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老家,下雪、炭火、砂糖橘是密不可分的,外面冰天雪地,屋里炉火旺盛,炭火烤的人脸上发烫,长辈们聊着天,我不动声色地一口气吃掉两斤砂糖橘,肚子即将罢工,嘴巴意犹未尽。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怪癖,就是喜欢把剥下的橘子皮放到炭火边烤,橘皮表面的水分慢慢蒸发,析出橘子油,不多久橘皮那好闻的甜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这味道总能牵动我的记忆,到更远、更早、更寒冷的冬天去。
二十年前,我和爷爷奶奶住在老屋,那时房子还没翻新,屋顶盖的是乌青色的瓦片,支撑瓦片的,是年岁久远的木梁,下雨时有漏水,不过拿盆接住就行,可一旦遇到大雪天气就不行了,尽管这么多年过去,房子也没出大问题,但那几年一到寒冬腊月,奶奶就开始祈祷:天爷保佑,落大雪莫要把我屋顶压垮了。
正是这一年,爷爷做生意欠了很多外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担惊受怕,可是小孩子的世界是没有这些烦恼的,我只盼着雪下得再大些,我好堆雪人、打雪仗。
我有三个姑婆,她们是爷爷的亲妹妹,每年腊月,她们总会约好一起回娘家,三个老姊妹吵吵嚷嚷的来家里诉说着各自的糟心事,我听不太懂,但能感受到爷爷的无奈、奶奶的伤心。因此,我总是讨厌这一天。
姑婆们拎着大包小包来家里的时候,爷爷已经点着了火盆,柴火烧得很旺,火苗几度要窜到我的眉毛上,还不时炸开火星,噼里啪啦连响三四声,放烟花似的,甚至比烟花更惊险有趣。四姑婆一边抱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一边抹着眼泪,不知是眼泪打湿了柴火还是怎么样,一根柴火冒着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直流眼泪,我忙去开堂屋的门,顿时一阵寒风灌了进来,一同来的,还有鹅毛般的雪花。其中一片雪花飘进我的眼睛,瞬间融化成水,和着我的眼泪滴在脸上。
屋外寒风凛冽,大人们苦水倒了一半的时候,我已经昏昏欲睡,这时,爷爷神秘兮兮地从身后提起一个红色网兜,网格不紧不密正好兜住十几个金灿灿、油亮亮的小橘子。
“我哥真是舍得,这么贵的砂糖橘也买来吃”四姑婆也不抹眼泪了,我们都注视着爷爷,期待他解开网兜,将里面的橘子放出来,郑重的像是在等待希望一样。
在解决温饱都成问题的时期,这小橘子当真是奢侈品。
爷爷的手指又粗又壮,而装砂糖橘的网兜口打了个很紧的结,手指顿时显得笨重、迟缓,我恨不得上去帮忙,直接用牙齿咬开才好。那个结解得十分艰难,但没有一个人提议要用工具,大人们坚信爷爷用双手一定可以自己解开。终于在期待的目光中,一个个小橘子被分到每个人手里。
他很快剥好一个递给我,正好乒乓球那么大一个,我又将它一瓣一瓣分开,这是我第一次吃砂糖橘,充满好奇、期待地放到嘴里,因为橘子格外小,几乎没有酸味,只剩甜味,所以显得特别的甜。大人们问我什么味儿,我觉得和爷爷自己种的橘子差不多,说了句:橘子味儿。引得大人们哈哈大笑,说我小孩子不识货,话题也从抱怨变得轻松、愉快。
雪愈下愈大,渐渐地听不见外面的风声了,只有雪花寂然地落在地上,原本吵吵嚷嚷的大人们,也都安静下来,他们望着屋外的大雪,若有所思。这时刚刚上小学的我,想不出什么厉害的词来形容,心里只有“茫茫”两个字。
时隔二十年,有了些许生活的历练,再回忆儿时的那场大雪,片片雪花落到了我的心里,光阴不回头的朝前走,物非人也非的寂然,可堪得上“茫茫”二字。成年后的每一场大雪,我的关注点从单纯的堆雪人、打雪仗,转化成更加实际的东西上,比如开始祈愿:水管千万不要结冰冻裂、第二天上班能顺利打到车、中意很久的羽绒服能打个折……
每一场大雪都堪比人生的插曲,从雪落下,到覆盖、吸纳世间万物,最后慢慢融化、升华,无影无踪,把握住了就是机遇,承受不住就成了劫难。那时候屋里的大人们沉思着看雪时,又在思考什么呢?那场大雪,是否也落到了爷爷的心里呢?破产、外债、贫穷落到爷爷肩上时,他是否也像老家年久失修的青瓦房一样岌岌可危呢?又或许,眼前的雪令他回忆起比之更早、更久远、更寒冷的雪天,而那时他挺了过来,大雪无法压垮人心中的信念,区区失败和贫穷更加不会。
四年以后,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爷爷在这一年东山再起,带领一家人走出了那个寒冬,直至七十岁,他依然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有很多可能。
尤记得下雪那天,我出门堆雪人,手冻得通红,捏了个巴掌大小的雪人给爷爷,他一只手捧着,一边烤火,雪人很快在他手心里化成一滩水,而后变成水蒸气消失的无影无踪。爷爷烤着火、剥过砂糖橘的手,散发出好闻的橘皮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