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日,5時即起身。6時20分由張家口開車。過陽高時,本想下去遊白登堡,因昨夜大雨滂沱,遍地泥濘,不能下足,只好打消此議。下午1時半到大同。
大同在六朝做過北魏的都城,歷代也都是大邑重鎮。遺留古蹟極多。在平綏路線上是一個最有過去的光榮的地方。現在車道可通太原等處。將來同蒲路修竣,這個地方在軍事和商業上佔的地位更爲重要。
過大同的人,沒有一個不耳熟於雲岡石窟之名。這是北魏時代的一個偉大的藝術的寶窟,我憧憬於茲者已有好多年。到大同的目的,大半在遊雲岡。但並不是說,城內便沒有可逛的地方。大同的城內也到處都是古蹟,都有偉大的建築物和藝術品在着。在大同,便夠你逛個十天八天,逛個心滿意足,還使你流連徘徊,不忍即返。
在車站上聽見人說,連日大雨傾盆,通雲岡的汽車道已被水沖壞,交通中斷。這話使我的遊興爲之減去大半。其田、文藻到騎兵司令部去打聽關於雲岡道上的消息,並去借汽車——到雲岡雖不過三十里,汽車一小時餘可達,坐騾車騎馬卻都很費事,故非去借汽車不可。過了許久,他們纔回來,說趙司令承綬已赴雲岡,他也因路斷不能回來。現在正派工兵連夜趕修,大約明天這條路可以修好。
這樣的在期待中,在車廂裏過了半天,夜色蒼茫,如豆的電燈光照得人影如鬼影似的,實在鼓不起上街的興趣。到這陌生的地方,也不願意夜遊。便在車上閒談,消遣過這半夜。
11日6時起。9時左右,司令部的載重汽車來了。先遊城內。雲岡的修路消息還沒有來,據說,要12時前後方纔知道確實的情形。頡剛遊過大同數次,他獨留在車上寫信,不出去。
大同舊城外,有外郭三,除兵房外,無甚商店。但馬路甚好,兵士時常的在修理。一進舊城,便是縣政府的範圍,那馬路的崎嶇不平,泥濘滿塗,有過於北平人所稱的“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我們坐在大汽車上顛簸得真夠受。舊城的城樓,曾改建成西式的樓房,作爲圖書館。後馮玉祥軍圍大同,圖書館爲炮火所毀。至今未能恢復。一座破壞了的洋樓孤巍巍的聳立在城頭,倒是一個奇觀。
到了陽和街東,便是九龍壁的所在。這是代王邸前的一道照壁。王邸已淪爲民居,僅此照壁尚存。鎖上了門,須叫看守者開門進去。那九條龍張牙舞爪的顯得很活潑。琉璃磚瓦砌合的東西,光彩過於輝煌耀目,火辣辣的,一看便有非高品之感。但此壁琉璃磚上的彩色已剝落了不少,卻覺得古色斑斕,恬暗幽靜,沒有一點火氣,較之北海公園的那一座九龍壁來,這一座是夠得上稱做老前輩的了。在壁下徘徊了好久。壁的前面是一個小池。據看守人說,池裏有水的時候,龍影映在水中,活像是真龍。又說,大小龍共計一千三百八十條。此數大約不確,連琉璃瓦片上的小龍計之,也不會到此巨數的。“九龍神蹟”的一碑爲乾隆重修時所立。又有嘉慶及民國十九年(1930)重修的二碑。
次遊華嚴寺,這是大同城內最著名的梵剎。共有上寺下寺二所,相距甚近。當初香火盛時,或是相連的,後來寺址的一部分被佔爲民居,便隔成兩地了。這是很可能的解釋。上華嚴寺規模極大,現在雖然破壞不堪,典型猶在。旁院及後院皆夷爲民居。大雄寶殿是保存得最好的一部分。終年鎖上了門,可想見香火的冷落。找到了一個看守的和尚,方纔開了門。此殿曾經駐過兵,被蹂躪得不堪。壁畫尚完好。但都是金碧煥然,顯爲二三十年內所作的。有題記雲“信心弟子畫工董安”,又云“雲中鐘樓西街興榮魁信心弟子畫工董安”。這位董安,當是很近代的人。但畫的佛像及佈置的景色卻渾樸異常,饒有古意。有好幾個地方還可看出舊的未經修補塗飾的原來痕跡。大約董安只不過修補一下,加上些新鮮的顏色上去而已。原來署名的地方,一定是有古人署名的,卻爲他所塗卻,僭寫上了自己的名號了。此種壁畫,當不至經過一次兩次的塗飾。每經過一次的“裝修”,必定會失去若干的“神韻”。凡董安所曾“裝修”過的,細閱之,筆致皆極稚弱,僅存古作的軀殼耳。凡未經他的“裝修”的,氣魄皆很偉大,線條使色,都比較的老練、大膽。今日壁畫的作家,僅存於西北一隅,而人皆視之爲工匠,和土木工人等量齊觀,所得也極微少,無怪他們的墮落。再過幾年,恐怕連這類的“匠人”也不易找到了。北方的佛教勢力實在是太微弱了,除了一年一度或數度的廟會之外,差不多終年是沒有香火的。有香火的幾個廟,不過是娘娘廟、城隍廟及關帝廟、玉皇廟等寥寥數座而已。爲了生活的壓迫,連宗教的崇拜也都專趨於與自己有切身利害關係的神祇們身上,釋迎、如來之類,只好是關上大門喝西風了。故北方的廟宇,差不多不容易養活多少個僧侶。像靈隱寺及普陀山諸寺之每寺往往住着數百千個和尚的簡直是沒有。這有名的古剎華嚴寺,不過住着幾個很窮苦的看守人而已,而其衣衫的破爛,殊有和這沒落的古廟相依爲命之概。北方的廟宇,聽說,只有喇嘛廟還可以存在,每廟也常住着數百人。其經濟的來源卻是從蒙古王公們那方面供給的居多,然今日也漸漸的日見其衰頹了。
上華嚴寺的大殿上的佛像以及佈置,都和江南及北平的不同。殿很大,共有九九八十一間。還是遼代的建築,歷經喪亂,巍然獨存。佛像極莊嚴,至晚是金元時代的東西。供養佛前的花瓶,是石頭造的。像後的焰光極繁縟絢麗,和永樂時代的木版雕刻的佛像有些相同。無疑的,木雕是從這實物上仿得的。
“大雄寶殿”四字是宣德二年(1427)寫的。又有“調御丈夫”一額,是萬曆戊午年(1618)馬林所題。此外,便無更古的題記了。
走過一條街便是下華嚴寺。一走進寺門,覺得氣魄沒有上寺大,眼界沒有上寺敞。但當小和尚們——這裏還有幾個和尚及沙彌,廟宇保存得也還好——把大殿的門打開了時,我們的眼光突爲之一亮,立刻喊出了詫異和讚歎之聲。啊,這裏是一個寶藏,一個最偉大的塑像的寶藏!從不曾見過那麼多的那麼美麗的塑像擁擠在一起的。這裏的佛像確有過於擁擠之感,也許是從別的地方搬運了些過來的吧。簡直像個博物院。上寺給我們的是衰敗沒落的感覺,到這下寺卻使我們感到走進一個保存古物的金庫裏去。上寺的佛像是莊嚴的,但這裏的佛像,特別倚立着的幾尊菩薩像,卻是那樣的美麗。那臉部,那眼睛,那耳朵,那雙脣,那手指,那赤裸的雙足,那婀娜的細腰,幾乎無一處不是最美的製造品,最漂亮的範型。那倚立着的姿態,嬌媚無比啊,不是和洛夫博物院的VenusdeMefo有些相同麼?那衣服的褶痕、線條,哪一處不是柔和若最柔軟的絲布的,不像是泥塑的,是翩翩欲活的美人。地山曾經在北平地攤上買到過一尊木雕的小菩薩像,其姿勢極爲相同。當爲同時代之物。大約還是遼代的原物吧?否則,說是金元之間的東西,是決無疑問的。在明代,便不見了那飛動、那切娜的作風了。明的塑像往往是莊嚴有餘,生動不足的。清代的作物,則只有呆板的形象,連莊嚴慈祥的表情也都談不到了。眼前便有一個好例:在這寶庫裏,同時便有幾尊清代的塑像雜於其間,是那樣的猥瑣可憐!
我看了又看,相了又相,爬上了供桌,在佛像菩薩像之間,走着,相着,讚歎着。在殿前殿後轉了好幾個彎。要是我一個人在這裏的話,便住在這裏一天兩天三天都還不能看得飽足的。可惜天已正午,不能不走。走出這擁擠的寶殿時,還返顧了好幾次!
殿內有“大金國西京大華嚴寺重修薄伽藏教記”,爲金天眷三年(1140)雲中段子卿撰。原來這裏是一個藏經殿。殿的四周,經閣尚存,但不知是否原物。打開了經閣看時,金代的藏經當然是不翼而飛了,但其中還藏着一部《正統藏》,殘闕頗多,有的僅存經皮。趙城縣廣勝寺所藏的一部《金藏》或與這寺有些淵源關係吧。
回到車上,匆匆的吃了午飯。司令部的招待員不久便來,說雲岡的汽車道已經修好了。我們便興沖沖的又上了載重汽車,是帶着那樣的興奮和期望走向我們的更偉大的佛教的寶藏雲岡去!
在雲岡預定至少要住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