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偶記

  雖是清晨,鄉道上被毒熱的太陽蒸曬着,塵土一個勁兒向人的鼻孔、喉嚨裏鑽入,又熱又辣的窒息般的氣味,使坐在二把手車子上的曉然不住地乾咳。一絲風也沒有,甚至滿野短短的高粱細稈的葉子動也不動。

  破舊的土屋,籬笆,沒有轆轤的野井,三堆兩堆的土墳,樹林中在睡眠的青草,高大的白楊樹,朦朧着大眼臥在石槽邊的母牛,到處啄食蟲蟻的雞羣,鄉村中與道路上的熟悉的風物一點都惹不起曉然的注意。這條道自十幾年前走起,至少每年有兩三個來回,一切的東西,——凡是在路上所見的,無論在什麼時候對於他都變成十分平淡。

  從雞叫走起,已經離開啓程的村子有三十里地了。終夜失眠的疲倦,受不住六月太陽的薰曬。斜倚在車子上的高木樑旁邊,閉了眼不住的點頭。因爲剛剛落過一場大雨,車轍中高低不平,每逢那棗木輪子上下顛動,就把他的迷夢在太陽光中打破。幾次不能安眠,他爽性伸伸膊胳,打了兩個深長的呵欠。用長細的指尖抹擦着眼瞼,問着前把的車伕。

  “約摸吃過早飯了?走到哪裏?”

  “快啦,還差十來裏地。前頭那不是到家井?大爺,——你睡了幾覺?”車伕不能回頭。他說話一點氣也不喘。他是個四十多歲的黑臉子的高個,人家替他起個綽號叫黑牛。

  “到家井?到那裏住一住。你們沒試着幹嗆?啊呀!……咱得弄點水潤潤嗓子,不知道你們怎麼樣,我覺得頭痛,真難過!”

  “大爺,太熱啦!今年頭一個熱天。你看,多壯的牛走了三十里地就拖不動繮繩了。——到莊東頭,有井,咱要口涼水喝。也得潤潤牲口。”

  曉然不急着答覆。他眼前正閃出一片綠蔭圍合的莊村,相去不過二里地,高粱還不高,在郊原中能遠看的清楚。喉嚨中渴望着水分的滋潤,使他無意地記起了昨夜裏的啜茶清話。那胖胖臉兒白鬍根的鄉長,那一帶聯莊會會副的笑容,月亮光下的黃月季的姿態,磁碗中的蜜餞水果,鴉片煙,鄉長大姨太手中的團扇,……廟產的官司,伐樹,棺材錢,買槍,共黨的嫌疑犯,……這些談話的資料都涌到他的回憶中來。

  他是個鄉村的醫生,——自然也是鄉村的知識階級的一個。他一生篤守着“耕讀”二字的信條,雖然自己讀書不成,還得靠種地養家,但自幼小時候因爲識過字,下過考場,又入過中學堂的關係,他究竟拋不開書本子。以他的嗜好與興趣,二十年來卻看過不少的舊醫書,所以他於種地之外添上了這一種義務的職業。在鄉間,醫生應分是義務的,又很少有錢財的報酬。他是左近知名的一個救世活人的“能手”,常是被人迫請着奔忙。每到三節下只多收幾分禮儀,於他的家計上不曾有什麼補助。他心裏也沒曾把爲人治病當作一種求衣食的生活。每當看看病人的臉色,舌苔,診脈,捻着半白的下胡怎麼去斟酌着寫什麼湯頭的配合時候,那是一種興味的尋求與試驗。他覺得這樣興味不是當年做駢體賦與初學着讀英文字母時的苦惱,也與種地時的計算不同。總之,在鄉村中來回奔跑着給各種人物治病,他認爲這是他自己認真的消遣;也是他後半世的寄託。由此一來,可以避免他識過字義的煩悶與不平,更能使一個人活動着不覺得苦寂。

  前三天去的那個地方,他在二十多歲時曾在那家教過兩年書,又是遠房親戚,所以一切都很熟悉。鄉長的病是一時的小症,容易得手,不過兩劑藥便已痊癒,然而在那邊三天的滯留卻給他聽了不少的新聞。

  距離可以休息的家井已經近了,他坐在車子上也將睡意消退。忽然記起了昨夜在鄉長家中聽到的事,便問黑牛道:

  “黑牛,你知道準提庵伐樹的事?——不知道?”

  “好!不知道?我整整的幹了三天工夫,怎麼不知道!啊!好大柏樹!你說,整推了四天半,四輛二把手。大的頂粗,得兩人合起來抱,差不多三棵樹就出一個十頭。……油氣真足,全是紅心。你不,四老爺怎麼也舍不了!……”

  “你知道誰教你去伐樹?”曉然故意套問套問粗野漢子的話。

  “那還用說。四老爺同黃丕卿,——是黃家溝的副會長呀!”黑牛的紫色的肉肩在破布衫的裂縫中一聳一聳地用力。

  “現在這些樹不是在四老爺的家裏?我也看見過,真是好材料!”

  “不光是四老爺能夠獨佔,你還不明白?大爺,黃丕卿同四老爺弄不好,爲了什麼?誰能見了東西往外踢,現在,好,一個十頭準得七八百塊的大洋,還有小的出產,十四頭,十六頭,多啦!……”

  “我怎麼不明白!究竟給學堂裏多少錢?——作了多少價?”

  “這,……咱還知道?老李,你聽見說了沒?”黑牛問推後把的沉默的中年農夫。

  老李的上脣自小時候被狗咬破,當中有了一個肉縫,向來說話不很清楚,別的人很難聽到他對於一切事發點議論。這時他仍然盡力地低彎着雙肩推動車把,一顆一顆的汗珠向土地上滴落,肋骨一起一伏,呼吸粗重。他並不對黑牛作什麼答覆。

  “你問老李,大約還不如問問我這客人哩。”曉然用一條毛巾擦着自己微笑的臉。

  這話是故意賣了一個關子,意思要黑牛反問一句,然而這鄉村的老實漢子他卻毫不關心地道:

  “知道不知道,還不是那麼回事!事不關己,頂好少管!大爺,你不明白,莊稼人誰愛多管閒事!……橫豎廟裏的大樹活到了年頭,什麼不有個劫數,你看,人都上千上萬的死!我聽俺侄子說的,他不是從……關上退回來,好厲害!比起前年在李家寨打土匪時死的人又多啦!一個開花炮,三十五十的找不着屍首,幹麼咧,這年頭,大爺,混一天算一天,管得了!論理那廟上的姑子也該自作自受!嚼舌頭,咱憑什麼說人家,誰不知道她們連師傅徒弟都有一手,巴結着村子裏的老爺們,什麼不會幹。好!給她廟裏種地的人家比上城納錢糧還厲害,麥粒不結實啦、穀子揚不淨,挑剔的可倒嚴。人家都覺得她們是伺候佛爺的什麼,……這一來可倒貼上了!刀柄握在老爺們手裏,眼看着連自己的棺材也撈不到。……”

  他的話一引出來,可以說半晌,而且不定引到哪裏去。曉然本想問問他知道不知道那些古樹的賣價,及至聽到他這些話,不覺得微微地苦笑了。鄉間老爺的勢力,尼姑,廟產,公益事的黑幕,他自然比這爽直漢子明白得多。對於伐樹充作學欸的經過,更是熟悉,他沒有力量,他又不敢得罪一些人,鄉間這類事情豈止一件,所以這件新聞只有藏在心中的評論,偶或與相熟的朋友說了,別的他是不能說什麼話的。

  黑牛有時用深藍粗布披衫抹着紫銅色前額上的汗滴,迎着陽光在前把上緊輦。聽聽坐在車子上的這位大爺沒有話說,黑牛忍不住喘着氣道:

  “說什麼,真他孃的怪氣!前幾年到處砸廟,多少年的香火毀個乾淨,把些燒香老婆子恨得咒天罵地,那些學生們可圍着神像唱歌,砸就砸吧,可又不一律。有的連玉皇爺爺的心臟挖出來,菩薩的金身填了坑,只有那準提庵,大爺,你不是也認得那位當家師傅,終究沒有人去毀一個磚!……這不是祝四老爺,有幾個準提庵還不成了平地!……到現在,可不行,這庵還不是全拏在四老爺手裏!……誰明白如今晚是些什麼怪事!那一陣砸廟,據說是由城裏開的頭,縣上也不禁止,所以一鬧就大發了。過了一年,你該記得呀,不是又出告示說不準砸什麼,……保護,噯!到底是怎麼樣!可是沒有砸的廟就運氣了!那些師傅說這都是報應。……”

  雖是又一大段沒頭沒尾的話,在曉然聽來卻如同自己的心思一樣。本來這些年歲的反反覆覆,他雖然長住在鄉間卻也有點清楚。他閒時同朋友計算着,從前清辦學堂起——就是從他二十歲起,自然是年年變着花樣,但是變來變去,有的時候一切事徒然換上一個新的名目,骨子裏還是走舊路!更有一些事愈變愈教人摸不清頭腦,或者愈變愈壞。他是一個在困苦紛擾的小鄉村中的“唸書人”,他曾學過剛剛立中學堂時的各樣功課,他又不斷到鎮上的小學與親戚家去看看過時的新聞紙,自然他的知識比一般人高許多。不過這三十多年中生活的顛簸,把他弄迷糊了。外頭是怎樣有這時代變化的力,以及在各個有人煙的地方怎樣埋藏下變動的種子,他說不清,可是他明白這樣的民間,這樣的生活,不是三十年前了!

  他用尖尖的手指捻着上脣的鬍子,不言語。黑牛也喘着熱氣不能再說下去。

  幾裏地卻走的那麼慢。平曠的郊野中似在滾翻着一股熱流,向人類,牲畜,草木,地上到處澆灑。

  路旁的高白楊樹到夏天一點威風都沒有,翻銀的大白葉子靜靜地貼在樹枝上吹不出一絲風力。樹根上的熱塵被木輪碾動,仍然直向人的耳、目、喉嚨裏進攻。

  車子還沒到到家井的村口,曉然早從車上跳下來。用大蒲扇遮住陽光,頭先走去。他雖然不用力氣,那件舊白竹布的小衫脊骨上也溼了一大片。一頂粗麥秸的軟胎草帽拿在左手裏也當作扇子搖動。他剛走進纏了鐵棘條的木柵門,迎頭一個孩子喊道:

  “大叔,你從哪裏來?……這熱的天!”

  大眼睛,厚嘴脣,高卷着褲腿,赤腳穿着草鞋,曉然一看認的是村中孫佩之的小兒。

  “你爹沒出門?了不得,這麼熱!還有車子,……在後頭呢。……找口水喝!……”

  “夜來纔回家,正好呢。我剛要去洗澡,……一同家去吧。”

  這個曾在鎮上茶鋪中作過學徒的孩子,轉過身來很熱心地把客人引到家中。

  黃泥牆,茅草門樓,磚垛口,門前有兩棵大槐樹,一隻大牛臥在槐樹陰下打盹。這熟悉的孫家,曉然是不用什麼客氣的。

  門樓裏向東去一個角門,曉然的身個高,低下頭才能進去。不到一丈見方的院子,兩間北屋;可以說是孫家的客室。院子中倒還清淨,除掉有一個小牛棚外栽了不少的夏天易生的花草。雖沒有什麼盆景,足見主人家還有點餘暇。孩子把客人讓到北屋的木牀上,便跑去找他的父親。

  曉然解開前胸的衣釦,在樹蔭遮蔽的小屋子裏覺得異常涼爽。屋子太小,僅僅放的開一張方桌,一個木牀,還有兩把老式的粗木椅子。桌子上一迭舊書,一方泥硯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屋子正中掛着四張沒色山水,並沒曾裱過,一看筆路與落的款式,曉然自然認得是常在各村子中寄食的那位死去的落拓文人畫的。每一張上都有題字,字很工正。第二張正是夏景,在曲澗層巒之中,有一片梧桐,竹子掩蔽下的小屋子。是那麼清爽與那麼幽靜。其中有個古裝的老人正在高臥着讀書,這是舊日山水畫的普通題材,倒不出奇,上面的題字卻是曉然幼小時熟讀的那首名作,“……竹方牀,手倦拋書午夢長。……數聲漁笛在滄浪。”他仰頭用手巾擦着汗,低聲讀了一遍,理想中的舊日隱士的神遊境界使他驟然感到無限的蒼涼!無意中又使他聯記起《孟子》上說的話:“滄浪之水清兮,……滄浪之水濁兮……”這一時他忘了炎熱,忘了在路上與黑牛討論伐樹的事,忘記了家中割過麥子的工作,由這首過分清澹縹渺的詩中引起了自己生活的對照,不禁想起“那得桃源可避秦”的消極的思想!他的曾經裝過舊文人幻想的腦子裏原有許多感慨,這些年來被現實生活的逼迫消磨了不少,不過偶然觸動還容易使他“神往”!

  忽然肩頭上受了一下拍打,啊,原來那個好經營小商業的孫佩之提着長竹旱菸管由外面走來。他的兒子在身後一手提着一把鑌鐵水壺,那隻手裏卻拿着兩個粗磁蓋碗。

  曉然與這位鄉村的小商人也是多年的熟識,又曾爲他的姑娘治過一回厲害的傷寒病,所以孫佩之每逢見到這位醫生總是十分恭敬地招待。他昨天才從鎮上的油坊回家,到場裏去看看家中人揚麥粒,聽了小兒子的報告加緊跑回來。

  “幾個月總沒見面,你每一集到鎮上去,太忙了,不容易看到你。”

  “真是窮忙!不是幹這一門的,又辭不掉,噯!你看看這多熱的天,總得跑路!”曉然從“神往”境界中將精神喚回來。對着這位短短身材,紅臉膛,有蒼白鬍子根的主人答話。

  “坐坐,歇歇涼,趕路,晚不了,早哩,車子上,我已經教把頭送出湯去,人家更好休息休息。四十里地,耽誤不了他們晚上回家。……噯!別提了,忙,咱更是忙的難受。曉然大爺,別覺着我是比你強,不如你舒服多啦!這年頭,沒法,真不是過活!鎮上的鋪歇下不行,站住,有一天賠一天,怎麼過?……小寶,快沏上茶放在桌子上,你去看看車子上喝了湯不夠,再送出一罐,……噢!說了半天還沒問你從哪裏來,是從於家寨吧?”

  這位誠實的主人不住用長竹煙管揮舞着說話,即時叫小寶的十五六歲的孩子放下蓋碗,水壺,又跑出去。

  “不是怎麼着。從於家寨沒天明趁早走,不怎麼會早趕到這裏。六臘月不出門是神仙,了不得,今年還是五月便這麼熱。……”

  “我的大爺!五月?陽曆,這可不正是六月中旬。怎麼你還是說舊曆,你不知道如今一切事都變新了,咱都不行!天氣也得跟着新曆變呀!”孫佩之自然的笑容使他微眯着皺紋重迭的眼角。

  “啊!……哈哈!……你真行,陽曆,我到現在還用不慣,也不怪你們,上賬,出單子,必須用陽曆不可,我們這真鄉下人啊。”

  “大爺,你說你是真鄉下人,你懂的可比別人多的多,別瞧那些學堂裏的先生,我看遠不夠份哩。”

  “難!……笑話啦,我,你不知道,現在也同一個字不識的一樣,懂什麼!……說點正經話,人家都說鎮上你那鋪子算尖子,年頭不好是真的,好在你能啊,怎麼也這樣困難?”

  “這一行道,咳!幹不的!做買賣,咱不懂那些大地方的,買賣怎麼做法,可是像我,自從年輕在城裏學的買賣,後來一直沒拋的下;雖然家裏有幾畝地,不夠澆裹。想着從我爺爺到現在;幹了三輩,雖沒發過大財,卻也可以年年添點使費。誰知道哪裏來的這股邪氣,這兩年以來像潮水似的往下退,往下退!哪一家鄉間的買賣能不動本,就算是天幸。你知道我這份生意並不搗空,股本雖不過萬把吊錢,東家卻都可以,在地面上也有十多年的信用,……完了!自從前年便覺得週轉不動,哈!這兩年不是收成還不錯?對呀!豆子那麼賤,比起以前來差不多要便宜一小半,可是怎麼來?豆油發不動,豆餅不值錢,人工呢,比以前只有漲沒有落價。除掉糧米,別的東西照例是一點便宜沾不着。……這不說使費,……那就數不清,捐啦,稅啦,招待什麼什麼,縣上一份,這裏一份,鎮公所中又有單行的章程。……牛毛出在牛身上,大爺,是麼?這可不行,貨出不去,販賣糧米沒有要主,一個門頭,十多個人,幾隻牲口,吃的,喝的,用的……”

  他的話還多,一時似乎數說不清。他的臉格外紅起來,急急地喝了一碗新茶。曉然坐在陰陰的屋子中,這時已覺不出煩熱來,聽主人說到這裏,便用話截住他。

  “怪!豆油怎麼不往外走?”

  “據說是外國人不要,爲什麼不要?咱不懂!與T市有來往的各鄉鎮的大字號,凡是辦出口貨的,豆油啦,花生米啦,都成了氣臌症!收買下來銷不出去,不必提壓下血本,就是幹賠使費也不行啊!……還有一件事,難道你還不知道?鄉間不缺別的,一個字,‘錢!’銅元是少有了,現洋,鈔票,從前在鎮上還容易串換得到的,今年費大勁湊不成幾十元錢。現在各個稍爲大點的村子裏的小店鋪都學會了一個法子。……”

  “出毛票!真胡鬧,就連我那小村子一共有百多人家,出票子的小鋪有三家。一毛,五分,他們可都學會了外邊的法子,不管兌現不兌現。莊稼人不使,除此外沒有現錢。弄的這個村子的小票鄰村都不用,縣裏一點不管,……話轉回來。收錢糧,納稅捐,卻非現大洋與鈔票不行!弄來弄去把鄉間的現錢全提淨了。”曉然吸着自己帶的哈德門香菸優鬱地說。

  “現大洋,你說對外的買賣不流通,難道鄉間會有鑄爐?……這是什麼年頭!老百姓吃過多少虧,咱不用提六七年前的軍用票,省庫券,還有軍隊守城時所發的十幾萬流通券,什麼全成廢紙,名目上好聽,到頭來是向莊稼人身上榨肉吃!……大爺,現在我恨不得把鎮上的鋪子歇業,可是夥計僱工全靠着這個門頭吃飯;再一說外面的賬項又多,一歇業全落了空。誰賠?欠人家的咱還能賴?能打官司?真啊,含着黃連說不出苦來!明看着天天向裏賠,怎麼辦?愁人!噯!一年以來,不信?我的頭髮白了一半,這年頭怎樣混都辦不了。”

  孫佩之好容易碰到這樣誠實的一位“鄉間先生”的朋友,在綠陰遮翳的小屋子的門內,他坐在矮腳木凳上不斷地訴說他的經濟的苦惱。曉然聽他說到這裏,向他的光頭上看去,果然有不少白髮根映着陽光發亮,他比自己還小十歲,居然變成半老的苦人,不禁覺得有點悽然!

  “怎樣混都辦不了。你雖然做買賣,與我一樣,太老實,如今還有老實人乾的活?世界是反覆了,忠厚不是傳家的法寶,卻成爲受人欺壓的無用話。就說鄉間吧,能幹的,敢情還有名有利,還有勢力。現在鄉官這麼多,當個頭目,手底下有幾桿槍,再能走動衙門,可不比從前卸任的縣大老爺還得勁。咱只可藏在這屋裏說:就像準提庵那件伐樹的事,多便宜,對上對下,買了名得了實惠,誰敢哼個不字?論起來,祝,……還不是十分存心壞的紳士啊,論起交朋友,對待鄰居。還說得過去,然而他卻能來這一手。……”

  孫佩之將黃竹煙管的銅頭磕在門限上,嘆了口氣。

  “大爺,你真耿直,這真是小事,好在也是那些姑子自己找的事,樹伐了不多。……紳士,可別提啦,這幾年來學堂裏出來的人喊破嗓子,打倒這個、那個,瞧着什麼還不比以前厲害?老紳士不好,還得蓋點羞臉,新的呢?明說明幹,別提了!就是你去的那於家寨,嘿,那寨的左近村子兩年來鬧的可不了。像我就不敢去,每逢集上做交易,都派夥計走走,熟人多,見面說話都不容易。是非多了,伐樹,分贓,這都不值得說。派捐,拿招待費,全握在他們幾個人手裏!這也不奇,自然誰也管不了,可也怪,他們自己有時內鬨起來,打官司,成了家常便飯。這個說那個通匪,那邊就告這邊是共產黨,橫豎一路貨!在街面上都是老爺份上的!……”

  主人的長篇大論還沒說完,他的小兒忽然從角門外邊跳進來,滿頭汗珠,大喘着氣結結巴巴地說:

  “爹,你快去看看!了不得!要造下人命!正在幹呢。……”他又是一陣急喘,話接不上來。

  孫佩之驚的突然立起來,不知有什麼事。曉然還鎮靜些,問道:

  “土匪來搶?……”

  “不,”小寶這時才過一口氣來。“村東頭老趙家,——趙栗子家的那段地。正在收拾麥根子;因爲他家是割的麥子沒拔根,全家在地裏,不知哪裏來了六七個人,有帶盒子槍的,——不是土匪,領頭的一個小夥子說地是鄧家的,要賠麥子。說不清,大約就這樣吵起來。趙家不讓,……現在他那幾個叔兄弟也從家裏抄了傢伙去了,還沒開火,聽聽,這不是?……”

  曉然與孫佩之側着耳朵聽去,果然在東面有一些人高聲喊罵。

  “快點去,全村的人都出去了!……”小寶交代下這句話又飛跑出去。

  孫佩之也急着向外走,並且說:

  “亂子!亂子!我早知道他們有這一回。大爺,你不必出去,說不定他們真鬧出人命來!”

  曉然不明白是件什麼事,胸中也覺得亂跳,並沒聽清主人的話,沒戴草帽,也隨着出了孫家的大門。

  全村子的男女都爭着向村東面跑去,彷彿看賽會一樣。神經質般的現在的鄉村生活,有很輕微的一點刺激便容易搖動許多人在懸着的心。村子東頭有一片土陵,陵下面一道深溝,每到夏天雨水大起來溝中便滿流着從河漢中涌過來的黃水。溝上面有薄薄的一道木橋,據說這裏還有傳言中的仙人的遺蹟。正在這個夏初,大溝裏一滴水也沒有,蒿草與小棘子樹長得十分茂密,坡上有大片的割過麥杆的空地,就在那裏成了臨時的爭鬥所。

  許多人在喧嚷聲中,自然聽不明兩造的是非,然而毒惡的咒罵,連及祖宗的醜話,卻使在這處的人還能聽到,遠遠的,那些女人們在溝邊上擠滿了,孩子們爭着往前。曉然隨着孫佩之匆忙地由木橋過去,擠入人層。

  “揍這些小子!欺負咱這村子的人老實,——媽的,還帶了隊伍來,誰沒有?……”

  一個楞頭楞眼的年輕人光着膀子向大衆提議。

  “是呀,找火槍,防備着這些東西,看他們敢動手!……”人羣中有幾個人的附和的口氣。

  “來了來了,……孫爺,你是懂事的人,還有體面,趕快去給他們調和調和,不行,……你看兩下里都抄起傢伙來。……別吵,別吵,等一等孫爺來給評一評理!……”一個破衣的白髮老人拼命地喊,同時將急喘着氣的孫佩之從人堆裏擁出來。

  曉然因爲緊隨在主人的身後,被人們擁塞着不能後退,也站在這場惡戰的前線之上。

  不常見的景象在他的眼前展開。果然這片幾畝地大小的空場中充滿了爭鬥的緊張情緒。在南面站的一羣中,有個像首領的人物,雖是這麼熱的正午,他還在臂彎裏搭着件藍布布衫。一共七八個漢子除去有四個拿槍的以外,還有三個人持着木長竿似在預備打地,也或者作爲打架的武器。相隔十多步,一定是趙家的一羣子弟兵。聽他們罵的口氣,便可知道。也是土炮,單刀,扎槍的武器緊握在手裏,瘋狂似的赤着上身,預備拼死命。中間已經有幾個本村子的老年人來回奔跑着,嚷着不許動手,作了中間的緩衝地帶。

  孫佩之當然得加入這爲難的中間的一羣人中去,兩下問問理由,加以調解。

  曉然站的較近,到這時方能大致明瞭他們爲什麼有這一場利害的衝突。

  原來趙栗子這一家是村子中比較着興旺的人家,自己原有三四畝汗地,人手多,又都肯用力,這幾年來還勉強着有點餘糧。趙栗子的大哥因爲在關外的日本車站上當工頭十多年,爲了去年那邊太亂了,才同着妻子回到故鄉。手裏有點餘錢,便仍然本着老例子買好了這片二畝半的麥地。買地時只是指明瞭地點,寫了賣契,卻沒曾清量。直到現在收割了麥子,忽然賣地家派了人來對他說,要賠償,理由是賣主的原契上寫明是三畝半,僅僅賣了二畝,趙家卻全把這段地的麥子割淨,非賠損失不可。前幾天派人的人還說:

  “如果不照數賠錢,那末打官司,開交手仗,請隨便。鄧村的鄧家一點也不含糊!”

  賣主的鄧家的勢派自然不是這小村中的暴發戶趙栗子能夠對付得了的。鄧家在前清末年曾出過兩個武舉人,有的在外面做過都司,其中一位是死於平壤,這都足以增加他們的先代的權威,因此地方上都知道他們是勢派人家。直到這二十年中,武官自然沒了。鄧家的後人卻有能幹,在民元時有的辦過國民黨分部,有的當選過縣議員,現在還有一位在縣裏民團中擔任着職務,最年輕的是鄧村一帶幾個村莊聯莊會的分會長。

  本來這點地連三畝還不足,趙家只倚着當時的指定認爲全地出賣,卻想不到鄧姓是安心要找他們的晦氣。經過爭吵之後,趙栗子還是同了家中人去到那裏收拾麥茬,就在這一天,鄧家分會長派人帶了鄉兵來要帶幾個人回去。

  一羣年輕的農家子弟受不了這場欺侮,一看見鄧家派了兵來便氣得眼裏冒火,索性不顧一切從家中把防匪的粗笨傢伙取來,一定要與這些人見個高下。

  幾個本村的說事人心中都明白這是一回什麼事,可是誰也知道鄧家不是好講理的,“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如果趙家當時不退讓一步,……就使能打得過他們把他們打退了,日後的日子有法過嗎?這個嚴重的問題,加上恐懼與疑惑,都給這四五個老年人添上了一頭的汗水。

  幸而孫佩之還在村中,當着烈日的毒曬之下,他們便一同作忠懇的調停。

  曉然留心大家喊他栗子的那個矮胖的農人,他倒沒有武器在手裏,斜披着短袖白布小衫,還戴着六角葦笠,鼻子上發着紅光,多日沒有剃過的鬍子,說話老是期期地有點費勁。身子頂矮,這一切的形象與他的渾號很合適,從面貌上也能看透他的性情。渾元,沒有多大的火氣,是個誠實敦厚的農人。他在這場想不到的急變中完全沒有辦法。降服自是不能,可又禁止不住自己的子侄們的火氣,明知道這場火災要將他的圓胖的身體燒燬,他卻只能睜大了兩眼說不出什麼話來。

  與他在遠遠對立的那搭了長衫的中年人,態度恰好相反,雖在這殺氣彌滿的地方里,三角形的尖臉上卻常是掛着令人發愁的冷笑。精警,從容,又十足的傲慢,像看着趙家那羣孩子不是交涉與打仗的對手一樣。孫佩之與幾位說事人這時正在這個人的面前顫着聲音說好話,大家都稱呼他是巧二爺,——很奇怪的稱呼。在這個三角臉後面的幾個壯丁都穿了灰色軍裝上衣,有的還穿紫色帆布鞋,像是會上的會勇,斜掛的子彈帶很沉重,累得他們都將單衣溼透,這幾個專在聽三角臉子命令的人,臉上的顏色鎮定,現在一點沒有氣憤的神色,不像趙家那羣子弟兵真要拼命的樣子。初來時他們幫着三角臉叫罵一陣之後,及至看到爲了地中有限的收穫卻真像割去心頭肉一般的趙栗子全家人,他們反而都不大上勁了。

  太陽地上很奇異的這個對陣,各個人的面色,姿勢,都映到曉然的眼裏。

  所有左近在野中做活的,樹陰中睡午覺的農人,全聚合來,連同村子中跑出來的不下三四百人。人愈多,這場爭鬥一定可以免去流血的慘苦。但是在衆人之前兩面的情理卻愈講愈有力量。直至爭吵了一個鐘頭,經過孫佩之與那幾個老人給三角臉子拜了揖,說過多少話以後,規定暫不許趙家收拾地中的麥根子,至於地畝大小,應否賠償,略住幾天他們要趙家請出公正人來往鄧村去面商。同時他們做好做歹地將趙栗子家那些年輕子弟喝退回村裏。三角臉到這時卻反過來裝說正經話。

  “不是咱來搗亂,這是鄧會長吩咐下來的事。趙家眼裏不瞧瞧,這是誰家的東西,便開口亂罵!——現在兄弟們既出來願意了,這個面子我老巧定給大家留下!不過咱可要交代清楚,三天以內,……這話咱說得一明二白,三天以內,如果沒有人去說話,可別怪!栗子等着吧,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很神氣地並不等孫佩之幾個人有什麼話回答,向帶來的壯丁們喊了一聲。便揚場地向南走去。

  即時圍着看熱鬧的人紛紛地發出各種的議論。

  孫佩之拉着曉然,沒說出一句話,臉上如吃過酒紅到脖根。曉然,還想問他這件事的詳細經過,他只是擺擺手。大熱天裏喘氣加急,直等到那羣威武的壯丁走後,他才鬆過這口氣來。

  在迴路中剛剛走到木橋的西頭,孫佩之一個閃身幾乎沒栽到深溝裏去。接着蹲在地上一陣嘔吐,樣子像是中了霍亂。他的小兒與趙栗子——他也在橋頭上喘氣,並沒回家,——趕過去將他扶起來。

  曉然遇到這種意外事當然得盡一點朋友的交誼,即時叫他們把孫佩之扶回家去,預備弄藥救治。

  直至曉然將身上帶的靈寶丹給孫佩之灌下去,待了一刻多鐘,他的牙關不緊了,臉上的紅色退去,不過還是嘔吐清水。曉然遂即開了一個方子吩咐人到近處的藥鋪對藥。這一耽誤已經是下午了。他知道這一天走不了,便與黑牛說明,打發車子先回於家寨。好在距自己住的村子不過十里地,預備着明天一早步行回家。


這篇是素描並非小說,曾在《文學》上登過。當時計劃連續寫下去,告訴一點鄉間的故事。共分做幾段,(當時的原稿後有未完二字,不意怎的漏去)不過寫了第一段後,因別種原因遂未續作。現在收入雜文集中,就算作一個沒完的故事罷。因爲再沒有興致向下寫。好在在雜文的題目下,還容易給自己藏拙,不會被別人說是無結構與技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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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王統照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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