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家

  我不知道爲什麼與人一談起這個好人家,總是頗感興會。朋友們往往聚在一處,紅葡萄酒擺在跟前,黃淡芭菰掛在嘴上,悠哉遊哉,大家都不要再用腦筋,而叫我隨便說一件故鄉的故事,以爲消遣之具時,自然而然,及時被我想起的,必是這好人家。“我們那裏有個好人家……”

  不過有時才一開口:

  朋友們就哄的大笑:“又來了,你的那個好人家!……也好,再講一回,可是不許太過火!”

  “太過火?”他們以爲我過於“藝增”了罷?甚至有些時,不待我講完,就有人插口:“算了罷,世界上哪有這樣人家?”

  啊!沒有嗎?他們要不是蔑視現實的理想者,便是遺忘了故國情形。他們不曉得在我們四川,像這樣人家,正是社會的柱石。要沒有它們,就沒有這多年的內亂,而一般社會也不致永遠停頓在十八世紀,而大多數的民衆也不致憔悴呻吟得如此其利害,頂少數的聰明才智進步有爲之士,亦何致橫屍原野,爲一般暴君和一般糊塗蟲稱快哩!

  這個好家人,是我家的老親。他們的姓氏名號,我當然曉得;但是月前回到成都,尚無緣無故多謝過他一頓空前未有的便飯,我們的親誼如此其篤,似乎不便把真名實姓給他們表彰出來。我爲敘述便利起見,姑且把《百家姓》上第一個字借與他們,那位當父親的,排行老幺,便名之爲趙幺糧戶,以次該提名的,斟酌提幾個名字。

  趙幺糧戶原籍廣東嘉應州,清初入川的祖宗,就定居在成都府新都縣,於今二百多年了,自然算是新都縣人。但他們還是和其他的嘉應州移民一樣,不但大門以內,說的是“不忘本”的客家話,即在老同鄉跟前,也不能隨便談四川方言;而一切習俗禮節,據說猶然從廣東傳來,並沒有更改過。

  趙幺糧戶有好幾個哥哥,雖然都分了家,都各有若干畝的腴田肥地,都各有好些商店同住宅,卻因爲趙幺糧戶是後媽的親生子,照例是父母的寵兒,大家產誠然公平分派了,而父母名下的養膳田和兩所典質店,則於父母死後,無條件的通歸了他。

  爲了這筆額外的收入,才惹起了弟兄間的不平。老大哥早死了,老二哥便代表衆人,出頭說話。訾議老幺沒道理,父母的遺產,應該拿出來三七二十一的公平分配,爲什麼一聲不響,就吞沒了。老二哥的話一說出,立刻就得了衆心,在守孝期間,已經請憑親戚族裏理落過幾次,因爲兩方面都有十分道理:老二哥憑的習俗,老幺則憑的遺命。親戚族裏間的老人們——行輩老的老人們,又都是難得出過裏關,沒有功名,無權無勇,而又富有作人經驗的老人們,既難於褊袒某一方,也斷不出一個公道來。一直到終制下葬,三天的復山大禮,那一天,化靈之後,供飯才吃到中途,他們又烏煙瘴氣大鬧起來。老四哥脾氣躁些,越說越起火,先是拍桌打掌,末了,雙手一舉,一張大八仙桌子,連同滿桌的碗盞,譁刺刺直翻下了階檐。老大哥的第三個兒子沒有念過書,更跳有八尺高,罵他幺叔是雜種。他幺叔氣白了臉說:“反了!反了!”也不管人單勢孤,要撲過去抓打小老三,恰被倒在地上的大板凳磕傷了孤拐便蹲下去大喊:“打死人!”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這場喜劇中,我也是看客之一。不過才五歲多,並不懂得什麼爲人的道理,只曉得跟着大人們坐席吃甜燒白。他們唱文戲時,我只顧吃,同我比賽的,是比我年紀大兩歲的大老表。到演武戲時,我們便一溜。

  後來,當然打了官司。起初是你一狀我一狀,砌詞栽誣,恨不得把知縣大老爺聳動到只聽自己一面的話,將對方枷號示衆之後,再丟卡房。但是像這樣打家產的案子,知縣大老爺比什麼人還明白,也是全衙門審辦差人頂喜歡的。待到兩方的錢用得差不多時,才批候送案,才掛牌待審,審的那天,從早候到二更,到末了,不過一齊跪在石板地上,被一陣聽不清楚的官腔,忘八羔子的罵一頓,堂諭下來,再憑親戚族裏理處。理處不行,又當然你一狀我一狀打將起來。兩方面都有錢,都不肯輸一口氣,都想把對手打服。本地訟師各自包在家裏還不算,連外州府縣略有聲名的訟師,也你徵我聘的請了些去,一如守孝那幾年之聘請地師一樣。

  記得我十歲上,又不知因了何故,跟着大人到他府上去作了幾天客。親眼看見他三個別院,住滿了一些斯文人,個個是鳩形鵠面的,頭髮不剃,辮子不梳,成日靸着兩隻雙樑鞋,躺在牀上燒鴉片煙。五老表告訴我說:“都是些頂有名,頂會做狀子的老師夥。……你到二伯伯那裏去看,那裏的老師還多些哩!”我們要走的前兩夜,聽見同去的一位老太太,坐在煙榻邊,旋啃甘蔗,旋勸他同二房和了罷:“這樣的家務官司,有啥子打頭?分多分少,肉爛了總在鍋裏。……你們不是打了幾年了?官也見過兩個了?總打不出一個輸贏……花了那麼多的錢,只落得跪堂見官,何苦哩!……”

  趙幺糧戶把煙籤一擲道:“表嬸,你老人家不曉得嗎?錢,我不在乎,只是輸不下這口氣!……人活的就是這口氣啦!”

  一直到光緒末年,我從外省搬運父親的靈柩回四川成都,在青羊場祖塋上補行祭奠的那天,忽有一位寬袍大褂,覺得面熟的人,到棺材前來磕頭上香。我自一身孝服,爬在地上回禮。那人行禮畢,忽蹲到我身邊來誇獎我道:

  “老表侄,看不出你才十五歲的人,倒幹了這樁大事!……山遙水遠的幾千裏,當真虧了你!……唉!要是我的精兒、靈兒也有這能耐時……”精兒、靈兒?……啊!我恍然了,這就是趙幺糧戶。他怎麼會在成都?也公然老了?更想不到他抽了手不再打官司!——因爲始終打不出一個名堂,大家的錢花得不少,也漸漸心滿意足,厭煩起來。老二哥又死了,老四哥中了風,幾經親戚族裏的勸告,雙方答應和解,才把一夥煙飯兩開,供奉在家的老師們開銷了。趙幺糧戶畢竟有志氣,不甘心與那幾房傷了感情的骨肉住在一個城裏,這才把老房子鎖上,全家遷到成都,另自買了一所大門道住下(在清朝,城內住宅的名稱,是有階級的,不可亂稱呼。官宦人家住的,稱公館,有大有小;沒有功名的尋常百姓住宅,稱門道,亦有大有小)。

  後來,我更曉得他的兩個兒子,即是叫做精兒、靈兒,即是我應該呼之爲三老表、五老表的都在一個洋人開辦的私塾裏念英文,——開通得太駭人了!

  還不止此哩,我又曉得他的幺娘子(那時還不能隨便稱太太哩!)死了好幾年了。守鰥時,曾和一個三十多歲,頗爲風騷的寡婦,——是他佃客的嫂嫂——偷偷摸摸的勾搭上了。他一心安排要討來做姨娘,帶管家務。卻給兩個兒子把那位出了嫁又出了名的潑辣姐姐接回來,和老頭子短兵相接,大鬧了幾場。老頭子強不過,只好投降,把那業已接進門的風騷寡婦送回去。

  然而大姐尚恐老頭子不安分,不待商量,立逼着將精兒媳婦的一個十七歲的肥頭大耳、又粗又蠢的丫頭,打扮出來,給衆人磕了頭,叫老頭子拿去收房。

  說是暫時作爲身邊人,好服伺他,好給他燒煙理牀,待將來有了功勞——意思就是說待生了子女,再改名稱。所以收了房後,一家人還是春梅來,春梅去的呼喚。這事過去不久,趙幺糧戶就移了家。

  他雖是在米囤中餵養大,而自少就吃了一副大鴉片煙癮,但是到了中年,本能上有了需要,既嘗味過了那風騷寡婦,所以春梅實在代替不了,而成都不比新都,對於性的安慰,不但有的是半開門私窩子之類,而且茶坊酒店間,還有的是相公子。(系古字,音姬,以男作女也。即外省所謂兔崽子,而成都人恰用了這個有考據的字。)恰好他又得了一位一切在行的好友,陪着他東邊走走,西邊走走,如意倒如意了,只是有一天,正在小金花的牀上“短笛無腔信口吹”時,悄悄的突然搶進幾個人來,滿臉獰笑道:“趙幺糧戶的鴉片煙抽得安逸嗎?……今天可也拿住了你!”原來是幾個專門查拿煙賭的警察總局的便衣密查。

  他這回的虧,吃得真不小!第一,登時就被抓到警察總局的察驗處關了七天。這七天裏,茶飯雖可由家裏送去,但每天的十顆煙泡,卻得在負看管之責的太爺手裏去買,連別的使費,一總算起來,差不多米粒大一顆煙泡,至少也值十大塊龍洋。他後來向人說:“好像在吃自己的肉!”其次,就是被總辦周大人提去親審。他本是安分良民,雖曾打過官司,跪過堂,但是你們曉得的,家產案子,無論如何不會捱打受刑,而知縣又哪能及周大人的風厲刻薄?又一時傳說,周大人頂恨的是癮民,對糧戶們更其挖苦,只要一句話回得不好,他有本事打了你,還要把頭髮給你剃去,只留下腦門上一塔做記號,賜以嘉名曰“鞋底板”,收你在工廠裏去做苦工。據趙幺糧戶自己說,那天還好,提審的不止他一人,而且排在後頭一點,僅僅捱了一頓臭罵,但是放了回來,已不啻剝了一層皮。虧吃得太大,一連滋補了三個月,才把怔忡病養好了。鴉片煙哩,並沒有戒,只是着小金花惹給的一身惡瘡,倒大發特發起來。

  他曾經讀過聖賢之書,自稱儒門弟子,所以不相信西醫。說那是邪道,說只要吃過洋人的藥,就會迷失本性,看見祖宗牌子便要砍了當柴燒。他引證說,從前有位鄉鄰,尚是赴過小考,調過堂號的童生,就因爲害什麼病,吃過教室裏洋人給的半瓶藥水,病固然好了,但立刻就奉了教,投了洋人,把祖宗牌子砍掉,當了他那一姓門中的罪人。所以他才“抱定宗旨”,始終拒絕找西醫,而找了好幾個有名望的中醫,連唱小丑而兼醫生的蔣八娃也找過;雖然犧牲了一條腿,弄成一個跛子,到底作了趙姓門中的孝子賢孫!——但是,卻又把兩個兒子送到洋人私塾念英文,足見他並非感情而是很理智的!

  到了辛亥年——即中華民國成立的前一年,按規矩說,應是清宣統三年,時髦點,則應寫爲一千九百一十年——成都的保路同志會鬧得天烏地暗的時候,大隱的趙幺糧戶公然受了影響,留心到時事;偶爾也買一兩張《西顧報》、《啓智畫報》、《商務日報》來看看,偶爾也發表一些政論。不過他的見解,總與人不同。人人罵的賣國賊是盛宣懷是李稷勳,而他則偏以爲是周浩然——那時已升官做到三司的地位——人人說盛、李等人賣的路,是川漢鐵路,而他則咬定說,殆不止此,“光是條把鐵路,有啥要緊?不見得人人都走鐵路!可惡的就是除鐵路外,連四川全省的大路小路,全都賣給了洋人。洋人出了錢,他就可以三裏五里設座卡子,你要走路嗎?抽你的厘金!……並且這主意全是那個留過洋的周浩然打的。如其不是他,爲啥子盛宣懷只曉得賣四川的路,不賣別省的路呢?……照我的主意,並用不着這樣的爭法,只須把那姓周的拉來砍了,便啥事都歸一了”!不過他的高見只能在他府上大門以內發表,所以尚無礙於國家大事。

  軍政府成立,趙爾豐的腦袋搬了家,中間還發生了一次也是成都最後一次建城以來所未有過的兵變。趙幺糧戶的大門,幾乎關不牢。驚懼之餘,到底把辮子剪了,力表同情于軍政府;這因爲軍政府到底還饜人望,公然定了周浩然的罪名,雖沒有“明正典刑”,卻將其駭跑了。但是“袍皮鬧”(即袍哥)橫行起來,世道畢竟不同了,趙幺糧戶終得要想辦法。

  我記得在民元之初,當道的人一時爲權宜計,不得不借重同志會以制巡防兵,不惜把自己攪在渾水裏,於是袍哥因得揭去祕密集社的黑幕,而充分的光明化起來(俗話叫作鬧通了天)!城內各街爲了要維持秩序,公然把一夥向不齒於人口的坐堂大爺搬出來,成立一些“公口”——只管是一間小鋪面,或破神廟,當中也不過演戲似的放一張白木方案,系一條紅桌圍;兩旁武器架上,仍按十餘年前卡子房的辦法,插上些生了鏽的關刀、矛子、羊角叉,以及兩面“公口重地、禁止喧譁”的虎頭牌。可是一條乃至三四條街的居民的一切自由和治安,卻都繫於這裏——袍哥氣勢炙手可熱的時候,一天,我不知爲了一件什麼事情,走到一條熱鬧的街上,忽見迎面又吆吆喝喝走來一大夥人。還不是那些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還不是那樣的打扮:青紗頭巾,鬢邊斜插一朵紙花,密排扣子的各色綢緊身,拴一條四寸來寬的腰帶,一大把鬍子拖在褲襠下面,腳下則大半是漂白琢襪之外,套一雙有五色絨球的麻耳草鞋!還不是各人腰帶上都掛一把殺豬刀,有的肩頭上則扛一杆四瓣火的後膛槍!還不是另有一個稍長大漢,挾着一隻大的皮護書,露出一大疊梅紅名片紙的頭子,滿頭是汗的在隊伍前頭飛跑!還不是每到一處公口,便飛出一張片子,一面大喊着:“某公口的某山某水某堂某龍頭大爺栽培的某街某大爺拜會了”!這是一天要看多少回的把戲,並不足奇!不過這一回,我要特別提說的,乃是儀仗隊之後,那頂扎有紅彩的藍呢大轎內,巍然坐着的,正是舍親趙幺糧戶!妙妙!

  我不待問詢,就直覺的料到趙幺糧戶着栽培後,名倒出了,然而定有許多文章在後頭哩。可不是嗎?他誠然風光了三天,拜了三天公口——也不過只是南門一隻角,但因爲他是一步登天的白棚大爺,何況又是糧戶,照規矩,他就得“叫化子穿草蓆——滿圍!”所以從被栽培的前幾天起,這一個公口上的幾十個弟兄夥——就是排儀仗的那些——便全在他府上打攪起來。飯哩,自然不光是飯,須得有雞有肉,而且還要喝酒。恩拜兄很仁義,差不多天天要來看他。單是便飯,就不尋常,雖然他哥子很“通方”,總是說:“不必過於費事,我既然時常來。”但是據本堂管事說,則不能菲薄。恩拜兄是大癮,自然應該供應。就是管事以及幺滿十排的弟兄夥,又何嘗不一天不要燒幾十口嗎?鴉片煙之外,無所事事,得推推牌九,打打紙牌。賭博了,自然有輸家,輸家不得不借錢,開口十元,並不大,你不好只借八元;不過人人借,天天借。人聚多了,自然有口角,有時當真打起架來,傢俱陳設,自然得被損壞一些,譬如條几上的雍正磁博古花瓶,好幾只都變了出氣的東西。

  一言蔽之,趙幺糧戶的府上,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其熱鬧得無秩序,也和前後兩個軍政府一樣!幸而袍哥極講義氣,只管穿堂入室,沒有人我界限,但對於春梅和兩個年輕媳婦,尚能維持禮教,不敢隨隨便便的動手動腳。

  這情形一直演到軍事巡警總監陸軍中將楊維的力量充實了,一張告示貼出,不準辦公口!再一張告示貼出,不準奇裝異服,佩刀戴花!並因嚴禁庇護煙賭,不惜把栽培自己的兩位龍頭大爺——一個開煙館,一個擺賭場的,立地正法,“以昭炯戒”之後,趙幺糧戶的府上,才恢復了原狀。恩拜兄們才各自收刀撿掛,躲回去咬自家的豆芽,不再打攪他了!

  趙幺糧戶之和中華民國不對。與夫厭惡一切世事,依然藏聲閉氣,回覆他城市大隱生活者,我敢說,全是爲了這一回事。

  趙幺糧戶之表示他大隱態度的第一步,便是令靈兒廢讀。

  精兒哩,早就廢了讀的。因爲他有絕頂的聰明,能夠寫“啓者無別”的來往信,而不旋翻新出版的《寫信不求人》;能夠拿起算盤滴滴嗒嗒打歸除,據說比什麼錢鋪裏的先生都強:能夠撿便宜,能夠說下流話;只不宜學英文,讀了幾年洋人私塾,讚美歌唱得出口,而英語初級的第三冊,卻死也記不熟;好在並不用它,倒是忘乾淨了好些。精兒能幹,所以他父親才說:“光是念書可惜了!又不希罕你去考洋狀元,回來給我管管家,我老了,(其實還不到五十歲,不過面貌和身體確乎已到了暮年,大概平生操心太過了罷!)該交給你們,待我好好的享幾年清福算了。”精兒管了家務之後,猶如蛟龍得水。成績太多了,數不清,只略舉幾大端:第一年把各處佃戶的積欠就清了一個頭緒,並將新都縣城的老屋整個出租給福音堂;第二年田屋收入增多了二千七百餘兩紋銀;其次,便商之於父親,說近年來預徵借墊的次數太多,差不多一年上到十多年的糧稅,即使佃戶永不積欠,也只能劃到四釐利息,太微了!買房子哩,倒穩當,利息卻不大,頂多劃到八釐,而現在城裏的攤派也重,比方今年就是四回,名堂多得很,大概都是拿房屋來做標準的。做生意的利息確可以,比方“公泰”只做了一批鐘錶生意,就賺了十多萬,但是不內行,沒有得力的腳爪,也不行。想來,還是拿錢下鄉去放月息,月月收,月月轉,只要利心不重,五分息是保得定的,只要手面寬點,不怕收不回老本。……光是這種打算,趙幺糧戶已經只好點頭,而不能不向人力誇他精兒了得!何況他尤能打官司,告佃戶,告債務者,縣裏司法是認熟了,公安局長更不用說;而且還交上了團總,交上了駐軍。這更合了他父親“不輸氣”的口味,時時鼓勵他說:“面子上的錢該使的。不過總得時時想到使出去一文,至少得拿二文回來。如其到處伸得起腰桿,不受瘟氣,這可就值上四文了!我是不打小九九算盤的,一年拼個萬把兩銀子花罷,不在乎,只要爭得回氣來!”

  因爲精兒能者多勞,在外面跑的時候多,家裏的小事管不了,遂時時罵他兄弟:“讀他媽的啥子鬼書!借了躲懶罷咧!……”趙幺糧戶因才叫靈兒也用不着再讀了,“從前讀書爲的求功名。目下哩,只好說爲的找飯吃。我家不是少飯吃的,書讀多了,不但無益,說不定還會惹些怪事。回來幫幫你哥哥,外事幫不了,管管家裏的小事,也是好的!”這於靈兒倒是正中下懷,因爲他一切不如他哥,乃至念英文也不例外。

  趙幺糧戶移住成都有年。以前雖沒有什麼朋友交往,但常常尚到親戚家中走走。自然按照老規矩,無故是不宴客的,可是拉到茶鋪喝碗香茶,茶錢總是他開。及至吃了周大人的大虧後,膽子小了,意態也蕭索了,不但茶坊酒店絕了跡,就是常來往的親戚,也疏到只是拜年拜節,賀生賀壽,出頭應酬一下。又自大隱以來,就這些應酬,也交代給與兒子去露面。漸漸的,精兒事情太忙,親戚們的家事又多半和他們的走到反比例的途上,這使精兒聽了也頭疼,自然而然就“避之一刻大吉”。靈兒簡直是上不得檯盤的,只管業已當了兩個兒子的父親,但是走到人前,老是面紅筋漲,連一句好也不能清清楚楚的說出口。因此,他幾年來的家庭中的日常生活情形,好像遮上了一片幕。經我多方打聽,才弄明白了只是這麼樣:清晨,不依季節,不論鐘點,除了老頭子和春梅外,一家大小完全依照鄉居的良好習慣,同烏鴉一齊起牀。起牀後,並不忙着梳頭洗臉,掃地撣灰,而第一忙的便是弄早飯。女的全下廚房,男的則上街買菜,和打扮幾個小孩子。菜飯上了桌,大嫂便一把毛竹筷子譁一聲撒在桌面上,這等於打烏——吼!於是大人小孩一窩蜂搶去,抓住菜飯就向嘴裏掏。前幾分鐘,只聽得見飯筷嘴巴響,過此,必有兩個小孩爲了爭菜而相打,而相罵,而號陶大哭;四個大人——有時是三個,也必因小孩而叱吼,而責難,而口角。這一來,春梅醒了,蓬頭垢面,呵欠連天的跑出來發氣。飯後,精兒上街,兩個媳婦同着老媽洗衣服,做活路。春梅則專門服伺老頭子。靈兒則帶着孩子們,呆坐在堂屋裏古式椅子上養氣,有時寂寞不過,也知道張開口長打一個呵欠。

  他府上最多的是鴉片煙。趙幺糧戶是老癮,三十多年的老癮;春梅由於服伺老頭子,晝夜燒煙,也吃了一副大癮;有時精兒勞累了一整天回來,疲乏不堪,老頭子說鴉片煙是提神的仙丹,也奉父命抽幾口。雖說前後足有八年光景,吃鴉片煙是犯禁的,大而可以殺頭,趙幺糧戶也曾吃過虧來。可是他能神而明之的知道得很清楚:“鴉片煙禁不了!”他並不害怕禁,“只要我的大門關得緊,不同人家來往,不惹事生非,讓他們在門外去禁罷!”他害怕的只是把生泥吃完了,不好買。但他心計很深,在宣統二年鴉片煙尚不大貴時,他便撥了一筆銀子,買了好幾百碗生泥,藏在極穩妥之處,預計可以吃幾代人(但是,只限定一代一支菸槍)。其次,他府上多的是塵埃,無論那件傢俱上,摸一把,五個指頭全會黑,據說並不因爲懶,而是由於迷信“打掃乾淨了,不主財”。再次,多的是雞糞,多到不能下腳,多到堂屋古式椅子上也是一堆一堆的。銀子也多,可是不像塵埃、雞糞,不大看得見。

  田自然多,然而不能擺在家裏。至於書籍,不客氣的說,確乎太不多了,把省寓所收存的全積起來,怕還不及精兒管家以後,所置備的賬簿高。報紙哩,從民國建元起,是不準進門的。一家人頂好消遣的時候,在吃了午飯以後,老頭子和春梅吃了特備的早膳,有時精兒也回來了,一家人男女老少(這一點是他變了老規矩而維新了的地方,兒媳不必迴避公公,弟媳也不必迴避哥哥)全聚在老頭子房裏——房間很大,安了兩張頭鋪牀,若干的老式傢俱——兩個媳婦大抵坐在靠窗子的高椅上做活路,春梅在黃泥小爐子上燒開水,靈兒老是抄着手呆坐在春凳上,孩子們則聽便,老頭子躺在鋪上打煙泡,聽精兒站在當地,口講指畫的談官司,談利息,談田上和放債的情形,其後,就該老頭子述舊了。

  趙幺糧戶雖已年過半百,因爲命運好,除了成都、新都四十華里的平陽大道外,平生不識跋涉之苦;既沒有交遊,復不願讀書看報。他所能述的舊事,顛來倒去,自然只有那些;甚至連若干年前,他家畜了一頭烏雲蓋雪的好貓兒,被門前一個窮人偷了,他那還未出閣的姑奶奶,一連幾夜夢見貓兒來告狀的事,也不止談了百多回。然而這是他家二十四小時過於安靜,過於單調生活內的黃金時刻,也是全家人枯燥的感情得以交流的時刻,所以老頭子的話,只管重複了又重複,而在衆人耳裏,終比光聽耗子叫要好得多,到底是人在說話啊!有時兩個媳婦極想聽點新鮮事情,比方城裏的炮火幾時又要響起來了之類。然而,問之於當家的精大哥,精大哥則非衙門、佃戶、欠債者不談。再問,只有一句:“哪有閒心去聽那些不相干的屁事!”問之聰明內閉的靈二哥,更其“問道於盲”了,面紅筋漲之時,也只有一句:“少和我開玩笑!”

  黃金時刻一過,又是吃晚飯的一場大混戰。向後,不待點燈,兩個媳婦便各自帶領小孩去睡了。靈兒睡得也早,並且是從不起夜的。確乎是精兒忙得多,除檢點火燭、門戶外,還要寫賬打算盤;大約挨近二更,也便完了。

  再下去,便是老頭子和春梅的世界,一盞幽明煙燈,總要點到三四更。

  趙幺糧戶雖無應酬,但是說良心話,我偏偏打攪過他不少。固然我們是多年的老親,有往來的,但是光這一點,尚不行哩。而頂要緊的,是我家只管沒有田產房屋,只管經了若干年沒有人掙過錢,而僅賴四百兩銀子的分二利息,一家人極其勤儉的過了下去,可是從不曾向親戚中間求過幫助,更不曾向有錢的人們借過不還的錢,這一點,使他父子們放了心。還有一個重要的因子,就是我常在外面做事,跑過幾處衙門,相當認識了一些有勢力的人。

  他家萬事不求人,只在不得已時需要一二人代爲撐撐場面,也是說不定的事。

  我哩,正可以充當這一角。因此之故,除了每年照例吃他一臺頂沒趣味的候光春酌外,當我第二次出遠門時,精老表還公然從百忙裏抽空跑來送行,臨走時,還用紅紙封了兩枚袁頭,恭而敬之遞到我手上,作爲乾折的程儀。到末了一次,大約在前六年,我將有更遠的遠行時,他們覺到仍是兩枚袁頭,似乎不好出手,而加多些,好象我又斷不敢領謝,因才借了他的一位老人的百年冥壽,下全紅帖子來請我去吃了一臺上好的席,作爲祖餞。

  我記得,那一天,同席的有幾位面子上的人,也有兩三位多年不見的發了跡的老親戚。我的年紀與行輩最小,坐在末席上。但是趙幺糧戶(他家規矩很嚴,父子是不同席的。所以精兒弟兄只能站在席旁,上菜斟酒,實行“有事則弟子服其勞”的古訓。)一直向我說話的時間多,而且舉杯勸飲時,也每每先從我起頭。那天的我,很像辛亥年吃他豐餚盛饌的恩拜兄一樣!

  我遠走了後,從沒有聽過他家的消息。我想,幾年來國家大事,日有萬變,尤其我們成都的局面!……

  現在回來了,果然人事已非,城郭也不像從前的樣兒。以前鋸齒似的、整整齊齊的雉堞,早不見了!以前砌得很平坦,可以作爲絕好的散步道的城面磚,也揭去了!至於雄偉的敵樓,更其年久失修,仍然挺立在高處,真比破落的古廟還難看,然而城裏則正在大興土木,修馬路,“啊!都變了!”

  就在上月的一天,我到某處去會個朋友,無意間走到一條街上,很熟;又走到一家門道跟前,更熟。哦!原來是趙幺糧戶的住宅,就是我常向朋友們談及的“好人家”。恰好我攜了一點異鄉的東西,於是我就進去了。……

  現在我歸結一句話,大概又是許多朋友不大相信的,但是事實的確如此,我有什麼辦法呢?就是這個“好人家”,簡直與儒家的“道”一樣,“天下變”, “道”亦是不變的。然而亦有小小不同之處:煙槍多了一支,靈老表也繼他哥哥吃了一副大癮,而兩位少娘也學會了燒兩口來消遣;菸禁已是大開,每條街上都有彰明較著的“售店”(即煙館之官稱),趙幺糧戶自然更可以放膽推行他全家黑化的政策!其次,是孩子們都長大了,只有頭三個進了小學。再次,是春梅死了,老頭子無意於再納寵或續絃了。再次,是精兒因爲預徵借墊,越來越兇,他更專門走到放高利貸的路上去了。僅僅這些不同,但可以說是進步的。此外,全和以前一樣!一樣!尤其一樣而非二樣的,便是老頭子的述舊,與夫不準孩子們到大門外去走動,說:“免得聽些怪話進來胡說八道”!

一九二四年十月於成都指揮街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抄改於成都外東菱窠
(原載1925年9月《東方雜誌》二十二卷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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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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