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刀

  誰要是看慣了平疇萬頃的田野,無窮盡地延伸着棋格子般的縱橫阡陌,四周的地平線形成一個整齊的圓圈,只有疏疏的竹樹在這圓周上劃上一些缺刻,這地平的背後沒有淡淡的遠山,沒有點點的帆影,這幅極單調極平凡的畫面乃似出諸毫無構思的拙劣的畫家的手筆,令遠矚者的眼光得不到休止,而感到微微的疲倦。

  假如在這平野中有一座遮斷視線的孤山,不,一片高岡,一撮小丘,這對於永久囿於地的平面上的人們是多麼奮興啊。方朝日初上或夕陽西墜,有巨大的山影橫過田野,替沒有陪襯沒有光影的畫面上添上一筆淡墨,一筆濃沈,多霧或微雨的天,山頂上浮起一縷白煙,一抹煙靄,間或有一道彩色的長虹,從地平盡處一腳跨到山後,於是這山便成了居民憧憬的景物。遂有平野的詩人,望見這山影移上短牆,風從門口吹進來,微有一絲涼意,哦然脫口高吟“天風入羅幃,山影排戶闥”,意將古陋的舊門戶喻作鑲了獸的朱門,從朱門裏隱隱窺見微風拂動的繡簾,而他自己成了高車駿馬的公子,偶然去那裏佇盼。一會兒門掩了,他才醒過來,原來只有一片山影;也有好事的名流,乘了短轎來這山腳底下,買了一杯黃酒,索筆題詞道:“湖山第一峯”,遺鈔而去,吩咐匠人鳩工勒石;這小山經過了許多品題,如受封禪,乃成爲名山。附近的村莊亦改名爲某山村。於是,在清明,在重九,遠地和近地的,大家像螞蟻上樹般地跑上這小山,“登高”啊,“覽勝”啊。把山上的青草踏得一株不留。

  有從遠僻的山鄉來的人望見了這名勝的小山,便呵呵大笑道:“這也算是‘山’麼?這,我們只叫做‘雞頭山’,因爲只有雞頭大小,或者這因爲山上長着很多野生的俗名叫做‘雞頭’的草實。說得體面點,便叫做‘饅頭山’‘紗帽山’‘馬鞍山’,這也算得‘山’麼?”雙手叉住腰笑彎到地。

  好奇的聽客便會從他誇張的口裏聽到他所見的是如何綿亙數百里的大山。摩天的高嶺終年住宿着白雲,深谷中連飛鳥都會驚墜!那是因爲在清潭裏照見了它自己的影。嶙峋的怪石像巨靈起臥。野桃自生。不然則出山來的澗水何來這落英的一片?倘使溯流窮源而上,說不定有石扉砉然爲你開啓呢。但是如果俗慮未清,中途想着妻母,那回首便會迷途了。

  “我不歡喜這揣測的臆談,誰能夠相信這桃源的故事?”

  於是他描說那跨懸在山腰間的羊腸路。那是隻有兩尺多寬,是細密的整齊的梯級。一邊靠山,一邊靠峭壁千仞的深壑。望下去黑的,迷眩的,這深澗底下隱伏着爲蛟,爲龍,或其他神怪的水族,不得而知。總之萬一踹了下去,則會跌得像一個爛柿子,有渣無骨頭。但是居住山裏的人挑了一二百斤的乾柴,往來這山道,耳朵沿擱着一朵蘭花,一朵山茶,百人中之一二會放上半截紙菸。他們挑着走着談笑着,如履平地,如行坦途,有時還開個玩笑,在別人的腰邊擰一把。

  還有人攀援下依附巖上的薜蘿,腰間帶了一把短刀,去採取名貴的山藥,其中有一種叫做“吊蘭”的,風從峽谷吹來,身子一蕩一蕩啊像個鐘錘,在厚密的綠葉底下,有時吐出兩條火紅的蛇的細舌頭,或躥出一個灰褐色的蜥蜴。……

  聽者忘了適才的責備,恍惚身臨危巖,巖下是碧澄澄的潭水。彷彿腳下的小徑在足底沉陷,他不敢俯憑,不敢仰視,一手搭住說故事的人的肩膀,如覓得一種扶持,一時找不出話由,道:

  “你的家鄉便在這深山裏麼?”

  怎的不是。那是榛榛莽莽的山,林葉的蔭翳,掩蔽了陽光,倘使在山徑的轉彎處不用斧頭削去一片木皮作個記認,便會迷路。羊齒類高過你一身。綠藤纏繞在幼木上,如同蛇纏了幼兒。藤有右纏的左纏的,若是右纏的,則是百事無憂的徵號,很容易找到路,碰到熟人,得好好兒受款待。迷路人倘若遇見左纏的藤,那是碰到鬼了,將尋不到要去的地方。但是你可以把它砍下,拿回家來,便會得了一根極神祕的驅邪的杖。

  “關於山間神祕的話我聽得許多。我知道婦人用左手打人會使人臨到不幸的。則這左纏藤也正是這意義的擴張罷了。但是我想知道別的東西。”

  故事又展開了。那是用“近山靠山,近水靠水”的老話開頭。山民的取喻每嫌不恰切,故事中拉出枝枝節節來,有如一篇沒有結構的文章。他最先說到山間頭上簪花的少女,在日出的時候負了竹筐到松林裏去掃夜間被山風搖落的松針,積滿一筐了,用“篾耙”的柄穿着背了回來。沿途採些“雞頭”, “毛楂”和不知名的果實,一面在澗水洗淨,一面嚼,倘有同伴在她的身旁投下一塊小石,濺了她一臉的水,便會挨一頓着實的罵或揪扭起來;在雨天,她們躲在家裏,把山裏掘來的一種柴根,和水搗成漿,沉澱出略帶紅色的粉,那是比藕粉還細淨的,或是把從棕櫚樹上剝下來的棕櫚,一絲絲地抽出來,打成粗粗細細的繩線。

  卻說這山中少女,她在每天早晨攜了竹筐到松林裏去掃夜風搖落的松針,裝滿一筐便背了回來,沿途採些草實,在溪邊洗洗手,一天也不曾間斷。她有一天正背了滿筐的松針回來的時候,覺得竹筐異常的沉重,便想道:是誰放了石塊在裏面麼?暫時憩憩罷,便靠着竹筐坐下,卻永久地坐在那兒了。山間人都說是因爲她生得太美麗,被什麼山靈或河伯娶去了,她的父母還替她預備了紙製的嫁妝,焚化給她……

  “這又是我聽到過不只一遍的故事……我頗想知道別的東西。”

  你不是輕視幻想的編織麼?那麼讓我選一個實際的故事說給你,只可惜有一個悲慘的收場。你願意知道山居的人是如何獲得每天的糧食和日用品麼?狩獵是不行的,鳥獸樂生,不可殺盡;農田也不行的,高高低低梯級似的田隴,於他們很少興趣,況且這團團簇簇的高山遮住了陽光,只在中午的時候才曬進來,他們雖則種些番薯,山芋,玉蜀黍,大麥和小麥,但是他們大都靠打柴鋸木爲生。他在高山上砍得鬆柯,擱在露天底下一個月兩個月,待幹黃的時候挑到附近數十里外的村鎮,換取一把鹽,幾枚針,一些細紗布,有時帶回一片鯗,一包白糖……

  冬天,他們砍下合抱的大樹,截成棟樑楹柱的尺寸,大概不會超過一丈六尺或一丈八尺,或則鋸成七八分對開的木板,等到明春山洪暴發的時候,順水流到港口,結成木筏,首尾銜接像一條長蛇,用竹篙撐着,撐到城市的近郊,售給木商運銷外埠。

  山勢陡峻的所在,巨大的木材無法輸運,那隻好任它自己折斷自己腐爛了。但是他們砍取寸許大小的堅木,放在泥土築成的窯裏燒成木炭,這樣重量便減輕了四分之三,容易挑到外面來,木炭的銷場是很好的。

  “你說得又遠了。沒有指示給我故事的連索。”

  是喲!事情便是這樣:他們是靠打柴燒炭爲生。但是你知道城市裏的商人的陰惡和狠心麼?他們想盡種種方法,把炭和木板的買價壓低,賣價擡高。他們都成了鉅富了,還要想出更好的方法,各行家聯合起來,霸住板炭的行市。他們不買,讓木筏和裝炭的竹擱在水裏,不准他們上岸,說銷場壞了,除非你們完全讓步。

  但是誰都知道這鬼花樣啊!

  有的讓步了。因爲他們墊不起伙食費,有的呼號奔走了,但得不到公正的聲援,因爲吏警官廳都和他們連在一起。山民空着手在城裏徜來徜去,望着櫥窗裏誘惑的東西,一襲夏季婦人穿的拷綢衣,紅紅綠綠的糖果,若能花了幾個子兒帶回去給孩子們,那他們多高興啊。

  並且他知道家裏缺少一把鹽,幾升米,那是要用錢去換的。

  他們憂鬱了。口裏也不哼短歌,妒忌地望着大腹便便的木行老闆,竟想不出辦法。

  交易是自由的,不賣由你,不買由他,真是沒有話說了。

  這裏由山村各戶湊合成的木筏是繫着許多家庭的幸福,縱然他們不致捱餓,他們的幸福的幻夢是被打碎了……

  “我希望這木行老闆有點良心,他們是夠肥了。”

  若將憐憫希望在他們的身上,抱那希望的人才是可憫的。可是事情的解決卻非常簡單,你願意聽我說下去罷。

  一天,一位年輕的人隨着大家撐着木筏到城裏去,正在禁止上岸的當兒。大家議論紛紛想不出主意。這位年輕的人一聲不響地在一隻角落裏用竹片削成一把尺來長的小刀,揣在懷裏,跑上岸去,揪住一位大肚皮的木行老闆,毫不費力的用竹刀刺進他的肚皮裏,聽說像刺豆腐一樣的爽利,刺進去的時候一點也沒有血濺出來,抽回來的時候,滿手都是粘膩的了。他跑出城來,在溪邊洗手的時候被警吏捉去。

  “你說了可怕的故事了。我沒有想到你會說出這樣嚇人的語句,在你說到松林中簪花的少女……那一片美麗和平……你驅走了剛纔引起的高山流水的奇觀,說桃花瓣從淙淙澗底流出來呢……我懊悔聽這故事,但是請你說完。”

  官廳在檢驗兇器的時候頗懷疑竹刀的能力。傳犯人來問:

  你是持這兇器殺人麼?

  是的。

  這怎麼成?

  他拿了這竹刀,捏在右手裏,伸出左臂,用力向臂上刺去。入肉有兩寸深了,差一點不曾透過對面。復抽出這竹刀,擲在地上,鄙夷地望着臂上涔涔的血,說:

  便是這樣。

  大家臉都發青了。當時便沒有繼續訊問。各木板行老闆也似乎怵於竹刀的威力,自動派人和他們商訂條件,見了他們也不如先前的驕傲。

  厚鈍的竹刀割斷了這難解的結。“便是這樣”的斬釘截鐵的四個字勝於一切的控訴。你說這青年是笨貨麼?

  “這位青年結果如何呢!”

  聽說刺斷動脈後流血過多死了。……否則,他將在暗黑骯髒的牢屋裏過他壯健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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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陸蠡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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