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店

  在寒风呼啸的夜里,拽着疲倦的腿,沿着碎石子铺成的高低不平的路,我如同一个永远也不休息的旅人,向着市外暂时寄住的家走了去。一天,又是这么一天过去了,昏沉沉地,跑完了一切的马路,看完了一切的嘴脸,听完了一切慈悲而令人感激的教训。

  “别那么抖着呀,朋友!抖着有什么用?年纪轻轻的,有的是气力!像这样,瞧罢,像这样,撼起一块石头,扛到肩上,走它三里五里,还怕不出汗么?”

  真是办法呢,将石头扛在肩上!肩上没有石头是不能过生活的呀。撼着,扛着,身上出了汗,眼发了花,脑袋要涨破—奔跑着,在马路上头,撼完了每一块石头,那么,这一天是到了应当完结的时候了。

  寒冷么?发抖么?在这世界上,不知道寒冷和不会发抖的人,也正多着呢。

  是的,忍受就是生活,而且,这世界就是建筑在人们善于容忍肉体的苦难这伟大的精神上头的。在马路上,可不是有着无数的人在肩上扛着石头奔跑?是多么宽阔的肩!是多么会扛重负的人们啊!

  我停立在寄住的小店底门前,用了永远也不会发起热来的手抚着门板,从门缝里窥见了室内的火油灯。昏黄的灯焰苦闷地燃烧着,黑烟如同污浊的叹息,直往上冒,蒙蔽了透明的灯罩,使得室内现得异样地惨淡。

  一堆一堆低矮而腐朽的房屋全死去了。黑夜底影子扼住了每一个人底咽喉—在这时候,谁是应当叹息的?而且,为什么还能有叹息?

  我轻轻地掀开了门,默默地钻了进去,正如在清早逆着风从这门里钻了出来的时候一样。

  奄息的炉火还疲倦地燃烧着,炉旁蜷伏着可怜的憔悴得如同一个幽灵的老婆子。她以睁也睁不开的眼睛凝望着沸水壶中发出的水蒸气,想到了死去的年老的伴侣和不知怎样就没有看见回来的壮年的儿子,忽然,就不自觉地哭出声来了:“在以前也是有过好日子的啊!”

  牌客们苦攒着眉,瞪着眼,歪着脑袋,把污秽的手指伸了出来,抓起了一块沉重的竹牌,手发着抖,思索着,苦恼着,怀疑着,不知道是自己决定了命运或者是命运要来决定着自己。

  沉默着,计算着身边所残余的工钱,规划着日子是应当怎样挨过,想着在这样的世界上活上一天也就等于没有活过,而望着这整整的一生,只如同一块牌从手指中错误地扑了出去,一个命运的打赌就这样惨败了。

  没有欢笑,没有言语,抚着牌块,如同战场上的兵士抚着自己底伤口一样。生命底打赌,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人们屏着呼吸,在沉默之中作着生与死的斗争。

  老婆子呜呜咽咽地哭了,抽搐着,不断地摇着头,好像疯子一样。

  “嗯,死了……嗯,不见了……年纪轻轻的也都找不到活干。呃,姓刘的客,今天怎么样?嗯,说呀,告诉老婆子呀……老婆子是好人,老婆子疼你呢……嗯,你真好,不爱说话,又不喝酒……呃,今天怎么样?有活干么?嗯……呜……老婆子真是苦命人啊……”

  唉,我将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说这世界只是堆满了无用的石头么?或者,告诉她说把石头扛在肩上在马路上面奔跑是一种羞辱而沉重的担负么?我不如说我底脚已经冻得冰冷,是需要一盆沸热的水来把它们烫得温暖一点。

  说起这生活。哼,生活?生活,就是肉体底残害!一注下了下去,于是就把血和肉来作着零的和整的抵押了。谁来接受这无价值的多余的物品?简直没有人愿意把这些生命底抵押品偏着头来作出一个甚至于是很粗略的估计。

  “滚开,别多话!明天来看。年轻的汉子又怎么样?这样大的地方,还怕少了你一个?好宝贝!”

  而那不知怎样就没有看见回来的壮年的汉子底影子就浮现到我底眼前来了。

  可怜的寂寞的老婆子,她能知道她壮年的儿子底下落么?她将永远也不能够,除非她也能走到那幽深的、黑暗的、没有底的人和人并排挤着而呼吸着那自从有了建筑物以来就从来不曾流通过的空气的那个角落去—除非她也奔到了那个角落,她将不能知道她底壮年的儿子有了怎样的下落,并且是怎样在那里躺着,以充满着信念的眼睛仰望着一个遥远而不可及的光明的明天。

  将生命和命运打着赌的人啊!在普遍的世界之上掀起了血和肉的斗争,仰望着明天,信任着未来,如同怒马一般情激而热烈地奔赴着一个目标,一个惟一的目标,而血和肉就在忧郁的时日里变得模糊起来—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牌客们散去了,疲倦地,没有欢笑,也没有言语,一整个世界底沉默压了下来,使得每个人底嘴唇惟恐不能闭得更紧。

  “明天啊!明天该是发工钱的日子吧?”

  夜是恐怖地静寂的。老婆子如同一个游魂,在昏黄的灯下闪来闪去,不住地发出低声的呜咽,如同一个疯子。

  “嗯……呜……我底儿子……姓刘的客,你可见到我底那个好儿子?他可不是陪着你每天在面馆里吃面?嗯……呜……姓刘的客,你今儿可是一个人吃面的……”

  我抖了一抖,觉得眼前的油灯是整个地熄灭了。

  饥饿能使人变成什么呢?当宽阔的肩上扛着石头,从这一条马路底开头走到那一条马路底末尾,头涨眼花而且全身出着冷汗的时候,人们怎么还竟能有着如鸵鸟般负重的气力呢?

  在黑暗里,我独自回忆着一段新闻了:一百袋麦粉,在两小时以内变成五千磅热烘烘的面包,分配给二千五百个等待着面包的人。哼,那才是奇迹呢!

  我擦燃了一支火柴,让那微小的火光照明了这破败而暗淡的房屋。老婆子是倒在炉边昏然睡去了,身体蜷曲得如同一个泄了气的圆球。

  “等不到明天的可怜的人!然而,不到明天是没有面包的啊!”我想着,而同样地昏然睡去了。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
选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鹰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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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丽尼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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