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獻給忘年的好友S

——獻給忘年的好友S


  那個二十歲時便在歐洲露了頭角、被目爲繪畫天才、後來又經過十多年的苦作、現在正是藝術學院教授的李元瑜,兩手提了兩隻水桶,從河邊三步一歇五步一停地走回來了。那正是冬天,可是汗氣模糊了他的眼鏡玻璃,他不得不時時停下來用手指拭抹。乘勢也歇一歇。他那十幾歲時便因爲肺病而傾斜了的腰,提着水和空手都一樣地向左傾着,正像畢薩的斜塔,使人看到就那麼不舒服;對他自己,使他的呼吸更不自然。

  他不能停得太久,寒風使他那流汗的背脊像放了一塊冰,他只得再吃力地提起水桶走着。這是他懷着欣喜找到的一條小路,免得被學生們看到,一直從家裏的後門就下到河邊去。三歇五歇之後,那個從前是他的學生現在是他的妻子的良枝從後門看到他,三步並兩步地一面奔着一面叫:

  “我正要去看你,去了這麼大半天,來,我提這一節。”

  他望望她,搖搖頭,只讓她提一隻,自己仍提了一隻默默地走在後面。

  “怪不得慢了,好重呵,你還提了兩隻。”

  走在前面的良枝,邁着不穩的腳步,嘴裏還咕嚕着;去了一半的重量,他可以擡起頭來,那佝僂着、像一株長得不好的樹幹的妻的背影,正填滿他的眼睛。只有他知道她從前是一個多麼聰明、活潑、美麗的女孩子,也只有他知道她雖然是四個孩子的母親,還不過三十五歲,可是連他自己和她面對着的時候都難得在她那早衰的、劃滿了皺紋的臉和那時時流着淚的眼睛看出她有過美好的青春。她那一雙手,被人看到再也想不到是能描畫人間美好的事物的,只覺得是適宜劈柴、燒火、煮飯、洗衣、種田的……

  到了家,他放下水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錯會了意,便體貼的說:

  “李先生,你累了吧?”

  她一直稱呼他李先生,她就是因爲習慣,可是心裏總還以爲有說不出的親切,因爲她原來是他得意的學生。

  “我不,我看到——”

  他還沒有說完,她就出去了,一下就捧來一杯熱茶,放在他的面前。看到這個相依爲命的可憐的女人,對他仍是這樣好,他的兩眼都是熱淚。他斷斷續續地說:

  “我——我還以爲他們認得我——我是教授.讓我一個先呢——想不到,那些挑水的人都欺負我——把我放在最後邊。”

  “那,那你爲什麼不和他們爭呢?”

  “唉,良枝,到了這個地步,我對誰都不爭,我和他們還爭什麼呦!”

  他簡直管不住自己了,把臉埋在手裏,嗚嗚地哭着。

  “不,李先生,不要難受,小屏好容易才睡着,她凍得只是哭。”

  他猛然擡起頭來,驚叫着:

  “唉呀,壞了!——”

  “怎麼的?”

  “合作杜的平價布又過了登記期!”

  “不能去商量一下?”

  “沒有商量,他倆說過期就算放棄權利,我們放棄,他們可不放棄,本來我以爲那筆生產補助費可以到的,想拿這筆錢,把布買來給你縫一件棉袍——”

  “我不要,我不要。”她好像謙遜似的說。

  “這也不是客氣的事呵,大冬天,還穿夾飽子,拿酒來支持體溫,這不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是開玩笑,孩子都四五個月了,補助費還沒有下來,真要是等這筆錢,還怕不連性命都送進去了?我只希望睡一大覺,把這個苦痛的年代過去了,我們得好好地過兩年。”

  “你在做夢,照這樣下去,我們不能有好日子。這個國家不拿我們當人,校長也不拿我們出人,儘管嘴裏滿口尊師重道,不說了,不說了……”

  他掏出來在他嘴裏銜了二十年、刻着無數細小牙印的菸斗,裝起一斗土煙,點起來抽着。不抽菸,淡得沒有一點味,抽一口,滿嘴辛辣,好像放了無煙炮在口腔裏,不得不急急地吸着,吐着。

  “我還忘記告訴你,昨天晚三畦菜都被偷光——”

  “算了,反正是那些撤下來的兵,誰都管不了。”

  正說着的時節,一個孩子的哭聲由遠而近地來了,良枝趕緊奔出去,立刻就抱回來一個五六歲的哭着的孩子。

  “告訴媽媽,阿畢,哭什麼?”

  那個身體瘦小,顯得腦袋特別大的孩子,滿眼掛着淚珠,還不肯放開手裏的爛菜葉,邊哭邊說着:

  “他們要打我,說我偷他們的菜。”

  “你是去偷了麼?”他忽然嚴厲地問。

  “沒有,媽媽要我到園子裏拾他們不要的菜葉,我沒有偷他們的。”

  “他們打了你麼?”

  “沒有打着,我跑了,他們迫,把我嚇哭了,他們還說,下回再去,就要敲斷我的腿!”

  “他們不敢。”媽媽撫慰着說,在他的前額上親了一下。

  他好像勝給似的把菜捧給她,忘記哭了,大聲地叫着:

  “媽媽,給你,你看我拾的好不好?”

  “好,好,你跟爸爸坐着,媽媽給你煮飯去。”

  阿畢站下來,偎到他的身旁,孩子擡起眼來看着他:

  “爸爸,抽菸有什麼好處?又辣,又把鬍子都弄黃了。阿畢可不要抽菸。”

  他沒有說什麼,只是凝視着孩子的缺乏營養的黃皮膚,還有那一對顯得過分大的眼睛。忽然一個鄉下人把頭探進來張望着,看到他就說:

  “先生,有米賣麼?”

  “有,有,你要多少?”

  “五斤。”

  “五斤不賣,麻煩得很,買個二三十斤纔可以。”

  “先生,不是不肯買,沒有錢買哬,我們苦得很,擔了一擔菜,賣下來的錢不過買得到五斤米,比不起你們當先生的。”

  “好吧,好吧,賣給你吧。”

  “先生,好多錢一斤?”

  “八塊。”

  “好米不過八塊,你們的爛平價米也要八塊?”

  “那麼你不要吧。”

  “要是要的,便宜點,算七塊半錢,我這裏有三十七塊,少你五角錢,稱五斤。”

  “隨便你吧,隨便你吧——”

  他很不好意思地把錢接過來,好像極不注意地放在桌上,就把那鄉下人領到門後的米缸那裏。那人用一個布袋盛了半布袋米,然後用自己帶來的秤稱着:

  “還缺一點。”

  看着那個平秤,那個鄉下人不依不饒地爭着。他有點忍耐不住了,就自己抓了兩把給他:

  “去吧,去吧。”

  那個鄉下人才藏着快要露出來的笑容走了。這時把米放在鍋裏的良枝走出來,看到他就問:

  “是買米的吧?”

  “是呵。”

  “你多少錢賣的?”

  “七塊半。”

  “上當了,別人賣八塊半。”

  “不提了,不提了,誰要靠三斤五斤變賣米過日子,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

  “唉,這個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難過了。”

  她用下襟擦着流淚的眼睛,忽然嬰兒的哭聲嘹亮地響着,她趕緊跑到睡房去,把奶頭塞到孩子的嘴裏才停止了哭聲。

  校役送來了兩封信,一封是校長室通知下午四時半開臨時校務談話會,另外一封是那個在××專科學校十六歲的大兒子阿炳的來信。他還沒有看,就像報喜信似的向在睡房裏的良枝叫着:

  “阿炳有信來了哩,他的擺子一定早好了,果然是的,你看,……”

  他匆忙地拆開信,已經看到第一句報告擺子不打了的消息,於是他又看下去:

——昨天校長在紀念週上報告,說教育部督學就要來校,限同學在本星期內一定要把制服穿齊,否則就勒令退學,要償還入學以來的膳費雜費和圖書實驗費。兒不知如何辦法,學校有人代做,工料共五百元。記得入學時校方所發制服費爲八十元。當時買了四十粒奎寧,已經吃完,不知大人是否可將此款匯下,不然,兒只得回家,行李還得留在學校做抵押……


  等到她把孩子又放在牀上走出來,看到他已經沒有喜意,把信丟在一旁,愁眉苦臉地坐着了。

  “有什麼事麼?”

  “你自己看吧,我不知道怎麼辦了。”

  她讀着,讀完了倒很平靜地說:

  “昨天你上課去、阿琳也有信來,我還忘記和你說,她說學校要她繳鋼琴費,沒有的話,下月就不許練習了。”

  “學音樂的不彈鋼琴,那又算什麼!”

  “是呀,我就趕緊託人帶給她了。”

  “你哪裏來的錢?”

  “就是給小屏訂牛奶的,我先挪用一下。”

  “孩子的牛奶呢?”

  “我想生產補助費下來就什麼都好辦了。”

  “唉,我們總是,錢還沒有到,用處早派定了,東拉西扯,將來不知道怎麼辦!”

  “昨天不是那個秦先生來過麼?”她不知道怎麼忽然想到昨天來的不速之客。

  “是呵,你還記得他?”

  “我記得我們剛結婚的時候,他時常來的,那時候他不像這樣子。”

  “是呵,就是抗戰纔有錢的,最近做了參政員了,就要到重慶去開會。”

  “他來說些什麼?”她忽然很感興趣地問着。

  “還不是那些不關痛癢的話,我也就是那麼敷衍他兩句,人有了錢,都變了,我們也犯不着討他的便宜。”

  “他真的什麼都沒有說麼?他不是還把你那幅《母親的肖像》看了一回麼?”

  “不錯,我倒忘記了,他還記得那張在法國沙龍入選的畫,他特意要我拿給他看。”

  說到這幅畫,在他們的心上立刻引起了不同的反應。他想起了對於母親的回憶,和作畫時對於母愛的信念,與其說是一幅好的肖像,不如說是畫幅全充滿了母親的光輝,使人一看到就不得不投身到畫家的崇高的意境裏。她就是被這幅畫打動得最深的人,於是就把自己的幸福和生命,完全呈獻給心中敬佩的偉大的畫家,而開始他們共同的生活。這些年,他們的生活雖然很苦,可是她一想到雪萊的那句“如果生命是艱難的,共同受苦也是快樂的”,就增長了她的勇氣。

  他們用溫柔的眼睛互望着,頓時感到年輕了,握着手,兩個人的手都輕微地抖着。

  “我拿給他看,想不到他說那幅畫一定可以賣大價錢.他勸我交給他,帶到重慶去,他可以先付我一筆款——”

  他頓了頓,然後又接着說:“如果我不看在老朋友的面上,我一定要把他罵出去了,我李元瑜,把生命獻給藝術的,怎麼肯出賣我的藝術,又怎麼肯出賣我的親愛的母親?我恨不得打他一個耳光”

  “李先生,你不要真生氣,沒有人瞭解你,沒有人和你共甘苦,有我。”

  “我知道,良枝,我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我就一句話也不說,默默地把畫收起來,一直等他告辭,我還是一聲也不響。我想他能懂,他也不是一個傻瓜。——阿炳的制服費還是給他寄去吧。”

  “我們哪裏有錢呢?”

  “不是有筆錢留給我換一副眼鏡麼?留了半年多,總是夠買半副的,一輩子趕不上,還不如給了阿炳,我的眼鏡等將來有錢再說。”

  “你不是說眼鏡度數淺了,時常頭痛——”

  “現在還管得着頭痛不頭痛,回頭有進城的學生帶去匯出,加上賣米的錢,大約差不了許多。”

  “呵呀,阿畢又跑到哪裏去了?”

  “我不知道,好像鄉下人買米的時候他就溜出去了。”

  “你歇歇吧,我去找他,快要吃飯了,好在我們還有吃不盡的米。”

  閃着莫可奈何的苦笑,她就走出去了。他獨自又裝了一袋煙,思索着。他想起狄更斯一本小說裏的話:“我們雖然很窮,可是我們很快樂。”他自己笑了,笑着那個天真的作家沒有經過窮苦,才說了錯話。他正在窮苦中打滾,他們只有悲慘,沒有一點快樂。

  阿畢被母親送回來了,舉着兩隻因爲玩水而凍得通紅的小手;她說是要去燒菜,讓爸爸好好給他一頓責罰。他雖然點着頭,卻把孩子緊緊抱在杯中,孩子也把小臉偎着他,一直到母親把飯端出來的時節,才掙脫了他的手,首先爬到椅上跪着,貪婪地看着母親捧出來的菜。

  飯端來了,就是菜,一大盤,一個色調,孩子迅速地溜下來,撅着小嘴又撲到爸爸的懷裏,帶着哭音說:

  “爸爸,我不要,我不要。”

  “你要什麼,阿畢?”

  孩子只是搖晃着他的大腦袋,什麼也不說,還是母親洗了手走出來,故意裝做驚喜的樣子,和他說:

  “阿畢撿來的菜真好吃,媽媽在房裏嚐了一塊,再好沒有了!”

  孩子才露着詫異和疑懼的眼光,遲緩地又走近了飯桌。

  打開飯鍋,是一股沖鼻子的黴臭的熱氣。勉強地又爬近桌子的阿畢,把飯吞了一口,夾了一筷子又厚又無味的菜葉,就噙在嘴裏,不再咀嚼,一對對的大眼淚從鼓着的腮幫迅速地流下來。他吃了一口,搖搖頭,母親說:

  “阿畢真能幹,這菜多麼好吃!”

  “不,不,給阿畢拿點醬油來吃一點吧,下午爸爸給買麪包吃。”

  阿畢這才睜大閃着淚光的眼睛,筆直地盯着他的臉,看他一邊打着逆呃一邊把飯吞了下去。

  他不止是吞嚥着飯,他的心裏在想,他沒有路可走了,只好把藝術拉到地上來,他可以賣畫,爲了生活,他凝視着阿畢,凝視着那個瘦得沒有一點血色的妻,他的手還是不斷機械地把飯送到嘴裏。他一點味道也覺不出來,他只知道爲了讓生命延續下去,必須把這些東西送到肚子裏去。

  吃過飯,使體內生出些稀有的溫氣,他喝了一杯熱茶,抽了兩袋煙,他把阿畢攏在懷裏,低低地和他說:

  “爸爸給你畫一張好不好?”

  “好,好……”

  “要坐兩三個鐘頭不許動——”

  孩子遲疑了一下,在小小的心裏思索了一番就說:

  “媽媽要我和她到後山去撿樹枝,——”

  “今天你不去,要媽媽自己去,坐好了有一個麪包吃。”

  “那好,我要坐,我要坐。”

  孩子高興得跳起來了,他還興高采烈地說:

  “是不是這陣就要坐?”

  “不,爸爸先領你去買麪包。”

  他說過,拿起桌上賣米的錢,牽着孩子的手走了出去。上午還有太陽的,這陣彷彿就被風吹跑了,天上只是灰濛濛的一片。

  走到門前的食店,拿了兩個麪包,把錢放在那裏。首先那店夥就是冷淡地注視着,一點也不感到興趣;後來看到是現金交易,就趕忙不放過機會地說:

  “李先生,手頭要是方便,前欠也還清了吧。”

  “過過再說,有錢不會忘了你。”

  他說着,連頭也不敢回,可是他覺得出自己已是滿臉發熱。阿畢不管這許多,只是熱心地反覆地問:

  “爸爸,什麼時候吃呵?”

  “到家裏再說。”

  “怎麼是兩個呢?爸爸有一個麼?”

  “爸爸不吃,你有一個,那一個爸爸要用。”

  孩子從來沒有聽說麪包還可以用的,等到跨進家門,他先半個給他吃,他不再問了,三口兩口咬完,就又熱心地望着桌上的一個半面包。

  他推開窗,把椅子放好,再安妥畫架、畫板,把阿畢抱到椅上,吩咐他:

  “就這樣坐好,不要亂動,爸爸用那半個,還有一個也是你的,畫完了才吃。”

  他取了半個麪包走回畫架,凝神地望着,孩子並不看他,只是像眼睛裏要冒出火似的瞪着桌上那個麪包。他心裏想:“好,就是這樣,飢餓,飢餓的光,飢餓的火……”

  “阿畢,就是這樣看定那個麪包好,——讓爸爸好好畫——”

  他拿起木炭棒,迅速地在紙上落着,可是他的手發抖,線條並不能全如他的意描出,他不得不時時用麪包擦改。他知道他的手抖,因爲營養不足和過分勞動,想不到因爲貧窮卻影響了一直以爲超越別人而不會受一切損傷的技巧。當他休息的時候,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阿畢看着他放下木炭坐在椅子上,儘管兩眼不動,嘴卻說了:

  “爸爸,是不是畫完了?我可以吃麪包了吧?”

  “沒有完,還要畫,你下去歇歇吧。”

  “我,我不要歇。”他生怕失去他的希望似的,仍然坐在那裏,看着那個麪包,有時,他的喉部微微動了一下把一口口水嚥了下去。

  他抽着煙,查看自己的作品。他看到同樣兩隻飢餓的眼睛,在他的畫紙上瞪着,望着人間,望着人間的糧食,還有那粗粗勾出來的寬闊的有一點突出的大額頭,該是豐滿卻凹陷下去的雙頰,因之顯得有一點尖的下巴。

  “我要給他生命,要他在全人類的面前控訴,孩子們不該受到這種虐待!”

  他自語着,猛然間,丟下了他的菸斗,又起始他的工作。他那不好的眼鏡,使他要時時眯着眼睛纔看得清。他甚至於看到那在血管裏流淌着的缺乏營養的血液。他畫出他的嘴來,那是時時都在微微翕動,想吃一點什麼的飢餓的嘴。他爽性把眼鏡取下來了,他來回地走着,看着畫着,他忘記了自己的疲睏和自己的苦痛,他用盡殘餘的生命的力量描畫孩子飢餓,他想到下一代的幸福,下一代的快樂。他幾乎想大聲叫出來使孩子們飢餓是人類的罪惡!

  忽然幾下敲門的聲音,扣碎了他的想象。他一面應着,一面像戰敗了的兵士似的放下碳棒,用手帕拭着頭上的汗珠。門推開了,進來的原來是中畫教授王大癡,他冒口就說:

  “原來李公在作畫,還有此雅興,打攪,打攪!”

  他趕緊賠着笑臉留下他,告訴阿畢到後面去玩。

  孩子很快地跳下來,拿了麪包,就跑到後邊去了。王大癡在畫架前端相了一下,不斷地讚賞着:

  “傑作,傑作,令郎真是眉目清秀,一派福相,將來老兄不必愁,一定享福!”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纔好,他苦笑着,說不出話來,默默地先把畫架收拾起來,然後讓茶讓煙。

  “我正需要一杯茶,剛剛下課,講了兩點鐘的中國繪畫史。”

  王大癡接過茶杯,一仰脖,就灌了下去,接着吐了一口氣,咂咂嘴,把一口痰吐在地上。

  “我報告你一個好消息,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我們的待遇又要增加了,重慶的朋友有信來,行政院就要公佈——”

  “那麼從公佈那天起,轉來轉去,錢到手總要兩個月之後,沒有什麼好處。”

  “總比不加的強吧,”王大癡好像有點不服氣地說。“還有一件事,還有一件事,——”王大癡說了一點,又靦腆的低下頭去,又自語般地就:“反正我不告訴你,你等一下也會知道的。”

  他並不關心,可是王大癡終於還是說下去了:“你不記得我那幅《關聖抗敵圖》嗎?最近部裏有公家來,說是已經獲得美術首獎,有三千元獎金。”

  “這倒真是好消息,你的那幅《關聖抗敵圖》想象力真高,青龍刀一揮,日本人的腦袋都掉下來,不但該給你獎金,將來勝利後一定給你一等勝利獎章。”

  “那倒說不一定,不過有十六字評語倒很恰當:‘鼓勵抗戰,振奮人心,國家之榮,民族之光’。總算他們還能瞭解我們藝術家的深意。”

  “難得,難得,你的家鄉有信來麼?”

  這一句話,不知怎麼的,把王大癡的高興都澆熄了,頓時笑容從他的眼角飛逝,嘴角和眼角都垂下來。

  “說不得,也想不得。這一向都沒有信來,看報上的消息,日本人從我們那裏已經三進三出,真是想不得!我的父親害風溼病,我的女人生產才滿月,我有三個孩子,大的不過十二歲。真是想不得!”

  “那你爲什麼去年回家不把他們接出來呢?”

  “接出來錢不夠用,那邊物價便宜,又有幾十擔穀子。都說日本人來了也不要緊,誰想到這一下,真是劫數,劫數,唉,我不能想,我想不得,我們談別的吧,談這些事我受不了!”

  “這種日子本來誰都受不了的。”

  沉默些時,王大癡突然又像記起些什麼似的朝他問:

  “你的教授資格審查下來沒有?”

  “我根本就沒有送。”

  “有研究費呢!”

  “那幾百塊錢的研究費,我要問問他們,誰配審查?當教授又不是做官,用不着刻意迎合這一套,如果看我不能教,爽性不聘好了!”

  “老兄,中國的事就是如此,何必這麼大的火氣?”

  “我還有火氣,”他的聲音只是提高了一下就又低下去,心中感到悲哀,“回國以來這許多年,什麼氣都磨平了”

  說了之後,他的心裏這是有些後悔,他不是不知道王大癡和他的見解絕對不同,而且他一點也不能瞭解他;他實在無處發泄胸中的鬱悶,就這樣說出來了。王大癡喝了一口茶,又吐了一口口水,纔像記起點什麼似的說:

  “我原來還邀你去開校務會議的,談談閒話就忘記了。”

  “時間到了麼?”

  王大癡仲出手腕來,看看錶,說:

  “已經過了一刻鐘。”

  “那我們就去吧。”

  “你的衣服太少了,加點吧?”

  他笑了笑,回答着:“不少,不少。”可是他的心裏知道,他再沒有什麼衣服可加了。

  他們趕到會議室,原來還沒有開會,到的人也不多,連召集開會的校長也沒有來。

  揀了一個可以眺望窗外的地方,李元瑜坐下去。看着灰黯的天空飛着倉皇的歸鴉,他的心中無端地充滿了悽迷之感。他正在出神的時候,王大癡拉拉他的衣襟,回過頭來,才知道是那個長着一口大鬍子的校長來了,大家都站起來迎他。

  “對不起,對不起,方纔我在陪省府祕書,所以來遲了一步,現在我們開會吧。”

  照例是都站起來,咕嚕一陣,靜默一秒鐘然後就坐下來。那個校長又照例地搓了好半天的手,不斷地吸着氣,過後才一板一眼地開始他的話。他坐在那裏,兀自望着窗外的暮景,只是斷斷續續地聽到好像捂着鼻子說話的悶音。一直到天全黑了,校役把洋燈送進來,他才轉過臉來,望着那盞燈。

  “我們必須要打起精神來,爲了我們能改國立的前途;陳督學是部長最信任的人,這次來表面就是視察東南高等教育,其實就是來看我們學校的。”

  “李先生,李先生,方纔大家推你負責學校環境,從明天就要開始。”

  “什麼環境,我還不知道。”

  “哈哈哈,藝術家還有不會改善環境的?李先生太客氣了,哈哈哈!”

  這一笑,把他笑得更糊塗了,他真不知道耍他做些什麼事,他以爲要他來改善全校師生的物質環境和精神環境,他想連他自己的都一點辦法沒有,怎麼還能管到別人的?校長聽了他的說明,又大大地地哈哈了一陣.隨後悶着鼻子說:

  “不是那些,李先生,你錯會意了。我的意思是把學校弄得美術化一點,花草庭園,都要收拾一下,改一番新氣象。學生方面已經在做歡迎的標語,明天我就把新制服發給他們,當天他們要到三公里外郊迎。如果教授願意參加,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沒有一聲迴音,好像說在空谷裏,校長似乎感到一點沒趣,接着說:

  “這不是兄弟個人的事,這是學校的事,諸位同仁全體的事,改了國立,待遇自然可以改善,經費也充足,——說起來資格也好些,我在重慶的時候,部長再三吩咐我要我好自爲之,可見他很看重了我們的學校,那一次他還特別提到李先生——”

  李元渝正爲方纔分配給他的工作成到感到氣悶,忽然,話頭又朝他來了,他不知道又有什麼事,只得把臉微微揚起望着。

  “部長非常欽佩李先生的藝術造詣,說過以後部裏還要多多倚重,這當然是李先生的光榮,也是我們全學校的光榮——”

  全場的人都用羨慕的眼光望着他,使他感到惶惑。這種稱讚使他卻感到侮辱,可是話又說下去了:

  “——這一次乘着陳督學來的好機會,我們請李先生爲部長畫一張像,託陳督學帶去,這件事於私於公都大有益處的”

  “我,我,我,……”

  由於侮辱和憤怒的混合的情感,使他的聲音打着抖,身子也正在打着抖,他只說出一個字,重複一個字,再也說不下去;可是校長卻替他接下去:

  “我知道,李先生不能憑空畫的,我這裏有部長的一張相片,正可以做底樣,我早準備好了的。”

  說着,已經把一張八寸半身相片送過來了,他不得不伸手去接,可是他的手在發抖,幾乎把相片落到地上。校長好像很關心似的向他說:

  “李先生是要打擺子吧?”

  “是的,我是要發擺子。”

  他趕緊接下去說:

  “那麼,請李先生早休息吧,”他像好意似的說,把他送到門口的時候,還不忘記低低地加了一句;“請務必在一星期以內畫好。”

  他只是唔着。邁出了門,他就大步走向寒冷的夜中。他大大地吸了兩口氣,反倒不抖了。他厭惡地朝地上吐了兩口口水,急急地走回家去。

  他遠遠地看見從家屋的窗口遠透出來黯淡的燈光,他忽然感覺到家是這樣可愛,雖然他們抱着貧窮過日子,——貧窮緊緊地抱住他們。他們相互瞭解,相互同情,誰也不侮辱誰。可是走出來就不同了,他們簡直不知道他是怎樣抱着他的崇高的理想過着他的生活的。

  他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家,就更覺得欣快,到了,推開屋門,把相片朝亂書堆上一丟,好像丟開了侮辱和憤懣了。這是少有的,怪不得已經坐定能桌旁的妻兒們,都露着愕然的樣子望着他,想不出有什麼高興的事。他坐下去吃飯,滿心都很快活似的.使她不得不問:

  “李先生,有什麼好消息麼?”

  他拾起眼來,想一想,用力地搖着頭,不說一句話。在那一剎那,他忽然想到狄更斯的那句話還是有道理的,微笑又偷偷地爬到他的臉上來了。

  “爸爸又笑了,爸爸一定是吃了糖。”

  吃完了的阿畢,高興地指點着。

  “好,爸爸是笑了,明天給阿畢糖吃,現在再坐點鐘,爸爸畫完你。”

  說着,他們一齊站起來,幫着把食具收進去,他立刻支好畫架,把燈端過來.讓孩子照方纔的樣子坐好,他就開始了他的工作。

  “不要動呵,動了明天就沒有糖吃!”

  “爸爸,我要三塊。”

  “五塊也有,只要你好好坐着。”

  許久都不曾看見的笑容在他的臉上顯着,失去了許久的工作的熱情又恢復了。一直到坐着的孩子因爲睏倦,低垂着頭,幾乎從椅子上滾下來,他纔不得不放下手,把孩子抱到牀上,把衣服脫下去,放到他們兩人合蓋的棉被裏。一直沒有張開眼睛的阿畢,好像抱被快樂的幻想睡着,嘴角那裏帶着微笑,有時嘴脣還輕輕地動着。

  他把燈移動了一下,仍舊繼續他的工作。外邊起風了,從關不緊的窗子,從壁縫,從地板下,寒風鑽進來把燈火吹得搖搖不定不定。隔壁的妻的睡中的呻吟又哀悽地起來。耐不住寒冷的小屏哭着。只有他一個人還沒有睡,用他對藝術的熱情撐住這寒冷而黯黑的夜。他的手堅定了,一點也不抖,他的心裏全是火,從他的手指,他把生命灌注到孩子的肖像上。一直到他真是疲乏極了,他才坐到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作品。

  迎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幅畫,是他的心愛的孩子。那裏面同樣地流着孩子的和他的血。啊!那一雙閃着飢餓的火的眼睛,那一張要向人類控訴的微張着的小嘴,那個不該懂得憂愁而早已皺了起來的眉頭,那個原該豐滿而顯得瘦削的下頰,那聽不見的而永遠迴盪在空中的孩子的哀叫:

  “我……餓……呵……”

  聽到這聲音而兀然站着的是他的爸爸,是多多少少成年的人們。他們不曾使孩子們享受一天快樂,卻給他們苦痛,使他們哭泣,分擔人類的不幸;當着他無路可走的時候,他還要出賣這不幸,來維持他們的生存。他不再把藝術放到高不可及的地方,只是說這充滿了生命的、流着血液的、聽得見心跳的畫裏的孩子,緊緊地抱住他了。就是窮,他們也只願意緊抱着渡過這困苦的泥淖。誰也不能背棄誰,誰都不能丟開誰。若是有命運的話,他們也只有一個命運。

  因爲傷心,也因爲睏乏,淚水從他的眼角流下來了。對着肖像的孩子,好像威到羞恥似的,他埋下頭去,用兩隻手掌蓋住臉,盡情地哭泣着。

  夜,夜是更深了,風是更緊更冷了。

一九四六年五月八日 夏壩
(選自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過去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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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Total Words:9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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