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葬

  日本籍的大轮船叫天洋丸,是开在香港上海横滨桑港间的。那儿有什么美丽的头等舱不说了,我们但看那三等舱就好。原来来往大洋的船,大都是大有钱人和放荡世界的“支那苦力”的交通机关。宋静成和他的母亲从上海上船,一走进三等舱口,那儿冲出来一道臭气,他不晓得那是什么臭气,等到他们走下舱梯,踏着在一大个暗甲板上时,他向四周一顾,晓得压着他全身的空气是工人的臭气了。

  他的周围有许多铁杆,是直立在甲板上的,而那铁杆间有许多人,好像上海南货摊上的腐梨一样排着在,在一隅他觅得了一个空床,他提行李扶母亲,向那儿去,四面都是许多他不会懂的广东土音,许多看不惯的广东人,那广东人穿的黑而光的看不惯的衣裳,人的臭气,人的暗黑的肌肤,和那赌具。他看见一个茶房,他正想和这茶房讲话,他一看这人的龌龊,大不像他从来常常和别个日本留学生所乘的上海长崎间的日本船的茶房,他口不能开了。他同他的母亲同到了那个空床旁,一望之下这一区倒有二十个光景的帆布床,大约有一尺五寸阔的这帆布床里,他想连翻身也不能的了。他的母亲正在开铺盖,要拉被铺出来。

  “这床龌龊,我们被铺要——”他说。

  “将就一下罢,不久我们可以上日本岸。”他的母亲安慰他。

  “那儿,那儿!!”

  一个凶恶面貌的茶房,拉着他母亲的衣角,讨厌似的对他们说。

  “为什么?”他问。

  “那儿,那儿!!”

  “为什么呢,这儿不是三等座位么?”

  “你不是东洋人,快快到那儿去。”

  茶房去了。

  “妈!”他很悲愤,但只说了这一句。

  “我看大概这儿是日本人的位置罢了,他要我们到那儿中国人堆里去。”

  “唔——”他一看这许多空床之间,有一两个像是日本人,有一个像什么人都说不出。

  他明白了。

  “中国人归中国人,要作一堆。哼!我应该要和船长讲话。”

  “就将就点罢,三等船客是不得出气的,我们省点话说,到他们堆里去罢。”

  他们搬到右舷,一个个中国人好像都是病人,没有一个是有一些清凉脸子,好像各归各的营他们的小利,偷他们的小利的一般。

  他们找着并排的两个床了,铺了棉褥便睡下了。

  “妈,我们还算凑巧,弄着一并排的床,又是下段,假使上段,你上上下下也是困难了,我很虚荣,我不能受人气,我受那茶房气,又受轮船这样虐待,我气极了,我将来,我要寻头等,适适意意回中国了。”

  “我们同这些人们也不相关,我们带有东西,又不必去吃饭,不同他们交涉,我们管我们就好了,后天门司上岸,也罢了。你看这许多人,我们在上海华工也没有看见这样下等的了。我不会信这是我们中国人。”

  “他们大概是流浪世界的人,也必是不得意的人们了,不过赌是太不好了,太放浪了。我们还是不管他们,恐怕船要开了哟,我们坐在船首,所以船机声也听不见。”

  他们一时不响了。

  “静儿,我上船以来觉得肚里有点不舒服。”

  “痛么?”

  “少许痛。”

  “我看你上船前已经有点坏了罢,我们上船前不过在四马路吃了一回稀饭,不会吃坏的。”

  “你不要过分介意了,就会好的。”

  “我想你跟我上日本,总不赞成。”

  “不过我们一同去住住,有什么不好。”

  “我想家中总要你去管管,我已经进了大学,非但说进了,快毕业了,我们还在中学时候你到日本来还好,此刻要来,我也对不起你,又对不起他们。”

  “不过你爹爹天天在望着你的成业,我们的希望第一在大男女身上,此刻你伤寒病才好,在日本必定有许多不便的——”

  “我要说了,妈妈连日本话也不会讲,来日本替我煮饭,服侍我,你想哪里有这话,我们真没有听见过这种话,没有听见过留学生出去时候带母亲去煮饭服侍的。”

  “静儿,你听我话罢,爹爹心里很好,他要大男女早点成业,你弟妹在家中,我不在旁的确是不便,只是我们会不久就回去,日后再同他们长住就好了,你虽说要我在家,诸弟妹可以便利得多,爹爹也实在不是格外待弟妹刻薄,不过年老人的思想都是偏颇,要希望子女的成功,所以也要紧你的学成罢了。你想,——你不要过分焦急了,我们已经乘了船,也不能退回了,我们只可到了日本再说。又是你要晓得,我们去静心住下一阵罢,我也很想同你同住一阵,你是我第一回诞生,还是你在肚里时候,我常常想你要是一个——这种话恐怕你也不喜听我老人说了,你还要想,我也年老了,我不同你爹爹,要你做什么事业和什么名声,我算算我也已经活了五十年出头了,好算死也不可惜的年岁快来了,我但想回到生你的那日,一样我同你一同住住也不坏,望你不要多想自寻烦恼了,我们起劲点,上日本找房子住下去罢。”

  “也要想到我们外祖母,她如有——”

  他的母亲翻了身,她不愿给眼泪他看,——不过一刻后她又返首说,微笑地:

  “人都会死的,我也在日本住过五年,像日本人的思想一样,死了就没有了,人都要离开,离开和死别也没有什么异样,看穿罢了。”

  他们如此讲,母子两人在这大轮船的一个臭舱里,已经运到长崎和上海的中间了罢。

  “静儿啊——”

  “妈妈,什么?”

  “你没有能够睡觉么?”

  “正在胡思乱想,——你好么?”

  “我还是有些肚痛,只是我想着句话,我同爹爹讲过你的婚事,我百方替你解释,爹爹也肯了,他说她虽是日本人,只要多学些中国话,等到回来时候不给什么人讲坏话就好了。”

  “妈妈,你肚子怎么样呢?”

  “很痛,很痛,静儿呀,我有点心绪也不好了,静儿呀,你不要吃惊,我此刻有点觉着自己的生命要断了也未可知,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心地也好,我相信你很爱弟妹和爹爹,但是你像爹爹有些地方容易发怒,我想要到日本,看一看你的——”

  “妈妈,我去招船医罢,看病是船医的义务。”

  “我看人对别人的生死,没有金钱关系的时候,很冷淡的,我们三等——又痛起来了。”

  “妈妈,你发许多冷汗了——妈妈,我去一刻来。他们是日本人,我的日本话很好,我会委曲去同他们讲,必定会来救急,妈妈,我去一刻便来呀,妈妈。”

  “静儿,静儿你的手!”

  静儿把手给母亲。

  “呀——静儿呀!我的静儿。”

  静儿没有听定这第一句:

  “妈妈,去一刻马上来呀。”

  他跑去了。

  “呀,静儿去了……么,好痛苦呢,——呀痛!”

  她顿时支起她的半身,忽然她的嘴里滚出许多许多鲜红的东西,从嘴到脸到床到甲板上。

  “呀,血么!”过了好一刻后她微微地说了这一句。

  静儿兴奋地跑回来了——

  “妈妈——他们不——不——不放我到船医那方面去——呀,妈妈,你,你,你在——”

  “妈妈!”

  “静儿呀,吐了血,是胃溃疡了罢,只要安静些好了。”

  “妈妈你的脸上没有红气——”

  这时候,又发作了。——

  静儿在旁不知所措了。

  “静儿,你不要过分悲伤,我没有什么,我老了呀,你的身体要紧,你自己要——”

  静儿摸妈妈的脉,已经好结滞了,意识也渐渐不清了。

  过了一时,有邻人去唤茶房来了:

  “什么呀,死也要清清爽爽点,这算什么,你该快点当心,少龌龊点我们的地方。”

  以下是广东语,他不懂了,但是他听了这话,太冒火了,他举手向这素来可恶的茶房一击,他被拉去,吃了几个茶房的空拳。

  过一刻,来一个日本茶房,他原来是代理船医而来——

  “为什么死的?”

  “吐了血。”

  “同船的是?”

  “发了痴,在那儿。”

  茶房走近静儿:

  “你是她的同伴么,来在船中死了,我们也讨厌,不过那也没法,对你说来,我们也要同情你,明天在船上水葬罢了。”

  他还对三等的茶房说:

  “你们好洗清洁一些,怕有三等助理事务员要来查三等呀。”

  什么叫做水葬,恐怕你们不晓得。

  船上还不能看见日本岛的时候,游步甲板上有许多头等客在逍遥,他们要看今天的水葬了,A甲板上有一张木桌,桌上放置一个帆布包,包下一块破铁板,铁板下涂着许多猪油,铁板略倾斜,用一条麻绳拉缚在甲板顶的电灯杆上。

  铜锣敲了,不一时,船长,诸运转士,机关士,许多水手,都整装而出,沿这甲板排着了。

  船长看人都静寂了,游步甲板上的头等客也齐集了,他向水手一挥。

  水手右手执刀,将要割麻绳了。

  “Just a minute!”

  从游步甲板上叫来一声。

  “It's a Chinese, isn't it?”

  上面是个美服的中国女子,大家都看着上面。

  “Please cover him with a Chinese flag, let them bring it from my room。”

  水葬算中断了。

  “Where is his companion?”

  船长不得不再去报静儿来,不过水手用中国旗一包那帆布包后,绳被割断了,那一块东西向海中飘飘地落下去来。

  等到静儿来,船已经一周了那水葬地点,如你向船尾看,可以看见船脚的行迹,那行迹的中心点,可以看见什么东西在透出水面,那是群海鱼在争死尸,这时候静儿算到甲板上来了,实在他被关在深舱里,今到甲板上来,一时心神都疲倦了。这时候那游步甲板上的中国女子也已经不在了。

  日本东京的近郊没有什么散心的地方,只有湘南一带沿海而冬暖,风景也好,有许多海水浴场,什么镰仓逗子叶山是很有名的,所以这儿有许多肺病人,许多不必在东京而要近东京的文艺家住在。而你如远到叶山,那儿风景很清雅,住在日本已有几年而爱自然的外国人,也会到这儿来住住。

  而有时候,有好孤独而想早点借定一间房屋避暑的中国留学生,于找不得房屋而失望,或者找到而心安后,沿海到湾石高处,太阳暖暖地照着的地方来,他会看见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岩头,静心地看海那边的地平线。

  这位姑娘就是静成的爱人,她在这儿同他孤住着,养他的Hypochonderia。

一九二七,三,二〇


女学校的访问


  他们替他开送别会的时候,他们只晓得他要到S去,不晓得他要去做什么。

  原来他这回离F,是在动身的前一天发表的。

  前天晚上在Café P.吃晚饭后就跑了一会,对几位同他很亲近的教授和几位中国同学去告别了;因为毕业医科的学生们大都要留校实习,他们听他的话都做着意外的表现。

  “你到S去进什么教室?”

  “还没有定。”

  “没有定?”

  “不过去静坐写写小说罢了。”

  他把行李搬到车站后就到他们要开送别宴的地方去,进去的时候他觉着他们的空气有点奇异。

  “无量,你到S去做什么?”

  “唉,我去进理科的物理教室当学生,还有——还没有发表,或者兼生理教室助手。”

  “还有呢?”

  “还有?还有想好好学习弹琴,那里有一位当过上野音乐学校教授的Y夫人。”

  “听说还有极要紧的事体。”

  说话人这样说,看着某夫人笑起来了。

  “他们以为我要为那个女学生而到S去了。”他肚里想,他们的一阵送他入赘的空气的发生,也可以分明了。

  初到S,带S教授的介绍信去访Y夫人,到生理教室去讲半天,到物理教室去拜教室长,回到一间空疏的下宿栈,看看河对面青山的夕阳,想着送别会时候某夫人的介绍,就出门上女学校去。

  女学校好容易找到了。从前在杭州到过一个浸礼教会的女学校,也有像这样的大门,走过了榆树根,在应接室同那姑娘相见了。

  在日本,教会办的女学校有许多是很时髦的,不过日本教育部的监督很严紧,所以都是良妻贤母主义,而丝毫弛缓都不许。

  同问题的姑娘热心讲话,讲了什么此刻也不必说了。总之文学音乐都讲尽了。而话将近耶稣教,但是那是复活节前日,所以好像有骑马车来访的春天的女神,也过分快活了,话就上春野里去。

  这儿该插一个他的观察了,那是她的足。她足不过是包在靴子里的一只黄绢袜。不过那靴子正是伸在桌下,他好热心地在看那足。他因恐怕他的足要被姑娘看见,所以缩在椅下,而她的足就伸直,好像要蹴他的脐痕。好过了一点钟,他在看这足,他的眼中有黑皮靴在浮起来了,里头的足的弹力要感到他的手中了。挂下来的靴纽像黑狗耳一样,有小趾之处好像有一个酒窝,靴上用机械开成的小孔,各有各的脸形。

  他注意着她的沉默了,所以他不客气地说了:

  “好美丽的足!”

  “啊,我在伸了足太无礼了。”

  他们关于足讲了好多,他也很有兴味于足。

  女学生从窗外偷看了,洋人射她们青白的眼睛于他们。

  她送他到女学校门前,她说:

  “×夫人说你来S有什么事体,都可以叫我来做,你房子已经找到了没有呢?”

  “房子?我是住客栈,我此刻住在××的下宿栈。”

  “嗳,你在下宿栈?”

  他想着了,某夫人的介绍里莫非要有什么。

  “某夫人在说什么?她关于我的上S——”

  “嗳,她没有说什么。”

  “哼,给你看也好。”

  她拿出了某夫人的介绍信,在女学校门灯之下他念了,她在旁微笑而看着他。

这是我的朋友无量君,他这回要到S去了,他对音乐很有心得的,又是好Cellist,他这回有——说是爱人是失 礼了,有新的夫人要在S……


  “这是错了,我有一个音乐的女朋友是T姑娘,她在S,那某夫人把她作我的爱人了。”

  “吗,无论哪一位都好,无论哪,都好,不,有令夫人在,更好了,无论是哪,要请你做我的好朋友罢了。”

  他在路角回顾女学校,像古城一般在高冈上的女学校很美丽,门下她立着,在高举她的手。

  他的眼中,像影戏一样,映着她的足,在伸了又缩,又是她的很白的脸和教会女学校式打扮一并在重复着。

一九二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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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孙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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