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是那麼黑醜的烏,一到傍晚,便成羣結陣的飛於空中,或三兩隻棲於樹下,“苦呀,苦呀”的叫着,更使人起了一種厭惡的情緒。雖然中國許多抒情詩的文句,每每的把鴉美化了,如“寒鴉數點”、“暮鴉棲未定”之類,讀來未嘗不覺其美,等到一聽見其聲,思想的美感卻完全消失了,心上所有的只是厭惡。
在山中也與在城市中一樣,免不了鴉的干擾。太陽的淡金色光線,弱了,柔和了,暮靄漸漸的朦朧的如輕紗似的幔罩於崗巒之腰、田野之上,西方是血紅的一個大圓盤懸在地平上,四邊是金彩斑斕的雲霞,點染在半天;工作之後,躺在藤榻上,有意無意的領略着這晚霞天氣的圖畫。經過了這樣靜謐的生活的,準保他一輩子不會忘了,至少是要在城市的狹室中不時想起的。不幸這恬靜可愛的山中的黃昏,卻往往爲“苦呀,苦呀”的鴉聲所亂。
有一天,晚餐吃得特別的早;幾個老婆子趁着太陽光未下山,把廚房中盆碗等物都收拾好了,便也上樓靠在紅欄杆上閒談。
“苦呀!苦呀!”幾隻烏鴉棲在對面一株大樹上,正朝着我們此唱彼和的歌叫着。
“苦鴉子!我們鄉下人總說她是嫂嫂變的。”湯媽說。
江媽接着道:“我們那裏也有這話。婆婆很兇,姑娘又會挑嘴,弄得嫂嫂常常受婆婆的氣,還常常的打她,男人又一年間沒有幾時在家。有一次,她把米飯從後門給了些叫化的;她姑娘看見了,馬上去告訴她的娘。還挑撥的說:‘嫂嫂常常把飯給人家。’於是婆婆生了大氣,用後門的門閂,沒頭沒腦的打了她一頓,她渾身是傷,氣不過,就去投河。卻爲鄰居看見了救起,把她溼淋淋的送回家。她婆婆姑娘還罵她假死嚇詐人。當夜,她又用衣帶把自己吊死在牀前了。過了幾個月,她男人回家。他的娘卻淡淡的說,她得病死了。但她的靈魂卻變了烏鴉,天天在屋前樹上‘苦呀,苦呀’的叫着。”
“做人家媳婦實在不容易。”江媽接着說,“像我們那裏媳婦吃苦的真不少!”
湯媽說:“可不是!前半年在少爺家裏用的葉媽還不是苦到無處說!一天到晚打水、燒飯、劈柴、種田、摘豆子,她婆婆還常常的嘰裏咕嚕罵她。碰到丈夫好些的,也還好,有地方說說。她的丈夫卻又是牛脾氣,好賭。輸了,總拿她來出氣,打得呀渾身是傷!有一次,她給我看,一身的青腫,半個月一個月還不會退。好容易來幫人家,雖然勞碌些,比在家裏總算是好得多了。一月三塊半工錢,一個也不能少,都要寄回家。她丈夫還時時來找她要錢!她說起來常哭!上一次,她不是辭了回家麼?那是她丈夫爲了賭錢的事,被人家打傷了,一定要她回去服侍。這一向都沒有信來,問她鄉里人也不知道。這一半年總不見得會出來了。”
江媽道:“湯奶奶你是好福氣!說是童養媳,婆婆待你比自己的女兒還好。男人又肯幹,家裏積的錢不少了,去年不是又買了幾畝田麼?你真可以回去享福了,湯奶奶!”
“哪裏的話!我們哪裏說得上享福兩個字!我們的婆婆待我可真不差,比自己的姆媽還好!”
這時,一聲不響的劉媽插嘴道:“湯奶奶待她婆婆也真是好;自己的娘病,還不大掛心,聽說她婆婆有什麼難過,就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了!上次她婆婆還託人帶了大棉襖給她,真是疼她!”
湯媽指着劉媽向江媽道:“她真可憐!人是真好,只可惜有些太老實,常給人欺負。她出來幫人家也是沒法的。她家裏不是少吃的、穿的,只是她婆婆太厲害了,不是打,就是罵,沒有一天有好日子過。自從她男人死了,婆婆更恨她入骨,說她是剋夫。她到外邊來,賽如在天堂上!”
劉媽一聲不響的聽着她在談自己的身世。欄杆外面烏鴉還是一聲“苦呀,苦呀”在叫着,夜色已經成了深灰色了。
“劉媽,天黑了,怎麼還不點燈?天天做的事都會忘了麼!”她主婦的聲音,嚴厲的由後房傳出。
“噢,來了!”劉媽連忙的答應,慌慌張張的到後面去了。
“真作孽,像她這樣的人,到處要給人欺負。”江媽說,“還好,她是個呆子,看她一天到晚總是嘻嘻的笑臉。”
“不!”湯媽說,“別看她呆頭呆腦的;她和我談起來,時時的落淚呢。有一次,給她主婦大罵了一頓以後,她便跑到自己房裏痛興。到了夜裏,我睡時,還聽見她在嗚咽的抽泣!”
想不到劉媽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到山中來後,我們每以她爲樂天的癡呆人,往往的拿她來取笑,她也從沒有發怒過,誰曉得她原是這樣的一個“苦鴉子”!
這時,黑夜已經籠罩了一切。江媽說:“我也要去點燈了。”
“苦呀,苦呀”的烏鴉已經靜止,大約它們是棲定在巢中了。
1927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