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佛子嶺去

  一聽說我們也是到佛子嶺去,那小招待員就瞪起圓虎虎的眼睛。一口氣不迭地說:“嘿,我們這裏到佛子嶺去的人可多着呢!從華東來的,從北京來的,全國各地來的,還有過沙漠爬雪山從新疆西藏來的!蘇聯老大哥和專家們,國際友人不斷地來,資本主義國家的人民代表也來過不少。你看,五一勞動節以後,到北京觀禮的代表又要來不少!他們都是參觀中國第一個連拱壩,這麼大的連拱壩,世界上纔有三四個嘞!將來梅山水庫也是連拱壩,還得從我們這裏走,到了六安才轉路……”

  他說得那麼熟悉起勁,好像在說他自己家裏的珍寶一樣,他的小臉上洋溢着驕傲與光榮。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他又一個勁地說下去:

  “你看,那就是才從佛子嶺帶回來的……”他指着花架上的一盆蘭花,那蘭花有七八支箭,每支箭上都有十幾朵花,這我才找到一進門就聞到的馥郁的幽香的來源。“……這還不算稀奇呢,還有四季香的蘭花,一年四季都開花。蘇聯《真理報》的記者纔來,他說佛子嶺開着五顏六色的花,真是一個大花園!這還是小事,水庫修好了,讓水聽人的話,不會再爲害了,還把電一直送到合肥來。水庫也變成一個遊覽區,到那時候,去的人還要多呢!”

  聽他說到這裏,我忍不住搶問他一聲:

  “小同志,那麼明天我們的車票買得到麼?”

  “同志,你們放心,我們是一切爲佛子嶺水庫服務!旅客多了就加車,沒有問題!”

  他說得那麼肯定,那麼有把握,倒顯得我們的顧慮是有些多餘的了。事實也說明這一點,我們的票子晚上就送到了,第二天清早我們就坐上了到佛子嶺去的公路車。濛濛的細雨,蓋住了塵土,汽車是愉快而迅速地向前飛奔。

  當汽車在第一個站停下來的時候,坐在最後邊的一個乘客大聲地說:

  “司機同志,我們都是到佛子嶺去的,沿途用不着停了。”

  司機轉過頭來微笑着,輕輕地說:“我們是在辦手續。”

  這時我看到我的身邊坐着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農村婦女,抱着一個不滿週歲吃奶的孩子,身前偎依着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這個女人很健壯,粗胳膊粗腿,一張紅潤的大臉上生着一對大眼睛,態度很安詳,好像坐在自己的屋裏一樣。孩子閉着眼睛吮吸着奶汁,他的小腳輕輕地蹬在我的腿上。她把孩子的腿攏過去,對我含着歉意的微笑。

  “不要緊——你是從皖北來的吧?”“不是,我們是從湖南來的。”

  聽說是從湖南來的,我吃了一驚,心裏想着她已經走過三省的土地了。我不由得帶點驚訝的口氣說:

  “湖南來,走了好遠的路咯!”

  “都還好,只走了七天——”她仍然是平靜的回答着,“從湖南到漢口,搭船到了蕪湖,又從蕪湖坐火車到了合肥,今天又坐上了公路車。”

  她平心靜氣地說着,好像是從村前走到村後,一點也不像千里的路途已經在她的腳下跨過去了。

  “你也是到佛子嶺去?”

  “可不是,孩子的爸爸今年春節就寫信來,要我們來,他說:‘來看看吧,我們就要勝利完工了,再過幾個月我們又要到別的地方去。’可是那時候田裏的活還沒有搞好,屋裏又沒有人手,天氣又冷,帶着兩個孩子上路總歸有些不方便,就一直拖到這陣。本來我們不想來了,可是想起他的信裏說得那麼熱鬧,那麼好,我想還是來看看吧。嘿,春天都快完了,快趕上夏天了!”

  “他知道你們來麼?”

  她笑了笑,“這回他不知道,——可是我也快走攏了。”

  “他做什麼工作?”

  “他是起重工人,他的名字叫劉順起。”

  這陣不提防坐在前排的一個瘦瘦的工人,扭轉頭來,好像遇到自己的親人那麼高興,大聲地說:

  “你就是劉順起屋裏的人,怪不得我看着有點面熟呢,老劉早把你的相片給我們看過了。我們是同組的,我叫楊成金,纔回家去看了一下。哎呀,劉大嫂,那陣他等你可等得心焦!當時你不來了,就把屋子讓給才結婚的小姚,你們這陣又來了!——怎麼搞的,這個孩子沒有座,坐到我這裏來吧。”

  楊成金把站着的孩子拉過去,抱在自己的膝頭上坐着。

  “去吧,去吧,到楊叔叔那裏去吧。——”她平靜地吩咐那個微微有一點忸怩的孩子,接着又靜靜地說:“那怕是沒有地方住了吧?”

  “不怕,不怕,總有你們住的地方。真的沒有,兩三天包給你起一座小房子。到了工地上,還不是和自己的家裏一樣嘛!”

  “楊同志,當心點,這孩子坐車坐船還有點不慣,怕有點暈車。”

  “不要緊,我給她糖吃,她就忘記坐車了。看看外邊的景緻,多好看啊!到了我們佛子嶺,還要好看。單那座連拱壩,就一輩子看不夠!佛子嶺的春天,真是再漂亮也沒有了!”

  正說着,汽車駛下一個小山坡,孩子哇的一聲吐了。

  “你看,你這孩子,不會忍住點,吐了別人一身,快過來吧!”

  “不要緊,不要緊,才坐車子,這個汽油味道聞不慣。大人有的也吃不住。”

  楊成金一面掏出手帕來爲孩子抹嘴,一面解說。司機助手把一個水壺送過來,這可使坐在角落上的老太太着急了!

  “別喝水,喝水還要吐,我這裏有暈車的藥,吃點就會好的。”

  說話的老太太總有七八十歲了,穿一身藍,還包了一塊藍頭布,滿臉的皺紋好像刻出來的。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包,由乘客的手上一個一個傳過來。

  “不要緊,吐出來倒舒服些,這陣還用不着吃藥,你老人家收起來吧。”

  “給她吃吧,這是俺孫媳婦給俺的,她說:‘奶奶,從咱山東到佛子嶺,又要坐火車又要坐汽車,怕暈,我找點暈車藥,是咱村勞模到北京開會時候帶來的。’俺揣在懷裏,走了幾天路也沒有用過,怕用不上了。孩子吐,吃下去管保頂事。”

  “謝謝老奶奶吧,這一路都是大家幫忙,不然的話,拖着兩個孩子上路,也真有點淘神。”

  “可不是,俺一出了家門,倒真的當了老太太,處處攙俺扶俺,在火車上,同志不要俺走上走下,把東西買來俺送到嘴邊。毛主席真是領導的好,人人都變好了。坐上汽豐,一位部隊同志還把前座讓給俺,怕俺坐在後邊顛得慌。說真的,俺活了八十一,勞動了七十多年,受了一輩子的苦,俺還硬朗着呢!”

  她高興地笑了,她那鋪滿皺紋的臉就顯得短些,皺紋更深了些。

  “真不容易,就是咱勞動人民纔有這身子股兒。你老人家到佛子嶺去看誰啊!”

  “俺去看俺的孫子,他爸爸讓國民黨殺了那年,他就革了命。前年他到了佛子嶺,在水利師當幹部。他打信捎錢,要他媳婦帶孩子來看看的,說他就要學習去啦,他媳婦也是個黨員,村裏事忙,來不成,俺就說俺來吧。鄰舍的人都說這麼大年紀了,又沒出過遠門,怕嗆不住;俺說,怕什麼,鬼子敵人咱都不怕,這陣有什麼怕的?俺也要開開老眼,看看‘社會’,外邊還不和家裏一樣。沒想到,外邊比家裏還強!”

  “老奶奶,你老人家姓啥?”

  “俺姓李,俺孫子是李貴樣,——”

  “原來是我們教導員的奶奶!”

  坐在最後邊的戰士聽到了,很興奮,生怕她看不到,就在他的座位上勉強站起來。論年歲,論輩分,她都該是他的祖奶奶了。

  “李教導員就是我們區隊的,我是張金明,他是我的老上級,你老人家有事儘管讓我幹吧。”

  “噢,原來就是你!”她擦了擦眼睛望望說,“就是你把好座位讓給俺的,倒讓你坐到後邊去了。”

  “那不算事,不要說是教導員的老奶奶,就是老百姓的老大爺老大娘,我們也該讓的。”

  正在這時候,楊成全手裏抱着的孩子又吐了,他的手帕已經不中用,他就用手揩抹,一個掛着大學校徽的乘客,遞過去兩張報紙。

  “謝謝你,不要緊,前邊就要停車吃飯,休息一下就會好。”

  他對這條路很熟悉,果然不久汽車就在官亭停住了。

  大家一個一個地下去,坐在後邊的戰士,跑到前邊來,把老太太也攙下去了。

  “這小夥子,真結實,就像俺貴祥年青的時候一樣,還沒有娶媳婦吧?”

  “沒有,”他還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着,“我們還談不到這個問題。老奶奶,你要吃什麼,我給你去辦。”

  “我不吃什麼,我還帶有乾糧呢,都是俺那孫媳婦給備好的,弄點稀的喝就成啦。”

  當我走下車的時候,車裏已經沒有人了。我撿了一個茅棚邊的長凳坐下,擺攤的人爲我送來一碗雞湯,一盤鹹鵝兩個饃。我想起一個資本主義國家的代表到佛子嶺來,看到一路都有雞吃,還以爲特意爲了歡迎他們才殺這許多雞的,他想不到我們廣大的土地是這麼豐富,什麼都生長得又多又好。

  那個戴大學校徽的人,正坐在我身邊,我看清了,是四川大學的。這着實使我又吃一驚。

  “噢。你們是從四川來約!”

  “就是,我們是從成都來的,還有一位同志是陝西咸陽西北工學院的,我們都稱得上是‘遠客’! ”他很健談,跟着他就說出來他姓李,那個姓趙,他們都是“先頭部隊”,學校裏的同學和教授跟着就要來,一共有三百多人。

  “——我們都是水利系的,到佛子嶺來實習,這是再好也沒有的實際大學了!毛澤東時代的青年真幸福!說老實話,過去我們的理論與實際脫節,還不是反動派搞的。他們不幹,也不讓我們幹;只好悶在教室裏讀死書,鬧得讀完了書,就只有書本一套,連個小零件也認不得!出了學校什麼都做不起。今天人民政府什麼都想到了,跑上幾千里路到這技術性最高的連拱壩實習。將來畢了業,立刻就可以參加社會主義建設。”

  正在這時候,又來了一輛中型卡車,走下來十幾個人,都掛着醫學院的校徽,恰巧有的坐到我們這裏,談過兩句,知道他們是上海的醫務工作者,做好預防和醫療的工作。

  “你看,政府對於工地的工人是多麼關心,派這麼多人來!”

  擺攤的漢子卻接了腔:

  “這陣人還來的少多了,因爲工程差不多就要完了,一兩年前,成天不斷地跑大卡車:運工人,運機器,運材料……我們這裏可熱鬧哩!東西趕不上賣,同志們來了有時連座位也找不到!——同志們,你們該上車了,車站在吹哨子。”

  我們付了錢,又上了車。這時,天放晴了,陽光把山野、樹林、房舍照得發亮,雪白的鷺鷥一隻腳獨立在水田中央,傲岸地偏揚着頭東望一眼西望一眼,等到我們的汽車一發動,它一驚就飛上了天。

  車窗外的景物,不斷地從眼角溜過去,我由於飯後的慵懶和趕早得疲乏,汽車的聲音漸漸小下去,物景也逐漸模糊,終於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可是司機同志兀自保持着高度的清醒,穩妥地掌握着駕駛盤,把我們迅速而安全地載向佛子嶺去。

  一直過了霍山,大家又都緊張起來。來過的人,知道沒有好遠就到了;沒有來過的人,以爲就要到了。有的人甚至心急地自語着:

  “怎麼還望不到佛子嶺呢?”

  一個來過的人答腔着:

  “不要急呵,不是山擋住了麼!要說心急,我們該比你們更急,離開了佛子嶺就想回來,一天望不見連拱壩,就好像要害病似的,這個味道,簡直說不上來!”

  “那你將來就在佛子嶺安家好了。”

  “在這裏安家?祖國到處都是家。再有幾個月,工程完了,我們要轉到別的地方去。治好了淮河以後,我們還要參加修黃河,讓那條老龍也乖乖地爲人民服務。——不管怎麼說,眼前佛子嶺總是一個好地方。”

  這時,另外有人指點着窗外的山坡,大聲地說:

  “你看,你看,那紅的是杜鵑,紫的是藤蘿,黃的——黃的叫什麼,我說不上來,和杜鵑一個樣,就是花朵大些,不好放在鼻子上嗅,說是有毒的,就叫它黃杜鵑吧!白的是野薔薇白繡球,蘭花一眼可看不見,只聞得出它的香氣。這些花,我們佛子嶺都有。頂出名的是春蘭秋桂,到了秋天,遍山遍野多的是桂花呢。那香味呵,——真是又香又甜!”

  汽車三轉五轉,闖進了一個小小的市街,西邊是一派新茅草房,還沒有走盡,汽車就停了。我看了看,原來是樑家灘。看到我們遲疑的樣子,一位同志就說:

  “佛子嶺離這裏還有三公里,汽車原來到打魚衝,就是連拱壩的腳下,現在只開到此地爲止了。”

  “那我們怎麼走呢?”

  “只有大路一條,大家都走這一條路,不會錯的。”

  我們下了車,鬆鬆身腿,背起簡單的行裝。那個楊成金,吆喝,叫來了幾個在街上買東西的同隊工人,不但背上了母子們的行李,把四五歲的女孩子背到身上,連她手裏的孩子也抱過去了。那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由那個軍工攙扶着,慢慢地行走。他的身上背的行李像一座小山,手裏還拎了一個花包袱。

  我們初來的人,無形中就跟定了楊成金和他的同伴們,楊成金好像回到了老家,他顯得像孩子過節般的高興,不斷地指手劃腳地說着。才走出市街,他就指着面前的一條河說:

  “這就是淠河,你們看,這陣它的水又清又淺,發起水來可嚇死人,——”他又指點着河邊停着的狹長的、兩端翹起的黑竹筏和我們說:“不要看這些竹筏,當初公路沒有建起,我們的機器和器材就是它拉上來的。現在到梅山去,他們還要拉一部分器材。”

  “現在大水也不怕,我們的壩把它擋住了。你看那邊不是兩座橋,一座浮橋過人,一座木橋過斗車,水大了,浮橋就拉開,木橋可沒不了。我們的沙石要從這裏運上去,一刻也斷不得——”

  正說着,身後有汽車的聲音響,我們側身一讓,看到原來是那些醫務工作者的包車過去了。

  “你們看,那下邊的許多婦女,就是搞沙石的,都是些工人眷屬,她們是我們的沙石隊,也是參加連拱壩工作。劉大嫂,你安了家,孩子有人帶,也可以來,看你的身體是一個好勞動。”

  劉大嫂笑笑,低低地說:“我怕住不長呢。”

  “住不長?到了我們佛子嶺的人都捨不得走,就是走了也還是要轉回來的。要走,大家一道走。再說,老劉也不會放你走。你看,這邊是小學,那邊是醫院……”

  楊成金不但隨時介紹情況,還不斷地和相識的人打招呼,忘不了說一聲:“這是咱們隊的劉大嫂,劉順起屋裏的人。”

  轉過一個山頭,他興奮地說:

  “瞧,那就是咱們的連拱壩,你們看,多麼氣派!幾天不見,又高了好多哩!你看那上面飄着小紅旗,就是說已經提前到了頂。——小朱,咱們的拱到頂沒有?”

  他把話頭轉問他的同伴,二十歲不到的小朱,開玩笑似的說:

  “你真老糊塗了,才走不到五六天,就到頂,照你這樣想法,老早就完工了!”

  “你這個小傢伙,一點也摸不透別人的心,——”他轉過來又向我們說:“同志們,你們到指揮部去,朝直走。只有一條大路,那裏有招待所,我們要從這裏下坡過河了。我們住在河東。到這裏來,咱們就是一家人,沒有事到我們隊裏來玩。我們是起重隊的,我們一天不在工地就在宿舍,就找我楊成金好了。”

  我們望着連接着兩座山的一面高壩,像許多巨人緊挽着膀子矗立着,蒼鷹在那周圍盤旋;那上面蠕動着細小的人形,就是他們日日夜夜不管大雨大雪把這龐大的連拱壩從河底幾十公尺的花崗石上造起來的。被管住了的水閘門流出來發出的怒吼,蓋不住鋼鐵機器的有節奏的巨響。在河的兩岸,不斷地上下跑着斗車,轟轟的聲音,從鐵軌上一直送到很遠的地方。我們好像面對着一個雖然陌生而一直熱望着的親人,他們已經站在那裏迎接我們,不但是今天,就是千百年後,它們也一樣挺立着,擋住背後五億立方公尺的水湖,迎接着到佛子嶺來的人。

  我們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驚奇、喜悅和幸福,畢竟在我們的眼前看到了萬人的偉大的創造;戰士、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共同勞動的成果。我們不由自主地和所有的人,加緊了腳步,沿着傍山的大路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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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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