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花的女子

  卢别根路飞机场的近旁有个很宏壮的医院,光为它的建筑,听说已用去一百万两。里面的看护有中国人,有西洋人,有菲利宾人,住院的病人也有各国的国籍。

  现在有个正×银行经理的爱女进了这病院,所以每天早晨送主人到银行去的汽车,要折回来再送夫人到医院去,从医院载着夫人又到银行去接主人一同回去吃午饭。到了下午,再载夫妻俩到医院去。因为整天不住地奔驰,新的拍卡特汽车蒙了不少的尘。

  那宏大的奢华的医院当然配给富有无限金力的正×银行经理的爱女居住。关于医院的完善这里用不着再多话了。我们用不着羡望它或嫉妒它。就算上海百万的苦力要饿死,也不配收容在这医院里。为什么呢?我们为这样美丽处女,当然要准备些完美的病室,容纳了苦工住在一院,还成事体么?

  总之她是个很美丽的女郎。

  靠两亲的尽心的看护,她的伤寒症过了两星期后,就好了些,已经达到可以坐在床上的程度了。

  从此以后访客也多了些。大都是女客,但有一个受人注意的是一个中国青年。每天到两点钟的样子,夫人在要从家里乘车去接丈夫的时候,他穿着不十分漂亮的西装就来了。

  得医师的许可,她可以从病室出外去散步了,他也跟她同伴去。

  “菜花开得好美丽。”

  “是的,上海这一带,到了春天是菜花盛开得好美丽的时候。”

  “啊,那是Union Jack旗了,讨厌的旗子。”

  “拿我的这件衣裳做旗子,要美丽得多。”

  她指她的红色薄绢寝衣对他说。

  “明天请去采些菜花来。在病室里大家拿许多美丽的名花来,我的床就好像变成香水花的精了。”

  因为她有了命令,到了第二天他拿着一把菜花到医院来。

  他急忙地向“Ward D”去,完全没有声音的电梯,美丽年轻的看护小姐,她们的白色短衣,光亮的门扉,乳白色的西蒙士铁床。

  但是他失望了许多。

  听说今天有汽车来接她回去了。

  他不知道要怎样好了。

  还是去年春天,留学日本××高等学校的他,因为忽然咯血,进了××的海岸病院,本来这种咯血算是前驱的肺病,倒是比较好得快一些,所以到了九月,他已经会乘电车到近岸小村里去散步了。

  从K小市走过隧道到Z的海岸,大概是太阳晒久了,所以很热,走到海岸,看见波浪很平静,伸脚进海里,也不觉得冷,今年不曾行一回海水浴,很想到水里去浴一浴了。幸亏近段一个人都没有,虽然没有带海水浴衣来,他把衣裳脱去了,一直走进海里去。虽然有些担心不要因此弄坏了身体,但是近来天天行冷水浴,浴一浴海水不至于有碍吧。在海里觉着爽快的神气浸透全身。海这东西怎么样的好呢?这里的砂和上海看见的由砂岩变成的宁波黄砂不同,尽是花岗石——石英和长石的砂。透过海水,看得见自己的足尖。

  但是使他吃了一惊的,是由对面海岸上的洋房里走出一个携着一只小狗的穿海水浴衣的人,一个年轻的女郎。

  他看见那女人后不知所措了,不免大声叫那少女退回家去,不然,就要等少女浴了海水走了后才上去。

  少女在照料着小狗,拉着小狗到水里去了,黑的海水浴衣上有黄色的花边。

  他想逃也逃不了了,看她要上来的时候,他觉这倒很好。他想看见了他她定逃回去的。

  但是少女像不觉得十分羞耻,反是叫一声:

  “啊呀,也有人在泅水吗。”

  这是她的一句话。

  他真正难为情了。渐渐走开躲开她了。

  海水浴场人少的时候,就算是不认识的人,也觉得亲热而可靠,那是一种大家共有的心理。

  正向着他在躲避的地方,她也跟了上来,一面在和小狗调戏,一面跟上来。

  到后来他隔她的距离不远了。

  他的身体当然不是永久可以躲在水中的。他决意举首看少女了。但是少女好像忘却了他的存在似的,尽在向小狗调戏。从她那边流来的一阵香气和断发的颈项给了他一个不能攀谈的恐怖。

  他再下了个决心,说话了:

  “小姐!”

  少女吃了惊,好像在作一个可以回答不可以回答的判断之后:

  “啊,什么事?”

  “对你真难说出口,请你把岸上的洋服送到这儿来可以不可以?”

  “什么,你说什么?”

  “想请你替我把洋服送到这儿来。”

  “你自己去拿有什么不便?洋服裤子本来是在岸上穿的,是不是呀?”

  “是的是的,但是……”

  “要我去拿么?好,去替你拿来也好,但是你有什么用处呀?”

  “你拿来后,可以晓得。”

  “不过你把它弄湿了划不来。”

  “实在没有法子,或者要请你回你家里去一趟。”

  “什么?那么,你说你被鱼族绑去了什么东西吗?我会替你向鱼族讨回来。”

  他从水里拾着一个漂流物似的东西,穿在身上从水里出来,走过少女旁边,看见少女肩上所有的黄花边向自己的腿上眩惑。因为害羞,身体也战栗起来。

  少女也从水里出来了,海水衣的短裙上的黄色花边也很刺他的眼睛。

  “真对不起了。”

  “没有什么事。”

  他在沉默不说话。

  “你不能替我的狗梳梳毛?”

  他像新雇用人一样,替她梳狗毛了。当然一句话都不会同她讲。

  “再会,真真谢谢你。”

  是他的最后的一句。

  他乘电车,回到病院来了。

  从此以后,散步Z海岸的事件渐渐频繁起来了。

  有一天海岸也已经走倦了,想吃杯咖啡了。想走进新筑的Z饭店,由正面走来一个带着小狗的穿近代式美丽的西装的少女。

  “啊,很久没有看见你了。你或者忘记了我了。”

  “啊,久违了。”

  说是这样子说得很客气,但是他的心里像要沸腾起来了。

  为什么呢?她从美丽的别墅出来,当然是个富家女了,这方是个穷汉,而且是没有金钱的中国人,有哪一个女人肯同中国人交际呢?

  把他看上了的是穿着柔毛大襟的秋外套,柔毛内色着短颈,戴着红色小帽,可爱的细黑眼睛在看上了他,涂着Kissproof的胭脂的红唇也看上了他。

  他好像害怕着什么了。

  “你是不是住这近段。”

  他又吃了一顿苦,非说从肺病院里出来不可吗?非说自己是中国人不可吗?

  “是。”

  “啊,看你像有些担忧?我也是患肺病,所以在这儿,我们都是一个独住,很寂寞,我虽然有弥儿,但是……”

  两人沿下了潮的海岸,走过岩礁,到一个小渚旁来了。

  “我,请你听听我的话,我患了病了,说是肺病,却是不十分重的,在这海岸完全没有朋友,有人说我过分随便了,但是你说,不要紧的,我要在此地多住一阵,我连学校也停了,不但为病被学校里退出来的。”

  岩礁间有海水打上来,两人坐在他的外套上讲话。

  “我有个男朋友,虽说不十分美丽,但是很可爱的,他不是有钱,但是什么都懂的,他有很发达的手,他有很发达上膊,在学校里虽然是进理科,但是音乐也很好。我去访问他的时候,他会拿Chopin的Ballade给我听的。但是我很疑心他的人格了,你晓得,我有一天在银座街的康生咖啡店,同我的朋友在那儿,他抱着一个像混血儿的女人进来,看见我在那里,翻向一边装做不知觉,等到第二天我去问他你几时来和我结婚,你晓得,他马上同我接个吻,我再问他‘几时’的时候,他说先要得母亲的同意。从此以后我就失恋了。他想把我做他的玩具。我寄了一封信给他家里后,不再去了。到后来就有退学等事体。”

  “现在你自然仍旧想念他吧。”

  “那是,但是,不想念什么了。已经相骂过来,再没有什么了。”

  “但是——”

  “但是有什么。我长成为一个人了。——从此刻只问你的事了。”

  “我?我是中国人!”

  “啊呀,真的?!”

  “你吃了一惊罢,我马上要走了。”

  “因为是中国人的缘故?那用不着。快讲下去!”

  “父亲卖田到日本留学,在法政大学得了法学士的学位。后来送我到日本,从少数的收人节省下来每月寄学费来。昨年才进了高等学校就咯血,住院到夏天,过了夏天会出外散步了——就这样子。”

  “啊,那你的经历我真欢喜了,你有什么一种思想?进高等学校的人都有很好的思想,我在学校里也是因思想退了学的。”

  “什么思想我是没有的,除去从小以来的革命思想以外。”

  “那是不行,啊呀,涨潮来了,不能回去了,我的袜和靴子不能过水的。”

  “你穿我的靴子去好了。”

  “那你借给我。”

  他替她脱去靴子了,袜也脱去,只有袜带是她自己脱的。他一只手里拿这些东西,一只手借靴给她。

  “寂寞得很呢,我们住在海边。”

  “很冷静,海岸是。”

  “只要有爱人——”

  再把她的靴子的带套好,两人在海岸砂上分袂了。

  下次他去访问她,是过一星期后的事了。她的回信:

  “来信接到了,来也可以,我在等你。”

  领他就来了。

  他走进去,她先说:

  “你这人,写着什么恋爱信!”

  她叱责他。

  Z的山上没有什么好好散步的路,只有两人可以并走的路。

  可以看见海的地方;耕作的田也可以看得见。

  “我常常觉着很对你不起。为什么呢,我虽然同你很亲近了。但我仍旧不能同你结婚,我不想同你结婚——”

  “那是你的自由呢。”

  “但是你必定要想说,是因为你是中国人的缘故。”

  “那么我可以不那样想。”

  “你,真对你不起了。我不过利用了你一些了。像你,在高等学校有特别的观察力和教养;那么不久你定可以原谅我了,只做我的一个屏障,要原谅我。”

  “是的我那样做了。”

  “你真像个奴隶了。我的话什么都肯照样做。但是,不要笑我,你有些欢喜我?”

  他没有回答,只有心里的小小的微动流露出面上来。

  “我也真心觉着你很可爱。”

  他的眼睛里看见有她的Kissproof的胭脂在花飞着。

  他的胸里有她的柔毛襟,他的肩上感到她的手攀过来。

  向着他看的她的嘴上有Kissproof的胭脂的香味。

  “没有结婚的意思。”

  他还没有想到结婚之前就给她这么一说,想起来可以说他不因她的引力而发生影响吗?

  他接着一封信了:

现在因家庭的关系,要到上海去了,就是你的故国,我很对你有好感,但是此刻不能多同你玩,或者也不会多寄信给你,报纸杂志倒可以多送你一点。


  第一次访问医院是在三个月以后的事件。

  知道她不在了,想了一想,雇了架汽车,只拿三朵菜花,赶到她家里,好容易找着了她家里的大司务正在同外面的娘姨们调情。据他说,小姐要回日本去了。他带着那三朵菜花,赶到码头上,看见轮船载满了客人,正待出航的样子。

  在很高的船桥上,发现了她。

  “黄色罢!”

  大而高的她的声音。

  黄色纸带从她手里投下来了。但是纸带不会传信语,沉默着各捏着纸带的一端船开了,纸带也断了,他把三朵菜花丢在江里。

  他在归途中觉着有人在跟他的样子,后来晓得有个小胡子倭汉在跟他,等到他走到西洋人巡捕前,就向巡捕说,像有人跟了来,洋巡捕说:

  “那你像很担心的样子,我送你到你家里去吧。”在他家门首,他再三感谢这西洋巡捕了。

  因为要看看北方战况的情形他买了一张日本报来看,他发现了一段记事。

东京电报,男女学生五名被捕,有加入乱党嫌疑,某某实业家的小姐也在内。


此次治安维持法改正,欲谋叛我帝国国体而结党者,要受极刑的处罚,惟不适用于从前的被捕者,此次警厅商同各处警务机关;又拖捕五名学生,难免受此极刑。而此次出人意外的是被捕者均是上流人士,都受过高等以上的教育的,某某兄妹,是有名某实业家的子弟,闻该女士常靓装出外出入富豪家庭,做运动工作某某公司的罢工,运动某经理子弟,暗中供给工人。


  他念到此地才知道自己毕竟是不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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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孙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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