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先烈趙世炎

  三十年前,當中國共產黨代表十二人在上海開第一次代表大會,正式建黨時節,我正由法國阿爾卑斯山中一個小城的一所公立中學,遷到山下一個相當有名的大城格羅卜。這時,在格羅卜大學本科和專科求學的中國學生很少,連我在內,算起來不到八人。除我之外,全是學工業學技術的先生,對於社會科學,尤其在政治經濟方面,大都沒有什麼興趣,更說不上見解。我在那時確不免有點“獨立蒼茫”之感。在暑假之後,即是說在十月底學年剛要開始時,因就離開格羅卜,而轉學到地中海濱另一個相當有名的大城蒙北烈。

  在蒙北烈的中國學生也不多,但對於社會科學比較有興趣、有常識,可與共談並且見解一致,談得頗爲投契的,倒有一個曾在成都中學同學的周太玄。

  周太玄也是這年暑假後,才由巴黎將我們幾十人所組織的巴黎通信社結束了,到此地大學專攻生物學的。他住巴黎時間比我久,活動方面比我寬,認識的中國學生比我多,我們每每在空閒時候縱論到當時一般的時賢,他提出的人最多;爲我也認識,也傾佩的,當然有不少的人,並有好些已經歷盡艱苦,今天成爲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功臣了,我不用再提,然而無論如何,像趙世炎這個先烈,我卻要說一說。

  趙世炎的一個哥哥趙國興,也是四川高等學堂分設中學堂的丙班同學。(這中學只辦了甲乙丙丁四班,甲、乙兩班在一九一〇年暑假畢業,丙、丁兩班是由高等學堂出了一年經費,合在成都府聯合中學堂新甲乙兩班,於一九一一年畢業。畢業文憑還是分設中學堂名義。我當時的學名叫李家祥,恰好與趙國興可以作對聯)。因有這聯繫,故在巴黎第一次同他見面時,就比較親切,就比較談得來。

  那時,趙世炎尚只是工讀互助社社員。巴黎的中國共產黨還在醞釀時期。他是以留法勤工儉學學生身份到的巴黎。我第一次會見他時,他已在一個鐵工廠裏學鐵工。他的體魄極強健,中等身材,粗眉大眼,那時,他因爲作工原故,一雙手又大又有力。據周太玄告訴我說,他是白晝作工,夜裏讀書,法文的社會主義書籍讀得不少,並且讀得精細。所以一連三個星期日的晤談,總不外於政治、經濟,尤其談得多的,就是當時正在受內外夾攻中的蘇聯情況。我們對蘇聯情況的真象,知道得並不多,法國報紙除了《人道報》一家外,報道蘇聯情況,大都是含有惡意的,何況那時法國政府還正派了一員大將幫着波蘭的反動政府,在向蘇聯作戰哩!不過,我們幾個人卻都盲目地、誠心誠意地,全相信蘇聯的大革命是必會成功,而歐美亞各帝國主義干涉者必要失敗。在這種談話中,趙世炎更表現出他的積極性和堅決精神。

  我們離開巴黎,也就離開了趙世炎。到後來,僅只從旁的地方知道他正式參加了在法國的中國共產黨,併成爲在工運中的一個有力分子。

  我於一九二三年暑假後,再出蒙北烈大學轉學到巴黎大學時,趙世炎已不在巴黎,從此,不但沒有同他會過面,更無由知道他的消息。直至一九二八年,有人從上海回到成都,方纔知道趙世炎已於一九二七年,被蔣賊中正的爪牙楊虎、陳羣這兩個殺人魔鬼,在反共事件中,捕去殺了。同時,這人還告訴我說,他所認識的一個在陳羣那裏作祕書的女人,很悲哀地告訴他:趙世炎只管拉着黃包車在作工運,但蔣賊的特務卻調查得清清楚楚,他是一個重要的共產黨員,因此,將他逮去之後,曾用過各種非人所能忍受的毒刑,拷打他,殘害他,要他供出共產黨在各方面活動和組織全貌。因爲他只管五毒備嘗,仍然沒有一句口供,其結果,只有殺死他的一途。據說,臨到扶出上綁時,趙世炎還是堅挺得像鐵人一樣。這女人說,就連那殺人不眨眼的魔鬼陳羣也頗爲感動的,親口告訴那女人:“像這樣的硬漢子,就在你們四川共產黨人中也要算頭一個!”

  我聽見這消息後,一如聽見劉願菴在重慶就義消息一樣,好多天不舒服,因而更引起了我對共產黨的同情,因而更增強了我對蔣賊中正和他那一夥的仇恨。我很感謝這兩位先烈!我敢於說,自我從法國回國以後,我確實因了他兩位的無形影響,使我愈益明確堅定了我這二十幾年來的行動方向。

  三十年來,中國共產黨在革命奮鬥中,壯烈犧牲的真不少,在這中間,我認識而與我以影響的也多,如惲代英便是其一。假使到後來沒有毛澤東主席正確而英明的領導,把以前在摸索過程中許多過左偏右的思想,一一予以糾正的話,老實說,在一九五一年七月一日,使我追念趙世炎以及好幾位我所認識的中國共產黨先烈,我能有這樣的感激和欣慰的濃郁感情嗎?有是有的,恐怕不如此之甚罷!

(原載1951年7月1日《川西文藝》二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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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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