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之鸡零谭

  朋友常喜说一个故事:二十年前有位新到法国的中国学生,住在巴黎近郊某“市镇”,一天,骑了一辆脚踏车在宽阔平坦的人行道上行驰,遇着一个警察把他拦住,指手画脚说了好一会,而这位中国仁兄,一直听不懂。恰巧另一个会说法语的同乡走来,才义务的翻译给他说:法国禁令,人行道上是不许行驰脚踏车的。警察老哥把这禁令说明了,眼见他将车子挪到街上,便也算了。不久,就在同一地方,一个巴黎豆腐公司的先生,也偶然把他的脚踏车骑上了人行道,也被警察拦住。他先生法语说得漂亮,便和警察老哥理论起来。这一下,却糟了,硬被挡往警局,处罚三个法郎完事。前后一件事,其结果如此不同,据那警察老哥的解释:前一位仁兄连法语都听不懂,足见他来法不久,当然不知禁令,情有可原,故可通融。后一位先生不但法语漂亮,在法国住了多年,并且也知道禁令,虽说偶然犯禁,毕竟是明知故犯,非照章处罚不可。

  最后朋友因而证明法国警察是受过教育,故能近人情如此。

  同时另一位在英国住过的朋友,便说:此乃法人的民族性,与警察受过教育与否无关。如此二事发生在英国,则英国警察之处理,便无二致,结果,两位仁兄也受同一的处罚。其理由必是:不管你初来也罢,久住也罢,你们既来英国,你们就该入国问禁,而英国的法律也绝不能在本国人与外国人之间发生歧异。

  由此故事,便足说明英国人的法律精神,譬如一个红头阿三在一般英国绅士的眼中,似乎不见得有好高的地位,自然更说不上权力,但是只要绅士们同意,将这位阿三命之为交通警察,告诉了他的职务,将他派立在十字街口,哪怕就是什么勋爵亲王,乃至国君,只要不乘坐礼舆、救火车,如是他的汽车驰到十字口,恰遇阿三的两臂举了起来,他只好静静停下来,五分钟,或十分钟,等到阿三的手臂放下,或掉了方向,他才能开行。无论公事再忙,私事再紧,他也绝不能无恐的冲过去。所以我们可以说:英国人的法治以及守法精神,是彻头彻尾地从立法者、从最有权威的贵人们守起的。

  将就比喻转到我们中国,将红头阿三改为我们炎黄同胞来试一试看。我想,立法者和权贵们必先存一个念头,要是我不冲过去,则在众人跟前,必不能表现我的与众不同的身份了。或者是,警察么,那不过是我用来管众人的,我怎能也低头下气和众人拉平来听他的指挥?或者是,我立的法,是为众人而设的,我何能“自弊”呢?

  纵令立法者或权贵们无此念头,而平日耳濡目染的司机先生,能让他老板失却这个面子吗?司机先生替老板抓回了面子,老板能大怒斥之,以为不然吗?只要这么一来,交通警察之手臂失效,于是秩序紊乱,直撞乱走,警察要管,警察就得挨打;警察不管,警察就得挨骂。有心人便只好叹息中国人无法治精神;代言人只好解释中国人是中了五千年专制政体之毒,不解何谓法律内之自由;而政治家只好一面加紧调训警察,一面发起守法运动,呼吁平民守法!

  你们会以为我上面所谈,太过火了。但是我有证据,再举出两桩我亲眼看见的事来说一说:其一,成都少城公园的大门,原本没有门槛的,而后来何以会有了几步挨拢阶梯的门槛呢?原因是自有公园以来,虽未经过市民大会,或是什么立法机关明文规定:不许车马轿子通过——其实在外国的许多公园是准许通过的——但是“舆马不入园”的牌子,业已在公园门口挂过十多年,已经成为共守的一条规律了。可是距今数转去将及二十年的某一清晨,我却亲眼看见彼时一位团长,乘着五人换着抬的三人大轿,恰巧巍轩轩的一直抬入公园,而一位愿意守法的平民,则挺而大呼说:“太没规没矩了!”于是团长的勤务兵便拉出手枪,气势汹汹的来找这位主持正义的人,口头说:“非打死这个爱管闲事的杂种不可!”团长哩,也立刻下了轿,横着眼睛说:“谁管得着我!”并且当着众人——也有我在内——派骂了一顿,骂那主持正义者为“布尔什维克”,为目无长上的禽兽。但是,我告诉你们:这位团长在发迹的五年前,还是一位初中学生,虽然笔下不怎么亨通,却也附和着写过新文化一类的东西哩!大约自此以后,那块“舆马不入园”的牌子便有几分失效。后来包车盛行,于是门槛因才代替了木牌。

  其二……其二呢?我想不必再举例了罢!因为我眼中所看见的这种只是设出种种条例来管人,来干涉人,来妨碍或限制众人天赋的自由,而自己专门犯法干禁,却能名利双收的大人先生们,实在太多了。这般人,我们只是从他所发布、所执行的禁令和暂行什么条例上,从反面来着想,他在干什么?那断不会错的。比如,他在雷厉风行的不准人吃鸦片烟,他本人一定是一副大瘾;比如,他在极力提倡节约而讲廉洁,他本人的饮食起居,一定很考校,用钱如水,而钱之来源,一定是报不出账的。

  如其我说的不大错,则大家便大可证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句古话,实是我们的本位文化的结晶,而今并未丝毫改变。那吗,我们被呼吁为“守法的平民”,应该翻过来对那般非平民呼吁:第一,要求他们守法;第二,要求他们的自由应该在法律范围以内;第三,要求他们不要专凭自己的喜恶或方便、不方便,来要我们全都装傻子,做什么永远不是那么回事的什么运动!

原载1944年7月4日《华西日报·华西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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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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