时,还赶得及去看她的。克欧痴望着在热烈地辐射的电灯和绕着灯光飞动着的一群飞蛾。
外面敲门的音响把他由痴梦中惊醒过来。他站了起来,开了房门。
“你是不是谢克欧先生?”茶房很率直地问他。
“是的。有什么事?”克欧的反问。
“东公园N街白公馆有电话来,要你去接。”
他听见东公园三个字,心房就激烈地颤动起来。
——他听见我回来了,现在打电话来叫我去的。克欧跟着茶房走下二楼到电话室里来。他一面走一面在唇上浮出一种愉快的微笑。
克欧站在电话机的送话机前,只手拿着受话机。
“你是哪一个?……你是阿兰?……病了?什么病?!肠加答儿?好了些么?……是的,是的!我一早就来。”
克欧才把受话机放下来,忽想到忘记问阿兰,苔莉病了多久了。他忙翻转身再接电话机,叫了几声,那边早没有人回答了。
三
这晚上,克欧在T江酒店的三楼上整晚没有睡着。他翻来覆去都是思念她的事,思念她的病,思念他认识她的经过。
白国淳的母亲和谢克欧的父亲算是同祖父母的嫡堂兄妹。他们的原籍是离T市六百多里的N县。白国淳的父亲在T市有生意,国淳是在T市生长的,与其说是N县人,宁可说是T市人。
国淳的父亲虽在T市做生意,但他的爱乡心却很强。他在T市赚来的钱十中七八都寄回N县去买田和建筑房屋。国淳在T市的法政专门学校第二年级的那年秋,他的父亲一病死了,这时候克欧才从乡间出来,在一间高级中学校里补习。克欧认识苔莉也是在这时候。
国淳的父亲死后,国淳就废了学。他对他父亲遗下来的生意完全摸不到头绪。只半年间就给伙计们吃蚀完了,生意就倒闭了。国淳所得的遗产只有银行里存的六七千块钱。
国淳替他的父亲治丧时。克欧因亲戚的关系,跑过来替他的表兄招呼一切。因为在T市的亲属实在没有几个人。
苔莉是国淳在法政学校时代娶的一个很时髦的女学生——高谈文艺和恋爱的女学生。他们是自由结婚的,没有得白翁的许可。所以结婚后国淳在东公园的N街租了一家小房子安置她,不敢带回来家里住。
国淳向苔莉介绍克欧时,笑着说:
“这就是新进作家谢克欧,——你所崇拜的作家。”
“你就是《沦落》的作者?还这样年轻的!谁都不相信吧。”她脸红红地向克欧笑了一笑。“是不是?”她再翻向她的丈夫问。
克欧只脸红红的望了望苔莉,没有话说。他只注意着她的高高地突起的腹部。
黛色的修眉,巨黑的瞳子,苹果色的双颊,有曲线美的红唇,石榴子般的牙齿及厚长的漆发;没有一件没有一种特别的风韵。若勉强地把她的缺点指摘出来,就是身材太矮小和上列的门齿有点儿微向外露。
“她是个小说狂。”国淳笑着告诉克欧。“你要研究文艺最好请他教你。”国淳笑着向她说。
“是的,我以后要慢慢地向谢叔叔请教呢。”苔莉也笑了,很自然的向克欧的一笑。
——像这样的美人是不应当替人生小孩子的。克欧自认识了苔莉之后,觉得他的表兄是没有资格享受她的。他想她大概还没有知道她的丈夫的秘密吧。
国淳因为清理故乡的产业——收田谷和店租——每年冬夏两季要回到故乡的N县去。在乡里勾留三个星期或一个月才回来。
四
去年的暑期中,国淳循例回故乡去了。在这假期中克欧差不多天天都到苔莉家里来。在这时候苔莉的霞儿已满周岁了。
一天晚上克欧吃过了晚饭又散步到苔莉家里来了。他走进来时看见苔莉和一个克欧从未见过的,比苔莉还要年轻的女子对坐着吃饭,他觉得这个女子比苔莉还美些,第一她的肤色比苔莉的洁白些。身材虽然矮小,但比生育过来的苔莉富有脂肪分。
“欧叔叔,我们可以安心到戏院去看映戏去了,我雇了这么年轻的妈子来看守房子,一定靠得住的了。”苔莉接着克欧就笑说起来。
那个女子还没听完苔莉说的话就嗤的笑出来了。由她这一笑他认识她是苔莉的妹子了,因为她笑时和苔莉笑时是一样的娇媚。
“你的老妈子退了么?”
“偷米,今天给我看见了,把她退了。”
“你这位令妹叫什么名?”克欧笑着问苔莉,一面走过来看睡在摇床里的霞儿。
“谁告诉你说是我的妹子!你猜错了哟。”苔莉快要把口里的饭喷出来了,忙把筷子放下来。那个女子也像很喜欢笑,现在她也在笑出声来了。
“是苔芸?苔兰?”克欧再紧追着问。
“啊唷,不得了!连苔芸,苔兰的名字他都晓得。”她们再哄笑起来。
“你自己告诉我的,你又忘记了你说过的话了。”
苔莉早就告诉过克欧,她的父母的家计不很好,她有姊妹三人,没有兄弟,她居长,在女子中学读了两年就退了学。第二个名叫苔兰。由高等小学出来就不再升学了,在一个女裁缝家里习裁缝。只有第三的苔芸现在进了女子师范第一年级。
苔兰是她姊姊叫了来的。此后打算长住在她家里,日间习裁缝去,下午三点多钟就回来。苔莉家里不想再雇用妈子了。
等到她们吃完了饭,霞儿也醒来了。克欧就邀她们同到东公园里去乘凉。
“等一刻,周身都是汗了,不单背部,连腿部……你看!”她笑着略把她的右腿提起叫克欧看。果然在湖水色纱裤子的上半部渗印了几处汗湿。“等我进去换换衣服,你替我看着小孩子,要替她扇。”苔莉一面说一面把一把扇子给克欧。
——她的举动,她的说话,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不客气的。克欧想若不是他时,定会错猜她是对他的暗示了。
过了一刻,苔莉换上了一件淡绿的纱褂子,套了一件黑纱裙,电光透过她的纱衣,里面的粉红色的紧身背心隐约看得见。走近前来就是一阵香粉的香气。他觉得她的装扮是带有几分官能的诱惑性。
“快走,快走。快走出去吹吹风!再站在这里头又要流汗水的。”她一面说一面把霞儿抱起来。
“她不去么?”克欧看着苔兰问她的姊姊。
“今天轮她看守房子,明天轮我看守房子。明天就让她伴你去逛公园,看映戏,到什么地方去都使得。”苔莉笑着说,说得她的妹妹脸红红的低下头去笑。克欧也跟着苦笑起来。克欧有点怀疑苔莉是种醋意的说笑。
克欧跟苔莉由她家里走出来。
“热,真热!”苔莉抱着霞儿一面走一面呼热。只转了三两个弯过了几条小巷就走到东公园门首来了。
五
他们还是到他们所常来的一个茶室里来。在这茶室里他们拣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南向的座位,两个人在一台小圆桌的两面对坐下来,吃汽水,吃冰淇淋。
他们来的时候客还少些,等到他们坐了半点多钟,客渐渐的多了。他们见茶室里的人数渐多了,就叫走堂的清了账,两个人出来在公园里并着肩找比较幽静的地方去散步。
在公园里的花径上,在葡萄架下,在清水池畔也遇着几对的男男女女。
“走累了,你们在这里歇歇吧。”他们走到池畔小山上的六角茅亭中来了。亭里有个圆形石桌和几张石条凳,这时候抱霞儿的不是苔莉是克欧了。
“你多抱她,她不久就会叫你做爸爸的。”苔莉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笑向克欧说。
“叫不叫爸爸不要紧,但霞儿的确帮助了我们不少。抱着小孩子出来,他们就不很注意我们了。”
“为什么?”
“要问你了。”克欧此时只能一笑了。
“他们猜你是霞儿的爸爸?”
“……”克欧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发热。幸得亭子里的电灯光暗暗,没有给苔莉看见。
“是的,欧叔叔,你怎么还不结婚?”
“学生时代能够结婚么?并且也还没有发见可以和我结婚的人。”
“你不着手找,那就永不会发见你的理想的女性。”
“……”克欧只含笑不说话。
“听说做小说家的都是多妻主义者。你虽没有结婚,可是你恐怕在暗中活跃吧。”
——你的丈夫才是多妻主义者呢。克欧心里觉得好笑,同时又觉得苔莉可怜。因为苔莉像不知道她的丈夫的秘密,还当自己是个有家庭的幸福者。
“你真的还没有和谁恋爱过?”苔莉再笑着问克欧。
“这时候还谈不到这些事。”克欧只摇摇头。
“我替你做个媒好么?”
“是哪一个?”
“呵啦,你还是想有个女性。真的,上了二十岁的男子也和女人一样吧,没有不渴想异性的吧。”苔莉在狂笑。
“只问一问,怎么就说是渴想呢?”克欧苦笑着说。
无邪的苔莉说的话都是这样不客气的。克欧就很想说,“就现在的我说,相知最久的只有你苔莉一个人。”但他终不敢说出口,他怕说出来引起了她的轻视。
“我们回去吧。夜深了。等到警察来干涉,说我们是密会的野鸳鸯时就不妙了。”苔莉又狂笑。
“有霞儿替我们作证。”克欧也笑着说。
“莫太高兴了。附近的警察有认得霞儿的爸爸的哟。”苔莉这么一说,克欧更觉得双颊发热得厉害。
“所以我说,她可以证明我们是乘凉来的。”
“你真辩得巧。算了,你把霞儿抱过来。”苔莉站起来了。克欧抱着霞儿走近她。一阵有刺激性的香气向克欧的鼻孔扑来。她把霞儿接抱过去时,克欧的手触着苔莉的汗腻的手了。只一瞬间,他像着了电,心脏不住的在跳跃。同时他也感着一种微妙的快感。
离开了六角的茅亭,他们沿着小山坡的草径慢慢的步下去。由小径和坡下的通路相联络的是一段倾斜很急的石径。克欧走到她的前头。
“让我抱霞儿吧。”
“不,我自己慢慢的下去。”
“那我牵你下去好吗?怕滑倒下去不得了。”克欧有了刚才的微妙的快感的经验,希望再有这机会触触她的汗腻的手。
苔莉看见他伸出手来,忙向路侧一退,她像怕他在这薄暗中对她有意外的举动。克欧看见她退避,很失望的也不好意思的先跑下坡去了。
六
他们俩默默地一前一后的走出公园门首来了。才踏出公园门,克欧就向她告辞。
“到我家里去喝了茶回去不迟吧。还有几条黑暗的小巷子,你放心让我一个人走么?”
克欧不做声的只得跟了她来。他送她到她的屋门首了,他才向她点一点头就回学校的寄宿舍去了。
约有一星期之久,克欧没有去看苔莉,往时苔莉有事要和他商量时,就会寄封信来或寄张明信片来请他到她那边去的。克欧虽然硬着心不去看她,但心里却在希望着她那边有消息来。
距开课只有两星期了。克欧觉得虚度过了这两星期很可惜。快开课了。表兄也快要由乡间出来了。黄金般的这三两星期应当常去看她,尽情欢笑的。受着这样的小小的失意的支配就把这样好的时光空过了,未免可惜。但是克欧自那晚回来后近两个星期没有出校门了。
——她恐怕在望我呢。我还是当做没有那回事般的去看她吧。不,不,要去时第二天就该去的。强硬了这两个多星期了,要得了她有相当的表示后才有脸子去了。
克欧近这两星期为这件事苦闷了不少,也感着了异常的寂寞。
——她是什么样人,你知道么?你的表兄嫂哟!你没有思念她的权利哟。假定她真的对你有相当表示时,不是小则闹笑话,大则犯罪了么?你还是对她断念的好。这样的变态的恋爱是得不到好结果的。克欧有时又这样的提醒自己。
但是,但是他的心上像给她着了色,他到后来觉得有时虽有这样的理性的反省,但是很勉强,很不自然的一种反省,没有看见她时或对她失望时,偶然间发生的反省,一看见她之后就会完全消灭的反省。
开课的前几天,他接到了她寄来的一封信。信里的意思是,她接得霞儿的爸爸来信,几天就会回到T市来。霞儿爸爸未到T市之前,她希望他能够来谈谈,她信里又说,她很望他能即刻来,苔兰在望他来,霞儿也在望他来。她在后面有一行说,他许久不来,她们一家人都是很寂寞的。
——什么!有信来就该早点来!怎么挨到这时候才来?过去的两个星期不是很可惜了么?索性不去了!克欧觉得前两个星期的黄金般的时光是给苔莉一手破坏了的。
接到她的信时是下午的四点多钟。那晚上他忍耐着没有马上跑到她家里去。可是那晚他通宵没有睡着。到了第二天,挨不到吃午饭,他就在她的家里了。
七
克欧看见苔莉抱着霞儿开门迎他时,他觉得很不好意思的,禁不住双颊发热起来。但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的对他始终微笑着。她像忘却了一切的过去。
“怎么许久不见你来!”她又像在嘲笑他。“病了么?”
“……”克欧只苦笑了一阵。
克欧走进厅里待要坐下去。
“我们到后面院子里去坐吧。上半天那边凉快些。”
“兰呢?”克欧把手中的草帽放在厅前的桌上,跟着她到后院里来。
“她才出去,就回来的。她今天也没有习裁缝去。她买线去了。”
院子里只有一张藤床和一张圆小藤桌。桌上泡好了一壶茶。苔兰像泡好了这壶茶后才出去的。
苔莉看克欧在藤床上坐下去了后,抱着霞儿也过来坐在藤床的一端。他们虽然没有并坐着,但他们间的距离不满两尺了。
“这两星期旅行去了么?”苔莉才坐下来就这样的问了一句。
“天天在学校里睡觉。”
“你这个人真妙。一个人在学校里不寂寞?”
“没有回去的同学有四五十个,怎么会寂寞!你呢?”
“我?不单我,阿兰也这样说,你不来时我们家里很寂寞的。”
“表兄快回来了吧?”
“是的,公司里去信催他回来,催了两次了。他的假期早就满了的。不知为什么事迟迟不来。”
国淳是在T市的一家小银行里当司书。银行的经理是他的父亲的老友。他的父亲遗下来的生意倒了后,这位父执就招呼国淳到他银行里去。
克欧接到由家里寄来的信,约略知道了国淳迟迟不来的原因。他听见国淳家里因为苔莉的事起了小小的风波。但他不能直接把这些详细对苔莉说。
“恐怕田谷的事还没有清理吧。今年的收获期比较迟些。”克欧只能这样的敷衍。
苔莉的今天的态度不像平日那样的活泼,像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般的。
“你今天像很沉郁的样子。身体不好么?”
“……”她只摇一摇头。
“妈,妈妈妈。”在她膝上的霞儿打了几个呵欠叫起妈妈来。她像想睡了。
苔莉解开衣衿露出一个乳房来喂霞儿。
克欧不敢望她。低下头去,彼此沉默了好一会。
霞儿衔着母亲的乳嘴睡下去了。
快近午了,四围像死一般的沉寂。克欧只听见由远处吹送过来的低微的蝉音。
苔莉抱了睡着了的霞儿进里面去了。过了一会她空着手走了出来。
“外面蚊蚋多了,让她在里面床上去睡好些。”她说着走过来坐在克欧的旁边。他们间的距离更近了。
她虽坐下来了,但仍然低着头没有话说。二人间的沉默又继续了好一会。
“欧叔父,你的表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该比我详细些。你不要替他隐瞒,你要正直的告诉我才对得住我。”
克欧给她突然的问了这一句,一时答不出话来。他只睁着眼睛呆望她。
“你不单是和他同乡,并且是亲戚,你当然很详悉他的性质,你告诉我吧。我深信你是个很诚恳的人,一定不会瞒我的。”
克欧当苔莉是听见了国淳的家庭的状况,想骗她是骗不过了。但把国淳的乡间的家庭状况告知她时又觉得对国淳不起。并且国淳常常叮嘱他不要把他的秘密向她泄漏的。
“他?他是个好人,再好没有了的人。他一点怪脾气也没有,气性也很好。这些你该比我详细的,要我再告诉你什么事呢?”
“是吗!男人是袒护男人的。你拿我和你的表兄比较,你爱你的表兄当然是情理中的事,不过我……”苔莉说到这里咽住了,她的眼睛里满贮着水晶珠,不一会,一颗一颗的掉下来了。
八
出他意外的她的流泪把他骇了一跳,因为他认识她一年多了,只看见她笑过,从没有看见她哭。
“什么事,伤心什么事?”克欧着急起来了,他真不知要如何的安慰她。他想凑近前去,但翻想一想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权利。他马上也自责不该乘人之危以发展自己的欲望。
苔莉听见克欧这一说,她枕着只腕伏在藤桌上,双肩抽动得更厉害了。
几次想把腕加在她的肩背上去问她为什么事伤心,但克欧总觉得这种利用机会的动机是很不纯粹的,很卑劣的。
苔莉哭了一会,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克欧。克欧接到信,忙抽出来读。信像是一个女人写给国淳的,信中的意思大意是责国淳许久不到她那儿去,也许久没有钱寄给她,暑中回乡之前该到她那边去也不去,她想他现在该由乡间出来了,该快点到她那边去,不然她就要访上门来。
克欧读完了信后在信笺末和封面检视一回,都没有住址,邮印又模糊得很,看不出是从哪一处寄来的。但他骇了一跳,因为他发见了苔莉所不知的秘密外的秘密了。他更觉得苔莉可怜。
——表兄完全不是个人了。但克欧又想,社会上本不少抱着三妻四妾的人,但没有人批评他们半句,假定自己和苔莉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恋爱成立时,那我们就马上变为万目所视万手所指的罪人了,社会上像这些矛盾的事情本是很多的。
克欧现在觉得他的表兄和苔莉结婚的经过也很有知道的必要了。他想详细的问问苔莉,但又觉得现在不是好机会。
——把苔莉所未知的表兄的秘密告诉她吧。那么她定会投向我的怀里来。一般的女人发见了她的丈夫不是真的爱她时,她对她的丈夫的反抗心也加倍增强的,连克欧自己都觉得惊异,怎么自己会发生出这样卑鄙的念头来。
——但苔莉这个人决不是能委曲求全地做人的妾的人。她迟早有一回会发见她的丈夫的秘密,就是迟早会同她的丈夫有一次的决裂。作算表兄有本领能够把这些事情敷衍到底,苔莉的物质生活虽可以勉强过得去,但精神生活就太苦了。一生就这样的在暗影中过日子,这是何等可怜的事!她赤裸裸的把她的心扉打开让她的丈夫进来,但她只在他的心扉外徘徊,不知道丈夫的心扉开向那一方面,这是何等伤心的事!她是蔽着眼睛在高崖上彷徨,下面就是深渊,她的前途是很黑暗而危险的,我该告诉她的,把表兄的一切秘密告诉她的。这样的立在危险的高崖上的女性,我是有救她、惊醒她的义务!
“苔莉!……”我初次呼她的小名,但她并不介意。她此时收了眼泪了,仰起头来睁着大眼凝视克欧。
——不,我不能把表兄的一切告知她。告知她也可以,不过要附加两个条件,第一是和表兄绝交,第二是和苔莉诀别。第一条件还可以勉强做得来,至第二条件,在现在的我就太痛苦了。今后不能再来看她是何等难堪的事!但是告诉了她后,我和她之间的爱情继续着增长。她或终竟投向我这边来时,那我完全是个……至少社会的批评定说我是苔莉的拐诱者。
“怎么你的话又不说下去?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真气死人!”苔莉气恼着说了后凝视了克欧一眼,表示她的愤恨。
哭后的苔莉,双目周围带着红色的晕轮,眼皮微微的浮肿起来,脸色却带几分苍白。在克欧的眼中觉得此时的苔莉另具一种魅力。一阵阵由微风吹送到他的鼻孔中来的发油和香粉混合而成的香气把他陷于沉醉的状态中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住地胀热,他早想过去把她拦腰的抱一抱。但他觉得自己很危险的站在罪恶的面前时,他忙站了起来向苔莉告别。
九
过了几天,国淳由乡间出来了。克欧料定他们间在这几天之内定有小小的波澜发生,国淳初抵T市的一天,他到他们家里去了一趟后,好几天没有到他们那边去了。
怕他们间发生什么波澜,不愿在他们间作调人,虽然是不到他们家里去的小小的一个理由,但是最大的理由还是不愿在国淳的身旁会见苔莉,不愿由看见国淳后发生出一种可厌弃的想象——她的身体在受国淳的蹂躏的想象。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是苔莉并没有根据那封信和她的丈夫发生什么争论。她像忘记了那一回事般的,又像对她的丈夫绝望了般的。
——论苔莉的性质,她决不是能容忍她的丈夫对她有这样欺侮的行为。虽然他这样推想但她近来对她的丈夫像绝了望般的,从前国淳迟了点回来,她总是问长问短的,可是近来她不关心她的丈夫回来的迟早了。他过了晚饭的时刻还不回来,她就和苔兰,霞儿先吃。他过了十点钟不回来,她就先带霞儿就寝。
克欧在这个时期中也很少到他们那边去了。他和几个友人共同组织了一个研究纯文艺的紫苏社,每月发行月刊一次,发表他们的创作。本来就喜欢读小说的苔莉每次接到克欧寄给她的《紫苏》就不忍释手的爱读。读了之后也曾提起笔来创作过,自她第一次的短篇《襁褓》经克欧略加以改削在《紫苏》发表之后,她对创作更感着一种兴趣了,除了看引霞儿之外的时间都是消磨于创作了。第二篇创作《喂乳之后》可以算是很成熟的作品,是描写一个弃妇和丈夫离婚之后带着一个小儿子辗转漂流,到后来她发见了她的第二个情人,这个情人向她要求结婚时,她为这件事苦闷了两三个月,到后来她终拒绝了她的情人的要求,望着衔着乳嘴睡在自己怀中的小儿子拒绝了情人的要求。这篇创作发表后,得了社会上多数人的喝彩。但文艺界只知道苔莉是紫苏社的新进女作家,不知道她是白国淳的妻(? ),尤不知道她是做了人的母亲的女性。有些喜欢说刻薄话的青年学生就说苔莉是克欧的Sweet henrt,是克欧的未婚妻。
克欧早由学校的寄宿舍搬了出来,在T市的东郊租了一所房子和友人同住在里面经营紫苏社的一切社务,这个房子外面墙上就贴了一张紫苏社的黄色条子。
国淳和苔莉间的沟渠像渐渐的深了起来,他很不常回家,有时竟在外面连宿几个晚上才回来,苔莉对他的越轨的行动像没有感觉般的,并且还希望着国淳少和她接近少和她纠缠。
双十节那天,克欧到她家里来看她。他有个多月足不踏苔莉的门了。
“我当你永久不会来我这里了的。”苔莉笑着出来迎他。
“我不常来是怕妨害了你们的欢娱的时间。”
“你还在说这些话来嘲笑人!你看我定要复仇的!”她说了后把双唇抿紧,向他点了点头表示她在恨他。
他们一同走进房里来了。克欧从前不敢随便跑进她的寝室去的。现在他跟她到她房里来坐了。
靠窗的书案上散乱着许多原稿纸。还有几册小说和文艺杂志堆在一边。克欧想她原来正在执笔创作,那些书籍是她的参考书了。
“阿霞呢?”
“兰背她到外面玩去了。”
克欧走到她的案前翻她写好了的几张原稿纸,苔莉忙走过来夺。
“先生!此刻还看不得!做好了再把你看。”
但克欧早把那原稿抢在手里了。他高擎起他的手。她就靠近他的胸前仰着首拼命的把他的手攀折下来。不是克欧没有力,他早给她的气息和香气溶化了。有暧味的她的一呼一吸吹在他脸上时,他的全身就像发酵般的膨胀起来,原稿给她夺回去了,他只看见题名是《家庭的暴君》。
她还靠在他的胸前咕噜着怨他。一阵阵的由她身上发散出来的香气把他沉醉了,他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他到后来发见他是站在危险线上,才忙急的离开她,退出来站在房门首。
十
这年冬国淳循例的又回乡下去了。苔莉去年还在车站上送他回去,叮嘱他能够赶得上时要回来T市和她们母女度团圆的新年。今年呢,她并没有留神他是那一天动身的了。
过小年的那天,邻近的家家在燃爆竹。只有苔莉的家里异常寂寞的。
吃过了早饭,克欧提着一篓红橘子两方年糕到苔莉家里来。这些东西安慰了霞儿不少的寂寞。
“陈先生说要到T市来,现在到了么?”苔莉接着克欧就问他们紫苏社的同志陈叔平——驻×市的代表,也是常有创作在《紫苏》杂志上发表的人——由×市到了T市来没有。
“三两天内总可以到来吧。”
“他的散文真做得好。他怎么不进文科呢?他研究遗传?”
克欧只点点头。陈叔平是×市农科大学的二年生。
“小胡今年也不回家去。你们都到我这里来过年吧。我买了副新咔特,准备新年玩的。”
克欧听见小胡,心里就有点不快。因为小胡是个比他年数小的美少年。据苔莉说,他是她的同乡,他常到她这边来是为看苔兰来的。但苔莉愈向克欧辩解,克欧愈怀疑他,因为苔莉从前不很喝酒的,现在也狂喝起来了,从前不爱晚出或到戏院去的,近来也很常晚出。和小胡一路出去到戏院看戏去了。
——看她近来有点自暴自弃的样子。作算她不爱那个小孩子,但他们都是在性的烦闷期中……克欧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近来对苔莉为什么会发生出这些不必要的疑心来也不知道自己近来为什么这样的关心她的行动。
——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姊妹。她有她的自由,你管她做什么。克欧气极了的时候也曾这样的想着自己排解。他虽然这样想,但心里总不当他所想的是正确。
——我不知不觉的沉溺下去了!我的精神完全受着她的支配了。我该及早反省,不然我就难在社会上立足了。可是,我往后不能见她,不能和她亲近,我的生活还算是生活么?作算是生活,也不过是留下来的一部分的痛苦生活吧。恨只恨她不该不告诉他一声私私地把我的心偷了去。现在我的心全握在她的掌中了!
除夕的晚上他在苔莉家里斗牌斗到天亮。那晚上陈叔平和小胡都一同抹牌。初一在社里睡了一天,睡到下午四点钟才起来。他起来略用了些点心后,又和陈叔平出去赴友人的新年招宴了。
初二的早晨,克欧睡到九点多钟才起来。他吃过了早点就一个人赶到苔莉家里来。走到她家里来时只苔兰一个人出来迎他。
“姊姊呢?”克欧看见苔莉不在家,心里有点不快。
“出去了。”苔兰望着克欧用很谨慎的态度回答,因为她直觉着克欧快要发怒了。
“到哪里去了?”
“姊姊说告诉你不得。怕你发恼。”苔兰这句话没有把克欧激怒,倒把他引笑了。他想苔兰竟老实得到这个样子,完全不像苔莉的妹妹。从前克欧就曾向苔莉说笑:
“苔兰美得很,你替我做媒好不好?”
“要她这样的女子做什么?比她好的多着呢。”
“她还不美?”
“十七八岁的女儿没有丑的。不过像橡树胶制的人儿有什么趣味?”苔莉的话不错,苔兰太老实了,太不活泼了。
克欧听见苔兰的说话后禁不住笑了。
“和胡先生出去的,是不是?”
苔兰只点了一点头。
“阿霞也带去了?”
苔兰再点了一点头。克欧听见阿霞也抱着出去了。心里比较的安静下来。但再翻一翻想又觉得阿霞这样小,决不是他们俩的监督者。他们要时,什么事干不出来?克欧由她们家里走出来时心里愈想愈气不过。他想作算你对自己绝没有一点爱时,也当认明白自己是国淳的表弟,他托了我来照拂你,那么对你,我是有相当的监督权的。
但到后来他觉得自己的愤恨的动机完全是醋意,他也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态度是太卑鄙了。
——我自己错了机会。她不是有几次向我表示,和我接近么?我自己太无勇气了,我太和她疏远了,她对表兄早没有爱了,她由表兄把爱取回来了。
她在等着接受她的爱的人。她当我是个候补者。现在她知道我是怯懦者,无能力接受她的爱。她向他方面寻觅接受她的爱的人,论理是无可苛责的!目下的问题只问你自己真的爱她不爱她。爱她时就快些把她由小胡手中抢回来。不爱她时你就以后莫闻问她的事好了。
十一
克欧自大年初二那天回来后,又有一个多月不到苔莉家里去了。在这一个月的期间中,他想表兄也该回T市来了,就去也没有什么意思,索性莫理她吧。在这期间中苔莉也曾写了几封信来,说要他去和她商量什么事,但他终没有复她一封信。
他有几次由学校回到社里来都听见当差的说苔莉曾来看他,听见他还没回来就走了。克欧也很想见她,但再一翻想觉得还是趁这个机会切断了两人间的缠绵的情绪的好。料想到两个人再这样的敷衍下去,到后来彼此都不得好结果的。所以他有意的规避她,一早就出去,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吃了晚饭后又出去,到十一二点钟才回来。
二月中旬的一天,他接到了她一封很愤恨并且很决绝的信,她信里说,她一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痛恨她,不理她;作算她对他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也得明白告知她,让她改过;她只有常常思念他的记忆,并没有对不住他的记忆;作算他觉得她有对不住的地方时他也该原谅她。最后她在信里郑重地说,希望他能在最短速的期间内去看她,并替她解决一件疑难的事件。
克欧读了这封信后不能不到她那边来了。他在门首敲了一会门,但打开门迎他的不是苔莉,也不是苔兰,却是克欧不认识的老妈子。
“你是新来的妈子?”
那个老妈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克欧转过脸来望里面。苔莉不像平时一样听见他的声音就出来厅前笑着迎他了。
克欧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又不好转身回去。他元气颓丧的步进厅里来了。
——她自己心里不好意思,却用这样的态度来先发制人的。克欧站在她的房门首看见她坐在床前的矮椅子上垂泪。蚊帐垂下来了,阿霞像睡着了。
“你来了吗?”她只抬一抬头就低下头去揩泪。克欧来时本打算不先开口的,现在不能不先说话了。
“你为什么事这样的伤心?”克欧把手杖和毡帽放在一边,在靠窗的一张藤椅上坐下来。
苔莉听见克欧问她,更哭得厉害,她用只腕枕着头伏在床沿上,双肩不住地耸动。
“什么事?到底为什么事?难道我来错了么?”
“你不情愿来我这里你就回去吧!等我死了……”苔莉说到这里,更悲痛的哭出声来了。
“谁说过不愿意来!?你不喜欢我来我才不来!”克欧很倔强地说。
“谁又说过不喜欢你来!你自己疑神疑鬼的!”
克欧本想把小胡的事责问她的,现在听见她说了这一句不敢再向她提小胡的名字了。
克欧大胆的只手拍着她的肩膀,只手拿一条手帕要替她揩泪,她才住了哭。
“谁要你揩!”苔莉站了起来向着他笑了,但腮上的泪珠还没有尽干。
“兰儿呢?”
“回我母亲那里去了。后天才得回来,你今晚不回去使得?”苔莉说了后向他一笑。
“我要回去。瓜田李下,犯不着给人说闲话。”克欧也笑着说。
“你这个人无论什么事都向恶方面解释。你放心吧。”苔莉也笑了。“你太看不起人了。”
克欧今天果然在苔莉家里吃晚饭了。和苔莉对坐着吃。吃了晚饭后一直谈到九点多钟才起来回去。
十二
再过了几天,克欧也接到了他的表兄的信。这封信是来报知他,他的姑母——国淳的母亲——于三星期前逝世了,母亲死了后的家庭再不许他有住T市的自由了。他希望克欧能在春假中送苔莉母女回乡下去。前几天晚上苔莉要和克欧商量解决的也就是这件事。
“看霞儿的爸爸来信的口气,他家里像还有人般的,若真另有女人时,我就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克欧在这时候只能沉默着。
“你这个人一点勇气也没有。告诉我怕什么呢?人类又不是狗,又不是猫。这边姘一个,那边偷一个,也还像个人么?你也忍心看着我当狗当猫么?”
“我有我的苦衷。你该原谅我。因为我对你太亲密了。”
苔莉点了点头说:
“那你春假期中送我们回去么?你若回家去,我就跟你到乡下去看看也使得。如果他家里另外有人时,我就马上回T市来。”
“……”克欧只摇摇头。
“为什么?”苔莉睁着她的大眼望他。
“我们春假要到南洋旅行去,不得回家。”
“到南洋去?几时才得回来?”
“来回恐怕要费三四个月的时日吧。”
“要这么久?”苔莉很失望的问。
“要游历十多个埠头,各埠停留一星期也就要三个多月的期间了。兼之来往的路程,恐怕要四个月以上的工夫呢。”
“那么我只好在T市等你吧。”苔莉的眼波红起来了,她低下头去。
“还要等一个多月呢。我不是就要去的,你伤心什么?”
“迟早还不是一样去的。”苔莉的泪珠一颗一颗的掉下来了。
“你无缘无故的又伤心起来做什么?你该保重你自己的身子。”
“为谁?为霞儿?”
“也要为你自己!”
“我是前途完全黑暗的人了。”苔莉说了后再掉下泪来。
“那不能这样说!命运本来可以自己改造的。”
“真的么?”苔莉忽然仰起头来凝视着克欧。
克欧给她这一问,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了。
“总之,我希望你以后对世情达观些才好。”
“我问你,前途没有希望,没有目标的人也能改造她的运命么。”
“到了有希望的时候,发见了目标的时候也未尝不可以。”
“那么,我就等那一天到来吧。等到前途最有希望的一天,发见了目标的一天!”
克欧要动身赴南洋的前两晚到苔莉家里来辞行。苔兰也由她母亲那边回来了。一连下了两天雨,气温很低。阿霞睡了,他们三个围着台上的一个洋灯谈笑。苔兰有时参加几句话,她只把她的全副精神用在她的裁缝工事上。
“欧叔父,南洋不去不行么?”苔莉斟了一杯热茶给克欧。
“这回的商业实习是必修科目,要算成绩的。”
“学什么商业?你就专写你的小说吧。”
“对小说我还没有自信。在中国想靠小说维持生活是很难的。有一张大学的毕业文凭在社会上比较容易找饭吃。社会如此,没有办法的。”
“结局还是面包问题!面包问题不先解决,其他的问题是提不到来讨论的。”苔莉叹了口气。
“……”克欧只低着头。
“你们男人真没有志气!像我这样无用的女人也不至于饿死吧。你们男人怕找不到饭吃么?”苔兰听见他们谈及面包问题,从旁插了这一句。
克欧惟有苦笑。
“你们男人的思想到底比女人长远。男人的名利欲就比女人大。无论如何重大的事物都不能叫男人牺牲他们的名利!我们女人就不然。女人所要求的,在名利之上还有更重大的东西。”
“那是男女性上的根本的异点。因为男人是主动的,女人是受动的。女人的责任比男人的小的缘故。”
“那是什么东西呢?”苔兰抬起头来笑问她的姊姊。
“你做你的工夫!要你多嘴做什么?”苔莉笑骂她的妹妹。
“我告诉你好么?”克欧笑向着苔兰。
“也不要你多嘴!你莫教坏了天真烂漫的女孩儿。”苔莉再笑着禁止克欧说话。
过了两天,苔莉,苔兰轮抱着阿霞到T车站的月台上来送克欧。苔莉洒着泪答应克欧替他照料社务后,火车就开始展轮了。
十三
克欧由南洋回到T市来了。那晚上他在T江酒店的三楼上整晚没有睡,到了黎明时分才歇息了一会。等到他睁开眼睛时,腕上的手表告诉他快要响八点钟了。
茶房打了脸水上来,他匆匆地洗漱。洗漱完了就换衣服,他换上了一套潇洒的西装,戴上巴拿马草帽,提一根手杖走了出来。
他把房门下了锁,把钥匙交给那个茶房后一直向楼下来。
工商业繁盛的T市一年间遇不到几天晴明的日子。坐在高深的洋房子里面看不见天日,所以昼间还是开着电灯的。二楼比三楼更幽暗,晚来的电光还没有息。扶梯下几个茶房东横西倒的脸上在流着腻汗呼呼的睡。二楼的空气也比三楼渥浊,一股臭气——像由轮船大舱里发出来的臭气,直向克欧的鼻孔扑来,他快要呕出来了。
由旅馆出来后,在道旁站了一会拼命的吸取新鲜空气,他的精神也爽快起来。几辆货车在街路上来往,还有一个卖豆腐的和两三个叫卖油条的小童。
他在电车路旁站了二十多分钟,有一架电车驶到来了。他跳上车去,车中没有几个搭客,一个老妇人,一个商人模样的三十多岁的男子,还有几个提着书包上学去的中学生。
电车在街路中央疾走,克欧望见两侧的店门什九没有开,电车到了仙人坡下,他换乘了驶向东公园的电车。再过了二十多分钟,他站在东公园门首了。他在公园门左侧转了弯,穿过了几条小巷,走到N街来了。全是民房,只有几间小店的N街是很寂寞的一条小街道。克欧走进这条街路上来时心房就不住地颤动,同时发生出一种恋恋的心情。他觉得这条街道的任何一家的房子,街道上的任何一颗砂石都是很可爱的。
一家小小的房子站在克欧的面前了。他敲了门就听见阿兰的“来了”的声音。
克欧在厅前站了一会,踌躇着不敢就进苔莉的房里去。因为苔兰告知他苔莉还在睡着没有起来。这时候阿霞由房里走出来。
“啊呀!阿霞长得这样大了!”克欧走前去把她抱了起来,他听见苔莉的微弱的声音了。
“请欧叔父进来坐吧。”
克欧抱着阿霞走进苔莉的房里来了,房里两个窗扉都打开着,空气很流通,光线也很充足,绝不像是病人的房子。
苔莉脸色苍白的枕在一个棉枕上。她望见克欧,她的心房好像起了意外的激烈的颤动。微微的惨笑在她唇上浮了出来。
他和她彼此痴望了一会都没有话说。不是没有话说大概是想说的话过多了,无从说起。还是阿霞先开口给了他们一个开始说话的机会。
“欧叔父,带我到外头玩去。”阿霞只手揉着她的眼睛,张开她的小口连打了两个呵欠。
“欧叔父才回来,你就这样的闹,他以后要不来了!快下来,跟兰姨到后面院子里去玩。安静点!”
“你的精神好了些么?今天身体怎么样?比春天就瘦减了许多了。”
双行清泪忽然由苔莉的眼眶流出来。她低了头。
苔莉望见阿霞还在克欧腕上,她忙叫阿兰。阿兰像在火厨下,不一刻走来了。
“你背阿霞出去买些点心回来。”她说了后又望克欧,“你早上起来没有吃什么吧。”
克欧也觉得有点饿了,点了点头。可爱的阿霞听见买点心忙伸出双腕来转向苔兰要她抱。引得苔兰笑起来了。阿兰笑时和她的姊姊笑时一样的可爱。
十四
苔兰引着阿霞出去了。只剩他和她两个人了。
“你坐吧。你把那张矮椅子移到这边来。坐近些,好说话。”苔莉说了后向克欧微微地一笑。
“说话多了,怕你的精神来不及呢。”
“我没有病了。我的精神早恢复了,昨晚上听见你回来了,我的病就好了一大半了。”
克欧把那张矮椅子移近她的床前。他不忙坐下,走到床前把这一面的帐门挂起来。没有遮住的她的一双白足忙伸进回字纹褐色羊毛毡里去了。她的脸上淡淡地起了一阵桃色,嫣然的向他一笑。笑了后还是红着脸低下头去。
——你看这种态度,完全是个处女的态度!谁说她是做了人的母亲的!这种羞怯的态度多可爱,多娇媚!克欧望着苔莉,周身发热。他想我们间的爱到了成熟期了,我该凑近前去搂抱她了。她决不会厌恶我,这是可断言的。作算她怕社会的批评不敢和我亲近,但她决不致使我面子上下不去,我今就鼓着勇气向她表示我对她的爱吧。她决不会拒绝我吧。平时她或因羞怯而躲避,现在在病中的她,只能任我……克欧的心房突突的跳跃,周身也不住的胀热。
“苔莉!……”他只叫了她的名字,说不下去了。
苔莉仰起头来,把惊疑的眼睛望着他,待他说下去。克欧给她这一望,双颊通红的反说不出话来了。他这时候只不客气的把苔莉饱看了一会。她的脸色苍黄了许多,眼睛的周围圈着一重紫黑的色晕,口唇呈淡紫色,鬓发散乱,克欧想,苔莉的此时候的姿态在普通的男性眼中决不能算是个美人,但在我,除了她世界上再无女性了,他此刻才明白他所渴望的完全是她的肉身,除了她的肉身之外虽有绝世的丽姝也难满足他的渴想。
“尽望着人的脸做什么事!”苔莉恼笑着说。
“瘦是瘦了些,但是比春间更美了。”不可遏制的一种自然欲逼着他坐上苔莉的床沿上来了。苔莉略向里面一退,让出点空位来给他坐。她并不拒绝他的亲近。
“撒谎!病得不像个人了。我自己在镜里看过来,完全由坟墓里再抬出来的死尸般的。还有什么美!你这个人总不说实话,所以我……”苔莉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眼泪再扑扑簌簌地掉下来。
克欧看见她伤心,后悔不该随便说话。他这时候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了。他想,能安慰她,同时又可以安慰自己的方法唯有趁这个机会——苔兰她们还没有回来——和她亲近亲近,最少,亲个嘴吧。
——不行,不行!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做不得的!慢说这是种犯罪行为,现在怀有这种念头,自己都觉得太卑鄙了。经这一吻之后自己的前途只有死亡或沉沦两途了!快离开她,我现在站在下临深渊的危崖上了。……但睡在他面前的苔莉像在向他不住地诱惑。他又觉得自己的飘摇不定的精神,除了苔莉无人能够替他收束。他的彷徨无依的心也非得苔莉的安抚不能镇静。
——迟早怕有陷落的一天,除非我们以后永不见面!但这是明知不可能的我们若尽维持着这种平温的状态,我们都要苦闷而死,这是预想得到的。我们若再深进,在她还可以理直气壮;在我是要受人的指摘和恶评了。恋爱这种无形的东西是很难用于抵御社会一般的批评。作算我和她向社会宣布正式的同栖,在法律上虽是正当的行为;但在中国的社会不能不说是破天荒的创举。到那时候有谁能谅解我们是恋爱的结合而加以同情呢?
苔莉看见克欧沉默着许久不说话。
“对不住,你才回来,我该欢喜才是。你看见我这样愁眉泪眼的,很觉得讨厌吧。”她用袖口揩了眼泪后勉强的笑出来。
“那里!我把你引哭了,我才真的对你不住。在病中的人,神经比较的脆弱,容易伤心。这是于身体不很好的,你要自己留意。”克欧大胆着伸出只手来牵她的手。她也不拒绝的伸出只手来让他紧紧的握着。
“手腕也瘦得这个样子。”克欧把她的袖口略向上撩,给几条青筋络着的苍白的手腕前半部在他眼前露出来了。克欧还想把她袖口往上撩。
“啊啦!”苔莉脸红红地把臂腕往后缩。“这样脏,这样瘦,怪难看的。我两星期没有洗澡了。”
“对不起!”克欧也脸红红的,“太失礼了。”
“我是不要紧的。不过……”她的脸色更红润起来了,禁不住向克欧嫣然地一笑。
“你喜欢时,让你握吧。”她说了自己把只手的袖口高高的卷起,可爱的皓腕整部的露出来了。“你看瘦成这个样子,瘦得看不见肉了。”她红着脸避开他的视线。
“多美丽,多洁白的臂!”克欧也觉得自己太卑鄙了,但一种燃烧着的自然欲驱使着他摩抚她的臂腕。
两个人握着手沉默了一会,苔兰背着霞儿回来了。
十五
预想到未来的社会的制裁和非难,克欧终没有勇气向她有更深进的行为,也没有把自己对她的希望向她表示。但自那天回来后,他感着异常的苦闷——在由南洋回航的途中,每想念她想念至兴奋的时候,自己也曾决心这次回到T市之后非拥抱她不可了,一切的社会的非难可以不听,未来的沉沦也可以不管,只要我们以为能度我们的有意义的生活,有人气的生活。我已经达到这样的境地了——除了她活不成功的境地了。恐怕她对我也是这个样子吧。
——不知为什么缘故一看见她我的勇气就完全消失了。无论如何未得她的同意之前,总不敢向她有握腕以上的行为。握腕是得了她的同意的了。她不是早向我表示了么?“你喜欢时……”不是对我表示她的同意么?克欧那天下午回到T江旅馆来后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觉得自己今天是错过了机会了。坐在她的身旁边,握着她的腕,距苔兰回来还有半点多钟的时间,她的病也好了大半了……我真错过了机会了!
——你这个人真无耻!你怎么会发生出这种卑劣的念头来?乘她在病中去强要她,这还是个人干的事么?幸得对她还没有什么粗暴的举动,不然她以后要看不起我了,要鄙视我了。不,不,她决不会看不起我,作算我对她有什么表示……她不是说“你这个人太本分了,一点没有勇气”么?自己反问她“什么事”时,她不是说“你像个感觉很迟钝的人”,说了后叹了口气么?
克欧翻来覆去的想了半天,到后来还是觉得机会太可惜了。他想,苔莉现在定在流泪呢,她恨我不能理解她,拒绝了她的表示,不和她亲近,不和她拥抱,不和她接吻……的确,她是在渴望着男性的拥抱。
克欧又想到临走时苔莉和他说的话了。
“你就搬过来住吧。空租社的房子,多花费。并且霞儿的爸爸也同意,他看见我决绝地不回乡下去,只得让我母子住在T市,他说过了年定出来看我们,要我请你搬过来住,有什么事发生时家里少不得男人的。”
“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你怕我么?你放心吧,决不侵害谁的自由的。”苔莉笑着说。
“不是这样说法。不过……”
“不过什么?”苔莉紧追着问。
“我和你们是亲戚,并且我和你也太亲密了。我们虽不至于做出不能给人听见的事来,但恐怕社会还是要猜疑我们的。”
“那你以后再不来看我们了!是不是?”
“来看你们是很寻常的事。”
“那么,我们只问我们的良心。能不能给人听见,能不能给人知道,我们是无能过问,也可以置之不理的。我们只问我们心里有没有不能给人知道的念头。有时,难怪社会猜疑,没有时,不怕社会的猜疑。”
克欧禁不住双颊发热起来。他想自己还是想搬来的,自己的心早握在她的手中了。他又想自己太卑怯了,赶不上她的诚挚,也不能像她一样的有勇气。
——我爱她是很正当的!怎么我这样的卑怯怕给社会晓得呢?你爱她不算罪!你想不给社会知道密地里爱她,这才是罪!还没有决心完全对女性负责任以前,你是不能向她表示爱,也不能要求她的爱!
“苔莉,我不再对你说谎了,我实在有点爱你。我搬到你这里来就像住在喷火口旁边,迟早要掉进火口里去的。到那时候怎么办呢?”克欧很想说出这几句话来,但握着她的上半腕时打了一个寒抖,默杀下去了。
紫苏社的几个友人星散了也是一个原因。并且苔莉说社里的一位S君对苔莉常怀着野心,对苔莉有过不自重的表示;这又是一个原因。克欧实在不想回学校的寄宿舍去住。他在T江酒店住了两天之后到第三天跑到苔莉家里来复信,等她病完全好了后他就搬过来。
十六
病后的苔莉比从前的风姿更娟丽了。替克欧扫除房子,替他整理书籍,替他折叠衣服,一切操作都由她经手,决不让给她的妹妹做,望着殷勤地操作的苔莉,克欧觉得她又另具一种风致——年轻主妇所特有的风致。她洒扫着在他面前走过时,就有一阵香风——能使他沉醉的香风向他的脸上扑来。
一天早晨克欧抱着霞儿从外面散步回来,看见苔莉在他的房里替他整叠被褥,叠好了被褥后又把克欧换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拿出去浸在水盆里。过一会又由厨房里拿了一把扫帚进来替他扫除房子。
“妈妈,休息一休息吧。”克欧替霞儿喊苔莉做妈妈了。
“啊呀,啊呀。俨然主人公的口气了。”苔莉笑说了后,红着脸看了一看克欧,随即低下头去。
克欧才觉得自己太不谨慎了,也双颊绯红的。苔莉像知道克欧不好意思。
“就不认识我们的人来看,也不相信吧。这样老的主人婆不会有这样年轻的主人公吧。他们都会猜我们是姊弟吧。是的,前几天邻街的邹太太过来玩,她看见你也是这样的问,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弟弟。”苔莉笑着说。
“我就叫你姊姊吧。叫表嫂就不如叫姊姊方便些。以后,我就叫你姊姊了。”克欧也笑着说。
“你不见得比我年轻吧。你是乙未?”
“不,属马的。”
“那么,我还比你小一岁,外面上看,我就比你老得多了。是不是?”
“不见得。”克欧摇摇头。“你还像个十八岁的观音菩萨。”他笑着说。
“等我过来撕烂你的嘴。”她真的笑着走过来,伸手到他的脸上来。克欧忙躲过一边。苔莉又赶上去。她笑得腰都酸了,走近他的身旁,伏在他肩膀上还不住地笑。那种有刺激性的香气薰得克欧像吃醉了般的。他若不是抱着霞儿,早就拦腰把她抱近胸前来了。
霞儿看见她的母亲笑,也跟着笑,听见苔兰由火厨里出来的足音,苔莉忙离开他的肩膀,从克欧手中把霞儿抱了过去。
——她的表示不单过于急进,也很大胆的。我的运命已经操在她的手中了。一切任她自然而然吧。人力是有限的,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不即日离开就快一点向她要求你的最后的要求吧。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决不是个办法。
“菜弄好了?”克欧听见苔莉问苔兰,才从默想中惊醒过来。
“都好了。你们到外面吃饭去吧。”苔兰抱着一个饭甑向厅前来,他们也跟了来。
克欧坐在苔莉的对面,占有主人的席位。每次吃饭时,他觉得他像个有了家庭般的人了。对苔莉只差一步的距离,但由不认识他们的一般人看来,他完全是她的丈夫了。
吃了早饭后,他挟着书包上学去。苔莉抱着霞君送出去。他们走出N街口来。
“霞儿,回去吧。欧叔叔去买东西给霞儿,即刻就回来。”
霞儿那里肯听她的母亲的话。她一面挣扎一面哭说要跟克欧去。
“不得了!”苔莉抱着霞儿再跟了来。街路上的人在望他们。克欧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看苔莉的态度是很自然的。
“你家的老爷在哪一家公司办事呢?”街路旁的一个老妇人在问苔莉。
“不是到公司里办事。”苔莉很自然的答应那个老妇人。但她并不辩证——并不辩证他不是她的丈夫。
“那么,到衙门里去的?”
“到学堂去的。”
“真幸福,有这么年轻的老爷。”老妇人说了后自跑了。
苔莉只红着脸向克欧微笑。克欧也脸红红的只低着头向前走。
苔莉抱着霞儿送克欧到电车路上来了。那边来了一辆电车。他要上车了,他大胆的走近苔莉身边向霞儿的颊上吻了几吻,他的鼻尖几次触着她的右颊。
“霞儿,欧叔父要去了哟。”
一阵暖香扑向克欧的鼻孔里来。若不是站在大马路上,他定搂抱着她亲吻了。他坐在电车里如痴如醉般的,他想,那时候马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不该错过了这样好的机会的。
十七
那天下午还没有到两点钟他就赶回来了。他觉得过了三四个时辰看不见她时,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我终于陷落了!
克欧回到N街时,打开门迎他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在切想着的苔莉。他在途中就想今天回去决不再顾忌什么了,定要求她接吻了。但是苔莉才打开门,只望了望克欧的脸后忙躲在一边。
——她像知道我对她想有什么表示般的。平时她就不是这样的远远地躲开的。莫忙,等一会她要送开水到我房里来的,那时候再拥抱她吧。
克欧望了望她就回房里来。她始终微笑着不说一句话。他把书包放下,把长褂子除了,就往床上斜靠着被堆躺下去。他周身发热般的焦望着她进来。
——最好不要抱着霞儿进来。抱着霞儿进来时就有点麻烦了。她在黑夜里苔兰和霞儿睡熟了后也曾到我这里来坐谈过。她问我要不要热茶喝,也问我要不要点心吃。她也在这床沿上和我并坐过来。我握过了她的手,我摸过了她的背,我的只手也曾加在她的肩上,她也曾斜着身躯靠到我的肩膀上来。那晚上我何以会笨得这个样子,把好好的机会错过了。那晚上我何以会这样的胆小,不趁那个机会搂抱着她要求接吻。
克欧等了好一会,还不见苔莉到自己房里来。他想,平时我由学校回来,她定跟了进来的。怎么今天像预知道自己另有心事般的故意不到自己房里来。他等得不耐烦了,不能不由房里踱出来。他听见她进厨房里去了的,他满脸红热的走到厅后的门边来。同时他也感着一种羞耻。他喊了她一声后,她在厨房里答应了,但不见出来。
“阿兰呢?”
“上街买菜去了。”她还是在厨房里答应,不见出来。
“霞儿呢?”
“睡着了。”
克欧想进厨房里去。但马上又觉得这种行为太可耻了,并且他感着自己的两腿忽然的酸软起来不住的颤动。他终没有勇气到厨房里去。
“你在里面做什么?”他的声音颤动得厉害,他背上同时感着一个恶寒。
“烧开水。”她还不出来。
“你来!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事,”她走出厨房门首来了,但不走近他的身旁。她微歪着头向他媚笑。她的态度半似娇羞,半似暗暗地鄙笑他。
“请到我房里来!”克欧的声音愈颤得厉害。他这句话差不多吐不出来。他的胸口像给什么东西填塞着,呼吸快要断绝了般的。
他回到房里来了。她虽然跟了来,但在房门首就停了足,不进来。
“你为什么不进来?”克欧坐在床沿上再颤声的问她。
“……”她只脸红红的微笑着低下头去。
“进来吧!”
“我害怕!”
“害怕什么事?”他有点恨她了。
“这房子里除了我们,再没有一个人,我有点害怕。”
“那么你怕我?”
苔莉点了点头。
“你今天回来得特别的早,你的眼睛也比平日可怕。我怕看你的眼睛。”
——啊!我的眸子已经把我今天的心事表示给她看了。我错了,我不该对她怀有这种奢望的。她真的像爱她的弟弟一样的爱我吧。我不当对她有不纯的思想的。她不能像我爱她一样的爱我。这完全是我观测错了的。
克欧虽然这样的反想了一会,但他周身还是像燃烧着般的。站在房门首的苔莉今天在他的眼中就像由月宫里降下凡尘来的仙女。
他跑近她的身旁来了,她想躲避已来不及了。
“给我一个……”他搂抱着她了,把嘴送到她唇边来,但她忙用只手掩着口,把脸躲过一边。
“不好,不好的。克欧,快不要这样!”
她给了他一个——不是Kiss,是一个大大的失望!他脸色苍白的退回到床前躺下去了。
十八
那晚上的晚饭时分,他就不想出来陪她们吃,但他说不出不吃饭的理由来,经苔兰再次的催促,他只好出来陪她们吃。每天吃饭时都有两个美人陪着他吃,和他很多说笑的。可是今天他和苔莉都默默地吃,一句话也没有说。苔兰看见他们不说话也不便提出话来说,她也默默地提起筷子来把饭向口里送。
克欧今晚上少吃了一碗饭。吃完了第一碗饭就回房里来。过了一刻,他穿上了外衣走出来。
“我今晚上怕不得回来。”他望着苔兰说,他再不看苔莉了。
“到什么地方去?”苔莉忙站起来问他。
克欧像没有听见苔莉的话,急急地走出去了。苔莉痴望着他出去,她觉得刚才的确太使他难受了。
——他回来时依了他吧。怪可怜的小孩子。自己也是这么样希望着的。迟早是要给他的……她看不见克欧的后影还在站着痴想。
“姊姊,什么事。他为什么气恼得话都不说了?”
“谁知道他!? ”她虽然这样说,但同时感着一种酸楚。
苔兰像有些知道近来她的姊姊和克欧间的空气有点不寻常,也不再追问了。
听见霞儿醒来了,苔莉忙回到自己房里来。霞儿过了两周岁了,但还没有断奶。她解开衿口把乳房露出来便回忆到克欧才搬了来没有几天的一晚上的事了。他初搬了来,一连几晚上她都抱着霞儿到他房里来玩,有时喂着乳走进来。
“这么大的乳房!”雪白膨大的乳房给了克欧不少的诱惑,他失口赞美起来了。
“现在没有奶了,不算得大。霞儿还没有满周岁时比现在还要大。你看,现在这样的松了。”她一面说一面把第二个乳房也露出来。这时候她是半裸体的状态了,这时候克欧也壮着胆子过来按了按她的乳房。
“不紧了,是不是?”
克欧这时候像吃醉了酒,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他乘势伸手到她的胸口上来。
“不行!讨厌的!”她笑恼着说。他忙把手缩回去。
苔莉回想到这一点,她对他感着一种不满足。
——他太怯懦了。我的表示拒绝何尝是真的拒绝他。我是想由我这种拒绝引起他对我的更强烈的反作用。但是他一碰着我的拒绝的表示就灰心了,就不乐意了。他这种怯弱的态度,不能引起人的强烈的快感的动作,未免使人失望。
她愈想愈兴奋起来。由克欧又联想到胡郁才来了。论肌色,小胡比克欧洁白,由一般人看来都肯定他是个美男子。论岁数,也比克欧年轻。
——他比克欧的胆子大得多了。他对苔兰对我都是一样不客气的。那个人除非莫表示,表示了后就非达到目的不可的。在电映戏场里并坐着就常常伸手到人的腰后或胸前来。有一次他也和今天的克欧一样要求我的接吻,我也拒绝了他,但他死不肯放手,用腕力来制服我,把我的颈部紧紧的搂住不放,触着了我的唇才放手。他的举动的确比克欧强烈。但他平时的举动和说笑时就没有一种男性美。并且周身涂着香粉,时时发出一种女性臭味。看他就俗不可耐的。他这个人始终嬉皮笑脸的。他像永不会发怒的。他这种人是没有做家庭的主人翁的资格。他只图性欲的满足吧。暑假期中他竟跑了来向我作最后的要求。自从那次给我斥退了后,他许久不来了。现在克欧搬来了,他更不愿来了吧。现在想来,他的痴狂的状态,强烈的举动,当时虽然有点讨厌,但过后想来也有耐人寻味的地方。
苔莉早就想由克欧和小胡两个人中拣一个作永久托身的人,她是迟疑的先拣了克欧。不幸的就是名义上和克欧是亲戚,在社会上由这样的名义就发生出种种阻碍——他们俩间的恋爱阻碍来。若拣小胡,那就很神速的可以成功,社会也不能加以不道德的批评。不过小胡太年轻了,恐怕将来两人间发生出岁数的悬隔——容貌的悬隔时,就无幸福可言了。第二是小胡缺少男性的勇气。她恐不能长期间尊奉他为一家庭的主人公。等到发见了他无作家庭之主的资格时,以后的家庭幸福就难维持了。第三小胡虽然貌美,但没有一点风雅的态度,对文学的理解一点也没有。对文艺没有一点理解的人就失了人生的真意义了。
——还是等克欧回来时,允许了他吧。苔莉这时候觉得克欧是她的唯一的爱人了,在这世界里再找不出第二个理想的男性来了。
十九
苔莉近来感到性的寂寞了,由性的寂寞就生出许多烦闷来。受了这次克欧给她的刺激后,她的性的烦闷更深也更难受了。她几次都想自动的向克欧求性的安慰,但恐怕遭了他的意外的轻视。并且翻想一回又觉得女性是不该有此种无责任的享乐。一句话,她是渴望着克欧给她一个保证——以后对她的身体完全负责任的保证。她得了这个保证时,她的身体也就可以一任他的自由。
克欧一连两天不回来,苔莉就有点着急。但也没有方法,自己又不便出去到他的友人处打听他的行踪。
——他总不至因这小小的事件自杀吧。他真的自杀了时,就可以证明他是爱我到极点了。那么他死了后,我也可以为他死。最少,我是不再和别的男性同栖了的。
但是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克欧回来了。苔莉姊妹都微笑着出来迎他时,他也不能不以微笑相报。
“这几天到哪里去来?又到什么地方去旅行了么?”克欧常常说要旅行,也曾邀苔莉一同旅行去,所以苔莉这样的问他。
当着她的妹妹的面前,他不能不答应她了。
“S港。”
“真羡慕!秋的海滨,很好玩吧。我也想去走走。”克欧只笑了一笑向房里来,苔莉把霞儿交给苔兰抱,自己跟克欧进来。苔兰抱着霞儿往后院里去了。
他和她一同走进房里来时,她走近他面前要替他除外衣。
“不,我自己会……”
“你还在恼我么?”苔莉笑着问。
“不,我恼你做什么?”他也笑着说。
“但是你走了几天了,你的脾气我真怕。”她把他的外衣解下来就在他的床上替他折叠。一种有刺激性的香气又把他包围起来了,他像块冰消溶在温水里面了。他禁不住坐近她身旁来。
“早晓得你会气恼到这个样子,我该给你……”她说到这里仰起头来向他嫣然的一笑。
“什么?”他像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又像故意的反问她。
“啊啦,你还在装不知道。”她把他的外衣叠好了,远远地坐在床沿的那一边。
“什么事?”
“前天的事你忘了?”苔莉凑近他,差不多和他膝部接膝部的了。出乎她的意外的就是他像无感觉般的对她迟迟的无表示了。他只痴望着她的脸。
“你前天不是对我……怪不好意思的。”她低下头去。
但克欧只摇摇头。这时候她反觉愕然。她深信他的心是一天一天的向她接近,怎么忽然的发生了一重薄膜呢——在他俩的心房间发生了一重薄膜呢?她想,非快叫他恢复从前的状态不可,非把才发生出来的薄膜除去不可。
她的一双皓腕揽在他的颈上了,把有曲线美的两片红唇送到他的嘴上来。更使她惊骇的就是他像她前天拒绝他一样的拒绝她了,他忙把她的脸推开。
“片面的爱是终难成立的!你并不爱我,并不是诚挚的爱我,你是怕我恼你才爱我的!有何意义?”他很残酷的对她说了后,他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无成立的理由,他也想马上把她搂抱过来狂吻她。但他觉得就这样的恢复原状是太便宜了她,自己也不能得满足的强烈的快感。就这样的和她讲和,那么我们的爱只是微温的爱,我所感到的快感也只是微温的快感。要我们间的爱促进到腾沸点时,非对她加以相当的虐待不可,要我们所感知的快感达沸腾点,就要她在痛哭中把她紧紧的搂抱着和她接吻。
“你这个人真残酷!”苔莉还不松手,只手揽着他的颈,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来。她流泪了。
他望着她流泪,心里感着一种快感——能使他的五脏松懈的快感,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心理完全是变态的。但他还更进逼一步。
“你喜欢小胡吗?”说出了后他才后悔。
“什么话!”她流着泪站了起来,她想走出去。他也忙站起来捉着她的臂不放她走。她倒在他的胸上哭出声来了。
“你这个人真残忍!”她的肩膀不住地抽动。
“决不要哭!给阿兰看见了不是个样子。”他仍坐到床沿上来,她此时被抱在他的怀中了。
“不,不怕她。她早晓得我们的态度不寻常了。”
此时候他觉得苔莉完全是他的了。世界上再没比坐在他怀中的苔莉可爱了。
不一刻他的舌尖上感着一种粘液性的温滑的感触。
二十
克欧自和苔莉亲吻之后觉得自己完全是个罪人了。
——这是一种偷窃的行为,是一种罪。欲赎此罪,非早对她表示负责任不可,非向她求婚不可!他抱着她在狂吻了一回后低声的:
“你能不能答应和我结婚?”他诚恳地说了后再和她亲了一个吻。
“你有这种勇气?此时还谈不上吧。结婚?全是骗女人的一个公式!这公式是靠不住的。我和你的表兄很尊严的举行过结婚式的。要什么结婚不结婚?不是一样么?我和你更要不到……”她说到这里不再说了。
“可是我们怕不能这样的就算个结局。”
“听之自然吧。真的到了非结婚不可的时候就结婚也使得。”
“……”他更把她紧搂近胸前来。
但是苔莉觉着克欧对她有比接吻以上的要求了,她忙摇了摇头。
“我们慎重些才好。我们莫太早把纯洁的爱破坏了。我们该把它再扶植长了些。”苔莉自己也不知什么缘故,她总直觉着克欧不是个能在社会上承认她为妻的人。
克欧听见她的否定的回答忙缩了手回来。他感着自己的双颊热得厉害,也觉得自己的这种摸索是太卑鄙。他同时发见了他自己的矛盾了。他一面对苔莉表示爱,一面又瞒着苔莉默许家里人替他在乡里向他方面进行婚事。
——故乡的社会谁都知道,也承认苔莉是白国淳的第三姨太太。谢克欧娶白国淳的第三姨太太做正式夫人了。他像听见乡里人这样的讥笑他。他愈想愈没有勇气向她求婚了。
——名誉是不能为恋爱而牺牲的。恋爱固然神圣,但社会上的声誉比恋爱更神圣!换句话说,男人为自己的将来事业计,就牺牲他的心爱的女性也有所不惜的。谁也不能否定我们俩间的恋爱。但是她背后的确有一个暗影禁止着我和她正式结婚。她是霞儿的母亲!她是白国淳的第三姨太太!她不是个处女了!
克欧那晚上和她们共一桌子吃晚饭。他不敢望她们的脸。他尤不敢看苔兰。有时苔兰望他一望,他就觉得他和她的一切秘密都给苔兰晓得了般的,他的双颊又在发热。苔莉也很少说话了。她只低下头去吃饭。她觉得她的头壳比平时沉重,不容易抬起来。她尤怕看克欧的脸。
秋深了,晚饭后穿着一件衬衣,加上一件单长褂走出来的克欧感着点冷。他低着头在弯弯曲曲的接续着的几条暗巷里走。他像犯了罪——不,他的确犯了罪,意气消沉的低着头向前走。
——不该的!燃烧着般的热爱给这一个接吻打消了。不是给接吻打消了,是给接吻后的反省遏止住了。
他快走到最后的连接着电车路的巷口来了。他远远的望见由电车路射进来的灯光,他的精神也稍稍恢复了点。
“喂!克欧!”
克欧忙抬起头来看,虽然背着光,他认得拍他的肩膀的是个同乡陈源清。他心里觉得很对不住这个友人,也很不好意思看见他。
“你到哪里去?”
“来看你的。”
“我就要到你那边去的。”
陈源清是省立大学的预科生,住在大学后面的一家宿舍里。由N街乘电车去只要半个钟头,也不要换乘电车。
“那么到谁的家里去呢?”陈源清苦笑着说。
克欧本想回折来。但后来一想万一源清谈及那件事,给苔莉听见了不方便,尤其是今天更不方便。
“我们到马路的咖啡店去喝红茶吧。”
“也好。”
他们便一同走到电车站上来,只等了一刻,一辆电车到来了。吃晚饭时分没有几个搭客。他们走进来,各占有了相当面积的席位。才坐下来,车就开行了。
“老谢,刘先生答应了,他一回到家里就叫他的小姐寄张相片来给你。”
克欧听了源清这一句话,虽然好奇心给了他一点儿的快感,但一思念到今天下午的犯罪,胸口就痛痛地受了一刺。他敌不住良心的苛责了。他只低着头微微的勉强一笑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源清。
二十一
电车路两旁的电柱上的电灯都给一大群的飞蛾包围着向他们的后面飞过去。
“求婚,求婚。论理只有男向女求婚,没有女向男求婚的,你算是个特例,不要等到她的相片到来,你也寄一张相片给她吧。”陈源清笑着说。克欧只摇了摇头。
“要女人方面先寄相片本来是很难做到的。她寄了来,你看了后说不要时,在她是很难堪的事,要受人嘲笑的。不过刘老先生很夸赞他的女儿,他说他相信你一定不会拒绝他的女儿的。并且我也替你做了个强硬的担保,所以答应叫他的小姐先寄相片来。”源清像在向克欧夸功。
“刘先生什么时候回乡里去?”
“还有几天。教育厅那边的事交涉定妥了后就动身回去。”
源清完全猜不着克欧的心事,他只当克欧盼望刘小姐的相片早日寄来。
——叫他辞绝刘先生吧。也叫他不要再替我斡旋这一门的婚事吧。真的把婚约订成了时就害己害人——一连害了三个人,但是无论如何想不出谢绝的口实来。并且对这位热心着为我作成的友人实在不忍使他失望的。真的决绝地谢绝他们时,不但要引起他们对我的怀疑,并且也会减损我们间的友谊。等到刘小姐的相片寄来时再想个口实把这件婚事搁下去吧,最好是望刘小姐害羞不寄相片来。他坐在源清的身旁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再抬起头来望望源清的脸色。他和苔莉间的秘密——今天下午接吻的秘密像给源清晓得了般的。他想向这位友人提一提苔莉的事,表示他对她是很坦白的。
“苔莉也很可怜。她常一个人流泪。”克欧说了后故意的叹了口气。但他随即又觉得自己太可怜了,犯了罪要在朋友面前作伪,太可怜了。幸得是晚间,电车里的电灯也不很亮,源清没有留意到他的脸红。
“她的确太可怜了。久留在这里也不好,但回乡里去恐怕又有风波。一家里怎么能容得下三四个女人!国淳也太无责任了。”
“他近来很少信来了。家里有了女人,像把苔莉忘了。苔莉说只要他按期把生活费寄来,他不和她同住也算了。能给一笔资金她做生意更好。”
“女人有什么生意好做?”
“她说,她想开一间小小的杂货店,带她的妹妹和女儿度日。她的妹妹又会替人裁缝,也有相当的收入。”
“国淳前星期来了封信给我。他要我托你带她回乡里去。他说,苔莉回去和他家里几个女人不同住,另外分居也使得。是的,我忘记告知你了,他对刘小姐的事也很替你出力呢。他叫他的大太太去向刘太太说,称赞你如何好,如何好。”
克欧听见了这些话,心里更觉难过,但他此时只能摇摇头微笑。
“看她无论如何都不情愿回乡里去。很坚决的。”
“那以后的问题不是我们调停人所能解决的了。”
——我或者就是解决这个难问题的人,只要向社会说一句话——宣布和她结婚。不过这样的解决太便宜了国淳了。
二十二
刘老先生是N县中等商业学校的校长。他是个老秀才,没有什么商学的知识。因为他做这个学校的校长有七八年了,在县里的声望也还好,以后进的商科专门毕业生又都是他的门下生,所以得保持他的校长的位置。克欧在N县的社会上本有点虚名,听说明年就可在商科大学毕业,刘老先生很想克欧毕业后回县里去帮他办学,做甲种商业学校的教务长。刘老先生因为学校的事件每年要到T市来几次和教育厅接洽。他认识了克欧,觉得克欧的人才外貌都还好,所以托了他的学生陈源清替他的小姐做媒。明年刘小姐也可以在县立第三女子中学毕业。在N县,刘小姐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才貌兼备的女性了。
源清初次把刘先生的意思告知克欧是在克欧未赴南洋修学旅行以前。当时克欧没有完全答应,也没有完全拒绝,他的最初的态度就有点暧昧。他只说等由南洋回来后再谈。那时候他的心里也有点活动,因为他在乡里时就听见刘小姐有相当的美名。并且那时候他也没有意料到他和苔莉间的爱会深进至这样的程度。
由南洋才回来T市没有搬到苔莉家中之前,源清伴着刘先生待到T江酒店来访他。这时候恰好刘先生因为学校的事件来T市。他看见刘先生的诚恳的态度,并且是自己从前的受业师,当然很难推却,当时胡乱附加了几个不重要的条件就答应了。要刘小姐寄相片来也是这时候提出的条件中之一。他意料不到刘老先生很爽快的容纳了他的一切条件。
一方面思念着苔莉一方面又向刘小姐进行婚事,克欧觉得自己的矛盾,同时良心上也发生出一种痛苦来。听说刘小姐长得很标致,但到底未曾会过面,无从生出思慕来。苔莉近在咫尺,又是旧识,正在性的孤寂生活中的克欧每到苔莉那边去谈谈就得了不少的安慰及快感。自那天探病回来对苔莉的爱慕愈深。并且苔莉的皓腕一任他抚摩之后,每日沉醉着想和苔莉亲近之心愈切,想和她亲近多享受些这种神秘的快感。
克欧从咖啡店别了源清回来苔莉家里时已经十一点半钟了。提着一盏小洋灯出来开门迎他的就是苔莉。
“阿兰、霞儿都睡了?”克欧望见换上了睡衣的苔莉,并且在这黑夜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相对,他站在她面前就感着一种刺激。
“早睡了。”她像留意到今天下午的事很不好意思的只管低着头。她的可怜姿态又把他的心挑动了。
“你就要睡了?”两个人同上到厅前来了。
“不,有什么事?”她虽然望了望他的脸,但总不见平时她所特有的微笑在她脸上浮出来。她的眉头紧锁着。
“不到我房里去坐坐么?”
“……”她看了看他的脸就低下头去不说话。
“怎么样?你要睡时我也不勉强你。”他再笑着说。
“不;我还不得睡。有件小衣服没有缝成功。”
“那么,拿到我房里来缝。霞儿一时不会就醒吧,我喝了点酒。一点睡不下去,很寂寞的。你过来谈谈吧。”
苔莉只点了点头。
——因为有了今天的记忆,她就变成了这样忧郁的人了么?那么她在后悔了,后悔和我亲吻了?克欧一面想,一面先回到自己房里来。
他回到房里后,开亮了电灯,就换衣服。换了衣服喝了一盅茶后,再坐等了一会还不见苔莉进来。他不得已再走出来看时,她一个人凝视着台上的小灯痴站在厅前。
“不进来谈谈么?”
“唉……”她心里像有迟疑不能决的事。她还不动身。
“要来快点来!”他的态度像有点忍耐不住了。
“……”她像怕他发怒,忙移步向他房里来。
克欧看见她来了,先退回房里来在床上躺下去。她只站在近门首的台旁边不走近他。
——怎么只半天工夫她完全变了!自经我的接吻的洗礼后,她就变为驯服的羔羊了。他望着她的忧郁的姿态愈觉得动人怜爱。浅红色的睡衣短得掩不住纯白的裤腰,短袖口仅能及时。曾经他多次抚摩的一双皓腕在电光下反射着,愈见得洁白可爱。
“过来坐吧。”
她点了点头,走过来坐在床沿上,只向他微微的一笑,一句话不说。她像下了决心般的,她再不畏避他了。她想迟早总是有这样的一幕。管他以后对自己负责不负责,就现在的状态论,自己是在沙漠中旅行的人,他是在沙漠中不容易发见的清泉了。明知以后非离开它不可,但现在不能不尽情的一饮,消消自己的奇渴。
“今天很对不起你了,对你很失礼的。”
“不,我对不起你了。有一点不觉得什么。完全是我累了你,使你心里不舒服。”她低着头很正经的说。
“那么你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人?”他虽说是故意和她说笑,但同时也觉得心里有点卑怯。
“我是靠得住的,不知道你怎么样?”她忽然的笑了。
过了一会,她继续着说:
“但是我们的关系以后太深进了时,恐怕瞒不住注意我们的旁人吧。你怕人知道?”
他硬着胆子摇了摇头。他本来就喝了点酒,兴奋极了。他坐起来把她搂抱住了。他和她像今天下午一样的互相拥抱着接吻——狂热的接吻。
“我们同到什么地方旅行去好么?”
她只点点头。
“那么,到S港去好么?到旅馆里时共住一个房子的。”
“我一点不要紧。只怕你以后要后悔。”
“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话说。我本想保持着我们的纯洁的恋爱。纯洁的恋爱以接吻为最高点。但是现在……”
“纯洁的恋爱是骗中学生的话。所谓恋爱是由两方的相互的同情和肉感构成的。”
“那么……”
“讨厌!”她忙推开他。
他真梦想不到他会这样快的陷落下去。
她在他房里一直到午前的二点钟前后才出去。
“那么,明天晚上!”他望着她微笑着轻轻地回她的房里去了。
二十三
克欧第二天起来时已经响过了九点了。苔兰到裁缝匠家里去了,只剩苔莉母女在厨房里。她听见他起来了,忙走出来到他房里去取脸盆和漱盂。
“今天不上学?”她双颊绯红的低声的问他。
“我打算请假几天。”他也笑着说。
“为什么?”她睁圆她的大眼问他。
“舍不得你。”他笑着说,“才成婚呢,就能离开么?”他笑着过来把她搂抱了一刻。
“啊啦!不得了!你晚上不是在家么?”她满脸绯红的。
“阿兰在家里总不方便的。”
“……”她自从一身的秘密通给克欧晓得了后,比平时更觉温柔了。她对克欧的要求像始终取无抵抗主义般的。因为他的新鲜的青春之力——强烈的肉的刺激在她身上引起了比国淳给她的更强烈更美满的快感。她不单精神全受着他的支配,现在生理上她也是他的奴隶了。
克欧一个星期间不上课了。苔兰每天下午回来只当克欧是比她先回来的。他一星期间不曾外出一步,整天的昵就着苔莉的身旁。苔莉除了背着霞儿出去买菜外也足不出户的。
“我们到什么地方度蜜月去吧!”克欧一天这样向苔莉说笑。因为他觉得在苔莉的家里总不能尽情的欢娱。
“为什么?在家里不是一样么?”
“但是每天早晨起来看不见你,我总觉得是美中不足。”
“真的,我也这样的想。苔兰下星期因事回母亲那边去住一星期,你就到那边睡吧。”苔莉姐妹和阿霞是同在里面房里的一张床上睡的。
“但是只剩我们俩,左侧右面的邻人不会猜疑我们么?”
“你怕人猜疑?他们早就有闲话了。苔兰亲耳听见下街井旁的老妇人说我乘丈夫不在家偷汉子呢。”
“真的?”克欧听见这句话心里已经万分羞耻了。看见苔莉的泰然的态度,更觉羞愧得难受。
——那么我是个奸夫了!她呢?她对她的丈夫尚有理直气壮的主张!我?有什么面子去见表兄呢!我做了她的牺牲者了!到这时候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们只有享乐,饮鸩般的享乐!我趁早觉悟吧!和她说明白,得她的同意后分开手吧!但是现在的我,沉醉于她的肉中的我舍了她还能生存么?还有人生的意义么?我在精神上肉体上都是属于她的了。
“你在想什么哟?”她走过来坐在他的怀里。
“没有什么。”他只摇摇头。
“你怕他们说你的闲话?”她问了后脸上显出不舒服的样子。他马上直觉着她是在希望社会能够早点知道他和她的关系。并且他知道她看见他怕社会的非难就怀疑他是对她要求不负责任的享乐。
“怕什么!”他勉强支持起勇气来。“就死我也不怕,还怕什么?”
一接触她的肉,他又陷于沉醉的状态中了。
她虽然有点讨厌他的频繁的要求,但仍然不忍使他脸上下不去,她对他惟有忍从。
二十四
他们俩在爱欲的海中沉溺了两个多月了。他有时惊醒来时,忙把头伸出到水面来时,觉得四围都是渺渺茫茫的,不单不见一个人一艘船,连一片陆地都看不见。他觉得自己的前途只有黑暗。非再沉溺下去死在这海里不可了。她呢?她像不知道这爱欲的海底是个无穷深的海渊,她不知不久就要沉溺下去死在这深渊里面,她只攀揽着他的臂膀,她迷信他是能拯救她的人。她只裸体的攀附在他身上流着泪和他接吻!
——她先掉进去的!我是为救她而沉溺的!可恶的还是她,诱惑我的还是她!
才把她搂抱到怀里来和她狂热的接吻。忽然的又恨起她来了,忙坐起来紧握着铁拳乱捶她。
“你恨我时就让你捶吧。捶到你的愤恨平复。你只不要弃了我,不理我。”
她流着泪紧紧地贴靠着他的胸膛。
“恨你,真恨你!”他拼命的捶。捶了后又和她亲吻。
“恨我什么事?”她流着泪问。
“恨你不是个处女了!”
“……”她听见了这一句,脸色灰暗的凝视他。她像受了不少的惊恐,她像听见他给她一个比死刑还要残酷的一种宣告。
“你的处女美怎么先给他夺去了呢?”他再恨恨的骑在她身上乱捶她。
“对不住你了!真的对不住你了!你要我做什么事我都可以替你做!你的任何种的要求我都可以容纳。只有这一件是我无力挽回的。望你恕了我吧。只望你恕我这一点!你的要求——比阿霞的爸爸还要深刻的要求——我没有拒绝过一回。只有这一件,望你恕了我吧。”苔莉痛哭起来了。
——只要你是个处女时,就拒绝我的要求,我也还是爱你的。他望着她的憔悴的姿态愈想加以蹂躏。
她比从前消瘦得多了。但他的冲动还是一样的强烈。不单和两个月以前一样的强烈,比两个月以前,要求也更频繁。蹂躏的方法也更残酷——使她感着一种耻辱的残酷,因为他,她近这一个月来没有一晚上不失眠,她觉得容许他的一切要求就是一种痛苦。但她不能不忍从他,忍耐着这种痛苦。她只能在这种痛苦中求快感了。
有一次苔莉在酣梦中给克欧叫醒来。
“你还没有睡?”
“无论如何睡不着。”
她虽有点不耐烦,但不敢拒绝他的要求。她觉得接近着自己的脸的克欧今晚上特别的丑陋,她忙侧过脸去。她只贪图自己的快感。但她所感知的惟有痛苦和可咒诅的疲倦。她睡在他怀里不断地呻吟。
“你讨厌我了?是不是?”他看见自己的热烈的动作不得同等的反应,就这样地质问她。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话。”她蹙着眉愈感着可咒诅的痛苦和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