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笑

  那高大的建築,在南京路口像蹲伏着的一匹原始時代的野獸,面對了浮在水面秋葉似的一排排吐着濃黑色煙的軍艦商船。江水的面上,漂着腐敗的果皮、雜草、細碎的煤屑,和閃着彩色的油質;在一條船過來之後,水在拍拍地打着兩岸,像喘着一口氣似的,白色的水氣從那黑管裏冒出來,響着刺得破天的聲音。街車汽車在光滑的柏油路上更迅速地溜着,只有那洋車伕還是照樣流滿了汗,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這嘈雜好像能使一個人的神經沸騰起來,可是那建築因爲自身的龐大,就很莊嚴地在那裏矗立。

  這建築是有十四層樓的,最高的是金字塔式的屋頂。在這裏面有許許多多不同的組織,關於政治的,商業的;最下面的一層是有店面的Retail Stores,爭奇地佈置着窗架。這樣高的樓的交通,除去了水門汀的樓梯之外還有兩個上上下下的電梯,像垃圾箱一樣地把乘客們拾進來又丟出去。

  魯陽從十二層樓的電梯口鑽進來的時候是海關的鐘敲過十二下後的三分鐘。本來他一聽見敲着第一下的時候,心裏動起來了。急急地整理結束還沒有完畢的文件;到了十二下敲過之後他就拿了帽子走到門口,這時候纔想到不該沒有收拾好就跑出來。他回過頭去,看到同事們都還沒有立起來,他只好懶懶地回去,自言自語地把一切都弄好,才又慌慌張張朝了電梯口跑來,可是已經站滿了人的電梯,也沒有等他的招呼,一直開下去了。

  ——還是自己跑下去吧!他心裏這樣想着。常是等得不耐煩了,情願使自己的腿多受一點苦。每次走在中途,就看見那電梯翩然地上去又下來,總是比他還要快些。所以,這次他不願意爭這口氣了,他知道妻是怎樣等他快些回來,等他回來一同吃過飯到車站去接她的父母。他決定等下一次的電梯了。

  看看人又是多起來,好在他還能保持着優越地位。等到電梯又在他站的地方張開嘴來,他好像一點力量也沒有用就被擁到裏面去。心都像是沒有着落了,那電梯一直把他們送到下層,大家才又從裏面爬出來匆匆地走向街上去。中午的太陽,正直直地照着。

  這時候,正是一個個懷了輕快的心緒從辦公室裏鑽出來。爲公事佔了身子的人,到星期六的下午就該像才從主人手掌裏飛出來的花鴿一樣欣忭。覺得是該散一散心了,該痛痛快快玩一下了,若是可能就立刻把所有煩勞、不快的事都忘去也好;雖然到星期一的早晨又該自願地,像翱翔後的鴿子因疲倦飢餓而飛回主人的手掌似的跑回使人頭痛的辦公室裏去。

  汽車,也失去了特有的速度,只有叫着,任憑那駕駛的人是如何心急和不耐煩。本來是麼,那許多有職業的人,都在這一個時候涌到街上來;又都是急急地想快些回到自己的家裏去。電車呢,擠得滿滿的,熱烘烘的背互偎着,汗透了每個人的衣服。最享福的還是在街上走着的人,因爲近江,身上吹着涼爽的風。可是誰也不能這樣,只要想一想這樣大的一個城市,從商業區到居住區該走多少時候。

  炙人的陽光,路上一塊塊地潤着黑色的流質。那是瀝青,攙和着一點賤價換來勞力的汗珠。在印度巡捕的臉上,也是光油油的,熟練地指揮着往來的車馬。就是在這樣忙亂之中,有的汽車就在這路口的一家大飯店前停下了,下來的人,走到涼爽適宜的廳裏去,揀了近街的窗前坐了,安閒地露了一點得意,舒服的笑來,嘴裏嚼着Fruit salad,安詳地看着外面慌亂的情形。

  才走到街上來,他就被有一點熟習的聲音叫住了。

  “喂,魯陽,到哪裏去?”

  他停住腳回過頭來,看見一個和他年歲彷彿的男子,正從一輛嶄新的雪佛蘭車裏走出來。

  這人,他一看就記起來是中學裏的同學,而且也很好過一陣的均平。早就聽說均平得了碩士回到中國了,現在××銀行擔任副經理的職務。偶然間地在路上也遇到過,因爲均平總是坐在汽車裏,又因爲魯陽常是設法躲避,所以一直還沒有交談過。

  “啊,均平,是你呀!”他也只得打起精神來走過去和那個人握手。

  “真是好久不見了!”均平露着很親熱的神氣。

  心裏明明知道很清楚在成就上懸殊的地位,所以就存了自慚形穢的意念,處處覺到自己缺乏自然。更深一步,就是對方的友情,也以爲有點驕矜的惡意了。

  “你怎麼會在這裏停下來?”

  “忽然間汽車出了毛病。”均平說着,從衣袋裏掏出一方手帕來,抹着臉上的汗,“你現在哪裏?”

  “就是這裏面的一個貿易公司。”他指着在他們旁邊巍然的建築。

  “很得意吧?”

  “有什麼,勉強能活下去就算。”魯陽的嘴角上浮着苦笑。“你什麼時候回到中國?”

  “我麼?”均平用右手數着左手的指頭算着,“差不多五個月了。”

  和朋友說着話,他竟會把急着要回家去的這一件事忘記了。看着在身邊匆忙地走過來走過去的人,他立刻又記起來。

  “我想,我就要走了。”

  “沒有什麼事,我們一路去吃一回飯好麼?”

  “那,——那不必了,你住在哪裏?”

  “××路八十七號,你呢?”

  “我,你在辦公時間打一三七五二的電話找我好了。”

  “那末,再會!”

  “再會!”

  告別了後就急忙地走向電車站,正有一路的電車停在那裏。他索性跑起來了,等到他跑到,那車已經開駛了。

  他還隨着車跑了幾步,想賣票人把車門打開,可是沒有一點用,賣票人肯定地搖着頭。他只好悻悻地回到停站的地方。

  他的心充滿了不安,想着能快些回去,反倒事事都不順利。七路、六路、二路、一路這麼多時候也沒有。這麼多人,都停在這裏,一定都是要乘一路的。啊,來了,這機會他沒錯過,車才停下來,他就扁了身子擠進去。

  喘定了一口氣,就又把均平想起來。那是多麼風采煥發的一個青年,穿了入時的衣服,還有一根手杖。真是在好運中活着的人倒是應該像那樣。自己呢,由中學出來,父親就因爲營業上的失敗,破產之後,人也憂憤着死去了。留下他在寵愛中養起來的獨子,也不得不依附了妻的家裏。由妻的父親供給着在大學畢業,還爲他在上海找了一個職業,又把小小的家庭在上海安置好。受了旁人的恩惠,心中自然有一種感激;可是賜與的人常希望着在嘴角上掛了千謝萬謝,尤其是她的母親更叨叨地要他成爲一個伏在他們身下的馴羊。妻本來和他是很好的,現在也有一點變樣了。她每次看到那些能給妻許多錢的丈夫,就羨慕,結果是埋怨他不該沒有大的進展。爲這些事,他真覺得頭痛了。妻的母親又常是兩星期三星期從杭州到上海來一次,總是把憂煩不快帶來。妻爲着顯出對於自己父母的孝順,就逼迫着他,一句使老人家不高興的話也不能說。而且,還不許他露了哭喪的樣子——這就是說要他常是笑着。天啊,這怎麼受得住呢?可是真要是不受這壓迫,他就能立刻孑然地成爲一個單身漢子。妻的容貌不仍然使他很熱烈地愛着麼?而且她在他的心中永遠也是可愛的。爲了一場重病,她的母親有三個月沒有來上海了。因爲病後,所以她的父親也伴了來。在他這是極不情願的一件事,可是妻的吩咐是很明晰地記在腦中。

  ——這是什麼生活呀!他幾乎叫出來。

  真也是,把不情願一定成爲情願的,是使一個人的心該怎樣痛苦呢!妻在性子好的時候這樣說:“有什麼法子呢,親愛的,老人的話總不好直接駁倒的。使你受了委屈我的心裏也是不高興,只要你想着是爲我忍受着就好了。”說這話,也許還給他一些溫柔。若是在她也不耐煩的時候,這樣的話就不容情地說出來:“不能養活自己的妻子能算是一個人麼?一家老的小的對你是怎樣,你自己不想一想。說你這一點話就不高興了,好,有勇氣什麼地方都好去!”在這時候就是他真的去自殺,她也不會去勸阻的。

  車過了靶子路的時候,乘客就漸漸地少了。他走到一個空的坐位上坐下。迎面就坐了一對年輕的男女,很親密地說話,把從公司裏買回來的物件翻來覆去地看着,他深深地羨慕他們中間的柔情和像初苞的花一樣的青春。同時自己也追憶着初婚時和妻的感情。現在是不容人的歲月和生活磨鍊得很像上了年紀的人了,什麼都覺得一點厭煩疲倦,一閉起眼來,就涌起了死板板的數目字和千張一樣的提單。就是有時自己打起高興來,碰巧妻又拖了冰冰的臉。

  “你看,容,你總是這樣的神氣!”他仍然裝成從前做慣了的臉,故意像小孩子一樣地把嘴撅起來。

  “什麼神氣?”妻把要放在箱子裏的衣服一下就丟在沙發上,回過臉來,仍然沒有一點笑容,兩眼筆直地望着他。在等着他滿意的解釋。

  “我是說——我是說你總像不大快活,而且,而且對我也是太冷淡了。”他也把才從朋友那裏借來的《法朗士傳》放下,滿臉堆了笑,稍爲露了一點不安。

  “什麼,我冷淡了你?要我怎麼樣纔算是不冷淡了你?”不知她哪裏來的怒氣,一步步地在向他發泄了。

  他知道當她說了如此的話,最好是不要和她爭辯,等她把所有要說的話說完,氣也消了,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把頭低下去,望着地板。果然她又接着說:

  “又怎麼樣算快活呢?我們也都不算小了,還要做出那種膩膩的樣子,不怕孩子們看見要笑死麼!再說,你也是做父親的人了。還要裝了小孩子的臉,也不怕自己難爲情!——”

  “容,你對於孩子們想到的太多了!”他忽然忍不住插了一句說。

  “什麼,孩子是我一個人的麼?他們不也是‘爸爸,爸爸’地喊着你麼?你以爲是要我一個人負責麼?那可就是你的妄想了。就說你,在自己所做的事業上一點也不知道進展,天天看這些文學書會有什麼用!”她的氣好像更大了,聲音提高些,把他身邊的書拿起來丟到地上。

  這是誰縱任她使她這樣地兇暴呢?他一點也不知道;可是自己會變成這樣懦弱,一句話也不敢說,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了!

  默默地把書拾起來,他再把手帕掏出來拂下去附着的灰塵,故意做成了沒有事的樣子。可是妻呢,不但氣沒消,反是更大了的樣子,也坐到沙發上去。孩子們叫她也不應了,要不就是把一些喪氣的話說出來。

  “不要叫我,只當我死了!”

  於是孩子們也就哭起來,女僕走上樓來,哄着孩子們到樓下去玩,樓上只剩了他們兩個。

  都不說一句話,可是空氣並沒有緩和一點下來。他就要在最適宜的時候,到她的眼前,說不少賠罪的話;同時她更有些對他的限制,要他一一答應了,她才稍爲露出一點笑來,說着:“你這人真把人氣死!”

  聽見了這樣的話,事情的嚴重性已經沒有了,他就把那本書包好,立刻要在第二天送還給朋友。

  什麼事情都完了,他才能跑到沒有一個人聽見的地方,大大地嘆一口氣。

  車到了××路口,他又跳下來,匆匆地向××裏走去。走到自己的家門,輕輕地敲了兩下,女僕就把門打開。抱在女僕手臂裏的露兒,迎着他叫着:“爸爸,爸爸!”

  “媽媽呢?”他也裝了孩子的樣子問。

  孩子的手舉起來,意思是說在樓上,還把小嘴撅起來。

  “媽媽生氣了?露寶寶真乖——”

  他正在用手指划着孩子的面頰,突然間妻的聲音響起來了。

  “回來這樣晚,還不快些走上來!”她是從樓上的窗口探出半身來氣沖沖地說。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敢朝上面望,就急急地跑上樓去。

  “要你早一點來,反比平日更晚了!”

  “你不知道,實在是在路上遇見一個老朋友,又等好半天的電車——”他一面說着把帽子取下來,上衣也脫去。

  “又把衣服和帽子放在椅子上,孩子們弄壞了,你又該窮叫!”妻忿忿地把衣帽替他掛好。妻已經把衣服穿得很齊整,好像就等他回來吃過飯到車站上去的。

  “火車要兩點十分纔到呢。”他好像自語地說。

  “你看看現在幾點鐘了?”妻指了懸着的壁鐘。

  這時候兩個針正都指在一點的上面。他的心裏想着,妻爲焦急而生出的氣忿,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了。

  女僕走上來請他們到樓下去吃飯,五歲的林兒也跑上來牽了他的手,他們一齊走下去。在不十分歡快的情緒中吃過了一頓飯。

  妻只吃了一淺碗飯就跑到樓上去,等到他站起來的時候,她已經洗過臉塗好脂粉走下來了。雖然是二十七歲了,裝扮起來仍是很動人。稍有一點黃的臉色,已經用人力描抹得紅紅白白的了。就是生過兩個孩子,身軀也還是很窈窕。她又特意把新做的紗衣穿上,在一些些風的吹動之下,真像一個天女了。

  林兒還正在飯桌上任意地吃着,看見母親打扮着下來了,從椅子上下來,跑到她的眼前,一下子撲到她的懷裏。

  “媽,你到哪裏去?”用了含冤的聲音說。

  “這麼油油的手,都弄到我身上來了!”她立刻想把身子退回去,她叫着女僕:“楊媽,你快領了小少爺去洗洗臉!”

  被女僕捉了手的孩子,死也不肯走地抵拒着。嘴裏嚷着:“我也要去。”

  “林兒,不要鬧!就要回來的。”他在一旁哄着。

  “我也就要回來的,你們是看戲去!”林兒張開大嘴哭起來了。

  “不要哭,我們去接外公外婆的,他們帶來好多好吃的東西呢。”看着孩子那樣傷心,他又說着。可是他的話沒有一點效力,孩子仍是哭着,甚至於坐到地板上。

  “好,林兒這樣不聽話,是要討一頓打了。”她恨恨地指着抹了一臉淚的孩子。“不要管他!我們走吧!”

  從家裏出來,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不安的味道,隱隱地還聽見孩子漸漸微弱的哭聲。

  走出裏口。看看錶,時候已經是一點三刻了。只有十五分鐘,一點時候也不能再耽誤了。

  “車子若是誤了班就都是你的錯——”在車站前,下了洋車,走進去,她還在埋怨着。

  他買好了月臺票,走到等候從杭州開來的車的月臺上,正響着火車進站的鐘聲。

  他沒有談什麼話,只是稍稍露出了得意的樣子,朝她望了一眼。

  機車喘着氣,把列車緩緩地拖進站裏來了;然後它高高地叫了一聲,才靜止下來。

  他們很留意地望了火車的窗口向前面走着。在還離有三四丈的頭等車窗裏探出一個近五十歲男人的上半身來,向他們招着手。

  “在那裏了。”妻立刻加快了腳步,向着前面走。

  “什麼地方?”由於短視的原因,他茫茫然地問着。

  “隨我走好了,眼鏡也不帶出來!”她也不望他,儘管邊說邊走着。

  在妻的身後走上車去,從草帽邊的頭髮上,癢癢地流下一條汗水來。

  “媽,您好了啊!”妻向了她的母親叫着,露出笑容來。

  他也向他們問好,裝成了滿心快活的樣子。

  妻的父親仍然是那樣高,那樣胖;還是留了很像一位軍官的鬍鬚。她的母親卻是顯然地看出比從前瘦了許多,因爲外皮寬弛了,所以臉上橫橫豎豎地加了不少皺紋。從前,他一看見妻的母親的臉,就覺得可怕,不快,總說是她臉上生着橫肉;現在肉是沒有了,可怕的樣子,仍然十足地露出來。

  “爸爸過夏也好,一點沒有瘦,”妻說着,被讚揚的人用手摸着脫了頭髮光亮亮的腦袋,很高興的神氣。

  “您一共有幾件行李?”這是他問了。

  “沒有什麼,天太熱不大好帶東西,只有五件。”她的母親緩緩地說,就這樣也聽得出一點氣促來。

  “有五件!”他有些吃驚。

  “沒有什麼笨重的,上面不是有兩件,這桌上還堆着二件。”妻的父親用手指點着。

  上面兩件是兩尺長的藤籃,桌上有一件小皮箱,一個蒲包,還有一束帶有污泥的鮮藕。

  看見這些東西,他皺着眉頭指揮了腳伕搬下去,他們也一齊走下車來。

  在藤籃裏也是裝滿了吃的東西。他真有一點發愁,他們來一次林兒大小總要吃出一回病來。

  “我總想看您去,因爲家裏沒有人照料,離不開身——”妻傍在她母親的身邊,一面走一面說着。

  “唉,我真是二世爲人了!”妻的母親很傷感地說,“你近來也瘦了。”

  每一次,她的母親總要說她是瘦了。

  “紫容真也會打扮,像一個十八九的姑娘似的!”她的父親像在告訴她的母親,然後很粗壯地笑着。

  “可不是麼!”妻的母親也在附和着,帶着像春風一樣的笑。

  被說着的妻,稍稍露一點窘,臉也微微紅着,低低地說:

  “媽,爸,總是取笑人!”

  只有他是一個人,手裏提了那小皮包,關照着掮了物件的腳伕。

  “孩子們怎麼沒有來呢?”走到車站的門口,妻的母親好像想起了一件大事似的朝妻問。

  “在家裏呢,大熱的天,帶出來怪麻煩的。”

  “怎樣,瘦了是胖了?”

  “那——那倒不能說,天天看見怎麼說得出。不過,卻很好,沒有一個生病。”

  “你們真是不好,孩子也不知道關心。”本來是兩個人的談話,現在是把他也加進去了。

  他故意加急了兩步,到車行去叫了一部車。

  到了家裏,林兒仍然是懷了滿腔怨憤撅起小嘴來。妻的母親這時正在把抱在懷中的露兒的臉拼命地親着,像是想咬下一口肉來才快意。像這樣表示對於嬰兒的愛,他是不大高興的,可是他有不敢說出來,只是背了身子看着窗外的天。她的父親這時正舒適地翻着當日報紙,坐在沙發的上面。

  “媽,您不累麼,先睡一下去吧!”

  “可不是麼,有一點累,坐坐好了,我一看見外孫就不知怎樣高興起來了。”她的母親這樣說,坐到椅子上,左手搖搖拍着胸部,“林寶寶怎樣了,快帶我這裏來。”

  這時才留意到躲在桌子後面的林兒,被注意到的孩子,反倒退縮着,不肯動一動的樣子。

  “去吧,外婆叫你就去吧。”他轉過身子來說。

  林兒像要泄盡胸中的積鬱似的哇一聲哭出來,撲到妻的母親的懷裏。

  “寶寶,有什麼話告訴我!”半命令半安慰地說着。

  “媽媽不帶我去接你。”林兒帶哭帶說着。

  “真是媽媽太不對了,怎麼不要孩子出去呢!”裝成了替孩子出氣的口吻說。“你們看,這次來林兒真的瘦了好多。”

  “一天就知道胡吵,亂吃東西,哪能不瘦呢!”妻這樣說。

  “孩子這樣小,他自己知道些什麼,一定要你們好好地管啊!”妻的父親悠閒地擡起眼來說。

  “不要氣了,寶寶,等一會把帶的東西給你吃。”這時她的母親低低地向着林兒說。

  果然,聽到了這麼好的消息,林兒露了一點高興的樣子了。在這時候她說:

  “林兒,大熱的天,不要盡靠在外婆那裏,隨我去洗臉吧。”

  孩子真的就乖乖地隨了母親去,把抹得滿臉泥汗的臉洗乾淨。

  能說妻的母親對他們是不好的麼?或是說她是一個沒有好心腸的女人?這一點也不應該,她實在不是這樣,她很愛她的女兒,也就愛他們所生的兒女們。在她的愛中,一點也沒有虛僞的存在,甚至於可以說是完全純潔的;而且好像她的愛是在過度的進展之中。因爲過於愛了,所以她總希望着嫁出的女兒在夫家能享有一切精神與物質的滿足,只要看到或是聽到一點缺陷,她是比身受還要苦痛的。爲這樣的緣故,她是比任何人都更殷殷地盼着魯陽在事業上能立刻有極大的發展,像他父親那樣的家勢再在他的手中重造起來。焦急促成的氣憤,爲魯陽的沒有顯明的進展,她是常常不客氣地說着了。雖然她自己有這力量,把錢什麼的多多給他們一些;可是這總覺得有一點不舒服。她並不是吝惜,她像想着受施與者的難堪,和那在心中應該堆得像山一樣高的謝意,該真像山一樣地壓着他,使他一口氣也喘不過來。想想在家裏自己的女兒如何是在嬌養中長起來,現在呢,常常看見她要和僕人一樣地做事情。在冬天的時候,女兒的手也不是凍得一條條的裂紋,滲出血來了麼?爲這些事她的心總是不安,因之對於在這樣的生活中的女兒更該加以異常的愛護;一方面對於她認爲無能力的魯陽,更把刺耳的話說出來。

  若說他呢,也不是一個懶惰、不圖長進的人。把讀書是看得和吃飯一樣要緊,也沒有養成一個偏僻者的習氣。他喜歡讀一切的書,而且對於裏面的意旨也頗能領略。在從前,也有過讀一生書的志願,那時妻和妻的父母也頻頻稱讚着。到後來,環境逼了他自己抓破自己的夢,走入一般人的漩渦裏。他並不是把任何一件公事不能做完善的人,可是他不知道怎樣使一個經理拍着他的肩,說一句誇獎的話。就是這樣,他已經覺得是很勉強的了,因爲有的時候他自己的情感還不能完全在自己的意志支配之下發泄。看見身旁的人笑了,他也不得不笑;可是在他的心裏就有一種隱痛。在他以爲很能遷就着周遭一切的人了,旁人仍然要把他看成一個不應該在現代社會中生存的人。有的時候他也忿忿地想過:“算了吧,何必在這世界裏整天地裝哭裝笑!”可是怎麼樣才能逃開這世界呢?他一想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他戀戀的,他就只有認定還是忍耐下去吧的方法。

  因爲把從杭州帶來的食品一部分加到晚餐中去,所以比平日要晚了半小時才吃到嘴。大家都很高興,妻更是異常的興奮之中,絮絮地說着這樣菜許久沒有吃着、那樣菜味好的話。他只是一口口把菜飯木木然地吃下去,反覺得不如平時那樣有味。有時妻的父親誠意地請他吃一點,他也以爲有些譏諷的意味。雖然沒有吃一滴酒,可是比吃着酒的妻的父親的臉還要紅一些。

  吃過晚飯一些時,妻的母親就去睡了。像往常一樣地睡到他們的牀上,他和妻的父親到夜裏就該歇到樓下客堂的帆布牀上面。鬱熱的天氣,到晚來纔有一點風;可是這風是隻在樓上的人才能覺到。屋頂的涼臺,妻怕腳步的聲音會打擾她的母親的安睡;樓上呢,又爲睡覺的人佔了去,更是不許有一點聲音;他們只好聚在樓下,有着如日間一樣的熱氣。到這時候,蚊子又嗡嗡地飛出來,在人們不經意之下,它們可以飽飽地吃一口血去。

  妻把露兒安置去睡了,女僕在廚房裏洗碗筷,林兒是坐在他的腿上,聽着外公講梁山的故事。爲了免去更多的蚊子,燈並沒有明起來;可是在外公吸着雪茄煙的時候,就有一點小小的光明,在這光明之中隱約地看出了軍人型的面容。坐在父親身上的林兒,暗地裏數着這光亮的次數,終於,模模糊糊地入睡了。

  正在這時候,妻從樓上下來了。

  “林兒睡了,怎麼辦呢?”

  “放到樓上去吧,他的牀我已經預備好了。”

  在妻的回答中,好像有一點“連這樣小的事情也不知道做”的含意。

  他站起來,把睡着的孩子,抱在手臂上,一步步走上扶梯。到樓上,沒有一星燈光,他慢慢地探着腳步走,很幸運地沒有弄出一點聲音來,把林兒已經安然放在小牀上,把紗帳也放下來,他纔像走進來一樣地提了腳步出去。

  可是,也許因爲他不是像方纔那樣沉心靜氣,一腳把痰盂打翻。正想緊一步走出去,妻的母親已經坐起來問着:

  “是誰呀?”

  “我,我,”他像是做了大不應該的事,吞吞吐吐地說着。

  “魯陽,你小心一點不好麼?這麼大的人,難道說連幾步也走不好!”

  本來是有許多話想說出來,可是想一想,還是不要爭辯吧,他匆匆地又下樓去。

  住了八天以後他們才又回到杭州去。像重又放回水中一條魚,他立刻感到說不出的自如來。自從他們來,他就伴了妻的父親睡到樓下去,夜間常是爲成隊的蚊子擾着了。雖然妻的父親也和他一樣忍受這苦,可是他每天是要到一定的時候走到辦公室去,強自睜着疲倦的眼。到晚間呢,遇巧她的母親興致好,就要不知所云地談到半夜之後,就是沒有一句話說的他,也必須在那裏陪伴着。他只有感到更疲乏,生活更無味。仍然是像被審判一樣地被盤問着在辦公室裏的情形,知道他還是沒有什麼大的變動,就大大地嘆一口氣,像是對他的將來已經到了失望的地步。因爲知道這是必然的事,反而不覺得什麼,只把頭低下去。在其他方面,妻和孩子們的衣服又有新的增加,室內的用具也有許多新的代替了舊的,看到這些,除開如一般人所有的小小欣悅之外還覺得像吞下一隻針那樣刺心。他爲這些就要裝成啞子一樣地不說一句話,呆子一樣地憨憨笑着,任憑人家用如何毒惡的話來宰割他的靈魂,他也不能哼一句。

  他們走了之後,妻的性情也看出好一點來了,一天他說:

  “容,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每次你的父親母親來我總覺得不像平日那樣舒服,自然。”

  “我也看的出來,老年人總是過於喜歡說話。”她說着走到衣櫥的前面,“魯陽,你看這件衣服好麼?”她取出一件衣服來向他問。

  “什麼時候做的?”

  “就是上次隨了母親在先施買的料子。”她很得意的樣子。

  “唔,唔,……”他點點頭,知道再沒有抱怨的地步,嘴角扯出悽然的笑來。

(選自1933年10月現代書局出版的《聖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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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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