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到我還能在這個城安然地住下來,而且還住得這麼好。那些好意地擔心着我不適於在這個城居住的友人也覺得十分驚訝起來了:“想不到啊,你住得這麼好。”說着這樣的話,一定是問過了我的身體和我的精神之後,而我卻告訴着說一切都好。是的,我自己也頗訝異,一向雖然是有着健壯的外形,而身體的不良情況卻是想也想不到的。前兩年住在古城,更時爲疾病所擾,弄得自己沒有了一切的興致。去年的年尾,你知道,由於母親之謝世,幾乎我就要一頹不振了。於是我就來到了這個城,——當着四年前我離開它的時節,我說過五年之內不會回來的。
過去的事早該忘懷了,個人的事不應再給我情感上大的顛簸,我知道這是你所深望的。到現在,我可以答應你,即使在街上偶然地遇見了,也能平靜地過去。——可是我聽說爲了怕和我見面,那個人避免到街上來。但近來縈繞於心中的卻是母親的面影。我有無數的追悔,會發着呆癡的想念,要聽母親的一句話和一聲嘆息,這怎麼能呢,我一記起母親永遠靜靜地躺在那裏,我的心就止不住顫抖了。
就是因爲這樣想着,一夜沒有能睡好,當着晨光浮上了窗口的時候,頭就開始覺得沉重。身子在燒着,手心也是燙燙的,嘴是灼渴着。下了牀,從保暖瓶裏倒出水來,貪婪地灌了下去,可是心中的火像仍是燃燒着,我的腳起始覺得無力。我仍睡到牀上去,我是陷在似睡非睡的狀態中。
漸漸地,同住的人都活動起來了,一切的聲音使我厭惡,可是我沒有法子,即是和我住在一間房裏的人,他雖然知道我不適了,問着我,卻一點不知道對於一個病着的人該怎麼做。我想起了你,那一年病在山上,你是怎麼樣看護我呀?孩子一樣的曾也知道放輕了腳步,在暗暗的角落裏守我終夜(那是去年,我發着四十度以上的高熱)。可是在這裏,我受着折磨,沒有人可告訴我,我幾乎想跳起來,用餘力來打那些恣意喧笑着的人。可是那時候連一隻手像是都不能舉起來,我只能忍受着一切,獨自躺在那裏。
一天都是在半睡半醒中過去,那一天又是一個炎熱的天。汗水浸滿了我,夢中以爲自己是浮在水上。我忍着,什麼都忍着,我想克服一切來折磨我的,可是正自睡着了,爲突然的人聲驚醒,憤怒也自難遏止下去。我還記得醫生的話:你不該暴躁,憤怒是對你最不好的——發燒也不好,那更要影響你不良的心臟。記得七八年前的一天,突然爲發燒所擾,就昏沉沉地睡在母親的牀上,過了一天,到晚好了,張開眼睛,就望到母親含淚的一雙眼,說:“你真,真把我嚇壞了!”這情景在夢中重現了,待張開眼睛,想到了,淚就滿了眼眶。
日間盼着夜,不能成眠的時刻又盼着天明。總以爲期望中是好的。但是置身其中了,也許還不如過去那樣。好容易盼到了早晨,真是覺得清快一點了,就站了起來,一個踉蹌,幾乎跌下去。我抓住椅背,發着花的眼睛漸漸明亮些了,軟的下腿也好像能支持得住自己的身體。低低地叫着:“我真是好了啊,我真是好了啊!”這時候我才仔細看了一下夜中爲了切生果而割破了的手指,傷口早已按住了,一點深紫的血跡殘留在那裏。我記起來那時候我是焦渴,沒有燈火,也沒有一個人,就強自把放在牀邊的刀和生果拿到左右的手中,只是一下就割破了手指。我卻沒有顧得許多,忍着疼痛我吃下了那生果,因爲我的心是在燃燒着啊!
撐了病着的身軀,我走到友人的家中,那已經是下午的時候。友人夫妻還沒有回來,自己就先睡到了牀上。當着微醒的時候,覺出有人輕輕地揩試着額上的汗,張開眼睛來就看到他。他問我是不是疲乏了,可是當着我告訴他病了的時節,他像十分訝異的樣子。
“爲什麼不早告訴我啊?什麼時候病起來的?”
“昨天病的,今天已經好了!”
“好了?這不像。”
一面說一面拿了溫度表放在我的嘴裏,這時候友人的妻也回來了。
“怎麼,病了麼?總是你自己不小心。”
她說着也走到我的近前,她把溫度表拿了出去,審視到較高的熱度,就要我請一個醫生來診治,一面因爲對於醫生的厭惡,一面不願意給別人加上麻煩,就說着自己就要回去了,今天已經開始好起來。
“我們怎麼能要你回去呢!”
他們幾乎是同口說出來,用着張大了的眼睛逼視着我;我卻小了,小得只像一個孩子,那一句話敲動了我的心,在那裏面我得到關切與溫柔,我不能回答,可是我被感動得流下淚來了。
是的,我哭過了,爲什麼我不呢?你知道我,我們曾經面對着流過淚的。我願意記憶是一方堅石,平的,光的,在那上面再也尋不出一點逝跡。那樣我就能安定些,也快樂些,可是我那不再存在的家,永遠離開我們的母親,還有我那一點點可悲傷的過去,這裏那裏都把破碎的殘片投向我的身上,你來說,×,我該怎麼樣呢?
我聽從過你的話,張大了眼睛,一步就跨進了社會。我得到些什麼呢?我看過些什麼呢?在大大小小的角落裏都隱着陰狠的臉,你知道我的性情,當着我想抓出它來,想來擊碎它,黑暗中卻有另外一隻手打在我的身上,有時候我幾乎被打翻了。是的,這就是我們的社會,也許你會說我偏激,你說說看,我們的社會是什麼一個樣子?
夜深了,我不想再寫下去,絮絮地寫了這些不快的話語給你有什麼好呢?這時候窗外飄着雨,有的飛到窗裏來,望到外面去,巷子裏已經積着泥水。在這個城市中,我纔得到了一點安靜,看看放在桌上的表,是午夜後的兩點鐘了。
我再該告訴你:我的身體還好,我還能活下去……